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挂在天际,一艘大船缓缓驶进渡口,大船的桅杆上挂着一面斗大的旗帜,上面绣着一个大大的“周”字。帘幕一掀,一身儒服的周瑜从船舱里走了出来,三十四岁的他,轮廓依然是那么风神俊朗,只是面上多了些在外奔波的风霜。在江东,他的威信是显而易见的,一见到他露面,岸上的士兵们都齐声欢呼了起来。
周瑜屹立船头,也向岸上的水兵们注目示意,面露微笑。鲁肃、黄盖和诸葛亮三人迎了上去。周瑜看见鲁肃,紧走几步,和鲁肃拥抱,一手拍拍鲁肃的后背,道:“子敬,我在都阳,无时无刻不想着和君连床夜话,共语平生啊。”
鲁肃道:“公瑾,我何尝不想君。只是大丈夫为了国家社极,迫于王命,不得不经常漂泊在外。”
周瑜脸上再露微笑,又注目黄盖:“公覆将军,别来无恙。”
黄盖兴奋地说:“贱体尚佳,承蒙都督挂念。”
周瑜又转眼看着诸葛亮,鲁肃忙介绍道:“这位是左将军刘玄德派来的使者。”
诸葛亮也向周瑜一揖,笑道:“下走不才,姓诸葛,名亮,字孔明。久闻江东周郎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
周瑜客气道:“岂敢岂敢。令兄诸葛瑾也是我至交,请上岸说话。”
他们来到岸边,早有车马停在道上,鲁肃道:“公瑾先回家,和父母妻子会晤,肃回家治理膳食,晚上务请光临,肃要为君接风洗尘。”
周瑜拉鲁肃到一旁,低声道:“我奉主公急令,昼夜兼程,赶到京师,当立刻拜见主公,岂可贪恋天伦。你告诉我,主公召我回京,到底何事?”
鲁肃想了想,道:“如今天色已晚,不如现在驰奔寒舍畅谈,明日一早拜见主公如何?”
周瑜看看孔明,大声道:“也好,就依子敬。”周瑜、鲁肃、孔明三人上了车,驰奔而去,黄盖在后拱手告别。
虽然早就听过周郎魅力过人,让江东妇女倾倒,但实际看到的情况还是大出诸葛亮意料。周瑜在鲁肃的引导下走进自家庭院,院内几十名脾妾都不约而同停住了手上的劳作,直起腰来,惊喜地望着周瑜器宇轩昂地踏过庭院,然后相对窃窃私语。
鲁肃的这座宅子是孙权特赐的,庭院后面有座花园,假山楼台掩映在冬日的灌木当中,园中有一座高台,三面临水,由一条曲曲折折的石桥和岸边相接,台上筑有一座四阿屋顶的楼阁,上面围着锦慢。这个后园的另一角有座水井,也有许多侍女围在井栏边洗菜,周瑜的到来,打断了她们的工作,同样引起一阵骚动。
周瑜笑着对鲁肃道:“原来子敬早有预备啊!”
鲁肃道:“当然,请公瑾先上台阁,我吩咐下人开始烹煮,过不了多久,就可以上菜了。”
他们在台阁上坐下,周瑜向南,鲁肃向西,诸葛亮向东,他们面前的案几成曲尺形排列着,中间是块方形空间,铺着鲜艳的戳概,大概是为歌舞乐伎演出用的。台阁四周还有雕花的琐窗,垂着厚厚的帷幕。虽是仲冬天气,阁中却温暖如春。周瑜笑道:“子敬,你还真会享受啊。”
鲁肃道:“都是主公赐予的,无法拒绝。”
“哦,主公对你真好,连我都有些妒忌了。”周瑜开玩笑地说,语气中却有一股掩饰不住的怅惘。他倒不是嫉妒鲁肃,鲁肃是他的好友,也是他推荐给孙权的,孙权信任鲁肃,说明他荐人有眼光。但是孙权对鲁肃的信任反而超越了自己,而且也没有因为对鲁肃信任就对自己表示友好,这让他多少有点伤感。
他们言来语往,使得诸葛亮在一旁插不上话,只好百无聊赖地四顾。这时天色逐渐向暮,侍女上阁,点满了台阁内四角灿若银星的油灯,酒菜瓜果也陆续端上来了,三人围坐在一起,开始享受美味的酒食。
周瑜举起酒爵道:“子敬,阔别许久,请饮此杯,一湔相思之苦。”
鲁肃依言举爵饮尽。周瑜又道:“主公此番招我进京,定有大事,子敬应该知道罢。”
鲁肃道:“不瞒公瑾说,确有大事,日前主公接到曹操书信,恐吓说,要主公立刻献上江东投降,否则将亲率八十三万大军,浮舟东下。孔明先生此番来东吴,也是为此。不知公瑾有何良策?”
