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麻木的夜,乌鸦都懒得飞,此刻正一窝窝缩在树干缝隙里,眯着眼睛,饥迫和寒冷使得它们眼底最后一丝飘忽的警惕即将消弭。
突然!唰唰几声,几支比风还要快的箭簇不知从何处飞来,擦着雪花深深扎入大树棕褐色的粗粝外皮。
受惊的群鸦猛一激灵,嘶叫着振翅而起,拍得积雪乱溅,恐慌地冲入反方向夜空。
乌鸦身影彻底隐匿夜空之际,林中爆发出刀剑嘶鸣。
片刻后,一年轻女子单衣、赤足,左臂淌着血,趁乱从林间仓皇逃出,披头散发朝尉陵军营地跑去。
不知在雪地里跑了多久,总算看到熊熊燃烧的军营火把,她一鼓作气冲上去,却直接撞在守夜士兵冰冷的长枪上。
“没长眼啊!疯娘们儿!”士兵大喝道。
女子没听到似的,晃晃悠悠爬起来,想要硬闯,腿都还未来得及站稳,再次被士兵一把推开。
“快滚快滚!擅闯军营可是死罪!”
女子根本不顾他的口头警告,空落落得眼睛看起来宛若中邪,一门心思往营里去。
士兵不耐烦了,朝地上狠啐口唾沫,长枪往雪地用力一插,大步走到女子身侧,朝她头顶抡起拳头,二话不说就要揍下去。
“诶!别打别打。”旁边喝酒的老头见状,赶紧小跑过来,手中的酒碗倒也没舍得放下。
他弓着腰看那女子,虽说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半张脸都被乱发遮盖,却是掩不住的好春色。
老头瞬间露出了然模样,叹息道:“姑娘啊,你这样的我也不是头回见了,上月才来了个红袖阁弹琵琶的......”
他讪笑两声,酒气乱喷,继续道:“追着参军的武夫负责,就等于对自己毫不负责!天下男人负心汉十有八九,更何况这群脑袋别裤腰带儿上的,更是嘴里吐不出半个真呐,你说是不是?没必要为了区区一个男人把自己命搭这儿!不合算!”他抬手随便挥了几下,“回吧回吧!”
女子迟疑一瞬,抖若筛糠的身体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抬起双手拽住老头,嘴里好像在念叨什么。
老头顺嘴嘬了口热酒,顿时耳清目明,他凑近一听,依稀觉得是个人名,叹口气道:“烟花女子多情自纷扰哟!说吧说吧,你要跟谁,带什么话儿,老丁我今日就做个好人给你捎过去!”
“......我要见解慎。”女子声音沙哑,刀割一般。
老丁神色一滞:“什么?”使劲揉了揉耳朵,小心翼翼道:“你说......见谁?”
“解慎。”女子猛地抬起头,一双含水的眼睛登时亮得瘆人:“我要见解慎!”
“解、解解解——”
这回老丁倒是听清楚了,可解慎的名字烫嘴,舌头硬是在嘴里打了好几转,都没能将这俩字儿囫囵说出,他急地猛拍大腿,大声哎哟了一声:“我说姑奶奶,你要见我们将军作甚呐!”
哒哒——哒哒——
还未等女子回答,马蹄声在身后响起,不紧不慢的。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黑马踏着白雪,背上一高大身影单手执辔,正悠哉悠哉地朝着营地门口过来。
老丁耳尖一动,赶忙把手背在身后,顺势将碗抛下,暗戳戳地踩了两脚,等确信酒碗已然埋入雪中,才舔着笑脸,远远迎了上去:“将军!将军!”
他小跑而上,恭恭敬敬给解慎牵马,正寻思如何解释门口那姑娘的事儿,只听马背上的人 淡淡道:“老丁,再让我抓到你值夜喝酒,我就告诉王大娘。”
“这么远都瞧见了......”老丁吸了吸鼻子,憨笑两声:“使不得啊将军!不是我老丁怕事儿,只是你堂堂尉陵军统帅,找她一糟老婆子打小报告,实在有损威名,有损威名啊!”
解慎看他一眼,笑道:“老子威名震天,不差这点儿损失,下次把‘糟老婆子’几个字一并说了。”
老丁脚下一滑,立马开始哎呀哎呀叫喊起来,使劲儿摆手:“不喝了不喝了!我这人最讲道理,玩儿不过你们犯浑的!” 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了将军,门口......有个姑娘找你。”
老丁给解慎牵马来到门口,轻轻碰了碰僵站一旁的女子,向后撇撇头,小声道:“你要找的人,在这儿呢!”
解慎翻身下马,对老丁道:“把玄玉牵走。”然后扫了一眼年轻女子,双手抱臂问:“你认识我?”
女子被冻得有些恍惚,迟疑地抬起头,直勾勾望着解慎,嘴唇有气无力地开合了几次:“救我......”
只听唰的一下,梨花针带着风声,以流星赶月之势,朝女子太阳穴飞来,解慎眼疾手快凌空握住,还未来得及问半句因由,下一秒梨花针的主人便飞身而出,拔出长剑,直朝那女子胸口刺去。
值夜士兵心中大喊不好,立马扑上去抬枪格挡:“将军小心——!”
