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云潜抬头看了看天,窗外的天空被大片黑云笼罩着,那黑云与天际连成一线,真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书桌上点着一支蜡烛,现在虽然才到申时,可屋里已经十分昏暗,若不点灯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申云潜从书架上取了一本《蜀都杂抄》,翻了几页。这时一阵风从窗外吹来,屋内烛火摇曳,顿时连书上的字也看不清了,申云潜叹了口气,索性将书放回架子上。他缩了缩脖子,将窗子关上,起身走到游廊上。
“老爷,要下雨了,还是进屋吧。”毕根站在门外,见申云潜走到游廊上,连忙说道。
“不打紧,我出来透透气。”申云潜一边说一边走下石阶,来到桃树下,看了看石缸里的金鱼。那十几尾金鱼此时正焦躁不安地在石缸里游来游去,一点也看不到平时的悠闲。
“张道长还在做功课?”申云潜扭头问毕根。
毕根点点头,说:“张道长早上起来之后就一直在客房里打坐,说今天是斋日,当行斋戒,吩咐我没事不要去打扰他。”
“如此便不要去打搅道长修行了。”申云潜说道。
从早上起来,空气就窒闷得难受,吃过午饭后,空气中又添上了一层厚厚的潮气,让人感觉十分不舒服。申云潜一下午在书房里坐卧难安,连午觉也没有睡好。此时忽然刮起大风,风越吹越大,石缸的水面上泛起一阵阵涟漪,申云潜的心情这才好了一些。
“你去给我拿件褂子来。”申云潜转身吩咐道。
“是。”毕根转身离去,不多时便见他捧着一件团八宝纹青绸马褂一路小跑着回来了。
“老爷,褂子。”
申云潜接过马褂,默默地穿在身上。
“今天怕是要下暴雨了。”毕根抬头望天,喃喃自语地说。
“嗯,下场雨也好,可以消消暑热。”申云潜叹道。
申可轼揉揉眼睛,他原本在屋子里练字,可是光线越来越暗,渐渐已经看不清纸上的蝇头小楷了。用人点燃了蜡烛,申可轼写了一会儿,觉得眼睛酸痛,索性放下笔,伸了伸腰,在屋子里踱起步来。父亲一下午都待在书房,此时若是走到院子里,被他看见必会斥责自己不好好用功读书。想到这,申可轼只好在屋子里转圈子。
走了一会儿,申可轼停下脚步,盯着桌上的《四书章句集注》发呆。他从小就不喜欢读这些之乎者也的文章,可是父亲一直逼他学,他又反抗不得,实在难受。后来父亲终于同意他去省城的新式学校念书,离了子曰诗云,学了不少格物致知的新学,但申可轼的兴趣始终不在这上面。他从小就喜欢看《杨家将演义》、《说岳全传》、《忠义水浒传》一类的书,又仰慕投笔从戎的班定远,自从读到了孙中山的《革命方略》、《建国方略》等著作之后,就一直渴望着投身军旅,追随革命,成一番事业。
“小子糊涂!”当申云潜第一次听到申可轼这么说的时候,不禁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呵斥道。
“父亲——”申可轼还想争辩,却被申云潜用手势制止了。
“时值乱世,人命贱如草芥,我申家一门血脉系于你身,你不想着保家护业,延续香火,整天去想那些杀人放火的事干什么?”
“追随革命,从军报国,怎么是杀人放火呢?”
