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接一缕的青烟自金兽铜炉中袅袅而上,永宜宫内弥漫开雪中春信的味道,白檀和沉香交织一起,佐以丁皮肉梅等香料。幽香冷冽,又暗藏暖意。
“玉昭,你有心了。”皇后垂目养神,手中抱着铜炉,沉浸在暗香里,良久才抬起眼皮,瞥了眼褚吟沾灰的衣摆,懒懒道:“以后这种事交给下人做。西街又远又破,一个姑娘家,贵为郡主,少去为好。”
“顺道儿,”褚吟甜甜一笑:“昨日打西街过,沈家铺子正好开着,念着娘娘素来喜欢,就买了几盒。”
皇后点头,很是欣慰,让她挨自己坐下:“你这丫头,近来别人都往周贵妃宫里凑,你怎么一回来就往本宫这跑。”
“您宫里风水养人,连丫鬟都面色红润桃腮杏脸的,我可不得多来坐坐。”褚吟眼睛一弯,挽上皇后胳膊,语气娇嗔。
“就你嘴甜。”皇后招来丫鬟贻珠,笑吟吟道:“昨儿个肃王妃送来几匹锦缎,稍后派人送到郡主府上去。”
“近年好锦不多,肃王妃送您的必是上品,留着等开春做件新衣多好。”褚吟说。
皇后莞尔道:“品质的确上佳,可豆青色还得年轻人穿才好看,本宫年纪大了,不合适。”
“牡丹正当时,哪有什么年纪大,”
“收着吧。”皇后拍拍褚吟手背:“待会儿还得让你替我办件事呢。”
皇后下巴一抬,指向斜上方的海棠盆景:“把这小玩意儿给周贵妃送去。张公公不知道变的什么戏法,天寒地冻的,硬是催开了这花。虽说等开春后就不是稀罕玩意儿,但当下深冬腊月,寻点春意不容易。”
褚吟盛赞道:“娘娘想得周到,礼物都是往人心里送。”
周贵妃的琼华宫此刻果真热闹无比。乌央的人群来回穿梭,看打扮是御膳房的。
她本想叫人通传,房门外却连个丫鬟都找不着。
褚吟从随行之人手里接过海棠盆景,温声道:“冯公公,先回吧。后日就是庆典,姑母那边还有可多事要忙。”
她抱着盆景跟御膳房的人往里走,走得近了,依稀听到男女谈笑声。临到门口,屋内声音逐渐清晰,有种道不明的熟悉感。
周贵妃声音温柔和煦、一如既往,而男人的嗓音沉沉的,像湖底的流水,不动声色。
褚吟稍微整理仪容,调动起嘴角,靠门口轻轻一敲。
“明远郡主!”小丫鬟晴眉飞奔而至,神色飞扬:“郡主万安!”接过褚吟手中盆景,小心翼翼地放在木桌上。
褚吟拿出一袋糖果,笑着扔到她手中:“西街的芝麻糖,给九皇子拿去,你自己也悄悄留点儿。”
“多谢郡主!”
褚吟每次来都会给九皇子带些小玩意儿,晴眉年纪小,总能跟着蹭上些,于是每次见着褚吟,不管是否真有糖吃,嘴里都不觉变甜了。
周贵妃听到动静,姗姗走到门口,笑脸儿挂着春风:“呀,是明远回来了!三年不见,眼瞅着都长大了。”
褚吟行礼道:“贵妃娘娘万福金安。皇后让我把这盆景送过来,给您宫里添点儿生气。”
“哪用得着你亲自跑一趟,”周贵妃微微俯身,往海棠跟前一凑,哎哟一声:“本宫乍一看还以为是假花呢!怎想竟是活生生的!”
贵妃见这冬日海棠,万分欣喜,上前拉住褚吟胳膊,亲切道:“明远你来得正是时候,本宫刚让御膳房送来一桌子好菜,食材都是近来入都藩王上贡的,平日里可吃不着。”
你来我往三两句,已然来到饭桌前。
屋内安坐的男人闻声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的那刻,倏地一愣。
周贵妃见状,疑惑道:“认识?”
