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融冬步履不停,回到自己的寝宫外,拽着崔进衣角的手方才松开。
她的脸颊绵延渗出细汗,崔进回忆起方才太子妃的举动,觉得她如同是在逃命,躲藏可怕的事物一般。
他不解:“太子妃,您方才在窗栏前站了许久,属下惦记着尊卑,一时也不敢同看过去,可属下大致能明白,您看过去的位置是殿下的书案,莫非您看见的,不是太子殿下的睡颜?”
沈融冬心下未安,搪塞道:“是殿下的睡颜,不过睡着了比较罕见,以至于本宫看见,一时间看得怔了。”
崔进见她执意不说出口,也不再强行追问。
崔进离开后,沈融冬踏进庭院里,一眼望见绿竹同刘裁一道,两人围着院里的几棵翠竹看。
“你不知道,这些翠竹都是在太子妃进宫的第一年里,同太子殿下两人亲手栽种下的,”刘裁夸大其词,“他们二者的情感,也如同这苍翠挺拔的竹子一般,从幼时至现今,日后定然也会万古长春。”
“奴婢的名字,不就是绿竹?”绿竹琢磨到了意味。
“对啊,”刘裁逗她,“所以殿下特意挑中你,将你送来太子妃身旁。”
他们本来是趁着太子妃还没回宫,闲暇时在这里打发时间。刘裁是老人,给绿竹介绍宫里宫外是本分,以免她不熟悉宫中事物,触着了太子妃的逆鳞。
可他断然没想到,太子妃会这么早归来,不动声色靠近,听见他们谈话后,悠悠问:“这些竹子好看吗?”
绿竹下意识点了下颌:“好看。”
刘裁噌地转过脸:“太子妃,奴才以为,您会同殿下一道晚膳呢。”
月色攀上竹枝,又不为人知漏过叶缝,斑驳陆离碎在沈融冬的肩头。她身形单薄,沐在月影下,莹白的肌肤说成与景致融成一体,一点儿也不为过。
她既寡淡,又不容置喙:“本宫明早醒来,要见不到一株竹子。”
绿竹不知所措,呐呐道:“太子妃,这些竹子…不是您与殿下的留念吗?怎么要伐了它们呀?”
“荀太医早前劝慰,本宫的病体最好是寻处世外桃源的地休养,”沈融冬道,“本宫觉得也对,于是明日去崇恩寺烧香礼佛前,打算多备上一些上上签。”
“崇恩寺的上上签一向难求,”刘裁连朝绿竹抛了眼色,殷勤道,“若太子妃有了这么多上上签,便不怕摇不中,好运不上身了。”
绿竹张了张嘴,全然讶然无措。
太子妃的栖霜宫前院原本是郁郁葱葱,当翠竹一夜间砍伐光,失去清风过林时的喧杂,冷意便凭空而至。
沈融冬的脚边煨着掐丝珐琅足炉,她提笔在宣纸上留下墨痕,不消小半个时辰,晏君怀下朝后,果真如她所想般不请自来。
沈融冬没搁笔,一字不落将昨日里赵府发生的事及青荷回沈府的事同他坦白。
而后,她的话声娓娓,慢条斯理道:“臣妾自知罪孽深重,前两日不仅照料小皇孙不周,眼下更是拒绝您为青荷安排的亲事,因此臣妾愿去崇恩寺斋戒一段时日,孜孜誊写佛经,替陛下以及丽妃殿下祈福,以赎臣妾这段时日来的罪。”
晏君怀一身青色,银冠镶玉,眉目间朗月清风。
他问:“那盼儿呢?”
沈融冬温声道:“殿下看着安排便是,无论是交由丽妃娘娘,亦或者是交由侧妃,这段时日里总归出不了差错,臣妾更以为,侧妃在闭门思过的期间里待在深闺甚是无趣,若有盼儿作伴,说不定能好上些微。”
晏君怀低眸看往桌面,沈融冬的字依旧纵情写意,丝毫没有方正可循。
“你自幼跟孤练的一手好字,现在纵然刻意将痕迹抹去,也莫要忘了,即便同孤的字大相径庭,”晏君怀寒道,“你亦是孤的妻。”
“是,”沈融冬摒心静气,接着道,“若殿下还念着我们夫妻情分,请应允臣妾的请求,另外若能在侧妃照料盼儿时让刘裁守在身旁作陪,更好不过。”
晏君怀眼帘掀动,薄唇微启:“冬儿,你可是在怨孤?”