“自古争战,无非是人人相斫,又有什么区别?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一腔热血,到头来无非是染红别人的顶子罢了——须知这种事为父见得多了。为父乃过来之人,在这乱世里,苟全性命,谨守祖业,才是正途。”
“父亲——”
“你不必说了,日后休再提起这话头。”申云潜板着脸,冷冷地说。
前些日子,申可轼的一个同学考取了云南讲武学校,这让他羡慕不已,但父亲连让他出国留学也不允许,遑论投考军校了。想到这里,申可轼便连连叹气,心中不由得烦躁不安起来。
申可轼打开窗户,一阵风裹着沙粒从外面吹进来,顿时吹得他睁不开眼。
“少爷,要下雨了。”毕根站在中庭里对申可轼说。
申可轼使劲眨巴眨巴眼睛,将沙子揉了出来,只见父亲和毕根站在庭院正中,正看着自己。
“父亲……”
“字练得怎么样了?”申云潜问道。
“回父亲话,已经抄写了大半,还有十来页就写完了,只是现在天色昏暗,须得点灯才能看得清楚,孩儿把窗户打开透透光。”
“嗯,把字练完再吃晚饭。”申云潜点点头,说道。
“是,孩儿知道了。”
申云潜既然已经发话,申可轼只能老老实实地在书桌前坐下,拿起笔来,捺起性子继续抄写那些之乎者也的文章。
申包氏打开一个窗户缝儿,朝外看了一眼,天黑得好似锅底一般。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关上窗户,将贴身背心的纽扣解开几个,露出前胸,又拿起一柄白绸面鸳鸯团扇扇了起来。天气闷热,可女眷身上除了紧紧裹胸的贴身背心,外面还要穿上立领的绸袄和垂至脚踝的长裙,至多只能截短袖子露出小半截手臂,就连这也被卫道士们所诟病。所以一到夏天,申包氏就干脆躲在卧室里不出来,身上穿得少了,连窗户也不敢打开,实在热得受不了,就在澡盆里倒上凉水擦洗身子。
扇了一会儿,申包氏依然觉得热,卧室里的窗户一直关着,屋里闷得很,她索性将贴身背心的扣子全都解开,把背心脱了下来。生了四个孩子的申包氏身材依然保持得很好,她的皮肤虽不如当年那般肤若凝脂、吹弹可破,却依然白皙,紧致而富有弹性。
申包氏走到穿衣镜前,转过身去,扭头看着自己的后背。就在她平整光滑的后背上,如蚯蚓爬行般显现着十几道长短不一、浅红色的痂印,看上去不由得让人心里一惊,只觉得头皮隐隐发麻。
那是清光绪二十九年,这一年打小就不知道亲生父母姓甚名谁的申包氏飘零到了安徽徽州,在一家名叫玉帆楼的风月场当歌妓。由于她天生丽质,又颇有心计,很快便艳名远播,成为玉帆楼的头牌。那时申云潜也是玉帆楼的常客,他很快就拜倒在申包氏的石榴裙下,并出钱将她包了下来。
申云潜的正房夫人申屠氏出身宦族望门,自幼便和申云潜定下亲,可是嫁到申家以来,一直没能生育。这些年里申屠氏不知请了多少名医大夫,吃了多少秘方妙药,连方圆几百里内的送子观音都拜遍了,却一丁点儿用都没有,那肚子就仿佛是一潭死水,不见一丝波澜,没有丝毫动静。
申包氏从申云潜口中知道这件事后,心生一计,拿出偷偷攒下的私房钱,买通了当地有名的相士孙铁口,又通过孙铁口多方打点,设下一个局,让孙铁口当着申云潜的面夸赞自己有益夫旺子之相。申云潜原本就甚是迷恋申包氏,听了孙铁口的话后,对她更是另眼相看,暗暗决定要娶她做小妾。心生此念之后,申云潜忙回家与申屠氏商议,申屠氏嫌弃申包氏出身低贱,一开始并不同意,但架不住申云潜几次三番地劝说,最后只得点头应允。
说通申屠氏之后,申云潜出钱替申包氏赎了身,挑个黄道吉日,雇了顶两抬小轿,将她娶回了家。那申屠氏原本就是个河东狮,因为自己生不了孩子才被迫同意申云潜纳妾,心中早就存了嫉妒之心,又打心眼里瞧不起出身卑微的申包氏,所以自从申包氏嫁到申家之后,就一直想方设法刁难、折磨她。
平日在家,申屠氏处处拿出礼法来管束申包氏,比如吃饭的时候,申包氏作为小妾是不能上桌的,只能像丫鬟一样站在桌边替申云潜、申屠氏添饭盛汤,等他们吃饱喝足离席之后,才能上桌吃些残羹冷菜。
“啊——”申包氏呆呆地看着地上散碎的瓷片,低叫了一声。
“怎么搞的!”申屠氏好像弹簧一般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吼道。
“没什么,只是一个碗而已,‘碎碎’平安,‘碎碎’平安。”申云潜打着哈哈,伸手去拉申屠氏,却被她一把推开。
“什么一个碗而已?”申屠氏怒视申云潜,说,“这个碗是我当年嫁到申家时带来的陪嫁,这套瓷器乃我家祖传的,如今却被这贱婢打碎了一个!”
