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竹村将凉帽取下来,拿在手里扇风,虽然他坐的滑竿有一顶凉棚,却架不住正午炽烈的阳光,没多久身上的白绸短衫就湿成了一片。抬滑竿的两个轿夫光着上身,汗流浃背,黝黑的肌肤油亮亮的,脖颈处因为勒着一根轿绳而被磨得发红。
“还有多远才到后里啊?”谯竹村一边扇风一边问。
“前面就是,马上就到了。”轿夫一脸麻木地说,在烈日下抬着滑竿走了几十里山路已经快耗尽他们的体力了,他们的脸早已僵成一副面具。
谯竹村焦躁不安地哼了一声。他本是一个破落子弟出身,因为表姐嫁给本县知事做了填房太太,自己也跟着鸡犬升天,在县警察所谋了个差事,后来又阴差阳错地升了巡官。申云潜是本县有名望的乡绅,县知事接到报案后立刻责令警察所长限期破案,警察所长便顺势派谯竹村作为专员去后里镇全权侦破此案。若说推牌九、打麻将,谯竹村自诩国士无双,可论到查缉破案,他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因此滑竿坐了一路,谯竹村也烦闷了一路,再加上这酷热的天气,更让他的心情好不起来。
在谯竹村的身后还有一顶滑竿,坐在滑竿上的是警察所请来的医士吕德冕,两个警士远远地跟在吕德冕身后。这一行人上午自县城出发,直到中午才走到这里,早已是又渴又饿,心中直恨这后里镇怎么这么偏远。
谯竹村躺在滑竿上闭目假寐,耳边突然传来潺潺的水声,他心中一震,连忙睁开眼睛望去,只见一条清冽的溪水从面前流过,此时谯竹村恨不得立刻脱了衣服跳到那溪水里好好地洗一番澡。
“老爷,过了这条小溪,前面就是后里镇了。”轿夫将滑竿放下,用搭在肩膀上的头巾擦了擦汗,说。
谯竹村远远看去,果然望见对岸那一栋栋的民宅,看来这后里镇终于到了。谯竹村下了滑竿,对身后的吕德冕和两个警士说:“我们先在这里休息片刻,整束好了之后再进镇子里去吧。”
“谯巡官所言甚是。”
吕德冕和警士早就热得不行了,自然满心欢喜地随谯竹村走到溪边,脱了上衣、鞋袜,赤脚走进溪水里好好地洗了一番。四个轿夫也争先恐后地下到清水溪里,将满身的臭汗洗个干净。
洗了好一阵,谯竹村才走上岸来,用手巾擦了擦身子,重新穿上短衫、鞋袜,这时吕德冕、警士、轿夫也都先后洗完上岸了。谯竹村见众人都收拾完毕了,便挥挥手,说:“走吧,咱们到镇子里去。”
轿夫们洗了澡,精神大振,抬起滑竿熟门熟路地拐进了镇子,一路朝着申家大院飞奔而去,两个警士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刚洗好的身子不禁又累出了一身汗。
“老爷,申家大院到了。”轿夫走到一间大宅门前,放下滑竿,转身说道。
谯竹村走下滑竿,付了轿夫滑竿钱,吩咐身后的警士道:“去敲门,就说县里派来的专员到了。”
两个警士上前咚咚地敲起门来。没过多久,大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缠着头巾的少年将脑袋探出来。
“去告诉你家老爷,就说县里派来的专员到了。”两个警士中个子较高的那个开口说道。
少年连忙将大门打开,对警士说:“老爷已经吩咐过了,诸位请进。”
谯竹村看了吕德冕一眼,说:“我们进去吧。”
吕德冕点点头,跟在谯竹村身后,朝屋里走去。一行四人跟着小厮,穿过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走到堂屋前。小厮进去通报后,一个虎背熊腰的老者走了出来,他抢先抱了抱拳,自我介绍道:“在下卢灿之,乃本地乡团长,不知专员高姓大名?”
谯竹村知道对方是本地有名的乡绅,连忙还礼道:“久仰久仰,晚生谯竹村,忝列县署警察所巡官一职,早就听闻卢老先生之名,只是无缘相见,不期今日相遇,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
“谯巡官客气了,”卢灿之微微一笑,转向吕德冕,说,“敢问这位先生是……”
“这位是警察所请来的医士吕德冕吕先生。”谯竹村介绍道。
“有礼有礼。”
“这位是苟福生警士,邵汉诚警士。”
“两位小兄弟辛苦了。”
卢灿之一一与来人寒暄完毕之后,便引众人走进堂屋里。堂屋里正中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白衣老者,老者身边站着一个身着缟素的少年,二人脸上都是戚戚然的神色,尤其是那老者,仿佛全身的气力都叫人抽去了一般,完全瘫倒在了椅子上。
“申老弟,这位是县里派来调查此案的谯竹村巡官,谯巡官旁边的是警察所的吕德冕医士。”卢灿之向瘫坐在椅子上的老者介绍道。
那老者艰难地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来人,微微抬了抬手。这时,站在他身边的少年开口说:“家父请诸位坐下说话,请坐。”
谯竹村点点头,请卢灿之坐了上首的位置,自己紧挨着卢灿之坐下,吕德冕、苟福生、邵汉诚三人也依次坐下。
白衣老者吃力地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口,站在他身边的少年会意地说道:“昨日家中罹遭大厄,家父惊忧过度,口不能言,怠慢之处,还请诸位海涵。”
“哪里哪里,”谯竹村摆摆手,说,“敢问这位可是申家公子?”
“在下申可轼,因重孝在身,有失礼数之处,望诸位见谅。”
自从进了申家大院,谯竹村就感觉这里的气氛肃杀得很,他见申可轼一身缟素,本已心存疑惑,此时听得他说“重孝在身”四字,不禁大吃一惊,连忙问道:“申公子何出此言,莫不是……”
谯竹村话还没说完,申可轼已泪如泉涌,哽咽不能言,连带着申云潜的喉咙里也发出干涩的呜呜声。
“谯巡官有所不知,昨日派人将命案上报县署之后,申宅又发生了一件恐骇之事……”卢灿之侧过头来,对谯竹村说。
“是什么事,万望卢老先生告知。”谯竹村急急问道。
卢灿之叹了口气,将昨日天降一颗人头活活吓死申包氏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末了又补充道:“申家大小姐惊骇过度,得了失心疯,二小姐、三小姐也吓得卧床不起,府中人人惊恐,个个害怕。”
谯竹村闻言大惊失色,道:“不瞒卢老先生说,这等咄咄怪事晚生还是第一次听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会莫名其妙地从天上掉下一颗人头来?”
卢灿之轻哼了一声,说:“莫说你,饶是老夫痴长这么些年,也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等怪事。”
吕德冕闻言不禁也面露异色,道:“现在那颗人头在何处?”
