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卡特琳娜决定暂时违背一下过苦日子的誓言,在马赛咖啡馆奢侈一把,买了一杯咖啡和一块双倍巧克力屑饼干。要长时间在法务会计文件堆里苦苦挣扎,她需要咖啡和碳水化合物来补充一下能量。她边嚼着饼干,边踩着鹅卵石道走回办公室。

水街位于煤港一隅,是温哥华年代最久的街区。时值寒冬,游船和游客已销声匿迹,夏日里风情迷人的煤气镇显得异常凄凉。只有常年住客留守着,一些人住在租金低廉的艺术工作室和无电梯公寓里,一些运气不佳的则住在大街上。卡特琳娜走过时,一个流浪汉正从纸板和毯子搭的临时栖息所里钻出来。社区环境不好,但她的办公室有无敌的山海风光,租金更是低得不像话。

自1862年在此地发现煤矿后,温哥华城市雏形初现,不少老建筑至今仍保留着,比如哈德森之家,它原是水街上的商栈,现在它的砖墙之内给卡特合伙事务所提供了栖身之所。

卡特琳娜打开大楼前门门锁,走上楼。她打开门,经过空无一人的接待区,一股咖啡的焦味迎面而来。

她去微型厨房关掉咖啡机,循着键盘敲击声去了备用办公室。她不明白哈里在打什么,因为他既无分派的任务,又无工作职责,更没有在这里的正当理由。从他看着键盘费劲打字的样子,可见他打字功夫也不咋的,绝对没学过《梅维斯教打字》。

“哈里舅舅?你今天不是有桥牌比赛吗?”卡特琳娜希望他没有无意撞见在储物间里放的睡袋和泡沫床垫。她上周放弃了自己的公寓房,蜗居在办公室里。现在情况已经越来越难掩盖了。

“取消了。你找到我们的钱没有?”

“我们的钱?”

“你懂的,自由矿业还有那个叫布莱恩特的家伙。”

“还没有,我在查呢。你在干什么?”

她看看光溜溜的桌面,立马后悔起来:真不该去新买的房子那儿去给装修工开门。昨天费了几乎一整天,才把哈里收起来的文件重新找出来,这会儿它们又不见了。哈里肯定又重新整理过文件了,他的排列顺序并是不按字母顺序,而是令卡特琳娜困惑的某种神乎其神的规则。

“在帮你整理文件,再一次!”哈里指指身后的文件柜,“你一次要那么多文件干吗?我又花了仨钟头把所有文件存档!”

卡特琳娜手心贴着额头,牢骚满腹地说:“为什么不直接把你的归档方法告诉我呢?数字?日期?还是什么星象符号?你整完之后我总也找不到文件!”

“别那么在意细节,卡特琳娜。你要什么文件只管告诉我,我找出来给你。”

“哈里舅舅,我们以前就谈过这事,我早就有一套自己的归档方法了。”他正在迅速沦为问题员工。

“卡特琳娜啊,你的方法简直像个火灾隐患。你的文件到处都是,如果着火了,你就什么都没了。”

哈里低头敲击键盘,对卡特琳娜的怒视避而不见。跟他争执不管用,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连桥牌比赛也能取消了?”哈里在十年里没有错过一次比赛。“你来这儿是打听更多自由矿业消息的,是不是?”

“大概吧。”哈里停止打字,满怀希望地盯着卡特琳娜,像乞求打赏的小狗。

“我需要知道,卡特琳娜。我吃不下,睡不着,发愁得快病了。”

“你告诉埃尔希舅妈没有?”

“告诉她什么?”

“你知道我指什么啊,你投资自由矿业的股票赔了钱。”

“情况会好转的,卡特琳娜。一旦你找到钱,股价真的会一飞冲天。还要多久?一周?两周?”