“贱妾知错了,”申包氏不避地上的碎瓷片,硬生生地跪下,连连磕头,“还望夫人高抬贵手,饶了贱妾吧。”
“她也是不小心的嘛,知道错就行了,改天我再给你定做一套瓷器。”申云潜赔笑道。
“不小心?哼,我看她分明是故意的!”申屠氏不依不饶,好像猫玩耗子一般地盯着跪在地上不断磕头的申包氏。
“贱妾一时手滑,不是故意的。”
“手滑了,手滑了,认个错就算了吧。”申云潜在一边替申包氏说着好话。
谁知申云潜越是替申包氏说好话,申屠氏就越是来气,她压着怒火,冷笑一声,说:“虽然说是手滑了,可是家有家规,不略施惩戒,日后又怎么能长记性呢?”
说完申屠氏亲自动手,从院子里找来一根藤条,一脚将申包氏踢倒在地,噼里啪啦朝着她的背便抽了起来。申屠氏找的那根藤条有拇指般粗,上面有许多木刺,原本是马夫用来抽马的,如今打在申包氏娇嫩的后背上,只抽了几鞭,就已经打得申包氏血肉模糊,几乎要晕死过去。
“这样打要出人命的啊!”见申包氏一身是血地晕倒在地上,申云潜心疼得不行,好不容易才拉住申屠氏,一把抢下她手里沾血的藤条。
“哼,别躺在地上装死,今天看在老爷的面上饶了你,若有下次,想要脱身可就没有今日这般容易了。”申屠氏冲着晕死在地上的申包氏恶狠狠地说。
申包氏背上的伤,养了一个多月才见好,伤好之后就在背上留下了这十多道令人触目惊心的痂印。所幸那之后没多久申包氏便怀上了身孕,申屠氏虽然恨她恨得牙痒痒的,毕竟也不敢拿申家的香火冒险,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生下申可轼之后,申包氏又一年怀一个,接连生下了申可怡、申可悦、申可惟三个女儿。眼见申家香火有继,申云潜总算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申包氏母凭子贵,虽仍然小心翼翼,不敢有一丝地方违逆申屠氏,却也总算是在申家站稳了脚跟。
宣统三年,申云潜眼见革命四起,心生畏惧,便带着一大笔搜刮来的钱弃官回乡,在后里镇置地兴业,做起土财主来。回川之后没多久,申屠氏就染上了热疾,申云潜专程从省城请了大夫来也没有办法,申屠氏最后连着高烧几天便一命呜呼了。申屠氏死后,申云潜将申包氏扶正做了正房夫人,这名欢场流莺出身的女子才总算是熬出了头。
每当回想起往事,申包氏的心总是起伏难定,她叹了一口气,将贴身背心披在身上,遮住那些难看的痂印。
叮咚——这时梳妆台上放置的西洋自鸣钟突然响了起来,一个木雕小人从机关里现身,叮叮咚咚地敲起一面小锣来。
自鸣钟上的时针指在下午3点的位置上。
“好热啊。”
申可惟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柄素色纳纱绣彩蝶团扇,那扇柄末端还缀着琥珀包银的扇坠,十分讲究。
“我看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下了雨就凉快了——夏天里那大雨将下未下的时候最是闷热的。”
申可悦从屋子里走出来,坐到申可惟的身边。
“咦,大姐呢?”申可惟眨巴眼睛,问申可悦。
“不知道,大概还在屋子里吧。”申可悦的手里也拿着一柄团扇,上下用力地扇着。
“这么热的天,窝在屋子里干什么,我去把她叫出来。”申可惟说完便从石凳上跳了起来,一路跑进屋子。
不多时,便见申可怡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跟在申可惟后面走了出来。
“这小妮子,硬生生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搅人清梦。”申可怡懊恼地说。
“这么热的天,你还睡得着?”申可悦扭头看着申可怡。
“就是天热才睡觉,睡着了就不热了。”申可怡理了理鬓发,说。