卢灿之答道:“现和无头男尸一起暂厝在柴房里,请吕先生验查。”
吕德冕点点头,说:“我与谯巡官急急赶来,正是为此。夏日天气炎热,若不及时检验,恐怕尸首很快就腐坏了。”
“有劳吕先生了。”卢灿之拱拱手,道。
“我这就去看看吧。”吕德冕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吕先生旅途劳累,先休息一下,喝口凉茶再去吧。”
“不必了,”吕德冕摆摆手,说,“兹事体大,职责所在,还是先去看看的好。这凉茶嘛,待吕某检验完毕再饮不迟。”
“好好!”闻听此言,卢灿之面露钦佩之色,也跟着站起身来,说,“那容我带吕先生去柴房,请。”
“苟警士,请你把我的箱子一起拿过来。”吕德冕对那个高个子的警士说道。
“是。”苟福生起身走到堂屋门边,将吕德冕随身带来的一个黑色皮箱提着,跟在众人身后朝柴房走去。
谯竹村见吕德冕连一杯茶都没喝完就急着要去验尸,心中虽百般不愿,却也只能悻悻地一起跟着走了出去。
“那颗人头能辨清五官长相吗?”吕德冕边走边问。
卢灿之苦笑着摇摇头,说:“那颗人头似被雷殛过,遍体焦黑,莫能辨之,只能隐约看出是个男人的头颅。”
吕德冕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众人沿着抄手游廊,走出垂花门,来到倒坐房西厢的柴房门前。刚一走到这里,谯竹村就闻到了一股恶臭,那味道就像是鼻子边挂了一块放坏的生猪肉一般,呛得他心里一阵恶心,险些吐了出来。随行的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都用衣袖捂住了口鼻,只有卢灿之和吕德冕神色自若,仿佛什么都没有闻到。
卢灿之上前亲手揭开门上的封条,又从衣袖里取出钥匙,将门上的锁打开,对吕德冕说:“吕先生,尸首就放在里面,请。”
吕德冕点点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柴房的大门一打开,一股更浓烈的恶臭扑鼻而来,谯竹村实在忍不住,跑到墙根吐了个七荤八素。
卢灿之斜眼瞥了谯竹村一眼,微微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和吕德冕一道走进了柴房。苟福生、邵汉诚两个警士也禁不住恶臭,将吕德冕的皮箱匆匆放进柴房,便远远地躲到了一边。
柴房的地上铺了些稻草,稻草上摆着一张旧床单,上面躺着一具无头男尸,在男尸的旁边,放着一颗焦黑的人头。吕德冕打开皮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件白大褂穿在身上,又依次戴上口罩和手套,转身对卢灿之说:“还请烦劳卢老先生派人抬一张长条桌子来,把尸首放到桌子上。”
卢灿之点点头,走出柴房,大声让站在远处的两个警士去抬一张长条桌子来,两个警士诺诺而去。这时卢灿之缓缓走到谯竹村身边,道:“谯巡官还好吧?”
谯竹村用袖子擦了擦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我叫人给你倒杯水来漱漱口。”
卢灿之说完,转身叫站在远处的团丁去端杯水来。没过一会儿,那团丁就端了杯清水跑了回来。
“多谢。”谯竹村接过杯子,咕噜咕噜漱了口,脸上的表情甚是狼狈。
“天气太热了,尸首腐坏得快,味道着实是大了一些。”卢灿之轻描淡写地说道。
谯竹村摇摇头,说:“那味道几乎要把人熏死了,还是卢老先生有定力,竟镇定自若,晚生佩服佩服。”
卢灿之微微一笑,说:“我昔日在行伍之中,颇经战阵,这腐尸枯骸乃是见惯了的,自然无甚打紧。”
“卢老先生戎马一生,南征北战,可谓国之干城,实在是晚生等的楷模。”谯竹村跷起大拇指说。
“我老朽之身,但知坐吃等死耳,”卢灿之看了谯竹村一眼,暗讽道,“倒是如谯巡官辈,年轻有为,正是国家栋梁之才啊。”
“不敢不敢,晚生只是尽力做好分内事罢了。”谯竹村装作听不懂,面不红心不跳地答道。
卢灿之也不再揶揄他,正色道:“不知谯巡官对申府这起命案有何看法?”
谯竹村一怔,道:“以晚生看来,此案曲折离奇,似有颇多隐情,还应细细斟酌、从长计议为是,不如待吕先生检验完毕,大家再一起详议。”
“谯巡官老成持重,计议深远,真乃能员干吏。”这次卢灿之毫不掩饰他对谯竹村的鄙夷之情。
“谬赞谬赞。”谯竹村权当没听见。
“天气炎热,在这里枯等无益,谯巡官还是回堂屋稍坐,喝口凉茶,待吕先生检验完毕,我们再一起计议,如何?”卢灿之不想再答理谯竹村,便劝他离开。
谯竹村早就不想待在这个恶臭阵阵的地方了,顺着卢灿之给的台阶就下,“卢老先生所言甚是,晚生先去问问申公子案情。”
“谯巡官先行一步,我在这里等等吕先生。”卢灿之拱拱手,说。
“卢老先生请便,容晚生先行告退。”谯竹村话音未落,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吕先生,已经检验完了吗?”卢灿之见吕德冕放下器械,直起身子来,便开口问道。
“嗯。”吕德冕点点头。
“洗洗手吧。”卢灿之事先已经命人打来一盆清水,放在柴房门边。
“多谢。”吕德冕先将器械洗好擦干放进皮箱里,再就着那盆水将手洗净。
“谯巡官已经先走一步,回堂屋去喝茶了,”卢灿之言语间颇为不屑地说,“吕先生既检验完毕,也请到堂屋一叙情形吧。”
“恭敬不如从命。”吕德冕收拾好皮箱,同卢灿之一起走了出去。
“把柴房收拾一下,把门锁起来,照原样贴上封条。”卢灿之吩咐站在远处的团丁。
“你们也去帮着弄一下吧。”吕德冕对候在院门口的苟福生、邵汉诚说。
“是。”两个警士有苦说不出,只能哭丧着脸应承下来。
卢灿之、吕德冕二人返回堂屋,见谯竹村正怡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喝凉茶,申可轼在他旁边陪坐着。
“谯巡官好兴致。”卢灿之一进门便大声说道。
“晚生哪有什么兴致,”谯竹村放下茶杯,说,“方才正向申公子了解案情呢。”
“辛苦辛苦。”卢灿之拱拱手,揶揄道。
“不敢不敢。”谯竹村不理会卢灿之话中讥讽之意,只是一味装傻充愣。
“吕先生,不知检验出什么结果来没有?”申可轼殷切地问道。
吕德冕没有回答申可轼的问题,而是转向卢灿之,说:“听说卢老先生昨日已经请人先行验过尸了?”
“是的,”卢灿之正色道,“天气炎热,为防尸首腐坏,我昨日已请镇上的大夫先行验过尸了。”
“可有什么结果?”吕德冕问道。
“有文书一封。”卢灿之从衣袖里取出柳光晟签字画押的验尸文书,递给吕德冕。
吕德冕接过文书,仔细看了一遍,还给卢灿之,说:“我之所见,与这位柳大夫甚是相同,只是那颗人头,这位柳大夫还未及检验吧?”
“尚未请柳大夫验过那颗人头。”卢灿之答道。
“那我来说说那颗人头吧,”吕德冕喝了口茶,说,“那颗人头虽然肤发俱已烧焦,但对比脖颈处的伤口便可发现,这人头正是那无头尸的。”
“这么说来,那寇某的人头总算是找到了,”卢灿之叹了口气,道,“问题是,寇某的人头又是如何从天上掉下来的呢?”
