第6章 王幽

打城东回府之后,褚吟一直闭门不出。

从白玉楼召来的乐女重复弹奏着《长乐宴》,一连已是第七天头上,乐女的指甲盖儿都快劈叉了,塌上侧卧的郡主却没有叫停的意思。

她闭着眼睛,时而静若深眠,间或又手指微动,靠着木把手打打节拍,脸上忽而浮现笑容,忽而又冷若寒冰。

乐女读不明白郡主心思,只得耐着手指疼痛,将乐曲一遍一遍演奏下去。连她自己也没感受出来,好好一支欢快跳脱、庆祝盛宴的曲调,硬生生地给弹出了不情不愿之感。

是她的不情愿,也是褚吟的不情愿。

随着一阵叩门声,乐女迎来了解脱。

“进来。”褚吟坐直身体。

阮俞进屋朝她行了个简单的礼:“郡主找我。”

褚吟朝乐女摆了摆手:“这几天辛苦你了,找如月姑娘拿赏银去吧。”

“那人呢?”褚吟问。

阮俞等乐女把门关好,说:“解将军今日一早,去了王家。”

“王家......”褚吟眸光微闪,“城南井沿巷的王家?”

“正是。”

王家是颍都的丝绸大户,城中九成布庄都是王字头的。现任当家王骊蕙是出了名的精明能干、行商有道。

王家过去在地方做官,十五年前突发变故、家道中落,是她在危难时刻接下摇摇欲坠的家族牌匾,毅然北上行商。

一个落魄的官家女子,耗费十来年的心血创建了王家布庄,还悉心栽培同父异母的二弟王幽,让他入仕做了京官儿,如今已官至工部侍郎,同时与太子交好。

褚吟下意识认为解慎是去见王幽的。

如今颍都党争激烈,太子与三皇子暗地里打得不可开交,谁都希望能拉拢解慎,靠上尉陵军这座大山。

两派人百般示好,解慎该收的不该收的一个不落,乍眼看上去,跟谁都能称兄道弟,但你若剖开他心窝儿一看,讳莫如深、宛若寒渊,才知永远捂不热。

既然没有掺和党争的心思,那突然造访王家究竟何意?

褚吟问阮俞:“解慎主动去的?还是王幽派人去请了?”

阮俞思索片刻,倏地意识到自己方才没把话说清,立马补充道:“是主动去的,可见的不是王幽,是王骊蕙。”

“什么!?”褚吟始料不及。

解慎主动去登王家的门本就已经不可思议,见的还不是同朝为官的工部侍郎王大人,反倒是商贾身份的王大当家......

“让草球儿去把王家盯紧了,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告诉我。”她微皱眉头陷入沉思。

在阮俞刚要退出门的一瞬,褚吟突然想起袁夕来,叮嘱道:“你让如月跑一趟,告诉白玉楼里管事的,新来的高个儿杂役是她远房表哥,让他们多关照几分。”

阮俞诧异:“如月姑娘和管事的很熟?”

“熟得很,我忘记同你说了,”褚吟阒然一笑,支起手指朝天一指:“白玉楼的背后......是晋王。”

翌日拂晓,春雷滚动。

褚吟起得早,用过早膳后百无聊赖地站在院里听雷。只见深灰色的天空中闪过一道亮白长线,几秒后雷声就在耳边猛地劈炸开。

“郡主!大事不好了!”草球儿高声呼喊着,着急忙慌朝褚吟跑来。

“何事慌慌张张?”褚吟笑着抛给草球儿一个蜜橘:“尝尝,挺甜的。”

“郡主还有心思吃橘子!”草球儿一跺脚,神色紧张、气喘吁吁道:“王、王......王骊蕙死了!”他说完只觉口干舌燥,把半颗橘子扔进嘴里囫囵咽了。

褚吟心头一紧:“你确定?”

草球儿急得手舞足蹈:“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王大人抱着王大当家尸体傻愣愣坐在家门口,脸上两行清泪,眼睛空落落的,悲伤得不得了,魂儿都飞走啦!可怜得很!”草球儿长吁短叹,“小罗本来要替我去章柳大街买王大娘家的酱肉包子,见了这,吓得直接跑回庙里了,我现在肚子还咕咕叫呢。”

“......她怎么死的?”褚吟问。

草球儿警惕地瞥了眼四周,凑到她跟前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

“我知道了,你在我府中用过早膳再走吧,”褚吟说:“改日我派人给你把包子补上。”

草球儿眼睛一亮:“果然还是郡主待我最好!”他踌躇片刻,开口又道:“阿夕说他在白玉楼好得很,每天穿得干干净净的,还真有点儿公子模样。那日,我对郡主态度不好,我给您陪个不是。”

褚吟朝他一笑:“无碍,都是小事情。”

雨水跟着雷声落下来,褚吟看着檐下雨幕,心中生发出一种不祥之感。思前想后,决定先到宫里去。

隅中。天穹阁。

褚吟站在皇帝身前,左手高举卷轴,眼角含笑,一副卖关子的神态。

皇帝佯怒道:“明远你再吊朕的胃口,朕可要罚你了!”