庭院里靠窗一边左右各种了一株桂树,那桂树枝繁叶茂,早已高过屋顶,树下各有一张石桌,石桌周围有几个石凳,姐妹三人就围坐在树下乘凉。
“讨厌,这雨怎么老也下不起来!”申可惟使劲扇着扇子,却越扇越热,索性将扇子啪地狠狠拍在石桌上。
“你越是这样就越觉得热,”看着申可惟恼火的模样,申可悦不禁扑哧笑出了声,“须知心静自然凉,爹爹不是教过我们两句诗,叫做‘薰风自南来,殿角生微凉’吗?听说这还是佛家的一个什么公案。”
申可怡接过话头,笑着说:“这‘薰风自南来,殿角生微凉’本是柳河东的句子,后来被禅宗和尚拿来做了一个公案偈语。”
申可怡所说的公案,乃指南宋僧人克勤与宗杲论法的典故。克勤曾举“东山水上行”之公案让宗杲下一转语。这段公案说的是,有僧问文偃禅师:“如何是诸佛出身处?”云门禅师答道:“东山水上行。”宗杲苦苦参研一年,前后下了四十九个转语,均不契旨。后来某日克勤又提举“东山水上行”之公案说:“若是有人问我,我只答‘薰风自南来,殿角生微凉’。”宗杲听后遂大悟。
“什么‘薰风自南来’,风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申可惟哪里知道什么禅宗公案,径自在那里哼哼唧唧。
申可悦用手指戳了戳申可惟的脑门,笑骂道:“你啊,真是猴子投胎、猢狲转世,小小年纪却生得一副急性子。”
“这也是天生的,我有什么办法。”申可惟一边说一边滴溜溜地转着眼珠。
申可怡、申可悦顿时被小妹的憨态逗得咯咯笑了起来。这时,突然刮起一阵风来,吹得桂树沙沙作响。
“你看,这风说来不就来了吗?”申可悦得意地对申可惟说。
“见过住持。”见松月禅师朝自己走过来,圆通和尚连忙双手合十行礼。
“阿弥陀佛。”松月禅师双手合十还礼,他依旧穿着那件黄色旧僧袍,右边手里拿着一串佛珠。
“今天真是热啊。”圆通和尚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
“近来天气酷热,食材极易发馊,你身兼典座一职,一定要在香积厨内用心检视,勿让寺中僧众吃到不新鲜的斋饭。”松月禅师郑重其事地对圆通和尚说。
“是,弟子知道了,弟子一定用心检视。”圆通和尚答道。
这典座乃掌管全寺僧众斋饭的执事,圆通和尚以知客的身份兼任典座,整个龙渊寺除了住持,以他的职权最重。
松月禅师点点头,说:“去龙渊泉那里走走吧。”
“是。”圆通和尚跟在松月禅师身后,缓步朝山顶的龙渊泉走去。
“你在龙渊寺修行有多少年了?”松月禅师问道。
“弟子十四岁在龙渊寺出家,十五岁受沙弥戒,二十一岁受具足戒,至今算来在龙渊寺已经度过三十二个寒暑了。”圆通和尚答道。
“已经这么久了啊。”松月禅师喃喃自语地说。
佛门的出家受戒,是有严格的规矩的。若是自小出家,必须从佛门礼仪学起,二十岁之前不能受具足比丘戒,只能先受沙弥戒。七岁到十三岁的小沙弥因为做什么事都力不能逮,只能帮着赶赶偷吃食物的鸟雀,所以叫“驱乌沙弥”。十四岁到十九岁是学法的阶段,因此这个年龄段的沙弥被称作“应法沙弥”。沙弥满二十岁,即可受具足比丘戒,正式成为一名比丘,也就是俗称的和尚。
圆通和尚感觉松月禅师有话要说,便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静待住持开口。这圆通和尚原本是松月禅师的衣钵侍者——也就是替住持管理财务的僧人,所以他一直对松月禅师执弟子礼——因为精明强干,能持大局,一再被松月禅师委以重要执役,短短十数年,便从一介普通侍僧跃升为全寺二号人物,也成为下任住持的热门人选。
“老衲年岁日高,近来总感觉身体大不如前,恐怕已渐难护持寺院了。”松月禅师咳了一声,说,“老衲想着明年就退院隐居,请诸山长老及全寺僧众另举贤能,以住院护持,弘扬佛法。”
“住持说的哪里话,”圆通和尚连忙说,“弟子见住持面色红润,步履稳健,可谓年齿虽增,矍铄如旧,值此多事之秋,全寺僧众皆仰赖住持秉护,住持岂可轻言退院归隐,弃全寺僧众于不顾?”
