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撰带着程绫霞来到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咖啡店,依然坐在靠窗的位置。杜撰点了一杯炭烧咖啡,程绫霞点了一杯蜂蜜金橘茶。还没等服务员收起菜单离开,程绫霞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好了好了,别卖关于了,快讲啦。”
杜撰笑了笑,说:“我可没卖关于,只是外面太冷了,实在不适合谈话,我们总得找一个暖和的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慢慢说吧。”
“怎么都是你有理,你要是再不讲,我可真的生气了。”程绫霞瞪着眼睛说。
“我讲我讲,”杜撰举手做出投降的姿势,苦笑着说,“首先让我来整理一下案件的先后顺序吧。”
“嗯。”
“民国十一年,也就是1922年,后里镇申家大院来了一位自称叫张菽子的游方道士。张道士和申家的主人申云潜一见如故,便在申家大院住了下来。数日后一个酷热难耐的下午,张道士对门房说一位姓寇的故友会来拜访自己,请门房届时直接放那人进来。果然其后有一个自称姓寇的神秘男子来到申家大院叩门求见,门房依言放那男子进去了。到了晚饭的时候,张道士迟迟不出门,并且房门也自内闩上。申云潜父子前往查看,捅破窗户纸后看见房门一片血迹,于是命人用斧子劈开房门。此时房内有一具男尸,除了胸口被刺一剑,头也被人砍下,凶器正是张道士随身携带的长剑。”
“嗯。”
“背负杀人嫌疑的张道士下落不明,后里镇的乡团开始组织众人搜捕张道士,龙渊寺的和尚也下山协助搜捕。就在和尚们下山的时候,雷声大作,接着他们看到了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他们认为这是火龙升天的异象。与此同时,申云潜的夫人申包氏站在卧室门口和女儿说话,伴随着轰隆的雷声,一颗烧焦的人头从天而降,滚落到申包氏的脚边。申包氏猝不及防,竟被活活吓死。”
“嗯。”
“乡团搜捕张道士的行动一无所获,甚至连目击证人都找不到一个。警察试图查明那具尸体的身份,也是白忙一场。整个案件的调查工作陷入停顿,拖着拖着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以上便是‘民国’十一年发生在后里镇申家大院的怪异命案。”
“总结得不错,”程绫霞拍拍手,说,“不过你刚才说的都是我知道的情况,能不能说点我不知道的啊?”
“接下来我就要说你不知道的啊。”
“那快讲啊。”
“这件案子一共有四个疑问需要回答。”杜撰一边说一边竖起手指,道,“第一,密室是如何制造出来的;第二,密室里的尸体是谁;第三,从天而降的人头是怎么回事;第四,凶手究竟是谁。”
“关于第一个问题,刚才在青羊宫的时候我已经解释过了,所以跳过不谈。”杜撰挥挥手,说道,“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剩下的三个问题。”
“给出这样模糊的解释,可以吗?”
“我已经说过了,那间密室并不是解谜的关键所在,”杜撰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即使没有那间密室,也不影响整个案件的走向。”
“哦……”
“现在让我们回到剩下的三个问题,”杜撰稍微停顿了一下,说,“首先是那具无头尸的问题。”
程绫霞喃喃道:“说起来,没有头的话,很像是无面尸诡计啊。”
杜撰闻言哈哈一笑,说:“说到无面尸诡计,很容易就想到横沟正史的《黑猫酒店杀人事件》这部作品吧,作者在小说开头便对无面尸诡计做了一番归纳总结。在推理小说中,无面尸通常是指脸被砍得无法辨认,或是无头尸体、被焚烧过的尸体,甚至尸体失踪等,当类似案件发生时,十个人之中大约有九个人可以猜测到谁是被害者及谁是加害者。因为在无面尸诡计中通常会有一种现象——某甲一直被当成被害者,但他并不是真正的被害者,而是犯人;而一直被认定是犯人而行踪不明的某乙却是尸体本人,也就是被害者。这几乎成了推理小说的一种定式。”
程绫霞点点头,说:“的确是这样,所以无面尸诡计现在已经很少有作者会涉及了,因为一看到出现无面尸,读者大概都会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那你说说在这件案子里,那具无头尸究竟是谁呢?”杜撰突然反问道。
程绫霞沉吟了一阵,说:“按照无面尸诡计的定式来说,那具无头尸应该是被视作凶手的张道士。可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那个张道士又高又胖,那具尸体却很瘦,从体型上看,那不可能是张道士的尸体。”
“这正是弄清这个问题的关键,”杜撰抓抓头发,说,“张道士是一个胖子,那具尸体却是一个瘦子——让胖子冒充瘦子很难,可让瘦子冒充胖子,却不是什么难事。张道士终日穿着宽松的道袍,没人见过他赤裸身体的样子,他完全可以在道袍下垫些东西,装成一个很胖的人。”
“假如那具尸体是张道士,他为什么要假扮成一个胖子呢?”程绫霞不解地问。
“还记得之前我问你看过变金鱼缸的传统戏法吗?”杜撰打了个响指,说,“这个戏法的谜底也就是张道士为什么要装扮成胖子的谜底。”
“我还是不太明白,”程绫霞摇摇头,喃喃道,“你的意思是,那个张道士是个变戏法的吗?”