吕德冕沉吟片刻,道:“那人头肤发皆被烧焦,五官莫辨,加之从天而降,似乎是被雷所殛。”
“唔……唔……”太师椅上的申云潜一听此言,浑身一颤,急忙用手指着申可轼,仿佛要说什么。
申可轼会意,对吕德冕说:“那杀人凶徒是个茅山道士,看起来颇会些法术,莫不是他使了什么五雷法?”
申可轼口中的“五雷法”乃是指道教中一种重要的法术。相传得道高人运用自身元神元气,再辅以符箓便可呼风雨、招雷电,禳雨辟邪。
吕德冕哂然一笑,道:“当今世界,文明开化,凡事都应讲究‘科学’二字,至于什么茅山秘术、五雷法,都是那些巫师神汉用幻术戏法蒙骗愚昧村夫,为求财而已,我是素来不信的。”
申可轼脸上微微一红,说:“虽说如此,可这两日发生的事情着实太过诡异,无法以常理解释。”
吕德冕正欲言语,被谯竹村用咳嗽声打断,他转身对卢灿之说:“听老先生说,昨日出动乡团四下搜捕疑犯,不知有什么斩获?”
卢灿之摇摇头,说:“昨日乡团把住各处路口,又得龙渊寺僧人相助,四下搜捕,却一无所获。”
谯竹村默然无语,只是跟着也叹了口气。
申可轼道:“说起来,我昨日听龙渊寺的师父们说,他们下山之时曾目睹了一桩咄咄怪事。”
“什么怪事?”谯竹村问道。
申可轼便将昨日从了泽和尚那里听来的事详细讲了一遍。
“这下愈发让人摸不着头脑了,”谯竹村听罢喃喃自语道,“先是凶案现场门窗紧锁,凶徒消失无踪,接着死者人头从天而降,似被雷殛,而龙渊寺的和尚们又在雷雨中撞见火龙升天……”
卢灿之苦笑道:“哼,若真是那贼道士用妖术杀人,那么这些穿墙召雷的手段也真够厉害的。”
吕德冕颇不以为然地说:“我还是那句话,凡事应讲‘科学’二字,这些事情看似离奇,最后总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么说来,吕医士可是有了什么高明的见解?”谯竹村反问道。
吕德冕怔了一下,说:“惭愧,我也没有什么见解,只是觉得此事定能以科学解释,而绝非什么妖术作祟罢了。”
“这真愁煞人了。”谯竹村一脸苦闷地说。
“咳……”这时申云潜以手覆额,肩膀微颤,喉中似有痰声。
申可轼连忙起身,扶住申云潜,扭过头来对堂上众人说:“谯巡官和吕先生请在此稍坐,家父身体不适,容我先扶他回内室静养,片刻之后再来相陪。”
“申公子请便。”谯竹村和吕德冕连忙站起身来,目送申可轼扶着申云潜离去。
“唉,造孽啊造孽,我看申家遭此一劫,可谓元气大伤了。”众人重新落座之后,卢灿之叹道。
“卢老先生相信是非因果、善恶有报吗?”谯竹村试探着问道。
卢灿之摇摇头,道:“我戎马一生,命丧我手之人不知几何,若真有因果相报,那我岂得存活,早被阎王鬼卒勾去抵命了。”
谯竹村点点头,道:“卢老先生所言不无道理。”
这时吕德冕突然说:“我等在此枯坐无益,何不去勘验命案现场?”
“哦,幸得提醒,吕先生所言甚是,”谯竹村拍拍脑袋,道,“还请卢老先生引我们前去勘验一番。”
卢灿之起身道:“那间客房我亦差人看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专俟谯巡官前来勘验侦查。”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谯竹村连连道谢,说,“亏得有卢老先生居中调度,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啊。”
“谯巡官不必客气,此亦是乡团职责所在。”卢灿之摆摆手,说。
谯竹村、吕德冕在卢灿之的带领下,来到那间发生命案的客房门前。那客房的门早已被毕根父子用斧头劈烂,卢灿之命人用封条将破损处封上,不让闲杂人等进去。站在客房门前,一眼便可窥见室内的斑斑血痕。
“谯巡官、吕先生,请进。”卢灿之上前小心翼翼地揭开封条,说。
“好的。”
谯竹村拱拱手,带头走进客房里,吕德冕紧随其后。一走进室内,便隐隐闻到一股血腥味,再低头看脚下,只见地板上几乎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就连墙上也喷溅了许多的血痕,实在触目惊心。就在谯竹村四下张望的时候,突然响起当的一声,吓了他一跳,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一把青锋长剑。
“这把长剑便是凶器。”卢灿之上前拾起长剑,递给谯竹村。
谯竹村颤巍巍地接过长剑,发现剑刃已经卷了好几处,剑锋上也沾了不少血迹。他看过之后又将长剑递给吕德冕。
吕德冕接过长剑,仔细看了一番,又拿在手里挥了几下,道:“这柄剑研磨得十分锋利,用此剑斫人首级,并非难事。”
这时卢灿之突然冷笑了一声。
“卢老先生因何发笑?”谯竹村问道。
卢灿之神色淡然地说:“我笑那凶徒毕竟不通剑术,若是瞧准颈椎相连处,一剑挥下,首级自然应声而落,何至于乱砍数下,连带把剑刃给弄卷了,可惜了这把宝剑。”
“嗯,卢老先生说的是。”谯竹村连连点头称是。
“剑鞘在哪里?”吕德冕问道。
“喏,在那里。”卢灿之指了指松木屏榻,只见榻下丢弃了一柄乌木剑鞘。
吕德冕走上前拾起剑鞘,将剑收入鞘中,又拔出来,道:“这的确是一把好剑,可惜却被用作杀人凶器,真是暴殄天物。”
谯竹村咽了口唾沫,说:“那道士的行李都不见了?”
“那里还有一根铁杖。”卢灿之指着墙角说。
谯竹村走到墙角,试着拿起那根铁杖,道:“这根铁杖好沉,至少也有十来斤重,这是那道士留下的吗?”
“是的,”卢灿之点点头,说,“那道士来的时候带了一把剑、一根铁杖,还有一个粗布包袱,如今粗布包袱不见了,只留下这剑和铁杖。”
谯竹村放下铁杖,想了想,道:“对了,昨日帮忙搜捕杀人凶徒的僧人们现在还留在镇子上吗?”
“诸位师父搜捕未果,连夜回龙渊寺去了。”卢灿之答道。
“龙渊寺离此不远吧?”
“就在后面的龙渊山上。”
“待这里勘察完毕之后,我要去龙渊寺拜访一下诸位师父。”
“到时候我会带你们去的。”
“你们看这里,”吕德冕站在松木屏榻边招招手,指着榻沿说,“这里能看见好几道剑砍的痕迹,结合地上喷洒的血迹方向来看,凶徒应该是将尸体头朝外放在榻上,再挥剑用力将人头砍下的。”
“嗯,的确如此。”卢灿之颔首道。
吕德冕沉吟了一下,道:“我还想检验一下申夫人的遗体,不知可否?”
