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戌时,颍都又开始下雪。
黑夜落下帷幕,皇城宫檐下的花灯次第亮了起来,灯笼上布满繁复的镂空绣花,皆出自蜀地名家魏丰潭之手,是为了今日贵妃寿辰特意赶制的。
明暗交错间,花灯光影投射在屋檐底下那一水儿朱红地衣上,形成各类纹样,好似百花一夜盛开在赤色水面。
只可惜此情此景无人问津,近日入都的贵客们正聚集在琼华宫的贵妃寿宴上。
宴会约莫进行一半,人们在歌舞升平中酒足饭饱。
岢达族的大王帕勒塔洪举起酒杯,向那明堂之上端坐的皇帝高声敬道:“皇帝陛下,此番小王除了给贵妃准备贺礼,还安排了助兴节目。”
皇帝红光满面,愉悦非常:“甚好,不知是何节目?”
帕勒塔洪双手一拍,只见一络腮胡子躬身而出,他身着布衣,抱着一把胡琴,来到大殿中央,恭恭敬敬朝四面分别鞠了一躬。
络腮胡子手起弓动,岢达民歌响彻大殿。
他咧嘴笑着,载歌载舞,圆滚又灵活的身体惹得众人欢欣发笑。
一曲歌毕,他举起胡琴连转两圈,最后用力一拍琴箱,瞬时花瓣漫天。
迎着落花,他高高抬起短粗的右腿,身体构勒出一字模样,随后直杠杠往地面一倒
——稳稳当当劈了个竖叉!
他高展双臂定格的一刹,花瓣同时落地,在周围构勒出圆弧形状,瓣瓣间隔均匀。
看客们都被这个暗藏玄机又出奇滑稽的节目逗乐。
帕勒塔洪满脸骄傲,哈哈大笑道:“用瀛国的话说,小王这是‘抛砖引玉’,诸位有什么本事都露出来瞧瞧吧,给陛下、皇后还有贵妃娘娘助兴!”
察连族的艾山王子自告奋勇道:“陛下,我愿给大家表演一段察连枪法!”
三皇子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艾山王子,琼华殿现下并无察连枪可用,若换做他物替代,必然有损威风,总归都是展现勇士力量,改为大殿比武会否更加精彩?”
“好啊!”艾山王子豪气万丈,一口应下,朝四周高呼:“何人愿与我一较高下?”
艾山王子是察连族大王的二儿子。除此外,也是察连军中风头正盛的主将。听闻他的尖枪能精准刺杀飞蝇,同时还完好保留蝇虫原貌。
在场众人交头接耳,却无人主动应战。
皇帝的目光扫过全场,见好几位武将喝得七荤八素,顿时心生不悦。
“我来!”一壮硕男子突然起身,走到中央,朝艾山抱拳道:“在下兵部驾部司员外郎——尹桥,烦请艾山王子指教。”
喧嚷的宫殿瞬间鸦雀无声。
艾山素来谨慎,他警觉地和尹桥保持着一定距离。在他看来,唐突冒进几乎等于自投罗网。
可尹桥的想法截然不同,“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道理在他脑中根深蒂固。
陡然间,尹桥紧握拳头,奋力冲了上去!
眼看一记狠拳就要砸上艾山左脸。他倏地弯腰,抱住尹桥腰部,赫然发力朝前猛撞。说时迟那时快,不等尹桥思索后招,直接将其掀翻在地,发出重重一声闷响。
尹桥扶着后腰爬了起来,迎上艾山野兽般的眼睛。他咬牙切齿准备再度上攻,不料这回艾山却先发制人,一个飞踢直冲胸口,痛得尹桥险些将胃液吐出来。
格尔敦大笑着拍掌而起,嘴里却道:“好了好了!点到为止!”
三皇子见状,放下手中杯盏,盛赞道:“艾山王子好功夫!”
艾山发出嗤笑:“殿下谬赞了。不过,瀛国勇士的水平,着实让我大开眼界!”
“王子这话说的,怕是有些不中听。我瀛国勇士千万,尹桥不过千万之一,如何能够代表举国水平?”三皇子环顾殿内,眼睛突然一亮:“要说我瀛国勇士的标杆人物,在场诸君怕是无一人敢和定安侯争高下吧!不知艾山王子可有胆量与之一战?”
解慎早年跟随父亲周万山,在朔阳关外立下煊赫战功,外族将领皆闻风丧胆。
而察连王子是军中新秀,出身实绩兼备,受万人追捧,灶火烧得正旺。虽说对解慎的名声早有耳闻,但年轻人血气方刚,奉行眼见为实的道理,并不把这虚实交缠的传闻当真,他傲然道:“有何不敢!?”