卡特琳娜停下来,一丝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你别跟我说,你又买了股票。”

哈里迟迟不语。

“就买了一点。”

“你疯了?他们公司快倒闭了,你这是在赌博。”

“比中彩票的概率还是好点儿。”哈里说道,“再说我的平均买入价降低了,他们管这叫摊薄成本。”

卡特琳娜激动地挥舞手臂。

“你手上已经端了个大麻烦,现在还把事情复杂化?”

“这个风险不算离谱,卡特琳娜。”

“你又买了多少?”

“我不会告诉你的。”

“好吧。不过要是埃尔希舅妈问起来,我可不替你打掩护。”

“我会找适当时候跟她说,再给我几天时间。”

“你自己决定。”她有何资格说别人?她对自己的财务状况也遮遮掩掩的。

“再说,这样我当这调查员就更有效率了,我可是有切身利益关系的。”

“调查员?恕难苟同。”

“怎么不行,卡特琳娜?我可以帮你啊。你没什么钱,我可以无偿服务。”哈里乞求着向卡特琳娜笑着,“我很擅长网络搜索,我也能帮你录入数据。”

“这不好说。”除了担心快速贬值的股票价值外,卡特琳娜不相信哈里还能集中精力干其他事情。

“拜托,这么做有好处。你时间很紧,看看这一团糟,整理文件你怕是力不从心。”

“我们也许可以试试。不过就试一下,我可不能保证什么。”文件事务繁杂不堪,要是对哈里盯得紧点,也许他能派点用场。既然他在自由矿业的投资并无干扰,她也乐得征用他的无偿劳动。

入口处传来关门声,随后是橡胶鞋底踩着地毡,沿走廊走来的吱吱声。她没约过任何人,而且在萧条地区办公的法务会计也根本不会有随意上门的客人。大概是隔壁那个奇葩的室内装修老板,来向她推销改造装修工程来了。她的办公室对着门厅的玻璃墙像商店橱窗,那70年代廉价店复古风让这位老板很是排斥。

但来人不是他,是杰斯。他往门口探了一下头,给了卡特琳娜一个充满期待的笑容。她本不需开口,但还是决定问问。

“你是打听新消息来了?我知道的一切你都已经知道了。”

“那都是昨天的事了,你现在指定找到布莱恩特行踪了。可别瞒着我,卡特琳娜,我已经孤注一掷了。”

难不成这些人都觉得,追查一个携几十亿巨款的潜逃犯是信手拈来的事情吗?

卡特琳娜的猫蒂娜从门厅溜过来,擦着门口和杰斯脚踝过去了。巴迪紧跟在它身后。

“杰斯,我没什么新消息。有的话,你会是最先知道的人之一。”

杰斯盯着两只猫绕过墙角进了厨房。

“难道我不是第一个吗?”

“我可是有客户的,你排在他们之后。”

“你的猫怎么会在这儿?”

“猫咪实地考察游。”她可不打算告诉杰斯她住在办公室。

“真的吗?”杰斯眼角起了笑纹,“不是说猫讨厌外出吗?”

“它们可是身肩重任,这栋大楼里有耗子。”借口够瞎的,不过她只能想到这个。不能让杰斯知道真相。

“耗子?我能帮上忙。”杰斯转身到走廊跟着猫去了。

卡特琳娜从椅子上蹦起来跟着他,可为时已晚。杰斯打开了储物间,她的寝具放在地上。她为什么没稍微把床铺一下呢?

“这都是什么?有人睡在杂物间?”

她夺步上前关门,以免哈里看到。

“你?你睡这里?”

卡特琳娜脸羞得通红,如果杰斯得知他的炒房合作伙伴实际上无家可归,该作如何感想?

“嘘,是,我睡这儿。这事儿说来话长。”

“跟耗子住一起?我真是不敢相信。你这是想克服恐惧感?”

“没什么耗子,”卡特琳娜低声说,“那是瞎编的。拜托,别让哈里听见。”

“为什么偷偷摸摸的?为什么不能睡家里?”

“我搬出来了。我们以后再谈行吗?”

