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入夜前,乳娘将盼儿送了过来,沈融冬抱过他,乳娘传话道:“太子殿下说了,不会再有下次。”

知道言下之意,是晏君怀不会再让孟欢见着盼儿,沈融冬颔首过后,抱着盼儿往榻边坐。

宫灯陆续灭掉几盏,只剩烛光微晃的最后一盏,沈融冬在昏暗光线下哼着儿时记忆尤深的歌,哄着怀里婴孩入睡。

他不像往常那般听话,以往她随意哼唱几句,他逐渐乖乖睡下,但此刻闭着眼睛有一声没一声哼唧,似乎是极度不舒服。

沈融冬让绿竹提着宫灯过来,烛火微弱,照见盼儿的脸小得可怜,皱巴巴紧成一团,摸了把额头,发烫到骇人。

绿竹心慌,一眼指出:“太子妃,这是温病,奴婢幼年时家中没什么人照料,奴婢的弟弟,就是夭于温病。”

沈融冬镇定道:“去传太医,再将太子殿下请过来。”

绿竹后知后觉明白自己乌鸦嘴,庆幸太子妃没怪罪,连掴了自身两掌,同殿门口守夜的太监分路去行事。

太监领命穿过数条游廊,一步不停来到殿下歇息处,门口的两名宫人不识眼色,拦住他道:“这是戌时,殿下及侧妃早已歇下,公公来叨扰什么?”

刘裁从进东宫的那一刻起,太子殿下便吩咐了,只要是太子妃的事,他都得当成天大的事来对待,哪怕现下太子殿下正同孟侧妃在就寝。

他扯开了嗓子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小皇孙殿下发热了,眼下太子妃一筹莫展,正抱着小殿下垂泪呢!”

说罢,他瞪了门口两位宫人一眼:“若是耽误了小皇孙,你们担待得起吗?”

晏君怀披上衣袍很快从中出来,只见素来在沈融冬身侧服侍的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地面:“殿下,奴才方才说的便是全部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晏君怀走过他身旁,步履渐快,朝花攒锦聚的游廊深处踏去。

“殿下,”谁知孟欢的声音喊住他,仓卒过来,“妾身也要一道。”

她上前握住太子殿下的指尖,怎料他不动声色抽离,孟欢的手心里顿时一片冷寂,仿佛上面残存着的热气都是幻象。

“您不必如此为难,”孟欢徐徐笑道,“妾身也是惦记小皇孙殿下,即便只在殿外望上一眼,能够确保他安然无恙,妾身便心满意足。”

晏君怀无动于衷:“孤去去就回。”

直至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游廊里,太监心急火燎地跟上,余下两名自知没尽到本分的宫人,脸颊迎来火辣辣的两掌,听得侧妃恨恨道:“要你们在这里守夜有什么用?”

余光里侧妃死死扣住自身的手,脸上不复任何温婉。

荀太医为盼儿诊断过,施针期间,他的脸仍然皱巴,稀疏的眉毛拧紧。

沈融冬心下不安,攥着锦帕一眼不落,正敛声屏气,听得刘裁传报:“太子殿下到!”

晏君怀踏过门槛,来到榻边询问道:“何时有的症状?”

“臣妾抱着他,有一阵过后,”沈融冬道,“是臣妾的罪。”

“不过也有可能,病症早已潜伏。”

晏君怀闻言,紧紧锁着她的脸,仿佛想从她脸中窥出答案。

“白日里,盼儿一直在孟侧妃怀中。”

晏君怀沉吟:“你的意思是,孟侧妃虎毒食子,故意用盼儿诬陷?”

沈融冬抬睫,轻巧地注视着他:“所以臣妾除了传唤太医之外,更是请了殿下前来定夺。”

晏君怀莞尔,方才的沉吟恍若假象:“温病一年常有,眼下好转即是,太子妃何必较真根源?”

沈融冬面不改色:“臣妾是在警惕这样的事件,以免日后再次发生,况且盼儿是臣妾的儿子,若是有他人心存不轨,臣妾定不会手软。”

晏君怀没往她说的方面揣测过,只想尽快消去她的胡思乱量,但见到沈融冬神色认真,口中不免一松:“那你想让孤如何定夺?”

沈融冬摊出手掌,掌心里躺着张字条:“臣妾已让乳娘将白日里盼儿接触过的食物一一写下,荀太医看过,其中并无哪两种食物相克,但盼儿发病并非毫无由来,由此可推测,许是受了外界影响,譬如见风,又或者是接触冷水…”

“够了,”晏君怀眉头微皱,变了脸色,“既无真凭实据,那么想必是偶然,天底下哪会有亲生母亲存心去伤害自身的孩子?”

“孟侧妃若是使得盼儿在臣妾手中发病,那么待到殿下追责,臣妾的罪名便是照料小皇孙不周,殿下难保不会将盼儿交还于孟侧妃抚养。”

晏君怀问道:“可孤今夜在侧妃殿中歇息,她何苦闹出这样一场?”

沈融冬清浅一笑:“盼儿都在侧妃寝宫,何愁殿下不会去?”

