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南营作甚?”解慎问。
褚吟老实回答:“找裴清明。”
裴清明现下任尉陵军副统领,分管南营,算得上解慎的左膀右臂。
在当年老统帅吴将军战死后、解慎被召回颍都任职前,他代为行使过半年统领职责,兢兢业业、尽职尽责。
军中都以为把他扶正是迟早的事,皇帝却碍于他身份敏感,一直将此事拖着,直到半路杀出个解慎。
老话都说一山不容二虎。
一个是边疆归来的铁血将军,一个是在尉陵军倾注多年心血的副将,全颍都的人都在眼巴巴看尉陵军的热闹。
可几年过去,二人不仅没有斗得你死我活,甚至连半点儿不和的风声都没传出。
于是,人们都赞解慎御下有方,裴清明当真清明。
“裴将军?”解慎眉毛一动,“你同他什么关系?”
“放心,”褚吟笑了:“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他是我大哥。”
解慎双手抱臂朝廊柱上随意一靠,哂笑道:“我怎么从没听说过,他还有你这么一个好妹妹。”
“那可能是不太熟吧,你和他。”
马车迎着夜色,走在通往逐英山的路上。
解慎松开领口,扯下右肩被血污粘连的衣物,一道殷红狰狞的伤口暴露在外,衬得强劲的肌肉更加野性。
褚吟斜眼扫过,心头一愣,没忍住多睨了两眼,觉得诧异:“艾山的爪子有这么厉害?”
“怎么可能。”解慎在木盒里翻找着什么,不知是否夜深的缘故,声音里多了几分懒散:“是虎头钩。”
“何时伤的?”褚吟问。
“昨天。”
褚吟有些出乎所料,忍不住刨根问底:“谁呀,竟有本事能伤你?”
解慎不愿深谈,迟疑一瞬,忽而才道:“不然呢?我肉体凡胎还能金刚不坏?”
感受到他的不耐烦,褚吟两手一摊,意思是你爱说不说。
马车颠簸,褚吟酒意上头,晕乎乎的,食指一撩,冲着帘子外吸了口冷气,回头见解慎翻出一个青玉瓶,正往伤口上洒药。
她眉眼一松,笑得粲然,一副看热闹不嫌多的神情:“当着未出阁的女子宽衣解带、毫不避讳,侯爷可当真豪放得很啊。”
“郡主本事通天,有狼心豹子胆,哪是寻常闺阁女子。”解慎看她一眼,问:“会包扎吗?”
“得寸进尺。”褚吟嘴上不情不愿,仍朝着他挪了半寸,大方接过纱布,“怎么不回营找军医?”
“现下什么时辰?早睡了。”
马车停在南营门口,周遭一片死寂,火把静静燃烧。
唯独西北角隐约传来一阵谈笑。那是裴清明大帐的方向。
褚吟跳下马车,立马将解慎抛在身后,兴冲冲往里跑。守夜的军官看到她,嘴巴一咧,露出白牙:“我说是谁呢!郡主长大了,差点儿没认出来!”
“陈四叔!”褚吟打了声招呼,很是雀跃:“裴哥没睡吧?”
“没呢,今天户部王大人来了,谈了一整天事儿。”陈四叔往身后一探,估摸道:“但应该快结束了。”说着话,没来由地感觉后背有阵异样,似铅云压迫,回头一看,一高大的身影赫然立在褚吟身后,陈四大惊失色:“将军!”
解慎摆手,示意他小点儿声,后又问道:“跟郡主挺熟的?”
陈四神经紧绷:“啊!是......”
“裴将军的好妹妹?”
陈四:“啊!对......”
褚吟在裴清明大帐外等了片刻,远远看见他送走了王大人,立刻凑上前去,眉开眼笑,脆生生地喊了句:“裴哥!”