杰斯不依不饶。

“你搬了?搬出你公寓了?有些事你还瞒着我是吧?”

“上班方便。”

“卡特琳娜,到底出什么事了?”

卡特琳娜没回答,而是踱步往回走,准备去备用办公室拦截哈里,正碰上他拿着一份文件走出来。

杰斯跟过来。

“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

卡特琳娜一言不发。

“杰斯,到这里来。”哈里说,“另外,卡特琳娜,我聘用杰斯当我助理,他也无偿服务。”

“两位,我不懂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可我得干活儿了。”

哈里和杰斯一起跟着走进她办公室。哈里打开文件,指了指一张表格。

“这些数据是什么意思,卡特琳娜?矿产开采量跟失踪的钱有什么关联?”卡特琳娜想象着哈里花几小时想自己琢磨清楚的情景。没准儿多给他们一些背景资料也无伤大雅。再不济,细细过一遍也许能发现一些她之前忽略的东西,并且能干扰杰斯,让他忘了她搬到这儿来住的事。

“我还不清楚它们的关系,但我很确信,这些数字被篡改过了。为了解自由矿业的总体情况,我把总账上所有数据导入到史努比软件里。自由矿业所有财务记录貌似合理,除了采矿量之外。”史努比是卡特琳娜给她专用的审计软件起的昵称,它用一种统计模型,能扫描大量数据,发现不一致和反常的数额。

“作为法务审计工作的一部分,我在寻找数据中的任何其他反常模式。你可能会觉得惊讶,但诈骗行迹往往是用这种方法发现的。这些数据确有奇怪之处,这某种程度上与失踪的钱相关。”

“那是产量偏低?是这个问题吗?”

“不是,那才是奇怪之处,哈里舅舅。如果和规模和类型相似的矿比较的话,自由矿业的产量是过高了。首先,我查询其他的矿在相同开采阶段时的产量数据。这不太难,因为基本所有这等规模的钻石矿业公司都是上市公司,这些数据通过上网查阅企业年报唾手可得。对比来看,一直以来自由矿业的产量都比他们要高30%到35%。”

“也许自由矿业管矿有方,比竞争对手技高一筹。再说了,要是想从公司贪钱,何必要虚报产量呢?”

“其中肯定有什么原因,”卡特琳娜继续说,“我只是还没搞清楚为什么自由矿业的数据和其他同类钻石矿业相差这么大。我估计的通常变动区间大约在6%到8%,所以相对来说自由矿业的差异很明显。

“我也搞不懂为什么高这么多。它几年前产量跟其他公司还是一致的,突然就增加了,这真是怪了。不仅这样,连数据分布也不符合本福特定律。”

“等会儿,什么是本福特定律?”杰斯突然来了兴趣。

“这是一个数学定律,基本原理是,在任何一系列数字数据中,某个数字出现在首位或第二位的频率是可预测的。”卡特琳娜喘口气,接着说:“比如,数字1作为首位数字出现的概率是31%,而9作为首位数字出现的概率仅为约5%。因此,为测试自由矿业的数据,我先查了近十年来不同项目下的财务数据,并与其他公司做类比。根据本福特定律,预计得到1作为首位数字出现的概率本应是大约30%,而在自由矿业的数据里,它根本没出现在首位数字上。不仅如此,数字5的出现概率高达61%,而根据法则,它的出现概率仅为7.9%。”

“怎么可能?数字不都是随机出现的吗,就像丢硬币一样?”

