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沈融冬手心里重新捧回的手炉滚烫,可也不比那句钻进她耳朵里的声音,更使得自身心绪不宁。

“姐姐得顾着自己,知晓吗?”

左右,她是真的魔怔了。

庆幸瞌睡虫一直围绕着她的脑袋打转,沈融冬昏昏沉沉,借着车轮滚动声作伴,迷迷糊糊真睡了过去。

困意如退潮般散去时,马车外喧闹嘈杂的动静充盈于耳畔,沈融冬掀开眼皮,朦朦胧胧间将身后车帘稍揭,望出去,偌大的城门恢弘,汴京二字悬于城门口上方,铁画银钩,矫若惊龙。

这一刻,她才被红尘俗世拽拉着,从山间的世外桃源里脱离出来。

沈融冬望了眼对面的三人,两个小孩儿的手还攥在僧人手里,她嘴角微翘,旋即压下,当作是没看见一般。

手炉被她放置往一侧,呵了口气道:“你们先在车里,待我下去看看。”

若现下世道当真如青荷所说那般严峻,那么由她一人独自出面,比起多人来反倒更为省事。

城门口,官兵们严防紧守,长刀横挡在身前,阻止灾民们进城。

沈融冬避开他们的争吵,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令牌,为首的官兵瞧见,立马知了来者何人,在沈融冬的示意下免礼,放他们的马车通过城门。

沈融冬回到马车上,官兵们同灾民的争吵依旧没止。

“这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事,你们到这儿吵闹也没用呀,有那本事,就闹到嘉峪关去,让端王来给你们来撑脸面!”

“就是,你们都上赶着到京城里来,还不若去那嘉峪关,沈小将军连同端王殿下,两人都如同活菩萨那般,指不定会收留你们呢。”

“天子脚下岂容你们胡来,就算是闹到陛下跟前,也不会放你们这些潦倒落魄的刁民们进去!”

……

沈融冬心里再清楚不过,黄河水患并非是一日两日的灾难,可她现下,也管不了这许多。心绪不宁,只能克制自身不去想,当从未看见过,听见过。

覆眼瞧见对面小女孩儿的眼睛湿润,她招手唤她过来,将手炉重新塞进她手里,又将温热的手心捂在她耳朵上:“暖和吗?”

僧人的眼眸是如泼墨般的绀色,不温不火看来,沈融冬吞吐解释道:“怕她冷,没别的意思。”

马车安然无虞通过了城门,沈融冬摊开绿竹早先便写好的纸条,她自身在寺庙里有其他的重事,便没亲自来,借着从前在坊市间生活的经验,将需要的辅料种类数量及铺子位置和大致价钱都写好在了纸上,他们只需要找着铺子,一一照应着购置便好。

亲卫在外没驱赶马车,而是牵拽着马匹使其缓慢行走于闹市间,沈融冬在车内将帷帽戴好,见着对面僧人没有下车打算,而是道:“贫僧不适应这繁华街市。”

那为何又一道来?

沈融冬在嘴边嘀咕句怪哉,只同两名亲卫进了贩香珠的铺子,在货架上挑选着将要购置的辅料。

身后闹市熙攘,沈融冬挑得仔细,只看着与绿竹记载的价位并无出入,便商定好了数目,由他们打完包送往马车上。

其实只要略略多添几两银子,便可以直接送往寺庙山门,但眼下城内形势严峻,沈融冬也不便强人所难。

采购完香珠,马车内跻身四人,也还有一大半空当。沈融冬坐在车内观着车外,眼看路过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食楼,匆忙喊停,让其中一位亲卫进去打包几样招牌菜色出来。

“太子妃,这马车上都自备了干粮,再说回寺里的路程得有小半日,我们尚未走到第二间的铺子呢,哪里还敢耽搁,”实则他看离得马车里远了些,压低声音为难道,“主要是这聚仙楼,虽是汴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食肆,可那招牌多半都是荤食,饶是精致素食,也做得不如荤食一半好吃,我们有大师在,还明着吃荤食,是不是不太好啊,恐怕是会引来佛祖怪罪……”

“你们平日里也没少吃,”沈融冬笑道,“莫以为本宫不知。”

在只有粗茶淡饭的寺庙里,平时习惯了大鱼大肉的壮汉们怎么能忍得住?