卢灿之面露为难之色,道:“这件事我是做不了主的,不过我会代为转告,希望申家能够允许你检验申夫人的遗体。”
“那再好不过了,先行谢过了。”吕德冕拱拱手,道。
“吕先生不必客气,都是为了公事嘛。”卢灿之亦拱手还礼,道。
谯竹村开口道:“我看这命案现场差不多也勘验完毕了,不如我们回堂屋去,我还想讯问一下申府的下人。”
卢灿之看了一眼吕德冕,后者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勘验完毕了,于是卢灿之引着二人走出客房,又命人照原样贴上封条。
三人回到堂屋,见申可轼还没回来,便分了主次坐下,卢灿之命人将毕根和二福叫来。不多时,便见毕根带着二福来到堂屋,二福怯怯地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下,毕根则努力将二福护在身后。
“见过谯巡官,见过吕医士。”毕根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你们可将昨日的话再向谯巡官讲一遍。”卢灿之开口道。
谯巡官点点头,示意二人不必紧张。
毕根和二福定了定神,缓缓将昨日所说又讲了一遍。
谯竹村听完之后,猛地一拍大腿,道:“这么说来,这个死者寇某是大邑县人了?”
“似乎如此。”卢灿之示意毕根和二福先行退下,缓缓说道。
“如此一来,这件事就简单了,”谯竹村面露喜色地说,“我马上给大邑县署拍电报,请他们协助查明死者身份。”
“那自然再好不过了。”卢灿之点点头,说。
“一旦能查清死者身份,也许很多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谯竹村被这案子烦闷了许久,现在终于发现了一丝曙光,不禁高兴地说道。
这时吕德冕迎头泼了一盆冷水,道:“谯巡官也不可抱以太大的希望,毕竟这只是凶徒的一面之词,很有可能是信口胡诌的。”
谯竹村顾不了那么多,道:“权且查一查看,总比什么也不做的强。”
吕德冕苦笑道:“也只能如此了,但愿能有个好结果。”
谯竹村就势对吕德冕说:“那么烦劳吕医士草拟电文,务必要将死者的特征描述清楚,以便大邑县署能够按图索骥,找到苦主。”
“敢不从命?”吕德冕欣然应允道。
“请谯巡官、吕先生在此稍坐,我进去找申公子出来商量一下方才所说之事。”这时卢灿之起身道。
“好的,有劳卢老先生了。”谯竹村、吕德冕连忙起身目送卢灿之。
“火龙?”松月禅师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了澄和尚。
“是。”了澄被住持盯得有些发毛,连忙低下头去。
“阿弥陀佛。”松月禅师合掌低诵佛号,道,“现在了泽在何处?”
“正在香积厨内。”了澄答道。
“此等妖异之事,不可以说出去蛊惑人心。”松月禅师缓缓说道,“你让当日下山的僧众谨言慎行,不能将这件事随意告诉别人。”
了澄连忙说道:“我已经吩咐了泽他们不准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了。”
松月禅师轻轻点点头,道:“如此甚好,你办事很稳妥。”
“多蒙住持提点。”了澄诺诺道。
松月禅师沉默了片刻,侧目看着了澄,道:“那条火龙,你作何看法?”
了澄沉吟道:“这火龙升天确乃异象,加之昨日一颗人头从天而降,这等咄咄怪事,以弟子看来,莫不是那条火龙作祟?”
松月禅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并不说话。
见松月禅师没有开口,了澄继续说道:“弟子听人说那张道士学过茅山秘术,案发之时,门窗俱自内锁上,那道士却逃逸无踪,之后火龙作祟,人头从天而降,这一系列怪事恐怕都是因这个茅山道士而起的。”
松月禅师微微一笑,道:“这么说来,你认为这一切都是那个道士施法作怪?”
了澄合掌道:“除此外,弟子想不到其他的解释了。”
松月禅师闭上眼睛,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了澄静候了片刻,壮着胆子问道:“敢问住持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松月禅师依旧闭着眼睛,缓缓道:“佛曰,不可说。”
“阿弥陀佛。”了澄双手合十,口诵佛号。
“你先出去吧,把圆通叫来。”松月禅师吩咐道。
“是,我这就去。”了澄诺诺连声,转身退了出去。
松月禅师盘腿静坐,闭目养神,没过多久,就听见门外响起一个声音,“住持,弟子圆通求见。”
“进来吧。”松月禅师应声道。
圆通和尚推门走了进来,他的脸色看上去并不是很好。
“你坐吧。”
“谢住持。”
待圆通坐定之后,松月禅师睁开眼睛,道:“今日县署派来的专员到了吗?”
“回住持话,已经到了,”圆通答道,“一共来了四个人,一个巡官,一个医士,还有两个警士。”
松月禅师哦了一声,问道:“那个巡官叫什么名字?”
“叫谯竹村,听说是县知事夫人的表弟。”
“此人老衲亦略有耳闻,”松月禅师苦笑一下,道,“据说是个纨绔子弟。”
圆通补充道:“一起来的那个医士叫吕德冕。”
松月禅师点点头,道:“老衲料他们在后里镇查不出什么端倪,必会上山到寺里来探查,你提前做些准备吧。”
“是,弟子知道了。”圆通答道。
“你对此事怎么看?”松月禅师扫了圆通一眼,问道。
圆通顿了一下,道:“这件事诡异莫名,不能以常理推测,弟子昨日遣了澄他们下山协助乡团搜寻,众人几乎将方圆几十里搜了个遍,竟一点也探查不到那道士的行踪,莫不是他真的能飞天遁地不成?”
松月禅师呵呵一笑,道:“照你们这样说,那道士非但不是什么杀人凶徒,而该是个仙人了。”
“阿弥陀佛。”圆通哑口无言,只能呆呆地看着松月禅师。
“唉,”松月禅师叹了口气,说,“你也下去吧。”
“是。”圆通站起身来,诺诺地退了出去。
松月禅师重新闭上眼睛,仿佛木雕般一动不动。
“什么?”申可轼双目圆瞪,道,“你们想检验先慈的遗体?”
“是的,”吕德冕点点头,说,“整件事太过怪异,非常理所能循,故此不得不谨慎从事,仔细勘验。”
“申公子,吕医士也是为了能早日查明真相,万望通融通融。”
“只是……”申可轼欲言又止。
“申公子受的也是现代之文明教育,应知人死之后,一切皆空,所余仅一皮囊,所谓保人全尸以慰逝者之灵,纯系乡民村夫之迷信。我等若不能抛却数千年之迷信,求得文明科学之进步,那累年所受之开化教育又有何益?”吕德冕见申可轼犹豫不决,便搬出文明、科学的大旗来激他。
“也罢也罢,”申可轼一咬牙,道,“只是家中老父尚在,这件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待我禀明家父再做决断。”
“若是申老先生不应允怎么办?”吕德冕问道。
“我会好好跟家父解释的,”申可轼叹了口气,道,“家父也并非顽固守旧之人,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谅能应允。”
“如此就拜托申公子了。”吕德冕拱拱手,道。
“诸位请在此安坐,我去去就来。”申可轼起身道。
“申公子请便。”
申可轼走后,吕德冕和卢灿之对视一眼,坐在原地静等结果。谯竹村把弄着桌上的茶碗盖子,显得百无聊赖。大约半个钟头之后,申可轼走了出来,吕德冕伸长脖子看着申可轼,一脸急于知道答案的表情。
“吕医士,”申可轼站住脚,深吸了一口气,道,“家父已经同意了你的要求,先慈的遗体就有劳吕医士多多费心了。”
“那是自然,请申公子放心。”吕德冕长舒一口气,说。
申可轼点点头,在吕德冕身边坐下,说:“吕医士,你对这桩怪案目前可有什么头绪吗?”
