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乞丐

裴清明派人送褚吟下山,临到城门口,那人就被褚吟遣了回去。

“出来吧,没人了。”她面对护城河站着,河面水光潋滟,洒满金屑。

身后树影里悄无声息闪现出一个人影——是抱着剑的阮俞。

褚吟回头眯起了眼:“同我入都有一阵子了,怎么样,颍都比淮南如何?”

“蝇营狗苟傍地走,魑魅魍魉满天飞。没什么好比的。”阮俞回答。

褚吟噗嗤一笑:“那是后悔啦?”

阮俞脸上云淡风轻:“命都是郡主给的,怎谈得上后悔。”

褚吟高举右手,虚指向阮俞嘴角处,向上一勾,画出一道克制的弧线:“在颍都,你得多笑笑。笑容是凡人最难懂的东西,心欢也好心慌也罢,都能安安稳稳藏在嘴角后头。”

在阮俞的陪同下,褚吟径直朝城东破庙去,她临时起意想找草球儿帮她干个差事。

沿着明河路走了许久,愣是一个乞丐影子都没见到,格外清幽寂静。

初升不久的阳光照得世界发白,断壁残垣和荒土杂草都显得清透干净。

临到城隍庙门口,待阮俞拨开眼前缭绕的蛛网,褚吟试探着朝里头迈了一步。

半只脚还悬在门槛上半空,周遭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批身材矮小的乞丐一拥而上,火速将破庙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乞丐们眼睛黑不溜秋的,瞳孔里闪着好奇的光。

褚吟跟他们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好一阵,突然双手一拍,爽朗道:“我是来找草球儿的。”

小乞丐们面面相觑,似乎并不知她所说何人。

这时,缩在左侧角落里的一干瘦高个儿站了起来,他挥动烟蒿般细长的右臂,小乞丐们立刻意会,让出道儿来。

高个儿缓步挪到褚吟跟前,一双精明的细眼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然后梗着脖子,逐客令下得掷地有声:“你来错地方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一句话说完,他病怏怏的身子连口气儿都喘不匀,眼皮一耷拉,视线在地面逡巡不前。

褚吟一眼看出他在说谎:“是么......”

高个儿说谎的手段并不高明,视线看似胡乱游走,却一直刻意避开右侧神像。

褚吟回头看了阮俞一眼,阮俞立即心领神会。

就在褚吟回身欲走的一刹,他两足生风,以追云逐电之势,转眼到了神像背后。

四下的小乞丐们还来不及搞清状况,就见阮俞拎着一个十来岁男孩的后颈走了出来。

“哎哟哎哟!疼!疼!”男孩奋力挣扎,叫声尖锐得很,说是撒泼打滚也不为过。

高个儿见状,急忙猛扑上去想要解围,刚刚碰到男孩脏污的衣角,就听褚吟乐呵呵地有样学样:“哎哟哎哟,疼、疼。”

熟悉的声音让男孩乍然一愣,扑腾的四肢突然老实巴交垂了下去。

在周遭小乞丐“老大不会是突然断气了吧”的无措凝视下,他恍然大悟仰起头来,几乎是带着颤抖大喊了一声:“明远郡主——!”

“草球儿,我听闻你都混成球儿哥了,还在躲躲藏藏什么?”褚吟示意阮俞把人松开,草球儿恭恭敬敬往后鞠躬,讪讪笑着,点头哈腰,满脸狗腿样。

他揉着后颈,嘴上咂巴几下,深深叹了一口:“哎,一言难尽呐......”

褚吟看他愁眉不展,秋天的麦穗儿似的,叹弯了腰杆,全然没了当初刀架脖子还能插科打诨的自在,不免好奇:“遇上什么事了?”

草球儿瞅了眼团团围住的小乞丐,摆摆手,不愿当着众人张口。

他悄默声儿凑到褚吟跟前,压着嗓子道:“我欠人钱,躲着呢。不过郡主你能不能小点儿声,这些崽子们连我名字都不知道,只晓得我是老大呢!”

褚吟一挑眉,甚是上道儿,反手拉住草球儿胳膊:“方才冒犯,还望阁下大人有大量,莫要介怀才好。”对阮俞招招手,“六郎,你也道个歉。”

阮俞眼底毫无波动:“方才得罪了,抱歉。”说完,他仿佛想起什么,嘴角骤然向上一抽。

此情此景,诡异至极、违和至极。草球儿赫然看呆,傻愣原地。

褚吟两眼一抹黑,只好对草球儿道:“借一步说话。”

小乞丐们扒着门框朝外探,脑袋挨脑袋,罗汉叠罗汉。

高个儿见状,挥动长臂,牧羊般将他们赶回屋内,咯吱一响,带上了漏风的门。

“草球儿,你这屋小崽子,可有会识字写字的?”褚吟问。

“识字写字?”草球儿思忖片刻,掰着指头细数:“阿茹不识字,小罗不识字,阿西只会认不会写......”