沈融冬晃了下头,云鬓上珠钗步摇叮铃作响:“并未。”
她的话声掩在响动里,晏君怀沉默须臾,看了她眼,转瞬将目光收回,哑道:“早去早归。”
崇恩寺处在京郊,一向是皇室中人持斋把素的地方。
沈融冬草草收拾好行装,一路轻车简从前往崇恩寺。
官道上的路平坦开阔,可是一旦行至山腰,马车愈发颠簸,沈融冬提了裙摆下车,深嗅山林间的气味,心中翻涌着的思绪四散,她身旁除了绿竹,是一列亲卫随行。
晏君怀在指派这些亲卫时道:“若有任何吩咐,他们会悉听尊便,若无,他们全是聋哑人。”
无论是寻常人,亦或者聋哑人,无论绿竹,还是他们,说起来,全都是他的人。
崇恩寺隐在云雾里,到了山门前,悠远绵长的撞钟声响一阵覆一阵。小沙弥牵引着马车朝马厩去,沈融冬有绿竹伴在身侧,听另一位沙弥介绍起寺庙中近况:“施主来的日子不巧,眼下黄河水泛滥成灾,我们寺庙里收容了许多无处可去的灾民,一日三餐供给他们斋饭。施主斋戒的这段时日,怕是难免会被惊扰到,还望施主不要见怪。”
“灾民们原本也是衣食不愁的百姓,流落到贵寺庙,想必也是身不由己,若非束手无策,谁愿意寄人篱下,”沈融冬道,“这样,沈府历年来定向捐赠给寺庙的香火钱,会比往常添上一番,当是为黄河两岸祈福,祈愿灾情早日散去。”
“女施主当真是菩萨心肠,”小沙弥笑道,“施主现下是要先用过斋饭,还是前往礼佛?亦或是赶赴法堂,听主持为灾民们讲解心经,虽主要目的是安抚他们,可主持亲临论经的时刻难得,施主前去听听,也未尝不可。”
“我们喜欢清净,”绿竹插话,“在寺庙里随便逛逛,寻处佛堂礼佛便好。”
和小沙弥告别,绿竹将沈融冬拉进一处佛堂。
她鬼鬼祟祟,从衣袖里掏出一把竹签:“太子妃,您看。”
沈融冬怔住,绿竹的手中,根根都是被削得光滑明净的竹签,上面的墨迹尚未完全干透,边缘有些洇开。更让她出乎意料的,是其内容字字珠玑,全是福寿绵延的好话,饶是上上签,也不会有这般直抒深意的。
沈融冬问:“你真以为本宫准备将竹签全替换掉?”
绿竹瞪圆了眼,迷惑不解道:“不然呢?太子妃昨夜里还说,要将竹子砍光,全都做成上上签,这些都是刘公公削的,他知道您是一时之气,因此没做多少,由奴婢在上方书写…”
沈融冬眼眶微红,弯嘴角道:“绿竹,你可曾知道雨后春笋?”
“只要有根系在,那么竹子便是伐之不尽,除之不竭,现在将它们砍去,待到来年春风料峭,细雨如丝,埋在地底的竹笋冲破土壤,又是焕然新生。”
绿竹长长地叹道:“原是这样,可是太子妃来寺庙里,也是很突然…”
沈融冬揉了下她的脑袋:“寻求自己心结的解法,没有什么突不突然。”
她的手触及香案上的签筒,手指匀净纤长,轻轻一摇晃,一枚竹签从签筒中掉落出来。
绿竹拾起,喃喃辨认:“似鹄飞来自入笼,欲得番身却不通,南北东西都难出,此卦诚恐恨无穹…恨,恨无穹,太子妃,奴婢听这签文的兆头,怎么好像不太吉利……”
佛堂中应是时常有人求签,可灾民四起的时段寺庙里无人能抽身专程来解签,香案上自备了一本签文解法,算是周到。
沈融冬翻开泛黄燋卷的书页,目光停留在上,稍作迟钝。
绿竹将脑袋探过来,似是也想要看看:“太子妃,是好签吗?”
“上上签,”沈融冬语声笃定,将书页不徐不疾合上,“不过内容晦涩难懂,看不出来究竟该如何解,无妨,只需要知道是好签便足矣。”
“太子妃,您果然本来就有无边的福气,”绿竹这下放心,“压根就不用准备那些上上签。”
她将竹签收拢进衣袖里退出佛堂后,沈融冬跪在蒲团上,面对善目慈眉的佛祖,阖眼间,清澈浓黑的眸子里全是忏悔。
世人皆知,崇恩寺的上上签最是难得。
不出她所料,果真如此。
观音灵签第七十四签,姻缘,刑伤。
下下签。
沈融冬礼完佛已经接近暮时,她退出佛堂,同绿竹在斋堂用过斋饭,回厢房途中,撞见了一群衣衫褴褛的灾民,他们大概是方听完论经,可是脸上清苦不减,显然未起到作用。
“他们好可怜…”绿竹摸向自己腰间,“奴婢若不是将荷包落在厢房,就给他们些施舍了。”
沈融冬见状,同样将手探向腰侧,可是随即空落落的触感仿佛在提醒她些什么。
“太子妃,您的荷包落了?”绿竹惊呼。
“想是就在不远处,待会去寻上一寻便可。”沈融冬朝耳垂探了探,又往云鬓上拔了一枚简单的钗子,一并放往灾民们的手中。
“既然都身有余力,不若你们闲暇时便去山林中拾掇柴火,有多少我照单全收,堆在寺院里的柴房便可,这些首饰就当是预先支付的工钱,”沈融冬看向他们轻劝,“不能等到寺院里人满为患,你们到时再去想办法谋生,这样只有难上加难。”
“女菩萨开眼,谢过女菩萨…”几个灾民谢过,连连作揖退下。
沈融冬见惯了象箸玉杯、池酒林胾的场景,眼下场面同那些奢靡的景象天渊之别,她一时看不下眼。同绿竹商议好分头寻找荷包,便朝礼过佛的佛堂踏去。
佛堂里的香炉正燃,袅袅檀香萦绕在殿中各处,她的身上仿佛也被熏上一层庄严厚重的气息。
沈融冬将身子伏低,投向香案前地面的目光无果,又扫遍大殿角落,亦不见荷包踪迹。
“大概不是落在这里。”
正要离开,她忽然听见一阵似有若无的轻微异响。
沈融冬抬下巴朝前望,眸含讶色,慈悲为怀的佛祖屹立原地,她居然从中端详出一丝睥睨。
佛龛后走出半道披着袈裟的身影,脸未看清,那袭袈裟下探出拈着她荷包的手:“施主,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