松月禅师摇摇头,说:“老衲风烛残年,久不视事,担当住持一职,已是尸位素餐,早该退位让贤了。”
“住持——”
松月禅师用手势制止了圆通和尚,缓缓说道:“老衲心意已决,你不必多言了,明年老衲即退院归隐,闭关专修。”
见松月禅师一再坚持,似乎并不是有意试探自己,圆通和尚就不再说什么了。
“你自担任我的衣钵侍者以来,勤力视事,用心执役,寺中大小事务,赖你出力甚多,老衲也放心将俗务交给你来打理。”
“弟子全仗住持栽培。”
“虽说老衲见你聪慧勤勉,有意点拨,但你能有今日之职分,也全靠你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勤于职事,你亦不必自谦。”
“阿弥陀佛。”圆通和尚连忙双手合十,低头口诵佛号。
“老衲退院归隐之时,欲向诸山长老及全寺僧众举荐你做接任的住持,不知你意下如何?”松月禅师话锋一转,轻声说道。
“住院护持历来须由高僧大德担任,弟子何德何能,愧不能当。”圆通和尚推辞道。
“你是老衲最属意的人选。”松月禅师看了圆通和尚一眼,说。
“多谢住持提携,”圆通和尚双手合十道,“只是弟子这些年俗务缠身,于那佛经义理上生疏了许多,若接任住持,恐多有疏失。师兄圆融精通佛理,辩才无碍,全寺上下无不敬服,其入寺又在弟子之前,于情于理弟子都不该越过师兄接任住持。”
圆融和尚在龙渊寺担任知藏一职,也就是负责管理藏经楼以及经卷的僧人,担任这一执事的僧人大多学问出众且精通佛理,圆融和尚也不例外。全寺执事中,以圆融和圆通最孚众望——圆通和尚是松月禅师的心腹,圆融和尚则受诸山长老青睐,两人为了争当下任住持,一直明争暗斗。
“圆融虽精于佛理,但于俗务处理上不及你稳妥,”松月禅师说,“值此乱世,还须精明强干之人主持局面,才能保得全寺香火。”
“阿弥陀佛。”
“圆融长于辩经,故诸山长老多有耳闻,你虽身陷俗务,但也要勤习经卷,免得到时候诸山长老为难于你。”
“弟子谨遵教诲。”圆通和尚躬身说道。
“天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松月禅师抬头看了看天,将手背了过去,不再说话了。
张道士整理了一下道袍,他已经在客房里待了一整天了,由于门窗一直紧闭,屋里的空气显得很闷,可是张道士似乎并不在意。此时他盘腿坐在屏榻上,两手交握在丹田,屏气凝神,吐纳调息。
正一道士虽然可以茹肉饮酒,娶妻生子,但每月逢初一、十五都要例行斋戒,行斋醮科仪之前,照例也要斋戒沐浴。今日正逢斋戒日,张道士早起之后,只饮了一杯清水,吃了两个馍馍,此外就是盘坐在屏榻上打坐养神。
客房里并没有自鸣钟,张道士静坐了一会儿,微微睁开眼睛,揣摩着差不多该是申时了。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从屏榻上起了身,穿上一双略显破旧的圆口纳底布鞋,缓缓走到大门前。
吱——
张道士打开大门,抬头看了看,只见天空乌云密布,似乎就要下暴雨了。这时外面突然刮起风来,将他的络腮胡吹得四下飘飞。张道士举起袖子,遮住随风吹来的浮沙,宽大的道袍衣袂飘飘、猎猎作响,远远望去颇有出世脱尘之态。
张道士穿过屏门,走出客房小院,来到正对垂花门的倒坐房前。这排房子和客房一样是坐南朝北的,南墙没有窗户,所以才叫倒坐房——按照中国“君面南、臣面北”的传统观念,这里一般是用人的住所。
二福坐在房檐下的一张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把牛耳尖刀正在剥藕,看到张道士来了,连忙起身问好,“见过张道长。”
“小哥有礼了。”张道士拱拱手,算是还礼。
“道长有何吩咐?”二福恭恭敬敬地问道。
“嗯……”张道士略一沉吟,说,“外面如有人叩门,是你负责通报吗?”