吕德冕苦笑一声,道:“就是因为毫无头绪,所以才寄望于检验令堂的遗体,看能有什么发现,使案情稍微明朗一些。”
申可轼默不做声,脸上露出了些许失望的神色。
这时谯竹村出声道:“申公子,恕我直言,这桩案子诡谲离奇,实在是亘古罕见,这侦查期间的种种困难,自是不消说的。我们需付出十二分的耐心与努力,才有希望拨开云雾重见天日。这侦查工作,最忌讳的就是冒失急躁,若是因此耽误了抓捕凶手的大好时机,那就实在是得不偿失了,还望申公子见谅。”
申可轼点点头,说:“我也知道这件事太过离奇,非一般的案件所能比拟,总之万事就拜托谯巡官和吕医士了,请你们多多用心,早日查明真相,抓捕凶手,还我申家上下一个安宁。”
“一定一定。”谯竹村忙不迭地说。
当晚谯竹村一行在申家大院住下,吕德冕拟好电文,派了一名干练可靠的团丁连夜送往县署,将电报拍给大邑县署,请他们协助查明死者身份。第二天一早,吕德冕便着手准备检验申包氏的遗体。卢灿之早早就到了申家大院,不过在吕德冕的检验结果出来之前无事可做,只能陪着百无聊赖的谯竹村闲话家常。
“今天早上听说申家千金的病情轻了一些,”谯竹村呷了一口茶,缓缓说,“也许晚些时候就能询问到申小姐的证词了。”
“哦?”卢灿之看了谯竹村一眼,说,“能如谯巡官所愿是最好不过了,不过我担心谯巡官直接询问申小姐案情的话,会使她的病情更严重,毕竟那样恐怖的事,谁也不想再回忆一遍。”
谯竹村叹了口气,说:“晚生何尝想这样做,只是这案子十分棘手,若能求得申小姐的证词,对于侦查工作不无裨益。”
卢灿之沉默片刻,道:“晚些时候再问问申家公子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希望吕医士那边能有所突破才好。”
“但愿如此,”谯竹村搓搓手,说,“算来此时那封电文应该已经发出去了,要是上天庇佑,也许明天就能收到回音。”
“谯巡官今日做何安排呢?”卢灿之问道。
谯竹村想了想,道:“待吕医士的检验结果出来再说吧。今日我想听听申家小姐和龙渊寺和尚的证词。”
“嗯……”卢灿之点点头,正待说话,却见申可轼拿着一张信纸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怎么,吕医士有什么发现吗?”谯竹村翘首问道。
“非也非也,”申可轼猛摇着头,说,“我这两日头昏脑涨,险些忘了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事情?”谯竹村从椅子上跳起来,问道。
“那道士初来陋舍时,自言是从青城山游历而来,还捎来了青城山玄真道长给家父的一封信,喏,就是这封。”
谯竹村连忙从申可轼手里接过这封信,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令谯竹村失望的是,这封信并无什么出奇之处,玄真道长开篇介绍了自己的近况,接着又盛情邀请申云潜闲时去青城山小住几日,最后介绍说捎信的张菽子道长乃一位四方游历的大德道士,请申云潜代为照顾云云。
谯竹村看完之后将信递给卢灿之,说:“可惜的是,玄真道长在信中并没说清那张道士的来历。”
“虽然玄真道长在信中没有说,但我们可以派人去青城山问问他,要查清那个贼道士的来历,玄真道长是条途径。”申可轼兴奋地说。
“申公子所言甚是,可以再拟一封电报送到县署,请他们派专人去青城山问问玄真道长便知。”卢灿之说道。
“这不失是一个好办法。”谯竹村点头应允,道,“这封信暂时由我保存,再照原样抄一份送到县署,请人带着这封信去青城山找玄真道长。”
“你若昨日能想起这事,便可让人一并连夜送到县署了。”卢灿之略带遗憾地说。
申可轼脸一红,道:“这两日我晕头转向的,脑子都搅成一团糨糊了,连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实在该死。”
“别说不吉利的话。”卢灿之连忙制止申可轼说。
“是,我知道了。”申可轼点点头,说。
“吕医士,结果如何?”
看到吕德冕一脸平静的表情,谯竹村不禁失望——有那么一瞬间他将破案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吕德冕的身上。
“先坐下再说吧。”卢灿之伸手邀吕德冕坐下。
“唔……”申可轼紧紧地盯着吕德冕,欲言又止。
吕德冕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我仔细检验了申夫人的遗体,并没有发现有任何中毒的迹象。申夫人的心肌有许多血斑,说明她是受到了极度惊吓,导致血压升高,过快的血液循环冲击心脏,使得心肌受到损伤,心脏猝停而亡。”
“中毒?”申可轼惊讶地看着吕德冕。
“没有检验遗体之前,不能排除有这种可能性,”吕德冕解释道,“不过我在申夫人的遗体上找不到任何注射针孔,从胃里的食物残渣来看,也没有毒物的迹象。”
众人听到这,都没有说话,等待吕德冕继续说下去。
“我在医学院上学时曾听教授讲过,在英国有使用致幻性药物使人死亡的案例,其症状看上去就像是被吓死一般。”吕德冕补充道。
“哦?”谯竹村似乎有些不相信,说,“还有这等事?”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吕德冕淡淡地说。
卢灿之叹了口气,说:“看来如今只可从长计议,再觅良策破案了。”
“是啊。”谯竹村也不无遗憾地说。
申可轼焦急地看着谯竹村,说:“不知谯巡官此时有何良策?”
谯竹村一怔,显得有些狼狈,道:“方才在下还在跟卢老先生说这件事呢,听闻令妹病情稍有缓解,是否能容我询问一二?”