刺客是个中年女人,却又不是寻常刺客模样。
长发在脑后盘得一丝不苟、黑衣领口还绣着暗纹,全身上下散发浓香,嘴唇上的胭脂艳丽无比。
——刺客都怕暴露身份,她却生怕别人认不得、识不出、记不住。
女人收回剑,一个闪避,守夜士兵闷声栽倒,扑了个空。她用剑头指着解慎,命令道:“闪开。”声音妩媚又婉转。
“世风日下啊,”解慎一根手指弹开剑锋,失笑道:“现在的刺客都这么不讲理,直接来我尉陵军杀人。”
“解慎?”黑衣女眉尾高挑,带着傲慢:“把她交给我,我可以给你面子,带走再杀。除此以外,不要再跟我讲其他条件。我这梁子,你结不起。”
“是么?”解慎乐呵呵的,似乎好多年没听过这般滑稽的话,笑意在眉眼间停留了许久:“我倒有些好奇了,你这梁子,到底有多金贵。”
黑衣女见他并无放人之意,直接抢占先机猛一后退,踏着积雪飞身而起!
解慎朝右微侧,剑锋贴着鼻尖掠过,脸上笑意不减半分。
女人片刻不疑,抬起剑锋一阵狂刺,可眼前男人身法敏捷,好似游魂般飘忽,任她出剑快慢,愣是连一根发丝都碰不到。
缭乱之中,她甚至还未捋清眼前残影,握剑的手突然被一股极强的力量束缚,动弹不得。
几乎同时,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手腕断了。
她瞪大眼睛,一声惨叫卡在喉头,剧痛次第传遍左右两臂肩、肘、腕关节。猝不及防的连环痛楚使她大脑温度骤降,堪比冰雪。瞬间乏力的身体连哭喊都发不出,瘫倒在地,阵阵抽搐。
解慎走到她身前,慢慢悠悠俯下身去,掐住脖子将人拎到半空,轻声问:“名字。”
女人全脸胀得发红,很快开始绛紫发黑,两腿在空中胡乱地乱蹬。解慎掌下力道掌握极妙,使人徘徊在窒息边缘,偷生绝望分秒间交替百次,女人的双目逐渐被疯狂尽染。
“解......”她咬牙切齿,眦裂的双目无声地嘶吼着。
“不,我问的是你的名字。”解慎重复道,语气淡淡的,光听这声音竟还显得颇有耐心。
他话音刚落,只见女人嘴角缓缓渗出两道血痕,乱蹬的双足也安静下来,整个人像块破布一样垂在半空。
——咬舌自尽了。
解慎松开手,女人重重砸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从怀中掏出丝帕擦拭手上血污,不多看那尸体一眼,走向僵在原地的年轻女子,居高临下道:“她死了,如你所愿。但我也知道,你绝非善类。”
女子不说话,只将手心伸到解慎面前,缓缓张开,一只成色极好的琥珀耳坠随着手掌微微发抖。
解慎随意地抓过耳坠一看,表情陡然一僵。
——这只耳坠他再熟悉不过,是元乐十一年春,他托端王从北疆给母亲带回淮南的礼物。
解慎蹲下身,胡乱薅起她的乱发攥在手里,盯着这双陌生又脆弱的眼睛看了许久,沉声问:“亡母的耳坠,为何会在你手里?”
没有威胁,没有动武,淡淡一句问话,却压迫似深渊。
女子瑟缩着挪开眼睛,解慎却立刻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问你话!”
惨白的脸颊硬生生被捏出红痕,女子的嘴角突然勾出嘲讽般的笑意:“这耳坠......是我的呀......”
“你他妈玩儿老子?”
啪的一声!响亮的巴掌落在女子左脸,本就不清醒的大脑一瞬间更为混沌。
解慎拽过她的衣领,右手游走在她纤细的喉咙处,冷冷道:“你的脖子,可比刚才那位脆弱多了。”
“你不会杀我。”女子双手倾覆而上,温柔地盖住他扼在自己喉咙上的手。
“凭什么这么笃定?”解慎问。
“因为......我是赵婕韫啊。”女子气若游丝,热气吐吸在唇齿间。
......
听到这个答案,解慎眼中最后的仁慈倏忽不见,脸上浮现出一丝愠色。
十二年前谷雨前夕,淮南端王府突发大火,一夜之间全府上下七十八人全部葬身火海。
包括年仅五岁的小郡主赵婕韫。
包括时下正在王府做客的临安解家大小姐,解慎的亲生母亲——解文蓉。
解慎贴在女子耳侧,声音低得瘆人:“你知不知道,你假扮的人,已经烧得连灰都不剩了。”
两日后。
解慎匆忙归营还未解甲,负手站在大帐内,神情有些严肃,面前跪着一个军官模样的男人。
“我离开不过短短两日,回来就告诉我人不见了?”他转过身,不悦道:“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丫头是突然长了翅膀不成?”
“属下办事不力,请将军责罚!”荣青跪在地上,眉头紧皱。
老丁在一旁说着好话:“将军,要不让荣校尉带队人马出去找找,把那丫头抓回来将功补过。这冰天雪地的,想来人走不远。”
“不必了,找不到的。”解慎在行军椅上落座,手往扶手上随意一搭:“老丁,把刺客的尸体挂在营外找人认领。至于荣校尉,三十军棍,自己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