解慎百无聊赖地吃着桂花糕,突如其来听到自己名字,手中糕点霎时索然无味。除却军中操练外,他厌烦一切需要假模假式动手的场合。
毕竟于他而言,动手,那都是要死人的。
他将杯中凉透的玉清酒倒入喉咙,碍于皇上和瀛国的面子,站了起来。
艾山沉着的作风一如先前,他摆出格斗姿势,只围着解慎绕圈,并不妄动,想要伺机寻求突破。
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对方毫无防御意识,从头到脚到漏洞百出,后背尤其!跟尹桥这个手下败将相比都远远不及。
秉承着谨慎至上的原则,他竭力压下两波进攻欲望。
直到第三次,再也忍不住了。
艾山心中的雀跃开始膨胀,眼前这位传闻中的人物似乎不过是徒有虚名的花架子。
他绷紧四肢,一跃而上,抬掌劈向解慎后颈!
解慎原本立在场中岿然不动,甚至不舍得多看艾山一眼。少顷感受到掌风凛冽,从后颈袭来,他微一侧首,手刀擦颈而过。
就在这时,解慎骤然回身,虎口卡住艾山手腕,冲他右肩关节精准一劈。
艾山护着右臂,痛得弓若弯虾,他脸色铁青,额角渗出密密细汗。仔细一瞧,右臂松垮地挂在肩上,仅剩一层皮肉粘连。
见此状,在场许多人惊讶地站了起来。
看热闹的文官们交头接耳,有大呼干得漂亮的,也有暗讽血腥野蛮的;女眷们不忍直视地低下头,手中帕子攥得紧紧的。
艾山并不娇气,这种程度的疼痛不足以让他认输。
席间的喧嚷丝毫没有扰乱他的心性。他注视着解慎,眼睛黑得发亮,心跳逐渐平稳,周遭的一切都慢了下来,似乎连耳畔细密的风声都能捕捉。
他再次择机而动,像狼一样疾冲而上!
瞬息间左手化身兽钳,死抓解慎右肩不放,黑衫迸裂,鲜血淋漓。
他贴在解慎耳边,声音嘶哑:“察连人都说我的左手像狼爪子一样锋利,能将人撕碎。方才的交手中,我察觉到侯爷右肩有伤......可千万别怪我趁人之危啊。”
解慎注视艾山片刻,脸上突然露出戏谑的神色,蓦地收回早已凌驾在对方后颈的左手。
他硬生生折回右臂搭在艾山指节上,咔咔咔——!骨裂的钻心疼痛刹那传遍全身,艾山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恐:“你的右臂怎还会有如此力量......”
“在下不会责怪艾山王子。小伤而已,远算不得危。”解慎目光微动,“不过你这狼爪子遇上捕兽夹,恐怕不太好受吧。”
......
解慎手一松,温热的血液上涌,艾山左手立刻发肿发胀,他勉强站直身子,朝解慎点头,心服口服道:“是我技不如人,侯爷是真正的勇士。”
席间众人还未来得及鼓掌,察连族小公主阿依汗拍案而起,大吼道:“我二哥不行还有我呢!”
她蹭地一下冲出来,朝解慎左右两次快速进攻。
“你怎么不还手!”阿依汗高声质问,“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我们察连人!”
解慎神色自若,张口就来:“我从不打女人。”
褚吟听到这话,暗自发笑。
眼前浮现出那日躺在尉陵军北营门口的女刺客尸体,歪七竖八,没个人样。
眼看事态有些失控,三皇子赶紧出来打圆场:“公主勇气可嘉,我等佩服。但切磋比武之事,点到为止就好。更何况,侯爷英勇无双,若真和公主打起来,不免落下一个欺凌弱小的名声。”
“弱不弱小打了才知道......”阿依汗小声嘟囔,但也知道自己是逞一时意气。她眼珠子滴溜儿一转,转而又道:“既如此,你们派个女子出来跟我对战!这可公平得不能再公平了!”
说完,她挑了个最不顺眼的用力一指!连带着满头琳琅配饰叮铃作响。
顺着阿依汗食指望去,指尖将将虚戳到褚吟眉心:“你来!”
褚吟暗叹点儿背,微笑行了个礼,推辞道:“明远从未有过习武经历,恐怕今日难以满足公主愿望。”
阿依汗眉头紧蹙:“你装什么——”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一阵嘶喊打断。
“快跑!快跑——!”梁王妃突然大喊大叫,“当心这个索命鬼弄死你!她会弄死你!”疯癫的劲头来得猝不及防,身旁丫鬟安抚不住,皇后示意御龙卫将其请了出去,引起大殿内一阵骚动。
知道三年前梁王遇刺案的,腹诽褚吟心肠歹毒,王妃孑然一身凄凉可怜;不知道情况的外邦贵族,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皇后端坐在上,平静安抚众人:“梁王妃身体欠安,神志不清,还望诸位不要介意。”
格尔敦的心思全在褚吟美丽的脸蛋上,对刚才的小插曲视若无睹,毫不在意。他原本还嫌阿依汗无理取闹,当心得寸进尺惹怒皇帝,怎料竟意外从席间点出一位绝世佳人。
他的视线在褚吟身上反复游走,心里乐开了花,仰天大笑道:“阿依汗,瀛国女子与我们察连人不同,大多不会舞刀弄枪,不过......”他刻意停顿,清了清嗓:“我听闻瀛国女子善歌舞音律,不知这位美人儿能否让我等开开眼?”满脸横肉交错纵横,笑意腻在眉梢,毫不掩饰自己的龌龊心思。
“明远郡主身份尊贵,这舞岂是你说跳就跳!”一位太学学子模样的年轻人仗义执言,但在众目睽睽的压力下,声音越来越小。
啪啦——!殿内猝然响起瓷器碎裂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晋王身侧一侍者跪伏在地,正仔细收拾酒盏残片。
沉默了大半个晚上的晋王脸上挂着笑,淡淡道:“年纪大了,不胜酒力,连个杯子都端不稳,诸位见笑。”他眯起眼睛,随口道:“舞乐坊的节目格尔敦大王没看够么?”