申可轼猛摇着头,说:“舍妹受惊过度,目前刚刚好转了些,不可再使她受刺激了。我看缓个一两日再说吧。”
谯竹村做出一副十分为难的表情,说:“我只恐如此一来,侦查进展会被耽误。”
卢灿之插嘴道:“谯巡官不是还打算去龙渊寺询问诸位和尚的证词吗?我看可以先去龙渊寺。”
谯竹村被堵个正着,只好说:“卢老先生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申可轼点点头,说:“正好我也想去龙渊寺请松月大师来陋舍为先慈做一场水陆法事,我们可以一同前往。”
“这样最好,”谯竹村心中暗自懊恼卢灿之多事,表面上却故作摩拳擦掌之态,道,“那我们用过午膳后就出发。”
一行人用过午膳之后略做准备,雇了四顶滑竿,出了申府,向龙渊寺行进。卢灿之坐着滑竿,走在最前面,其后依次是申可轼、谯竹村和吕德冕,两个警士以及申府管家一众人等步行紧跟在后面。大队人马出发之前,早有团丁通报了龙渊寺住持松月禅师,因此当滑竿走到龙渊寺山门时,已有圆通和尚领着一个小行者在此迎候了。
卢灿之、申可轼二人与圆通和尚已算是熟识,彼此寒暄一番,便将谯竹村和吕德冕介绍给圆通和尚。“阿弥陀佛,贫僧圆通,见过谯巡官、吕医士。”圆通和尚双手合十行礼,言语甚是恭敬。
“佛门净地,本为清修之所,今日迫不得已,多有叨扰,得罪了,得罪了。”谯竹村连连抱拳,道。
“哪里哪里,请诸位到里面说话吧。”圆通和尚在前领路,道。
“谯巡官,请。”卢灿之乘势让出空当,请谯竹村先走。
谯竹村谦让一番,就跟在圆通和尚的身后走进龙渊寺山门了。众人穿过山门殿、天王殿、三圣殿、大雄宝殿,来到方丈院外。圆通和尚止住脚步,转身对众人说:“请诸位在此稍候,待贫僧进去通报一声。”
“有劳师父了。”谯竹村答道。
众人等了一会儿,便见圆通和尚迈着小碎步从方丈院里走出来,道:“住持请诸位到茶堂小叙。”
众人跟在圆通和尚身后,走进茶堂,只见龙渊寺住持松月禅师正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像是在闭目养神。
“阿弥陀佛,老衲有礼了。”似乎是听到有脚步声,松月禅师睁开眼睛,双手合十行礼道。
“见过大师。”众人连忙还礼。
“申公子,几日不见,孰料尊府骤罹劫变,老衲听闻消息后,甚是不安,不知令尊贵体如何?”松月禅师关切地询问申可轼。
“多谢大师关心,家父身体无恙,只是家中罹此祸事,大亏气神,恐怕一时之间难以恢复。”申可轼垂头丧气地说。
“如蒙惠允,老衲愿登门拜访,劝慰令尊。”松月禅师道。
“住持大师若能亲来,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申可轼说道。
松月禅师点点头,转向谯竹村,道:“这位便是县署来的谯巡官谯大人吧?”
“弟子位卑职低,尸位素餐之人,岂敢称什么‘大人’,住持大师快别这么说了,”谯竹村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说,“直接称呼弟子的名字就行了。”
松月禅师呵呵一笑,道:“老衲虽乃山野之人,也知这礼法不可胡乱僭越,谯巡官快请坐下说话。”
谯竹村连连抱拳,缓缓坐下。
“谯巡官旁边这位是吕医士吗?”松月禅师将目光转向吕德冕,问道。
“在下吕德冕,见过住持大师。”吕德冕坐在原位抱抱拳,不卑不亢地说。
“老衲早就听说吕医士精通医术,乃当代扁鹊、现世华佗,今日老衲幸得一见,足慰平生。”
“在下只是略微学过些西洋医术,何德何能令住持大师如此夸赞,实在惭愧,大师不要再说了。”
松月禅师微微笑道:“吕医士过谦了。”
谯竹村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说:“大师,今日冒昧叨扰宝刹,只为调查申府发生的诡谲命案。还望大师能指点迷津,相助弟子。”
松月禅师不疾不徐地说:“老衲乃出家之人,身居荒山陋寺,不闻世事,对于这侦缉断案,实在是门外汉,不知有什么能帮到谯巡官的?”
“弟子听说前些日子,申老先生曾与那张道士一起拜访过龙渊寺,还与大师有过一番晤谈?”
松月禅师点点头,爽快地承认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能否请大师告诉弟子当时的谈话内容呢?”
松月禅师瞥了一眼申可轼,道:“当时申公子也坐在这茶堂里,诸人的谈话内容,申公子也是知道的。”
“还是有劳大师再向弟子讲一遍。”谯竹村一再要求道。
松月禅师嗯了一声,说:“既然如此,那老衲就勉力为之了。”
“劳大师费心了。”
“当日申檀越带着申公子与张道人进入茶堂之后,老衲先与他们寒暄一番,接着便谈论起了历代诗僧之作。那张道人似乎颇通文墨,自言去过嵩山少林寺,诗书碑文,皆随口能诵,以老衲看来,绝非寻常乡野村夫。”
谯竹村沉吟一阵,道:“这么说来,那个张道士还是个读书人?”
“不仅是个读书人,还很有气力,或者会些拳脚功夫也未可知。”卢灿之突然开口说道。
“此话怎讲?”谯竹村看着卢灿之,问道。
卢灿之冷笑道:“那道士丢弃在客房的铁杖足有近二十斤重,若是寻常人等执这铁杖翻山越岭,必定嫌它过于粗重,但那道士却随身携带,说明他双臂必然有力,可以靠这根铁杖防身。这样的人,会些拳脚功夫,亦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卢老先生言之有理,晚辈受教了。”谯竹村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如此说来,那道士能文能武,也不是个寻常之辈。”松月禅师似笑非笑地说。
“那道士还会妖术!”申可轼愤愤地说。
“妖术?”松月禅师抬眼看向申可轼。
“若不会妖术,怎能杀人之后穿墙而出,消失无踪,还使人头从天而降,将先慈活生生吓死?”说到这里,申可轼的眼眶不禁又红了起来。
“大师对此又作何看法呢?”这时吕德冕开口问道。
松月禅师默然一笑,道:“世间术士,多有以奇淫技巧冒充神佛招摇撞骗者,不一而足,老衲想那道人未尝不是如此。”
吕德冕颔首道:“大师所言甚是。”
谯竹村见松月禅师这么说,连忙问道:“不知大师对这穿墙降头的迷局有什么见解没有?”
松月禅师不动声色地说:“这不正是谯巡官的工作吗,老衲山野之人岂敢越俎代庖,即使有心为之,也怕是力不能逮。”
谯竹村落个没趣,只得干笑两声。
卢灿之见状,开口说道:“除了穿墙降头,龙渊寺的师父不是还亲眼见到了火龙升天的异象吗?”
松月禅师闻言,微微挑了挑眉,道:“或许是他们看花了眼。”
卢灿之反驳道:“当日下山的十来个师父都看到了这一异象,总不可能所有的人都眼花了吧?”
谯竹村在一旁点点头,说:“大师,可否请当日下山的师父到这里来?我还想问问当时的情况。”
松月禅师闻言微微抬高了声音,向茶堂外唤道:“了澄何在?”
“了澄在此。”茶堂外有人应了一声,接着一个清癯的年轻人缓步走了进来,他便是松月禅师所唤的了澄和尚。
“这位是县署的谯巡官、吕医士,”松月禅师伸手轻轻指了指,道,“那日老衲派你带领僧众下山协助乡团搜捕命案凶嫌,谯巡官和吕医士正好有些问题想问你,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弟子谨遵师命。”了澄恭恭敬敬地答道。
“了澄师父,当日是你带着众师父下山的吗?”
“正是,贫僧奉了住持法旨,挑选了十二个身强力壮的僧人,一道去后里镇协助乡团搜捕凶犯。”
“听说你们下山的时候曾看到一个异象?”