裴清明和褚吟相识十年,对她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又惊又喜转过头,重逢的喜悦跃上眉梢,嘴上却责怪着:“出去几年人都变野了,一身酒气,竟敢大半夜上山。”
褚吟靠拢过去,冲他后背用力一拍,笑嘻嘻的:“你就不想我么!刚见面就开始数落!”想了想,又道:“我这一路安全得很,是解慎捎我来的。”
裴清明微愣:“将军来了?”他拍了拍褚吟的脸,轻轻的,是大多武将没有的温柔,“玉昭,去帐内等我。”
解慎随手翻看着南营士兵名册,裴清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将军。”
解慎抬头:“王大人怎么说?”
“账目的确有问题。”裴清明摊开手中账本,多处潦草圈红。
解慎垂目一扫,目光幽深难明,拂手一挥,账本哗啦散落在地,冷冷道:“找个信得过的人,仔细核对军籍。老东西们的好日子该到头了。”
褚吟倚在沙盘边打了个盹儿,醒时发现裴清明还没回来,于是披上氅衣去外头透风。
此时天已微微泛白,是鱼肚的颜色。大帐旁的树叶儿绿影摇曳,似在苍穹之下振臂高呼,映衬着军营里里的喧嚷,和远方的列阵声。
褚吟站在大帐门口来回踱步,等了约莫半刻钟,有早训完的士兵陆续回营。她随手抓了一个,问:“裴将军呢?”
小士兵的脸唰的一下红了,逆着光,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得更黑。
他憨憨一笑,露出牙齿,白皙又大颗,乐得连话都讲不顺,朝身后方向使劲戳了两下。
褚吟顺着望去,第一眼就抓到了裴清明。
他走得不快,一边还在同随行的人比划着什么,俊逸挺拔的身躯在人群中尤为显眼。
褚吟回过头,向小士兵道了谢。
小士兵害羞地拔腿就跑,跑出去两步,呼地一下又蹿回来,挠头腼腆笑道:“明远郡主你真好看!”
褚吟眉毛一挑,迟疑须臾:“你认识我?”
“认识!”小士兵立正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蒲儿!”小士兵铿锵有力道。
褚吟被他严肃的模样逗笑了:“你这名字倒有些特别。”
小蒲儿咧着嘴解释:“我以前是在城东破庙跟着球儿哥要饭的!没有正经名字。”
褚吟有些惊讶:“你口中的球儿哥难道是草球儿?”
“是啊!”小蒲儿自豪道:“我能认出郡主,全靠球儿哥带我去白玉楼偷看——”骤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两手立马弹到脸上捂住嘴。
褚吟倒也不介意,面上笑容不改:“几年不见,草球儿都混成球儿哥了,好威风!”
小蒲儿嘿嘿一笑:“球儿哥总说,若非郡主帮扶,他早不知死在哪个臭水沟了!”他又傻笑两声:“所以呀,这颍都城内,要属郡主最威风!”
褚吟哑然失笑,转而问:“你是草球的人,为何从了军?”
“这、我......”小蒲儿突然变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是我捡回来的。”裴清明朗笑着走来,右手顺势搭在小蒲儿肩上。
小蒲儿莫名丢脸,朝褚吟喊了句“郡主再见!”腰一沉,火速逃离裴清明掌心,朝泛着金光的天际跑去。
大帐背后,雄壮如牛的庖厨在烤鱼架前弯着腰,仔仔细细地伺候着两条大肥鱼,脸颊被炭火映得发红,柴火星子溅到衣服上只随手一抹。
裴清明派人布置好桌椅,拿了醒酒汤来,邀褚吟一同坐下。
褚吟咕咚咕咚喝下,转眼陶碗就见了底。
裴清明笑道:“渴了?”
褚吟嗯了一声,又喝了一碗:“来你这儿大半个晚上连一口茶都没喝到。”
“是我照顾不周,”裴清明自斟一杯白水,跟褚吟碰了一下:“昨日刚得了两条平沙江的鱼,又大又肥,尾巴摆起来把鱼竿都劈断了。待老胡烤好了,你独自享用,我一筷子不吃,当赔罪。”
烤鱼的焦香味钻入鼻腔,撩拨得人心痒痒,褚吟早就迫不及待,开口却嘟嘟囔囔:“大早上吃烤鱼,你们逐英山的饮食习惯够别致......”朝手心哈了一口热气,使劲儿搓了搓。稳坐不过片刻,伸长脖子往后探:“......这鱼还得等多久?”