他们时常会与山下的猎户做交易,或是自己馋虫上身,干脆去山林里打些小鸟小兽,就地吃了。

绿竹将这些事当成闲暇时的笑谈说给她来听时,沈融冬没去管,一方面,也觉得的确是苦了他们。

但眼下揭穿,一点情面也未留。

亲卫窘迫着脸色,走进去楼里打包。

沈融冬停驻原地,无意朝聚仙楼二楼望了眼。

二楼临着街市的有间雅间,锦衣华服的世家子们在窗栏前饮酒作乐,美酒佳肴溢出香气,更有源源不断的欢声笑语。

沈融冬看了有一会儿,方觉脖子后刺痒痒,似是被窥视的感觉。她侧回脸去,马车的车帘揭起一小片,有双藏满好奇的眼睛从中透出来。

“姐姐,你在望些什么?”

“没什么,”她急急忙忙道,“方才就是在想,这上菜的动作,怎的这样慢?”

男孩儿探过脑袋来,悄声道:“可是他方进去不久。”

沈融冬提提嘴角,颔首称是,没再反驳。

也不是聚仙楼的动作慢,而是她忆起许多不该回忆的事。

她和晏君怀初识时,总会来楼里,只因她垂涎这里的各种菜色。

后来进了东宫,宫里的菜色怎样都比宫外要精致,从此便再也没来过。

和聚仙楼里的亲卫约好了在城门口碰头,沈融冬便同其余人赶往剩下的铺子,购置辅料的时间里耗费了好些心神,可亲自活动手脚散出身上热气后,方觉得走在外面竟比呆在马车里更好,即便没有手炉,亦会觉得温暖。

直到沈融冬同另一名亲卫将辅料购置齐全,僧人依旧是安然坐于马车内,一动都未曾动过。

沈融冬见着最后的彩漆装进了车厢里,便同亲卫道:“由你们先赶着马车,去城门口汇合,本宫带着他们再去随便逛逛。”

“可太子妃,”亲卫压低了声,小心翼翼道,“您出行这一趟,安危是由我们两全权来负责,本来少了一人就已经是冒着极大风险,若是再丢下您一人,还带着两个小毛孩子,保不齐您掉了一丝头发,褚队长都得拿我们开刀。”

“那不若由他赶着马车,你陪同在我们身旁?”沈融冬朝马车内看了眼,提议道。

“太子妃,您可不知道,”亲卫跟着朝马车里瞄,“这大师真是个怪人,方才您进铺子里时,我同他吱过几声,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肯下来,若是教他在外头赶车,他决计也不乐意,依属下看,这回便算了吧,这两孩子还小,日后大把的机会来城里,你们说是不是?”他最后几句话嗓子扯开了些,刻意要教马车里的人恰巧听见。

沈融冬不信,正打算进去同僧人再商议,不料他先行出来,脸上却遮人耳目。

如此的行径沈融冬再熟悉不过,每每当沈温归京,都是作这样打扮,只露出俊俏的眼角眉梢,像是生怕走漏半点风声,教汴京城里的姑娘知道。

沈融冬稀奇,又有些掩不住笑:“大师是怕美色被他人觊觎?”

方出口,便觉得不适当,低了头:“罪过,罪过。”

僧人一手抱着小女孩儿,另一手牵着小男孩的手,温道:“方才脸上见了闹市的风,现下起了疹子,怕一路走过去会吓着行人。”

沈融冬将信将疑:“那这样罢,你先过去汇合。”她看向亲卫,“这名大师也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之辈,无需担心,褚队长若要拿你们问罪,也得真出点事才行。”

亲卫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的话头不吉利以及他过分的逾矩,后怕着领命,赶马车去了。

方才沈融冬在马车外,便瞧见两个孩子的目光停留在外舍不得离开一刻,只是当时未将正事办完,现下见他们踩踏在京城的地面,高兴得眼角眉梢全上扬,也跟随着他们一道高兴。

小孩子的目光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不住,各色的摊位几乎都被他们光顾了个遍,沈融冬但凡见着他们盯上某件新鲜小玩意,算计着那串铜钱的数量,私下里再略略添补上一些,抢着在他们的身后付钱。

“你看那位姑娘,竟像个随从一般,跟在位和尚的身后付钱,奇了怪了。”

“还有那两孩子,一个光鲜亮丽,一个看着落魄。”

“不对,另外一孩子无非是身上多了件大氅,面目看着也不像是有钱人家,别不是这和尚,偷着做了什么污秽行当……”

“嘘嘘,他们看过来了,别再说了。”

“不过说起那位姑娘,倒是气度身段都万里挑一,光是瞧见背影,就知道俊。”