“明远知错,明远知错!”褚吟笑得娇俏,小心翼翼解开捆绑卷轴的红绸,左手一松,滚轴丝滑往下滑落,前朝书法名家葛松的墨宝在皇帝眼底徐徐展开。

皇帝眼底放光凑上前来,手掌在丝绢上隔空划过,好像能感受到葛松笔尖的温度,眼底荡漾起痴迷的光。

“快!快!给朕放桌上去!”皇帝抚掌而笑,乐开了花:“妙哉!妙哉啊!哈哈哈——”他拂袖一挥:“明远,替朕研墨。”

皇帝大笔一挥,立刻开始临摹。

褚吟老老实实替皇帝研着墨,王骊蕙的事儿在心头反复琢磨。

解慎前脚走,后脚就死了个当家的。难免不让人浮想联翩。她此番入宫,费尽心思讨皇帝欢心,就是为了能提前听点儿风声。

可看皇帝欣欣然的模样,似乎还对王家的事情一无所知。

就在这时,吕公公入阁通传,说是王幽来了。

皇帝全然沉浸在葛松的墨宝里,哪有心思见什么闲杂人等,糊弄道:“说朕忙,让他改天来。”

“这......”吕公公神色有些为难,却也不敢扰了皇帝雅兴,弓倾着身子,正欲退下。

不能让他走!

方才看皇帝反应,褚吟还以为竹篮打水铁板钉钉,谁料正主竟自己送上门儿了。辜负上天美意,是要减功德的。

褚吟找准时机,朝冯公公露出笑脸:“许久不见冯公公,怎么眉头都爬上皱纹儿了。”

皇帝刚好写完一个“天”字,漂亮的一捺让他十分称心,听到褚吟打趣儿冯常,也抬起头来寻他开心:“你啊,跟着朕这么多年,一晃都成老头子了!”这才发现冯常表情不对,遂问:“怎么,说你老,还不高兴了?”

“皇上!老奴哪敢不高兴啊!只是......”

冯常少有这般吞吞吐吐,皇帝收敛起戏谑的神色:“只是什么,你倒是说。”

“王大人......是为着讨个公道来的。”冯常叹息一声:“王大人的阿姐于昨夜遭人杀害了。”

褚吟的目光即刻转到皇帝脸上,不想错过任何细微的表情。

只见皇帝悻悻然把笔一搁:“出了人命,该找刑部,哭到朕这里算什么事。王侍郎入朝为官小十年了,连这道理都不懂?”

冯常惆怅的时候老会垂下眉尾,他重重唉叹一声,黑白相间的长眉须被吹得凌空撩乱,扰得他心神不宁。

眼看皇帝耐心无多,他终究是开了口:“王大人说,此事或许跟解将军有关。”

“解将军?”皇帝侧过头问褚吟:“颍都内除了解慎还有哪个将军姓解?”

褚吟恭敬道:“颍都只有这一位解将军。”

皇帝听到此话,无奈地摇了摇头,仿佛耳侧掠过的是个天大的笑话:“王大人想说解慎杀了他阿姐?”

褚吟轻轻颔首,没多话。

皇帝摆摆手:“让他进来吧,朕倒是也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他生出这般滑稽的想法。”

王幽几乎是爬进来的,面色苍白如鬼,双腿一直发抖,好几次都差点直接磕到地上。他竭尽所能移动到皇帝跟前,才安下心来往地面扑通一跪,声音颤抖着:“皇上可要替微臣做主啊!”

皇帝正襟危坐:“王爱卿,不过一日不见,你怎就成了这般模样。”

王幽一改往常斯文形象,捶胸顿足哭天抢地道:“臣也不愿,臣也不愿......那解慎杀我阿姐,皇上管是不管!”

“你是在质问朕吗?”

“臣不敢。”王幽胡乱擦了泪水,如泣如诉:“解慎昨日一早来我府上,见了阿姐,刚一入夜,人就死了,若说全然与他无关,让臣如何能信?”

皇帝碍于他刚死了家人,也没再多说其他。看了一眼葛松的墨宝,不愿被坏了兴致,想要将他快速打发:“王爱卿,你有苦有冤,可以找刑部。”

王幽冷笑一声:“谁不知他解慎在颍都的地位,刑部哪敢开罪于他?”

“你这是赖上朕了啊。”皇帝脸一沉,肃然落座,不忘提醒褚吟将葛松的墨宝收好。

“好,朕满足你。”皇帝朝冯常道:“传解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