男人没有说话,褚吟轻轻摇头。
周贵妃笑道:“就说呢,常衡离开颍都之时,明远你还没出生,常衡三年前回颍都任职,你前脚又去了淮南,哪能有机会见到。”
她拉着褚吟坐下,细声介绍:“这是本宫的亲侄子——解慎。”
解慎着一身绣云纹乌金长袍,脊背直如青松,墨色发冠高高束起,下颌宛若刀削,锐利非常。
褚吟点头道:“久闻定安侯大名。”
解慎唇角一动:“我在颍都名号这么响?”
周贵妃朝他递了个眼色,笑着说:“响归响,却不见得都是些好名声。”说罢,她看着褚吟向解慎道:“这是明远郡主,中书令褚良安褚大人家的千金。”
解慎露出了然模样:“我亦曾听闻明远郡主年纪轻轻气度不凡,今日算是眼见为实。”
褚吟面上笑着:“侯爷谬赞。”
推杯换盏间,她没看解慎半眼,饭后借口有事要忙,先行离开。走到琼华宫门口时,解慎从身后大步追了上来。
“我替郡主圆了谎,郡主就这样一走了之了?”
褚吟停下脚步:“侯爷在说什么,明远怎么听不明白。”
“看你这无辜模样,若诚恳再多一分,恐怕我就要信了。”解慎神色漠然,“尉陵军戒备森严,能悄无声息地逃走,你本事不小。”他上前一步,抓住褚吟左臂,沉声道:“箭伤还疼么,明远郡主。或者应该叫你......赵婕韫?”
解慎力道不小,褚吟左臂的伤口本就还未愈合,如此一来,又开始密密渗血,流到小臂上,有些发痒。
她尝试往回抽手,却被解慎死死钳住、动弹不得。
褚吟抬起眼皮,幽幽看他一眼,似乎完全放下狡辩的心思,哑声道:“疼,怎么会不疼呢,可除了让我疼,你还能怎样?”
......
“贵妃娘娘!”褚吟朝他身后喊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弯起唇角。
“不要试图搬贵妃压我,”解慎欺身而上,几乎贴上她的耳垂,声音森寒,“只要你人在颍都,我有的是时间陪你慢慢玩。”
“慎儿。”周贵妃的声音响起,解慎倏地将手放开。
周贵妃紧蹙双眉:“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褚吟闻言一笑:“方才玉昭差点绊倒,幸亏侯爷出手相助。”颔首又道:“玉昭还有事要忙,先行告退了。”
直到褚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红墙尽头,解慎才转身回了琼华宫。
周贵妃试探道:“少见慎儿这般主动,对郡主有想法?”
解慎坐下喝了口茶,笑道:“娘娘目光如炬,常衡在您面前藏不住心思。”
“你的婚事,姑母是一直放在心尖上的。你虽打小就随母姓,但姑母一直当你是周家人。前些年皇上给你赐婚宣政公家嫡女,那孙家娘子是出了名的温婉可人、蕙质兰心,你与她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多好的一桩婚事。”
“谁料天不遂人愿,她还未来得及见你一眼,就随全家战死在了洛城守卫战里,满门忠烈,尽数殉国......这事最终倒也苦了你,碍于孙家脸面、朝臣感情,多年再未谈及嫁娶之事。这一晃,都快而立了。”
周贵妃深深叹口气:“至于明远嘛,是个好孩子,聪慧玲珑又有孝心,仪表相貌放在整个颍都也是最拔尖儿的。自古英雄配美人,你于她有意实属正常,”周贵妃若有所思,有些迟疑,“......可这丫头所处境地太过复杂,恐非良配。”
解慎追问道:“姑母此话怎讲?”
“先不说褚大人为人如何,本宫听闻她自小就与父亲不睦,七岁那年不知出于什么机缘,被晋王收为义女养在身边。如今晋王权势熏天,关于他们的关系,民间颇多不堪传闻......也不知该说她究竟是命好还是命苦。”
解慎道:“民间传闻三人成虎,恐做不得真。”
“传闻真假本宫不知,但明远这些年替晋王做事铁板钉钉。你回颍都那年,可听过梁王狩猎被刺一案?王爷和世子殒命澜湖,随行八人皆死于非命,唯一完好无损的,是发出邀约的明远郡主。”
“梁王妃恨死了她,巴不得将她碎尸万段,使尽浑身解数都想把杀人凶手的罪名钉死在她头上。可任凭她四处奔走,甚至在太极殿外跪了一天一夜,也只求得个将明远驱逐出颍都三年的结果。”
“虽说蓄意谋害证据不足,但这般从轻发落,背后少不了晋王的手笔。身负十人血债,明远还跟个没事人似的,畅行颍都,云淡风轻,难怪坊间都传她褚玉昭‘一张桃花面,镌颗阎罗心’呢。”
解慎失笑道:“听起来倒真有些瘆人。”
“你别不当真。”周贵妃握住解慎的手,语重心长道:“明远的手上,想来是没少沾血......慎儿三思......”