……

沈融冬听见百姓口中的这些闲言碎语,脸一阵一阵烧得厉害,像是藏在了蒸笼里熏蒸,但稍微热过一阵,便也随着他们说。

逛尽兴后,到城门口汇合已近日落西山,沈融冬坐上马车,目光触及手炉,试探了下,内里的炭火早已温凉。

马车里货物四处堆叠,虽不至于无处容身,可若让对面三人依旧坐一道,也不称心。沈融冬将小女孩儿抱来自身这边,期间一直察觉,对面有道目光琢磨不透。

直到马车行至山脚,两名亲卫带着小男孩儿去小解,只余下睡着的小女孩儿和他们,沈融冬抬眼问:“大师从方才,便一直盯着这边看,究竟在看些什么?”

僧人道:“在想施主装睡的本事,当真是烂熟于心。”

车厢里冰冷,但沈融冬仿佛回归到了行于街市间时的那番脸热,又问他:“我何时在装睡?”

“若施主下山时未曾装睡,为何方才一度盯着手炉?”

“大师果真是在不该好奇的地方偏偏好奇,”沈融冬提了下唇角,“只是看着它炭火温下,不能再用于暖手,甚是可惜。”

“快回崇恩寺了,有无炭火,”僧人他意深重,“应也无大碍。”

沈融冬笑道:“说得也是,那便不看。”

不论僧人他意如何,她死活不承认,他便也没办法。

待到男孩儿和其余两名亲卫归来,马车上路,小男孩儿的声音混在嘈杂的车轮声里:“大师,阿施的脚之前虽说是好了,可是方才在街市上,我瞧着她下地走路时还不大利索,你能帮她看看吗?”

但凡是提及到妹妹,他便如同大人一般。

僧人当下不再迟疑,在小男孩儿的帮助下揭开小女孩儿的棉裤,捏着她的脚踝进行推动。

“大师原来还会医术?”沈融冬的眼光被这幕景象吸引。

“那是,”小男孩儿如同自身医术了得,沾沾自喜道,“阿施的脚受伤,一直都是大师帮忙敷的草药,才会好得这么快,他可厉害了,什么都会,什么都能想到。”

僧人未分心神,眉目也未曾抬:“寺庙里没有专门的医者,若是寻常有人受伤,迟早要寻人医治,所幸照着医书,粗浅学了一些。”

沈融冬恍然想到,这样的人,即便是问她为何盯着手炉一直看,应当也是担心需不需要添上几块炭火,便是问她为何烂熟于心装睡,应该也是忧愁香客昨夜里未睡好,想要替她开上几味凝神的方子罢?

“大师方才在马车上,同我们说过,”小男孩儿一脸认真,又神秘兮兮道,“姐姐你的身子骨弱,得多在外走动,身心才能畅快。他还说,若是有事在心里头闷着,只会闷出大病。”

所以故意同她作对,是知道她在心里没想通?

沈融冬从方上车起,便在心中盘算着问出他缘由,为何要在她之后才说出妙计。而在听闻他会来后,仍应允绿竹,也是想在路上盘根问底,可终究是那盏手炉的温暖,令她喉咙堵住,闷成了只葫芦。

沈融冬无言,只点点下颌。

“大师从前在俗世里,对待自己的妻儿,是不是也是这般好?”小男孩儿童言无忌,“所以现在才这么照顾姐姐。”

“你别胡说,大师怎么可能会有妻儿…”

沈融冬猛地堵住自己的嘴,忽然想到,若是在成家后才脱离的凡尘,那么有妻儿,似乎也不奇怪。

对面人没抬眉目,亦没丝毫反驳。

五脏六腑的杂乱思绪如同静静煮沸的水,那么也就不难解释,他会对女子如此照顾,从披上袈裟,到姜汤,再到手炉…一切都是有因可循。

沈融冬须臾间竟来了这样的想法,这样的僧人,比起汴京城里的那些世家公子哥们,还要出众几分。

若是褪下这身袈裟,沈融冬只当他是哪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合该恣意纵马,执扇风流。

她也从未遇见过,能将袈裟穿得如此惊艳绝伦之人。

随即又不免想到,这样的人原本有妻儿也不为过,不知道因了怎样的劫数,才会厌弃这繁华红尘。

沈融冬在心里默默思虑,眼光无意间触及手炉,手指碰上,传递过来的温热竟又少了。

“怪人。”

她之后揭起车帘,喘了口气,却没在说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