周瑜不假思索:“八十三万大军进攻东吴,我们还能有何良策?当然只有归顺曹操,方能保全父母妻子性命。”
鲁肃大惊:“公瑾何出此言?肃认识的公瑾,不当如此说话。”
周瑜懒散道:“那该如何说话?”
鲁肃道:“当年肃和公瑾相识于东城,畅谈天下大事,以为若觅得明主,当尽心侍奉,驰骋天下,封侯拜相,建不世之功勋,留名青史,功垂后叶。现在我们主公正是古今罕见的明主,今一事不顺,便思投降曹操,早知如此,我等当初又何不径直投奔曹操?”
周瑜望了诸葛亮一眼,笑道:“当时曹操在远,东吴就近耳,早投晚投,又有何区别?”
鲁肃还要说话,周瑜抬手止住他,笑道:“我一路风尘仆仆,子敬也不以歌舞招待,却晓晓以国事烦人,岂非太迫?”
鲁肃无奈道:“是君急于问我主公将君召回有何事的,好罢,我们先休憩一刻。来人,上乐。”
一队盛装的女子穿着长袖的舞裙,袅袅婷婷地走上台阁。另有一队乐女,怀抱琴瑟上来,跪坐在台阁一旁。一会儿,乐声响起,几个舞女走到台阁中央,长袖轻舒,旋转起舞。周瑜出神地望着她们,一动不动,好像完全沉醉在乐曲中。鲁肃则坐立不安,时时举起酒爵放到唇边,旋又放下,满脸都是焦急之色。他望望诸葛亮,用目光向他求援。但诸葛亮摇摇头,嘴角含笑,对鲁肃的示意视而不见。
琴瑟和歌舞仍在不徐不函地进行着。周瑜身体斜靠在榻上,两目微闭,弹琴鼓瑟的乐女似乎心不在焉,手上虽然拨着琴弦,目光却不时地偷偷膘向周瑜。突然周瑜“咦”了一声,弹坐了起来,指着弹琴的乐女道:“错了。”
乐女拨弦的手指停了,脸上却没有丝毫惭愧之色,反而向着周瑜微笑。
鲁肃忍不住了,他满脑子是打仗的事,哪有心情像周瑜这样悠闲听琴,当即对周瑜道:“寒舍的侍女,不过会弹几只小曲,以娱愚耳,比起尊夫人的琴声,那是差得远了,公瑾若真要听,等会儿就可回家听,何必让这些人败了兴致。”又对那些乐女道,“你们下去罢。”
乐女虽然嘴巴不情愿地回答“是”,身子却没动,满怀希冀地望着周瑜,希望他能发话挽留。周瑜却伸了一个懒腰,道:“也罢。子敬,咱们继续饮酒。”
乐伎们只好无奈地起身,纷纷退下。
鲁肃忍不住又道:“公瑾难道真的认为只能投降曹操吗?须知江东六郡,主公三世历经千辛万苦方才取得,岂可拱手与人?”
周瑜道:“你哪知兵革一起,东吴上百万生灵将遭涂炭。曹兵人马多我十倍不止,抵抗只是白送性命。”
鲁肃急道:“以东吴之险固,主公之英明,公瑾之英雄,曹操未必得志。公瑾岂可如此灰心?”他望了一眼诸葛亮,发现他在冷笑,诧异道:“江东和荆州唇齿相依,现形势急迫,先生为何晒笑?”
诸葛亮道:“非是晒笑。只是突然想起一计,可以让天下生灵免遭涂炭之灾,而江东也可借此苟延残喘。”
鲁肃奇怪道:“先生有何良策,何不快快讲来?”
诸葛亮笑道:“只怕公瑾将军不肯。”
周瑜也有点好奇,道:“若能保全江东和百姓安危,我周瑜就算杀身而死,也在所不惜,又怎会不肯?”
诸葛亮道:“也不要将军杀身,只是对将军个人微有所损。”周瑜越发奇怪:“此话怎讲?”