“你这么说,虽不中亦不远矣,”杜撰促狭地一笑,说,“这个问题的答案,要到古人的笔记中去寻找啊。”
“嗯?”程绫霞一愣,说,“古人的笔记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了,”杜撰边说边从随身的背包里摸出一本书,递给程绫霞,说,“你看过这本书吗?”
“什么书啊……”程绫霞喃喃地从杜撰手里接过书来,仔细一看,原来是清人袁枚的笔记小说《子不语》。
“在这本书里,袁枚记载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骗局故事。”杜撰将书翻到某一页,指给程绫霞看,“江南某道士自称拥有召唤天女与凡人交媾的法术,作法时道士一个人在密室内书符步咒,随后密室里就会出现一位天女。这时道士让有钱人进入密室与天女交合,至天未明时,道士将人屏退,进入密室施法,须臾之间天女便在密室里消失了,只剩下道士一个人走出来。”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程绫霞惊讶地说,“那道士是怎么做到的?”
“你自己看书啊。”
“文言文的看起来很麻烦,你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吗?”
“答案很简单,”杜撰将剩下的咖啡喝完,说,“那道士将身材娇小的妓女缚在身上,外面穿上宽大的法衣,夜里灯光昏暗,很难分辨出道士的袍子里藏了一个人。这其实是利用了传统戏法的原理来骗人钱财。”
“这么说,张道士就是一个用这种手段专骗有钱人的骗子?”
“没错,这个骗术的关键就在于瘦子要随时装扮成一个胖子,这样才能在关键时刻用法衣藏起一个人而不引起大家的注意。”
“可是从来没听说张道士跟申云潜提过招天女的事啊。”
“张道士没跟申云潜提招天女的事是有原因的,你很快就能明白。”
“好吧……”
“现在第二个问题也得到解决了,让我们来看看第三个问题。”
“这应该是整件案子里最令人费解的问题了吧,人头是怎么从天而降的?”
“要解释清楚第三个问题,不仅要弄明白人头是怎么从天而降的,还需要弄明白人头为什么从天而降。”
“那颗人头应该就是张道士的吧?”
杜撰点点头说:“是的,凶手杀死张道士后,将他的人头斩下带走,是为了让人们以为死掉的是那个前来拜访张道士的寇某,而张道士杀人之后已经畏罪潜逃了。根据后来警察的调查,这个寇某很有可能只是凶手随口胡诌的身份。”
“嗯,”程绫霞认同地说道,“没有任何人看到过那个神秘的寇先生的真面目,这一定是凶手刻意伪装的结果。”
“当人头从天而降的时候,龙渊寺的和尚也在半山腰上看到一道冲天火光,这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仔细想想,它们之间是存在共同点的。”
“什么共同点?”
“当时恰好打了一个很大的雷,无论是龙渊寺和尚还是申家小姐的证词,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这一点。”
“嗯。”
“昨天我在龙渊山上转了很久,发现当地不少农民都建了沼气池。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于是查证了一下。”
“是什么事啊?”程绫霞急不可耐地问。
“关于太平天国降军的事,”杜撰咳嗽了一声,说,“是确有其事的,文物部门曾在当地发现了包括丢弃的兵器及骸骨在内的清军屠杀太平天国降军的证据。龙渊山的确埋葬过不少被屠杀的太平天国降军。”
“这个跟本案有什么关系吗?”