裴清明知道,和璧隋珠也好奇珍异宝也罢,褚吟一概不稀罕,唯独就馋这口吃食。
外皮焦脆的大肥鱼摆在眼前,是万万不能拒绝的。
他侧身朝老胡笑:“没听见吗,郡主催你呢!”
老胡眉毛皱成一个竖八字,心头有些焦急,粗声粗气的:“这、催也没用啊,鱼还没熟!不能吃!”
裴清明看褚吟等得无聊,提议先去草场跑个马。
褚吟猛一抬头,神采飞扬,尾音都要飞起来了:“成啊!我最喜欢和你骑马了!”
冬天的跑马场石块裸露衰草连天,外加日色朦胧,天边狭长的一缕阳光刺得人眼发痛,难以彻底睁开,策马狂奔其危险。
但裴清明不怕。
他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山川湖海、风沙雨雪,只要有容得下马蹄落地的地方,他闭着眼睛都能跑。
褚吟坐在裴清明身前,马蹄飞扬,朝着远方地平线疾驰而去。
冷风刀割般刮在脸上,道道钝痛却让人心生欢喜,她迎着风大喊道:“好久没有这般畅快了!”
“什么?”风声聒噪,裴清明没太听清。
褚吟微微往后撇了撇头:“我说!我心里头痛快得很!”
裴清明抵着褚吟的后脑勺,轻笑两声,无奈道:“下马再说吧,呜啦呜啦的,一个字都听不见。”
褚吟突然意识到裴清明听不清她讲话,倏然变得放肆,扯着嗓子把颍都的老狐狸们骂了个遍,口中不乏在淮南学到的市井粗话。
在迎着朝阳的声声呐喊中,压抑好些天的情绪终于得到一丝疏解。
不知是冰凉的晨风撞击着眼眶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不一会儿就仿佛要落下泪来。
绕着马场跑了三圈,老□□人来催,鱼好了。
裴清明扶褚吟下马,看到那双眼泪汪汪的眼睛,只道是风太劲,忍不住又笑了:“眼睛红得像个兔子,下次还跑吗?”
“跑!”她胡乱揩了两下,声音短促:“你别笑!”
“不笑不笑。寻常事,不丢人。”披着薄纱样的晨曦,裴清明和她并肩而行,蓦地回忆起往事:“六年前的冬至,我们在东北方关外急行军三天,寒风不讲道理刮得甚猛,越往北走气温越低,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只是像你这样眼眶绯红,泪水擦不干净,到后来,眼泪都来不及流下,直接就在眼周凝成冰雪。”
褚吟闻言,微喟道:“打仗,苦的是将士,难的是百姓。”
裴清明点头道:“前些年皇上东征西讨,说是穷兵黩武也不为过。如他所愿,周边小国接二连三俯首称臣,地盘的确是拓宽了。可如今瀛国表面看似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实际却国库亏空、贪腐严重,地方势力兴起,四面八方暗潮涌动。”
就像那宫檐下挂着的华美灯笼。
雕花再美,已然中空,烛焰摇摇欲坠,只等那阵不知来处的风。
裴清明很少与褚吟提及这些,她立马觉得对方话里有话:“裴哥到底想说什么?”
“我希望你离这些事情远一些,离朝堂远一些。”裴清明站定,按住褚吟的肩膀,声音有些发抖:“三年前的事已经证明,大哥没用,没有办法保护你。更不用说如今这世道,颍都危机四伏处处暗藏杀机......薄冰上走得久了,总是怕裂的。”
褚吟注视着他的眼睛,定定地看了许久,才刚收回的眼泪花儿再次充盈了眼眶,她喉头一哽:“大哥......”
“将军!郡主!鱼好了!胡哥说再不赶紧过去,鱼肉就要老了!”一小士兵跑得气喘吁吁,遥遥大喊。
褚吟破涕而笑:“催也不行,等也不行,这鱼反倒成祖宗了。”
“你都要把人家肉吃了,迁就迁就又何妨?”裴清明脸上恢复了平日的从容,拍拍她的后背:“走吧,吃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