“不知谯巡官说的是什么异象?”了澄明知故问。
“火龙升天,”谯竹村舔了舔嘴唇,说,“我听说诸位师父当日在雷雨中看到一条火龙呼啸着飞升而去,可有此事?”
了澄双手合十,道:“贫僧当日确实看到一道冲天火光,但以贫僧看来,那绝非什么火龙升天的异象。”
“哦,那师父以为是什么?”谯竹村好奇地问道。
“或许是天雷击中林木,产生的火光。”
吕德冕摇摇头,说:“可是我听说那火光是自下而上,若是雷电劈中树木,火光应该是自上而下才对啊。”
了澄瞥了一眼吕德冕,说:“贫僧当时只顾着埋头赶路,忽然听到一声巨响,待贫僧抬起头来时,那火光已消失了,所以并未看得真切。”
谯竹村有些遗憾地哦了一声,说:“那火光出现在什么位置?”
了澄想了想,说:“应该是在龙渊山的山腰上。”
吕德冕看了谯竹村一眼,说:“对了,我们来的时候看到宝刹山门外好像有一片坟茔,不知埋的都是什么人?”
“阿弥陀佛,”松月禅师低诵佛号,开口道,“据鄙寺故老相传,清同治年间,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及其所率军队覆灭于大渡河畔,其麾下兵士被俘者甚众,后大多被官军屠戮。这山坡上所埋的,就是当年被官军杀死的太平天国降兵。老衲见这些孤坟荒茔暴哂荒野,累年无人祭扫,便做法超度,募化善缘,在山门外另辟一块地,将这些散落的坟茔迁至彼处,使人四时祭扫,以慰亡魂。”
“哦,这么说之前龙渊山的山腰上都是些孤坟荒茔?”吕德冕挪了挪身子,问道。
“正是。”松月禅师答道。
这时谯竹村冷笑一声,道:“不会是什么孤坟野鬼作怪吧?”
“佛门净地,鬼怪安敢作祟?”了澄驳道。谯竹村默然不语。
从龙渊寺出来之后,谯竹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头对吕德冕说:“如今真是如堕五里雾中啊。”
吕德冕什么也没说,只是抬头看天。
卢灿之对谯竹村说:“不知谯巡官现在作何打算?”
谯竹村绷着脸,答道:“先回申家大院再作打算吧。”
卢灿之挥挥手,示意等在门口的轿夫将滑竿抬过来。
这时吕德冕忽然说:“你们先坐滑竿回去,我想去这龙渊山上转转,转完之后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了。”
谯竹村停住脚步,问道:“你是否发现了什么端倪?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查看。”
吕德冕摇摇头,说:“哪里有什么端倪,我只是想一个人到处走走,散散心罢了。”
谯竹村似乎有些不太相信,不过也没说什么。
卢灿之见状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走一步吧。”
谯竹村点点头,和卢灿之、申可轼一起坐上滑竿,又照着原路下山回到了申家大院。龙渊寺之行毫无收获,谯竹村的脸越拉越长,心中也愈发焦躁起来。
回到申家大院之后,谯竹村对申可轼说:“令妹的病情应该好转许多了吧,在下想听听申小姐的证词。”
申可轼面带犹豫地看着卢灿之。
卢灿之捋了捋胡须,话中有话地说:“如今也只有这样了,不过等吕医士回来一起询问,才是万全之策。”
“那就等吕医士回来再说吧。”申可轼有气无力地答道。
谯竹村虽然对于卢灿之的暗讽恨得牙痒痒,但发作不了,只能站在一边默然不语,权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我进去看看父亲和妹妹们。”申可轼拱拱手,离开了堂屋。
谯竹村在椅子上坐下,拿起蒲扇优哉游哉地扇起风来。卢灿之也无事可做,索性坐在谯竹村旁边默默喝着凉茶。两人在堂屋里呆坐了近两个钟头,眼看就要到用晚膳的时间了。
“吕医士怎么还没回来?”卢灿之慢慢走到门前,伸头向外望去,自言自语地说。
谯竹村放下蒲扇,冷笑道:“该不是迷路了吧?”
卢灿之并没有回头,答道:“龙渊山又不是什么密林大山,怎么会迷路,可能是吕医士发现了什么线索吧。”
“如果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谯竹村酸溜溜地说。
就在二人说话间,就见吕德冕穿过垂花门,朝堂屋走来。卢灿之迈步走出堂屋,远远地就对吕德冕大声问道:“吕医士可有什么收获?”
吕德冕苦笑着摇摇头,道:“我哪里有什么收获,只是在龙渊山到处走走,散散心罢了。”
卢灿之的脸上不可避免地露出了失望之色,喃喃地说:“先进来喝口水再说吧。”
吕德冕走进堂屋,跟谯竹村打了个招呼,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水。
“坐下来凉快一下吧。”谯竹村一边说一边将手边的蒲扇递给吕德冕。
吕德冕接过蒲扇来扇了起来,问道:“申公子呢?”
“看望申老先生和申家小姐去了。”谯竹村答道。
“申家千金的病情如何?”吕德冕用力扇着蒲扇,问道。
谯竹村看了卢灿之一眼,说:“我方才正跟卢老先生说这件事呢,本打算回来后就见见申家小姐的,不过卢老先生说等你回来之后一起见比较妥当。”
吕德冕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说:“如此也好,那我们用过晚膳之后再去见申家小姐吧。”
卢灿之的眉蹙在一起,似乎在激烈地思考着什么。
申可轼陪谯竹村、吕德冕、卢灿之用过晚膳之后,又去内院查探了一番,不多时便返回堂屋,只见他脸上的神情稍微缓和了些。谯竹村站起身来,用眼神询问申可轼,申可轼微微点头,说:“舍妹目前神志稍清,可以回答一些问题。”
谯竹村搓搓手,面露喜色,道:“那我们这就去吧。”
申可轼转身在前面带路,三人跟在他身后走出堂屋,沿抄手游廊穿过屏门,走进后罩房的院子里。一个丫鬟侍立在桂树下,见申可轼走了进来,连忙行礼。申可轼挥挥手,上前打开房门,朝里面小声说了一句,“大妹,县里的专员来了,想问你几句话。”
屋子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反应,申可轼带头走了进去。由于门窗一直紧闭,屋里显得很闷热,谯竹村一边擦汗一边四下张望着。这是一间起居室,靠窗的位置摆了一张书桌,背后的墙上是个多宝格柜子,屋子正中是一张马蹄腿圆桌,圆桌旁放了四张凳子。卧室在起居室旁边,中间没有门,而是用一道织锦屏帘隔开。申可轼上前拉起屏帘,对谯竹村说:“请进。”
谯竹村轻轻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吕德冕和卢灿之也跟着走了进去。里间的卧室并不大,靠墙是一张檀木月洞门罩架子床,床头有一个雕花梳妆台,另外一堵墙边还有一面一人多高的穿衣镜。架子床上围着帏帐,隐隐可见一个人影平躺在床上。卧室里没有多余的凳子,再加上空间也比较狭小,因此众人都站着。申可轼轻声说道:“这位是县署派来的谯巡官和吕医士,还有一位是镇上的卢世伯老先生,你是见过的。”
床上的人影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在回应申可轼。
“谯巡官和吕医士有些问题想问你,你可以和他们谈谈。”
“嗯……”从床上传来一个极微弱的声音。
谯竹村看了吕德冕一眼,抢先开口道:“申小姐,在下谯竹村,受县知事大人的委派,来此调查发生在贵府的一系列命案,希望你能配合在下的侦查工作。”
“嗯……”那人影一动不动,只是发出微弱的声音。
谯竹村向前迈了一小步,想看清帏帐里的人影,可是卧室内光线很暗,即使站在床边,也不太看得清帷帐里的状况。
“申小姐,你能向我们讲讲前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吗?”吕德冕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而安详,好像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嗯……”那人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开口缓缓说道,“我……尽力而为吧……那天的事实在……”
吕德冕点点头,温和地说:“请讲吧,我们都听着呢。”
“那天……那天下午家里出了事,先慈……先慈一直担惊受怕的,大哥……大哥让我们三个去陪陪先慈。那天很热……过一会儿,外面刮起大风,接着就打起雷来……我们三个很怕打雷。先慈嫌屋里太热,就……就起身把房门打开,这个时候突然打了一个很大的雷,几乎……几乎把我的耳朵给震聋了。这时我看见一个黑咕隆咚的东西从……从天上掉下来,先慈吓了一跳,好像要跌倒的样子。我站起身来,去搀扶……搀扶先慈。就在这个时候,我看清了掉在地上的是什么东西……那……那是一个烧焦的……人头……我吓得大叫一声,这时先慈突然浑身一颤……重重地摔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我吓坏了,只会不断地喊‘救命’……没多久我感觉大哥带着人跑了过来,再后来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人影说两句便停下来歇一会儿,一段话断断续续讲了很长时间。终于讲完之后,人影发出很沉重的呼吸声,显得十分疲倦。
吕德冕皱了皱眉头,轻声问道:“当人头从天而降的时候,你是在屋子里面的吧?”