“是,我兼了个门房的差事。”二福答道。
“原来如此,”张道士点点头,面色和蔼地说,“贫道在大邑有一位姓寇的旧相识,今日路过此境,专程绕道来与贫道一晤。待会儿若是有人叩门说找贫道,你直接将他带至客房即可。”
“原来是道长的朋友啊,”二福放下刀子和泥藕,拍拍手上的泥巴,说,“待我禀明老爷,让厨房备下饭菜吧。”
“不用劳烦了,贫道这位故旧有事在身,坐坐便走的。”张道士摸了摸胡须,小声说,“若是告之你家老爷,主家必定盛情挽留,到时留下误事,不留又违情,两相为难,反而不美。因此贫道才特意让你将访客带到客房即可。”
“我知道了,”二福恍然大悟,说,“道长放心吧,我一定照办。”
“如此贫道便放心了,有劳小哥。”张道士深施一礼道。
“道长不必客气。”二福连忙还礼。
“如此贫道便回客房去了。”张道士整了整道袍,对二福说。
“这天气看起来要下雨了啊。”杂货铺老板坐在铺子门口屋檐下的长条板凳上,和隔壁裁缝铺的老板闲聊着。此时天色阴沉,小镇街上众人行色匆匆,都想在下雨之前赶回家里。
“是啊,这天也太热了,是该下场雨解解暑了。”裁缝铺老板忙了一整天,直到铺子里暗得看不清针眼了,才放下手里的活计,让小学徒收拾铺子,自己坐到门口和隔壁杂货铺老板聊聊天,休息一会儿。
“最近生意不错啊,整天看你忙个不停。”杂货铺老板面露羡慕之色。
“唉,都是瞎忙,瞎忙,”裁缝铺老板摇摇头,说,“我这人命苦,中年丧妻,无儿无女,只能自己给自己攒点养老钱。趁着现在还做得动就多做点,省得将来孤苦无依,冻死街头。即使如此,入土之后,也是孤坟一个,无人拜扫,身后寂寞啊。”
“我看你那小学徒不错,以后可以认他做个干儿子,替你养老送终。”杂货铺老板建议道。
“看看吧,随缘,随缘。”裁缝铺老板不置可否地说。
二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忽见一个背着包袱的陌生男人沿着街道,缓缓朝这边走过来。那男人身材瘦弱,佝偻着背,穿了一件脏兮兮的不合身的粗布长袍,袍子很破旧,袖口和关节处磨出了好几个破洞,袍子下摆几乎要拖到地上,早已磨得开了线。男人头上戴了一顶大大的草帽,蓬乱的头发自帽檐伸出,腮边留着杂乱的络腮胡,脸上灰尘厚积,似乎沾了很多污垢。总之这是一个看上去落魄至极的行路人。
“请问……申家大院怎么走?”男人走到杂货铺门口,停下脚步,带着疲惫的神情问路。
杂货铺老板和裁缝铺老板不约而同地上下打量着男人,他看上去有三十多岁,脸很花,再加上蓬乱的胡子,使人看不清他的相貌。
“那个……我要到申家大院,请问该怎么走?”男人又开口问了一遍,他说话含糊不清,有些大舌头,听上去像是江淮那边的口音,看来并非四川人。
“哦,申家大院呐,顺着这条路直走,路尽头就是了。”杂货铺老板一边打量着男人,一边回答道。
“哦,多谢多谢,”男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说,“我有些口渴了,能不能讨碗水喝?”
“好的。”杂货铺老板爽快地答应了男人的要求,起身走进铺子里,舀了一碗水端了出来。男人从杂货铺老板手里接过碗来,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由于喝得太急了,水从嘴角漏出来,顺着脖颈流下,将男人的胡须和衣襟都打湿了。
“谢谢。”喝完水之后,男人抹了抹嘴,将碗递还给杂货铺老板,连连点头哈腰地道谢。
“看你的样子,是从外地来的吧,你到申家大院去做什么啊?”杂货铺老板好奇地问道。
“有位朋友住在那里,我去拜访一下。”男人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
杂货铺老板和裁缝铺老板对视一眼,和颜悦色地说:“你这位朋友叫什么啊?说不定也许我们认识。”
“是位道长,姓张。”男人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说的是前些日子来的那位张道长吧。”杂货铺老板恍然大悟道。
男人点点头,又再三道谢之后才转身朝申家大院的方向走去。
杂货铺老板望着男人落魄的背影,对裁缝铺老板说:“看起来这个人赶了很远的路啊,风尘仆仆的。”
裁缝铺老板附和道:“是啊,我看他脚上穿的鞋子都磨破了。”
杂货铺老板咂咂嘴,说:“不知道走这么远的路,来找张道长干什么?”
裁缝铺老板摇着头,说:“你问我做什么,我哪里知道。”
杂货铺老板想了想,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口音听起来和张道长有些相似,也许是同乡故旧吧。”
“大概是这样的吧。”裁缝铺老板随声附和道。
“老板,沽二两高粱酒。”
这时有人到杂货铺沽酒,杂货铺老板连忙结束了和裁缝铺老板的闲聊,返身回到铺子里打点生意,很快他就忘了那个来问路的陌生男人的事情。
二福远远听见了叩门声,他放下刀子和泥藕,在水盆里匆匆洗了洗手,一边走一边用围腰把手擦干。他走到大门前,拉开门闩,将门开了一个缝,向外看去。
“请问这里是申府吗?”
门外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
“是的,你找哪位?”二福上下打量着门外的男人。
“我找张道长。”男人弯着腰,态度十分谦恭。
“请问贵姓?”二福想起了张道士的叮嘱,不过仍然决定多问几句。
“免贵姓寇。”
“你找张道长何事?”