格尔敦虎躯一震,立刻意识到自己惹错了人:“够、够了,小王有眼不识泰山,冒犯郡主。”肥脸一沉,说话都变得磕磕巴巴。
“大王这是哪里话。贵妃寿辰,重要的是宾客尽欢。”皇后含笑抬眼道:“玉昭,格尔敦大王是颍都稀客,既然他想看,你舞上一曲也无妨。”她转向晋王道:“就是不知王爷舍不舍得?”
晋王面无表情地笑了笑:“皇后娘娘都发话了,本王还有什么好说。”
皇帝一听,有些不悦,朝皇后微微侧身:“朕知皇后素来不喜晋王作风,但他毕竟是朕的兄长,如今当着众人,皇后拂了他的面子,让天下如何看待皇家。”
皇后颔首:“是臣妾考虑不周。”
褚吟看着这一张张虚假人皮,心中冷笑,朝乐工点了个头:“那就跳一曲《长乐宴》吧。”
“诸位,献丑了。”
乐工鼓点一起,她的骨节随之而动。
随乐曲起承转合,似将身体融进曲里。发髻上的蝴蝶金簪随着节奏抖动,其间蝴蝶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她高举双手,曲线婉转,在半空挽了个手花,翩翩衣袖随着抬手而垂落,纤细白嫩的手腕露出来,瓷器般,一碰就碎。
她的眼波随着手指流转,继而扫向席间,目光所及处,似野火燎原,看客们心中火星飞溅。
一曲《长乐宴》毕,掌声雷动,绵延不断。
“好!好!好!”格尔敦带头喝彩:“郡主人间绝色,舞姿曼妙,小王今日大饱眼福!不虚此行!”
皇帝面带微笑,大臂一挥:“今日不管是武艺切磋者,或是舞乐表演者,朕统统有赏!”
众人起身行礼:“谢皇上。”
“舞跳得再好,不过都是供人消遣的玩意儿!”阿依汗不满道:“打不过我,就是没本事!”
“不得无礼!”格尔敦厉声斥责,转头向褚吟鞠了一躬,又看向晋王,笑得谄媚:“舞蹈也好,武艺也罢,都是本事,不分高低!”
褚吟闻言一笑:“大王说得没错,都是本事,不分高低。我瀛国有定安侯这等英雄横刀立马,为的就是天下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女子孩童远离刀兵。”
阿依汗气得跺脚,还想继续驳斥,格尔敦横她一眼,只得老实坐下,咕咚咕咚连喝三杯闷酒,气得呼哧呼哧的。
又一轮的推杯换盏结束,皇帝乏了,借口去永熙宫看望太后,先行离开。
约莫到了子夜,未离席的几乎只剩一帮纨绔。没了忌讳,玩得更加放肆,尊卑不分、追逐打闹、酒污满地,与在香阁酒楼时并无二致。
褚吟舞后,敬酒的人络绎不绝,她一杯接着一杯,喝得脑袋昏沉。
寻着个空档,端了茶水去屋外透风,靠在回廊边,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发呆。
解慎从她身后走来,冲着酒杯轻轻一弹:“舞跳得不错。”
褚吟仰头将茶水饮尽,脸颊潮红未消,连带眼尾都坠上红粉。她眉毛弯弯的,睫毛扑扇,一双眼睛盛着春水,天真又直白,声音带笑:“你架也打得不错。”
解慎再怎么也是个男人,被这样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不免心头一颤。他看向远方,随口道:“晋王很关心你。”
“是啊,王爷历来关心得紧。”褚吟哂道:“怎么,侯爷羡慕?”
“梁王妃对你倒恨意不浅。”解慎说。
褚吟摆出无所谓的样子:“谁让她家的命薄,我命硬啊。”
......
解慎默了片刻,正色道:“那日女刺客的尸体我派人挂出去找人认领,你猜怎么着?来人是晋王府的管事——陈白五。连刺客死因都未可知,就敢毫不避嫌,明晃晃地来认尸。都说晋王的人在颍都横着走,如今我算见识了。”
褚吟仰望着他,一脸茫然:“所以呢,人是你杀的,尸体是陈白五认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解慎早料到她这种反应,毫不动气,兀自往下道:“我知道这是你蓄意为之,可让我沾上晋王府的人命,对你有什么好处?”
夜风骤起,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褚吟鼻尖发痒,打了个喷嚏,她忍俊不禁道:“失礼了。”然后站起身,“我要去尉陵军南营一趟,侯爷若是顺路,要不捎我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