“你还不明白吗?”杜撰不禁提高了声音,说,“凶手杀人之后,将人头丢弃在龙渊山某个山洞里。那个山洞的直径应该只容落进一个人头,凶手认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没人会发现这颗被丢弃的人头。谁知那个山洞下面埋葬的正是当年被杀的太平天国降军的尸体,尸体在地下逐渐分解、腐烂,产生了大量的易燃气体。案发当天电闪雷鸣,当闪电恰好落进山洞时,引发了地下的易燃气体。在狭长的山洞里,爆炸产生了巨大的能量,就像枪发射子弹的原理一样,将人头沿着长长的洞道发射了出去。在冲天的火光中,人头落到了龙渊山下的申家大院里,滚落到申包氏的脚边。”
“竟然是这样?”程绫霞睁大了眼睛,惊异地说。
“除此外,我想不到其他的解释了。”杜撰摆摆手,说,“刚才我说过,不仅要弄明白人头是怎么从天而降的,还需要弄明白人头为什么从天而降。”
程绫霞点点头。
“凶手杀人之后,有充足的时间逃离,但是凶手没有选择将人头带到远一点的地方丢弃,而是丢在了紧邻案发现场的龙渊山,这说明了一点,”杜撰顿了顿,说,“凶手根本就没有逃离后里镇,作案后那个凶手就若无其事地待在后里镇。”
“经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这样。”
“前面三个问题已经统统解释过了,”杜撰竖起三根手指,说,“现在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谁才是凶手呢?”
“可我还是想不到……”
“之前你曾问过张道士为什么没有跟申云潜提过招天女的事,对吧?”
“是啊。”
“张道士没有提招天女的事是因为他遇见了一个能够揭穿他骗局的人。”
“是龙渊寺的主持松月禅师吗?”
杜撰摇摇头,轻声说:“是申包氏。”
“申包氏?”程绫霞露出疑惑的神色,喃喃地说,“申包氏是怎么知道张道士的骗局的呢?”
“还记得申包氏嫁给申云潜之前是做什么的吗?”
程绫霞恍然大悟,大声说道:“你是说从前张道士行骗时,那个装扮成天女的人就是申包氏?”
“没错,”杜撰向后仰了仰,说,“申包氏出身寒微,很有可能自幼就被卖身为妓。张道士买下申包氏,利用她四处行骗。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申包氏脱离了张道士的控制,再度进入欢场,直到被申云潜赎身,纳为小妾,最后扶正成了申夫人。”
“凶手是申包氏?”
“是啊,申包氏见到张道士时心里一定很惊讶吧,张道士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申包氏。这个时候张道士已经没必要用招天女的手段来骗申云潜了,他只要以曾经的行骗经历来勒索申包氏就可以了。这就是申包氏的杀人动机,为了保住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地位,她一定要彻底守住这个秘密。”
“竟然是这样……”
“在那样一个讲究门第的时代,申包氏以卑微的出身及欢场的经历,能坐到正房夫人的位置,不知为此付出了怎样的艰辛与努力,所以当张道士这样一个能威胁到她地位的人出现时,她于是就萌生了杀意。
“申包氏早年跟随张道士行骗时,应该受过不少训练,所以即使女扮男装,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假意答应了张道士的要求,并说好自己会化装成上门拜访的客人,将钱交到张道士的手上。张道士之所以会相信这套说辞,我想大概是申包氏骗张道士说自己有一笔私房钱藏在外面,必须出门才能拿得到。”
说到这里,杜撰停下来喝了一口水,道:“总之,案发当天,申包氏假装在佛堂拜佛,其实装扮成男人的样子,故意在后里镇现身,然后敲门去找张道士。两人在客房交易的时候,申包氏趁张道士不注意,用剑将他刺死。接着申包氏脱掉了张道士的衣服,将他身上的伪装去掉,再把自己的衣服穿在尸体上,并在衣服上制造了剑穿刺过的痕迹。然后申包氏用剑砍下了张道士的头,她将张道士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将人头和伪装包进张道士的包袱里,一并带走了。
“申包氏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制造出那间密室,是为了混淆调查者的视线,让迷信的人以为凶手是个会用茅山秘术穿墙遁地、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道士。这样一来,大家也就不会怀疑为什么案发之后张道士没有留下任何逃遁的踪迹。申包氏制造密室的另一个目的则是尽可能拖延尸体被人发现的时间,从而使自己有暇去龙渊山处理张道士的人头和衣物。
“逃离案发现场后,申包氏在龙渊山上草草处理掉血衣和人头,然后潜回申家大院,装作一直在佛堂拜佛的样子。可想而知,当杀人之后惊魂未定的申包氏看到张道士被烧焦的人头从天而降,滚落到自己脚边时,心里是多么的震惊与恐惧。只能说是天意弄人吧,‘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申包氏就这样被活活吓死了。”
杜撰将杯中的水一口饮尽,总结般地说道:“这就是民国十一年夏天发生在申家大院离奇命案的真相。”
“原来……如此……”程绫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没想到案件的真相竟是这样,玩火自焚的正是凶手本人。”
“萦绕在你们家族头上八十八年的迷雾,终于消散了。”杜撰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嗯,”程绫霞用力地点点头,说,“迷雾被你驱散了。”
“我想看破案件真相的人,应该不止我一个吧,”杜撰沉吟一阵,道,“至少八十八年前,已经有人知道案件的真相了。”
“是谁?”程绫霞追问道。
“就是那个医士吕德冕啊,”杜撰看着窗外的风景,说,“你还记得吕德冕从龙渊寺出来之后去了哪里吗?”