“我是张道长的故旧,多年未见,今日路过这里,顺道过来看看道长。”男人一脸诚恳地说。
“哦,请进来吧。”二福见男人所说无误,便打开大门,放那男人进来。
“谢谢,谢谢。”男人连连点头致谢。
“请跟我来。”
二福在前面引路,带着男人沿过道向左穿过屏门,来到客房门前。
“张道长,有位寇先生来找你。”二福敲了敲客房门,小心翼翼地通报道,生怕打扰到张道士打坐。
过了一会儿,从门里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嗯……让他进来吧。”
“请进去吧,张道长就在里面。”二福闪过一边,对身后的男人说。
“好的,谢谢。”男人点点头,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二福完成了张道士的嘱托,满意地转身离去。此时的他并不知道,他是最后一个见到这个陌生男人的人。
外面刮了一阵风,很快又停了下来,天上零零散散地滴下几个雨点,没过一会儿也偃旗息鼓了。天色依旧阴沉,可是雨却迟迟落不下来,实在让人心急气躁。申云潜脱了马褂,在书房里坐着,室内光线很暗,他又老眼昏花,书看不下去,字也写不了,只能这么呆坐着,十分无聊。
“毕根啊,”申云潜出声唤道,“你也过来坐一会儿吧,咱们聊聊天。”
“是,老爷。”毕根从角落里走到申云潜身边,拣了个末座坐了。
“二福今年多大了啊?”
“回老爷话,今年十六岁了。”
“十六岁了啊,”申云潜感叹道,“已经不小了啊。”
“是啊,是啊。”毕根附和着说。
“这孩子打懂事起就在府里帮忙,从小就聪明、懂事,”申云潜摸摸胡须,又说,“我一直挺喜欢他的。”
“是啊,少爷小的时候念私塾,蒙老爷大恩,特准二福也跟着一块儿念,识了不少字,不像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识些字总是好的。”
“这也是托老爷的福。”
“嗯,再过两年,在镇上找个合适人家的女儿儿让二福成亲吧,”申云潜想了想,说,“聘礼钱我来出。”
“多谢老爷的大恩大德。”毕根连忙起身,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不必谢,起来吧,这孩子我一直看着他长大,出些聘礼钱也是应该的。”申云潜微笑着说。
毕根站起身来,连连作揖,口中念道:“老爷对小的一家,实在是太好了,小的愿意做牛做马,报答老爷。”
申云潜摆摆手,说:“这些年来你跟随我,也颇为辛苦,坐着说话吧。”
“谢老爷,谢老爷。”毕根恭恭敬敬地坐下了。
“张道长还在客房里打坐?”
毕根点点头,说:“一直没见张道长出来。”
“那晚上单独准备一份素斋,送到张道长房内。”
“是,老爷。”
“夫人呢,在佛堂里?”
“是的,夫人说吃饭的时候再去叫她。”
“嗯,我知道了。”
申包氏信佛,但妇道人家出入寺院毕竟多有不便,于是就在西厢单独辟了一间房作为佛堂。申包氏每日早晚必去佛堂焚香礼拜,逢初一、十五,还会在佛堂里念经打坐,其间不准外人打扰,没一两个时辰不出来。
申云潜虽然也信佛,却没那么虔诚,只是闲来无事去龙渊寺听松月禅师讲禅论法,再聊聊诗词文章罢了。
“这雨怎么老也下不下来?”申云潜看了一眼窗外,喃喃自语地说。
“回老爷话,这是龙王爷在等雷公、电母呢。”毕根忽然一本正经地说,“等雷公、电母一到,龙王爷就开始下雨了。”
申云潜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打趣道:“这雷公、电母走得也太慢了些,都过这么久了还不来。”
“老爷,须知‘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我们等了这么久,若是在天庭,也许就是打个喷嚏的工夫而已。”
“哈哈哈。”申云潜闻言愈发大笑起来,几乎把腰都笑弯了。
“老爷,晚膳已经准备好了。”二福站在门外通报道。
“哦,好的,”申云潜从椅子上起身,对毕根说,“你去佛堂把夫人叫来吃饭吧。”
“是,老爷。”毕根连忙站起来,走了出去。
申云潜活动了一下脖颈,走出书房,看见二福正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外,便吩咐他道:“你去厨房把备好的斋饭给张道长送去吧。”
二福点点头,转身朝厨房走去。申云潜沿着抄手游廊缓缓踱步,等他来到饭厅时,发现申包氏已经在这里等他了。
“老爷,”申包氏起身施一礼,说,“饭桌上只摆了三副碗筷,张道长不同我们一起用晚膳了吗?”