解慎颔首:“常衡欠缺考虑,多谢姑母提点。”
“你若听得进去,也不枉我苦口婆心。”
“常衡明白,”他散漫笑道:“姑母还不了解我么,牡丹花下过,所求不过片刻快意,方才那点兴趣当不得真。”
“有你这话,本宫就放心了。颍都那么多好人家,姑母给你慢慢挑。”
褚吟在回府的路上全程沉着脸。
临到进门前,回首望了一眼长街斜对面。
三年前走的时候还是一片寥落、衰草连天。吴将军府的牌匾上裹着成片蛛网,大宅门口的木柱腐朽难支,如今却是气宇轩昂人进人出,檐下挂着“解”字灯笼,一派高门大户之感。
丫鬟如月主动道:“吴将军旧宅三年前赐给定安侯了,就是尉陵军的统帅解将军。”
“是么,”褚吟的眼神逗留在定安侯府牌匾上,似笑非笑地叹了句:“当年吴将军死状惨烈,连骸骨都拼凑不全,侯爷还真不怕晦气。”
回颍都这三日,她马不停蹄拜访了所有应该拜访的人。
上到皇帝,下至商贾,都是千年老狐,没有一个好糊弄。
从琼华宫回府后,褚吟顿感神思疲惫,立马吩咐如月备水沐浴。她成日打喧嚣里过,当下唯独贪图须臾宁静。
屋内水汽蒸腾,浴盆里漂着大片梅花。她独自泡在水里,闭上眼睛往下一滑,任整个身体沉入水中,偷来片刻松弛。
温水刺激耳膜,咕咚咕咚,轻微的痛感让她觉得非常舒服。良久才浮出水面换气,随着呼吸缓缓入喉,竟靠着木盆睡着了。
褚吟做了个梦,梦到许多旧事。
千万张过客的脸纠缠在梦里,有笑脸有泪容。
——世子在山顶朝她招手,笑得非常灿烂:“玉昭!快来看!山谷底下有溪流!”
——梁王站在澜湖边垂钓,一改往日严肃模样:“明远郡主,锡儿是真心悦你,若你能以诚相待,外头那些风言风语,本王可以当从未听过。”
——褚良安面露嫌弃,将她一脚蹬开,撞翻了梁王被一剑封喉的尸体:“回府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大雨倾盆,梁王妃在太极殿门口发了疯似的冲向自己,在脖子上抓出三道血痕,声嘶力竭地大喊着:“贱人!害人偿命!”
......
她想跟着他们笑一笑,嘴角却似千斤重,她想陪着他们哭一哭,眼眶干涩到发痛就是掉不下半滴眼泪来。
穿过一张张熟悉的脸,褚吟只觉心尖儿麻麻的,胸口有个深不见底的洞,吞噬了所有情绪。
蓦地,整个世界突然被烈焰点燃。
那些笑脸哭脸转瞬化为黑灰色齑粉,直冲入她的耳鼻喉中,让人窒息。
褚吟猛地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沉在水底。
被恐慌裹挟着,她一通乱抓,胡乱挣扎了许久才爬起来,捂住胸口疯狂咳嗽。
“郡主!?”如月推门而入,抬头正对上她惊恐的双目,眼底一片猩红。
如月心头发毛,只听褚吟冷静地说了声:“出去。”立马落荒而逃。
褚吟抹干净脸上水渍,在缭绕的烟雾中怔了许久。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浮在水面的花朵,小小的、嫩嫩的,美丽、无根、漂泊、脆弱。
水波随意一荡,就能将它们彻底掀翻。
想到这,她突然笑了。
手指插入水中,捞起一朵花,放在眼前打量了片刻,骤然用力捏碎。淡黄色的花瓣渗出汁液,顺着她的指甲盖儿流了下去,和左肩渗出血污相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