程绫霞翻开笔记本看了看,说:“他去龙渊山转了大半天。”
杜撰会心一笑,说:“我想当时他在龙渊山上应该是在找雷劈的痕迹,还有那个狭长的地洞吧。”
“既然吕德冕已经知道了案件的真相,那为什么他对此守口如瓶呢?”
“我想是因为凶手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了吧,”杜撰转过头来,看着程绫霞,说,“申包氏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可怜女人,为了保住好不容易得来的地位,才犯下了如此的罪行。我想吕德冕心中对于申包氏是存了一分同情之心的吧。假如吕德冕说出真相,不仅申包氏的名节不保,对还活着的申家父子来说,亦不啻为沉重的打击。总之说出真相,对当时的所有人来说,都没什么好处。”
“想不到吕德冕还是这样一个先知先觉的人物啊。”程绫霞感慨道。
“千万不能小瞧了前人的智慧哦。”杜撰指了指放在桌上的《子不语》,微笑着说道。
“总之,这次真是太感谢你了。”在机场大厅里,程绫霞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郑重地冲杜撰鞠了一个躬。
“没什么,能够帮你达成家族的夙愿,我也十分高兴。”杜撰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这次来大陆,收获真的很多,我想当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爷爷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一定会非常有趣。”
“是啊,一定要记得拍照啊。”杜撰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对了,能把你曾祖母的那张家庭合照留给我吗?”
“没问题,这张本来就是我翻拍的照片。”程绫霞从背包里翻出照片,双手递给杜撰。
“已经过去八十八年了啊。”杜撰仔细地看着手中的照片感慨道。
这时机场大厅里响起了广播声,气象部门预计未来二十四小时之内,将有一股强大冷空气南下,届时四川会迎来今冬的第一场雪。
程绫霞叹了口气,说:“没看到下雪就要回去,真是很遗憾啊。”
杜撰笑了笑,说:“这里的雪景没什么好看的,要看雪的话,还是要去高原啊。”
“你去过高原吗?”
杜撰摇摇头,说:“还没有,不过以后一定会去的。”
“希望别在旅途中发生命案啊。”
“嗯?”
“名侦探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发生命案啊。”
“我不是什么名侦探,”杜撰笑着抓抓头发,说,“我只是个路人的角色罢了。”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程绫霞突然想起什么,开口说道:“对了,上一次你破解的那个林家宅院的旧案,好像就是发生在茫茫雪夜。”
杜撰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向候机大厅的窗外,似乎想起了什么人的样子。程绫霞正欲开口,杜撰突然转过身来,指了指大厅里的显示屏,说:“时间快到了,你还是准备登机吧,还要过安检呢,不要误了航班。”
“好吧。”程绫霞将口中的话咽了回去。
两人走到安检入口,杜撰将手中的行李交给程绫霞,点点头,说:“就这样吧,祝你一路顺风。”
程绫霞背对安检入口,笑着向杜撰用力挥了挥手,大声说道:“再见,名侦探!”
“再见。”杜撰也挥了挥手,他目送程绫霞消失在安检通道拥挤的人潮之中,然后一个人朝机场外走去。
“上一次下雪,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杜撰在心中默默地念道,他的头发在寒风中显得更加凌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