申云潜点点头,说:“今天是斋戒日,张道长在客房内打坐修养,我已经吩咐二福把斋饭给他送去客房了。”
“哦。”申包氏见申云潜在桌子边坐下了,便跟着也坐了下来。
“孩儿见过父亲、母亲。”这时,申可轼也到了,他在饭厅门口对申云潜、申包氏问安道。
“好了,进来坐下吃吧。”申包氏冲着申可轼招招手。
“是。”申可轼走到申包氏身边,坐下。
“今日的字练完了吗?”申云潜拿起筷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回父亲的话,已经写完了。”申可轼放下筷子,回答道。
“嗯,吃饭吧。”申云潜满意地点点头,夹了一筷子菜。
“老爷……”就在此时,饭厅门外传来了二福略带犹豫的声音。
“何事?”申云潜扭头看了看门外,出声问道。
“回老爷话,我送斋饭到客房,可是无论怎么敲门,张道长在房内也不回应。我推门,可是门从里面闩死了,推不开。”
申云潜看了申包氏一眼,喃喃自语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要不过去看看吧?”申包氏建议道。
“嗯。”申云潜应了一声,从饭桌上起身,迈步朝门外走出。
“我也去看看。”申可轼跟着也站了起来。
“张道长一直在客房里?”申云潜一边走一边问二福。
“应该在的吧,不然门怎么会从里面闩上呢?”二福挠挠头,说。
“嗯……”
“对了,下午有位姓寇的先生来找过张道长。”二福突然想起什么,小声说道。
“姓寇的先生?”申云潜显得有些意外,用责备的语气说,“那你怎么不向我通报一声?也太没规矩了。”
“老爷恕罪,不是我不想通报,是张道长不让我通报的。张道长说那位寇先生只是顺路来看看他就走,实在不愿叨扰老爷。”二福诚惶诚恐地回答道。
“那位寇先生呢,走了没有?”
“回老爷话,我引那位寇先生到客房之后,就去厨房帮忙了,那位寇先生走没走,我实在是不知道啊。”二福的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
三人边走边说,很快就走到了客房门口。申云潜上前敲敲门,门里一点回应都没有,他又大喊了几声“张道长”,门里依然什么动静都没有。申云潜用力推了推门,发现门的确从里面被闩死了。
“父亲,从这儿朝里面看看吧。”申可轼指了指门边的窗户,说。
申云潜点点头,走到窗边,用手指沾了点唾沫,将窗纸戳破一个洞,弯下腰,眯起眼睛朝里看去。
“啊——”申云潜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叫,他两腿发抖,几乎站立不稳。
“父亲、父亲,怎么了?”申可轼连忙上前扶住申云潜,急切地问道。
“血……血……”申云潜指着客房,结结巴巴地说——他的手指抖得十分厉害。
申可轼见状,转身对二福命令道:“你去柴房拿一把斧子来,把这门给劈开。”
“是!”二福说完,连忙朝柴房的方向狂奔而去。
这时申可轼走到窗户边,弯下腰朝里看去。
“啊——”
屋里的场景令申可轼倒吸一口冷气,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到处都是暗红色的血液,一把拔出鞘的长剑丢在地上,剑锋上斫出了好几道卷刃。窗前宽大的铁力木书桌虽然遮挡了不少视线,却依然能看到一双男人的腿从书桌下伸了出来。
“老爷,斧子来了!”就在申可轼胆战心惊的时候,二福提着斧子飞奔回来,毕根也拿着一把斧子,跟在他的身后跑了过来。
“快!把门劈开!”申可轼指着客房门命令道。
毕根和二福一齐上阵,抄起斧头一阵猛劈,很快就把房门劈了个稀巴烂。毕根见状上前用脚一瑞,将客房门给瑞开了。众人走进屋内,触目所及,那种无法形容的凄惨、恐怖的景象,顿时让众人呆若木鸡。
一具穿着破旧长衫的男尸倒在地上,他的脖颈处空空如也,露出黑魆魆一个大洞,血从伤口里流出来,弄得到处都是。张道士的青锋宝剑被人丢弃在地上,剑刃卷了好几处,显然那男人的头是被这把剑砍下来的。
“寇……寇先生!”二福瞪着地上的男尸,涨红了脸,战战兢兢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