晏君怀怔忪。

她更笑靥如花:“即便此事殿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孟侧妃一向受到殿下宠爱,怕是也不缺这一回两回。”

晏君怀薄唇微抿住,他揭开床前帷帐,荀太医正施完最后一针,额间轻松许多:“殿下,小殿下已暂无大碍。”

沈融冬同样看来,望向床榻,唇角不自觉间上扬。

她声音轻柔,听着如同柳絮飘落在心里:“此事殿下觉着是孟侧妃有意,那便有意,若殿下觉着偶然,那臣妾亦是无可奈何。”

她道完这句,榻前的帷帐骤然落下,晏君怀头也不回,身形大步朝外跨,逐渐掩在了夜色中。

宫殿檐角下檐铃经风吹撞出阵阵喧闹铃音,孟欢在檐下形单影只来回踯躅,直到月夜里一抹颀长身影呈现,她忧心如焚地迎过去:“殿下,盼儿可是没事了?”

晏君怀神情冷淡:“他有事没事,你心里理应清楚。”

孟欢呆怔,继而笑道:“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妾身根本未随同殿下前去,又怎会知晓盼儿现下的状况?”

晏君怀冷道:“近些日你呆在殿里安分守己,若无孤的允许,不得擅自出殿。”

孟欢僵硬笑着:“可是有人同殿下说了些什么闲话?”

他没出声,孟欢便试探道:“妾身早已说过,若是殿下希望,那么妾身便不在殿下与姐姐眼前出现,可殿下仁慈宽恕了妾身,现下妾身根本未曾得知自身做错了什么,殿下这般责罚,恕妾身心有不甘…”

晏君怀揉了揉眉心,满脸写着倦累:“孤去书房睡。”

“殿下,”孟欢死死咬着唇,“姐姐身体有疾,若是要关妾身禁闭,不若暂将盼儿抱来给妾身,若是姐姐继续照料,只怕会分心劳神,妾身也想替姐姐分担……”

“不必。”

晏君怀抛下冰冷一句话,转身即逝。

沈融冬起早,庭院里的翠竹掩藏在浓雾中,也能看出经过一夜秋风的洗礼,略微有些潦倒落魄。

守在殿门外的刘裁兴致颇高,望见太子妃身影,急忙赶前汇报:“太子妃,这下可好,昨夜里太子殿下将孟侧妃禁足了有段时日,您不必再担心她会做些什么私下里的手脚。”

“荀太医来了吗?”沈融冬并不关心他口中所说的事。

“来了,”刘裁挂着的喜色没散,“不过除了荀太医前来复诊之外,沈府那边也来了人,据说是三公子的吩咐,太子妃您是要先见哪边?”

“后者稍待片刻,”沈融冬掀动眼睫,清楚瞧见绿竹领着荀太医,已冉冉走到眼前,她心中自然分得清轻重缓急,不慌不忙道,“小皇孙的病情打紧。”

同荀太医移步至内殿,沈融冬窥着他为盼儿看诊,忽然间,听得苍老的声线问起:“太子妃的气色竟比起昨夜还差,可是仍在惦念夜里发生的事?”

沈融冬没接话,荀太医反客为主接着问:“恕微臣直言,昨夜太子妃与殿下的对话,微臣略微听去一二。若太子妃无真凭实据都能令殿下深信不疑,孟侧妃更得到小惩大诫,那么看来殿下对您的宠爱远远超出有些人所想,既如此,太子妃还有什么好忧虑?”

沈融冬笑了声:“本宫并非是在想此事,况且太子殿下疑心病重,这是整个汴京城内上上下下,众所周知的事。”

若是其他人的疑虑增长,需要在一片干涸的土地里,先将地用犁耙翻松,再精心施肥,待到土地生长成能进行播种的地步,那么对于晏君怀来说,要想他对某件事某些人产生疑虑,则在本就富饶的地里播撒下哪怕是发霉的种子,却极其能够生根发芽,直至参天。

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待其他人,都是如此。

晏君怀就是这样的人,她这些年来,早已琢磨透。

“恕微臣再冒昧,太子妃并非是喜欢追根究底的性子,昨夜里见您与平日大有不同,倒是叫微臣吃上一惊。”

荀太医当年对沈将军有恩,沈融冬进宫,因着这层关系,每次病情来犯,都是传唤的荀太医前来逢凶化吉,久而久之,她将他当成值得仰仗的长辈,偶尔也会是谈谈知心话的老师。

在他眼前,自然是没什么好再掩瞒。

“乳娘一直跟在小皇孙前后照料,接触过什么会导致病因潜藏的事物,只有她自身知晓,”沈融冬抿住唇,眼神极淡,“若她知情不报,那本宫也毫无办法,只有追本溯源。”

她说起话来气度从容,但偏偏身上始终萦绕着股挥之不去的冷冽,教人无形中不敢直视。

荀太医心头一震:“太子妃的意思,是乳娘与孟侧妃……”

“殿下不是没察觉。”

“太子妃,”荀太医担忧地看着她,“若是宫中大小事物纷扰杂乱,不若向太子殿下禀明,寻一处世外桃源的地呆上一阵,想必会比眼下一味陷在深宫中,更有利于旧疾的康复。”

沈融冬浅浅一笑:“谢过荀太医。”

荀太医复完诊离开,沈府里来的家奴被请进来,甫一抬眼,便匆匆跪了下去,话音苍卒入耳:“太子妃,三公子昨日离宫后去兵部侍郎府中寻了青荷姑娘,可在那采买婆子的口中打听过后,得知原来在侍郎府中待着的第一晚,青荷姑娘就已经消失了。三公子怕您放心不下,特意让小的来知会一声。”

“嗡”的一声。

沈融冬指节发颤,眼前人说的什么,似乎都听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