诸葛亮道:“实在不好开口,恐怕将军怪罪。”
周瑜道:“先生放心,只要对我东吴社樱百姓有利,我绝不怪罪。”
诸葛亮无奈道:“那就恕在下唐突了。将军明日察明你家主公,派一叶扁舟和一介之使,护送二人去江陵献给曹操,曹操必定大喜退兵。”
周瑜道:“用哪二人,可退百万之众?”
诸葛亮道:“江东少此二人,如大木飘一叶,太仓减一粟耳。”
周瑜道:“请先生明示。”
诸葛亮道:“亮居隆中之时,听说曹操曾在漳河岸边修筑一台,名叫铜雀台,极为壮丽,又广选天下美女充物其中。曹操早年和太尉乔玄交好,乔玄有二孙女流落江东,皆有国色,曹操以照顾故旧孙女为借口,曾发誓道:有朝一日荡平海内,当娶此二女,置之铜雀台上,以娱晚年,虽死无憾。亮也知道,此二女早已分别嫁给了孙讨逆将军和公瑾将军。但昔年范盆献所爱西施给吴王夫差,免去吴国大难。将军忠君体国,岂可不加效仿。”
周瑜的脸上露出怒色,但强自按捺,追问道:“先生不是取笑罢,曹操既然和乔玄交好,则于二乔为大父辈,怎么好意思又公开宣称要娶她们?”
诸葛亮笑道:“曹操本好色之徒,向来不管名教伦理。收降张绣时,奸淫张绣之嫂;击破袁绍后,也欲霸占袁绍之媳。况且曹操虽和乔玄交好,实属忘年之交,年龄比乔玄小得多,顶多算二乔的父执之辈罢。”
周瑜脸上怒色转炽:“先生可有证据?”
“当然。”诸葛亮道,“曹操幼子曹植,才华横溢,落笔成文,不加点窜。曹操建成铜雀台后,曾经命令他作《铜雀台赋》,赋中正说了曹操这个意思。”周瑜道:“此赋先生能记得吗?”
诸葛亮道:“我爱其文辞华美,曾窃记在心,至今犹未能忘。”
周瑜道:“烦请先生诵之。”
诸葛亮于是曼声吟道:
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临漳水之长流兮,有玉龙与金凤。
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
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欣群采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
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
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乎双逞。
扬仁化于宇宙兮,尽肃恭于上京。
帷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
休矣!美矣!惠泽远扬。
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
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辉光。
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君寿于东皇。
御龙旗以遨游兮,回妾驾而周章。
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享而民康。
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
周瑜勃然大怒,大骂道:“曹贼欺我太甚。”
诸葛亮急忙站起,劝慰道:“亮就知道将军不肯,所以开始不肯说,将军非要亮说,亮无可奈何,只好答允。不过亮窃以为,将军既然为国为民,忠心可昭日月,如今舍弃妻子即能保住东吴,义何吝焉?当年匈奴屡侵汉朝疆界,汉帝不惜以公主和亲匈奴,以求安宁;范蠡为救越国,献上所爱西施给吴王夫差,传为佳话。将军……”
周瑜举手恨声道:“先生不要再说了,我周瑜与老贼势不两立。”诸葛亮道:“事须三思,免致后悔。”
周瑜道:“我承故去的孙讨逆将军重托,岂有屈身投降曹操之理?刚才所言,不过试探先生而已。我在都阳,日日未尝忘却荆州局势,恨不能插翅飞回京口,劝说主公抗曹。现在主公终于召我回京,得遂所愿,虽刀斧加颈,抗曹之志不灭。先生请助我一臂之力,共商破曹良策。”
鲁肃大喜:“我就知道公瑾不会辜负我在主公面前的推荐。”诸葛亮道:“若蒙不弃,自当效犬马之劳。”
周瑜道:“来日面见主公,便议起兵。我先回去歇息了。”说着起身便走。鲁肃笑道:“现在路上宵禁,你怎么回去。”
周瑜一想,确实如此,他懊丧地拍拍脑袋:“看来只有在你家待一晚了,我们好久不见,正好连床夜话。”
鲁肃哈哈大笑:“你愿意,拙荆还不愿意呢。我带诸葛先生来,早就向主公请来了符节,可以在宵禁时分行走。”说着递给周瑜一枚上面刻有齿纹的竹板,也就是过往关卡的凭证。
周瑜一把夺过符节,大笑几声,也不说话,迳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