“是的。”人影答道。
“那你可否亲眼看到人头从天上落下?”吕德冕严肃认真地问。
人影想了很久才开口答道:“当时正好打了一个很大的雷……我被吓得不轻……先慈站在门边,我朝她那边看过去……正好看见……看见那人头落下……”
吕德冕沉吟道:“不过你当时正在屋子里,只能看见那颗人头落下,却看不见人头究竟是从哪里落下的,对吧?”
这时人影略微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点头。
“我说得对吗?”吕德冕不太放心,继续追问道。
“是的。”人影小声地答道。
“我问完了。”吕德冕看了看谯竹村,说道。
谯竹村转了转眼珠,开口说道:“贵府罹此不幸,还请申小姐保重身体,节哀顺变。我等定当尽心竭力,早日查明真相,抓捕凶手,以告慰令堂在天之灵。”
人影艰难地从床上撑起半截身子,伸出手来,将帏帐推开一些。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张苍白的脸,女孩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不过此时早已黯然无光,娇嫩的面颊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她低着头,朝谯竹村微微鞠了鞠身子,眉头皱起,犹如西子捧心。她楚楚可怜地说:“一切就拜托诸位大人了。”
“请小姐好好休息吧,我等一定努力查案。”谯竹村拍着胸脯豪气干云地说道。
从申可怡的闺房出来之后,吕德冕对申可轼说:“令妹看起来似乎恢复得不错,我想再好好静养一段时间,应该就能痊愈了。”
“但愿如此吧。”申可轼担忧地说。
谯竹村扫了一眼院子,道:“不知另两位小姐状况如何?”
申可轼叹了口气,说:“虽然她们当时没有看到人头从天而降那恐怖的一幕,可是先慈口吐鲜血的景象已经使她们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现在她们的状况还很糟糕,连话也不肯说几句,唉。”
谯竹村拍了拍申可轼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申可轼低下头,默然无语。
卢灿之眯起眼睛,对吕德冕说:“不知道吕医士从申家小姐的证词里找到什么头绪没有?”
吕德冕含糊地答道:“申小姐的证词对于侦查工作还是颇有帮助的。”
卢灿之还想问什么,可是终究没有开口。吕德冕抬头看着天空,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严肃,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案件的侦查工作就此陷入停滞状态。谯竹村对于如何化解当前的困局束手无策,只能寄望于吕德冕。而吕德冕终日只是在龙渊山头闲逛,或是翻阅他随身带来的医书。卢灿之毕竟只是个武夫出身,对于如何查案也是毫无办法。申可轼似乎已经不再提破案的话题了,每日悉心照料老父和妹妹们,他的脸上已经丝毫看不到之前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支撑起整个家族的男人应有的坚毅和忍耐。
几日之后,谯竹村终于收到了大邑县署的回电,可是电文内容却让他大失所望,大邑县近日并无失踪之寇姓男子。随后,县署也差人回复,前日派专人去青城山取得了玄真道长的证词。玄真道长表示之前并不认识张道人,只是在他来青城山挂单之后才熟识起来,因张道人精通道法,一见如故,才写信请申云潜多加照顾。
这下谯竹村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他在这静谧、单调的乡下度日如年,只想早点摆脱这棘手的差事。他给表姐写信,让表姐替自己吹吹枕头风,把这案子交给别人去办,早点把他召回城里去。
就这样又过了近半个月的时间,县署差人送来一封公文,县知事在公文里痛斥谯竹村办事不力、颟顸无能,同时又找了个借口将他召回县署,另派了一个叫张熙鹤的巡官来此接手调查工作。谯竹村连夜收拾行李,等张熙鹤一到后里镇,便与他办好了交接工作,急急地赶回城里了。
这张熙鹤年已六旬,本是清时县衙里的一个胥吏,后来买了个巡官的位子,只为能捞点养老钱,对于侦查办案,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他在后里镇待了半个多月,终日只是和当地的乡绅富户吃吃喝喝,并借搜捕凶手之名四处勒索百姓,弄得民怨四起。吕德冕因为看不惯张熙鹤的所作所为,和他大吵一架,并威胁要将他告到省府去,张熙鹤这才略微收敛了一点。随后张熙鹤向县署呈上一份报告,坦言案情过于复杂,又多涉神异之事,已无力侦办下去,企请暂停侦查。县署发来公文,将张熙鹤痛斥一顿,不过他此前早已用钱上下打点过一番了,因此这封公文只是县知事做做样子而已。另一方面,申可轼已经对查清真相失去信心了,他现在急切要做的,是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族,对于警察的推诿拖延,也没有过多地指责。没过多久,县署将张熙鹤召回,此案变成了一桩彻头彻尾的死案。所有的案卷被封存起来,静静地放在警察所的档案室里接受鼠啮蠹蚀的命运。
“民国”十一年发生在后里镇申家大院的一系列离奇命案,就这样以不了了之的局面暂告了一个段落。
“怎么?”博士停顿时,沛基突然问,“那又如何?”
“这没让你想起什么吗?”
“没有。”
“再者,”菲尔博士说,“关于那个有趣的机器人偶,黄金女巫人偶。只要去看看十七世纪这种机器人偶是用什么方式运转的,你就能揭开这案子的秘密了。”
——《歪曲的枢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