“我会!”

高个儿自告奋勇,从门口走来:“我虽不敢说识尽天下字,但儿时曾读过几年书,平常读写不成问题。”

“你来干什么!快回去呆着!”草球儿振声大吼,怒意来得没头没尾,连褚吟都愣住了。

高个儿闻言却岿然不动,只温声道:“球儿哥,打咱俩头回见面,我就一直是你的累赘。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替你做点什么,请你莫要拦我。”

褚吟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游离,看得出高个儿对草球格外重要。

她欣然一笑:“草球儿你别担心,我要你们做的,不是什么难事。”她转向高个儿,饶有兴致道:“你说你读过书?”

“是。”高个儿不卑不亢道。

褚吟点头:“堂堂读书人,为何沦落到今天这地步?”

高个儿微微垂目,还未言片语,草球儿反倒又着了急:“人生在世多得是不可预料,郡主这个问题怕是有些多余了。”

褚吟还是头回听到草球儿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对高个儿的好奇不免又多了几分。

高个儿沉默片刻,嘴角一沉,突然兀自开口:“我姓袁,叫袁夕。是在丹阳出生的。”

“那年母亲因病逝世,我随阿婆北上到颍都投靠父亲,结果他避而不认还恶言相向,阿婆一气之下溘然长逝,我身无分文,没法将她下葬。”

“我思前想后,全身上下除却一身单衣外,就剩肚子里的零星墨水。过去在丹阳,我也有被老师引以为傲过。于是我去书肆讨要纸笔,望能卖出两幅字画,凑够棺材钱。”

“那书肆掌柜看我可怜,找了一支已经飞毛的笔将我打发了,我当街摆了三天的摊儿,除球儿哥每天在远处打一晃外,几乎没人正眼瞧我。”

“第四天,一群太学生模样的人来砸了我的摊子。字画被撕得稀碎,雪屑似的散在地上,上面都是脚印。他们对我嗤之以鼻,骂我是见不得人的垃圾,有辱读书人的清高。”

高个儿两手一摊:“我别无他法,卖艺不成,只好沿街乞讨。”说到这,他平静如水的声音才有了一丝起伏,自嘲般冷笑一声:“可我万万没料到,在颍都竟然连乞讨都得守规矩。我误闯别人地盘,被打碎三颗大牙,流了满口污血。”

“阿夕......”草球儿默默低下了头,吸吸鼻子,也不提其他,只若有似无地说了声:“你的字画明明都是宝贝......”

褚吟听过太多沉重的故事,亲眼见过大把血淋的人生。

袁夕的苦难就像芦苇荡里的蒿草那样无足轻重,却也切切实实将她胸口麻木的大洞开得更大一分。

她轻咳了一声,直入主题道:“袁夕,我要你去白玉楼当杂役,你去是不去?”

白玉楼位于永乐巷安岳坊,是颍都最出名的寻欢地。

上至掌握瀛国命脉的朝廷重臣,下至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皆在此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她摆弄头发的手停了下来,神情有些严肃:“我要知道每个天字一号房的客人吃了什么,见了什么,说了什么,写了什么......你能做到吗?”

说得非常明白,褚吟希望袁夕去白玉楼给她当探子。

可这活儿说得好听是“打探”,说得难听就是“偷听、偷窥、偷传”。

方才袁夕自述经历时,语气虽平淡,褚吟仍在他眼中看到了对笔墨的眷恋。

一只手抓着文人残骨的人,真的会愿意去做这种不入流的活计吗。

“我能做到。”袁夕几乎想也没想就回答了,甚至还语气恳切地重复了一遍:“我能做到。”一时间他的眼底除了草球儿好像再无其他。

草球儿站在旁边,攥紧双拳,一口气憋红了脸:“阿夕你本不必这样......”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竭尽所能向褚吟“狮子大开口”道:“既如此,我对郡主也有一事相求!阿夕身体不好,每月需服红参二两,哦不,三两!才可保持身体康健。”

“好,我答应你。”

回府的路上阮俞百思不得其解:“草球儿一开始为什么会被袁夕吸引注意?”

“家道中落的读书人,惺惺相惜吧。”褚吟说。

阮俞回忆起方才那个一身痞子气浑然天成的小乞丐,难以置信:“草球儿竟也读过书?”

“你没注意到么,他手上有多年练字留下的老茧。”褚吟看了眼头顶万里无云的晴空,目视前方道:“草球儿以往经常对我念叨,‘天是父地是母,雨雪是来路,江湖是归途’。如今看来,袁夕恐怕就是他觅到的归途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