“并非如此。”卡特琳娜拖过写字白板,“简单举例来讲,假设自由矿业从开采初期到巅峰期,产量以每年10%的速度递增,那么如果第一年的产量为1000吨,第二年就是1100吨,以此类推。这样的话首位数字将一直是1,直到产量达到2000吨,此后首位数字为2,按每年10%的复合增长率计算,要达到2000吨需要花费七年以上。而从2000吨增长到3000吨,则只需四年多的时间,这是因为基数变大,乘以10%所得的数额也变大了。因此,在10%的增长率基础上,首位数字是1的次数至少为7次,而2至少为4次。”

卡特琳娜打开文件夹,把打印件递给杰斯。“将数字1到9的出现的所有可能性都列出来,再将本特福定律与自由矿业的数据样本比对,就会得到这个。”

首位数字频率百分比本福特定律百分比可比产量数据自由矿业产量数据130.130.50217.617.82.9312.512.6049.79.69.757.97.861.266.76.623.375.85.61.085.15.01.994.64.50

“这能证明什么?”哈里还是不相信这种相关性,“说不定自由矿业有过几次起伏,采矿业不是一个要么饿死、要么撑死的营生吗?”

“嗯,也许对于利润确实如此,但对于充分运转的矿来说,产量按理是可预测的。你可以看到钻石行业的产量数据与模型是大抵一致的,但自由矿业的对不上。首位数字为1的数额在自由矿业不存在,而5或6出现在首位的比例畸高,这就让我怀疑这些数字可能遭到了篡改。问题是,为什么要夸大?”

“听上去很有趣。可这跟布莱恩特的失踪有何关系?”杰斯说,“按理你不应该集中精力查找失踪钱款和携款潜逃的首席财政官吗?你怎么把两者联系起来呢?”

“我还没理清头绪,可我肯定两者有关系。”卡特琳娜停下来啃了口巧克力屑饼干,思索着杰斯的问题,“如果数字掺假,那就是有人企图隐瞒什么。”

高桥是对的,数字绝对被改过了。

哈里和杰斯各自回去忙之前的事情了,卡特琳娜再次细究起那些数字。真是雾里看花,苦无解答。

追查钱款陷入僵局,这里又有笔可疑的收入。但为什么一个公司会伪造数字,谎报无中生有的产量呢?增加收入还有更简单的办法。一个安全级别高的钻石矿虚报产量,即便不无可能,也会困难重重,因为必须提供增加产量的物证。如果那些钻石实际并不存在,那么在这食物链中,下至矿工、上至企业高管,必须有很多人串通一气、瞒天过海。

卡特琳娜用铅笔记下一串问题。首先她需要找出产量数字虚高的最大受益者。产量高意味着利润高,可能的受益者包括股东、管理层和员工,但必须要有权限。是谁到了如此紧要关头,甘愿以身试法呢?

最后,跟相似矿业同期可比的产量数据本应该是多少呢?将去年的产量数据调整至最有可能的正常产量数值,就可以判定出这个舞弊案的量级,还有它与失踪巨款的联系。

实际上,钻石产量提高,意味着股价上涨,公司中任何持股人都有望获益。自由矿业有员工持股福利,因而不少员工都在此列之中。卡特琳娜把大多数员工都予以排除,原因很简单:他们持有的股份份额很小,股票上涨的收益不足以令他们冒丢饭碗的风险。高层管理人员和董事有股票认购权,持有股份份额更大,他们绝对是利益共同体,所以有一定可能。外部大股东也可能受益,但他们没有篡改公司数据的能力。

显而易见,保罗·布莱恩特有可乘之机去伪造那些数字,但其他高级管理人员和董事也有机会,包括苏珊。自由矿业里居心叵测的另有其人。证据表明布莱恩特的可疑性越来越小,可如果不是他,那是谁?谁有数字作假的手段和动机?卡特琳娜给高桥留了条信息,他有可能不情愿帮忙,但她资源有限,因而值得一试。没有物证,她不能直接问苏珊虚报产量的事。

卡特琳娜这才感到异常饥饿。她在冰箱里翻找,狼吞虎咽地吃掉一碗剩下的芝士通心粉,又坐回办公室。她模糊记得,哈里和杰斯走了大约一个小时,但太过专心,没注意到时间。

卡特琳娜对一件事有把握。布莱恩特要贪污公款,无须虚报这么高的产量。把伪造产量数额跟布莱恩特所留的明显字据痕迹一对比,卡特琳娜怀疑,他失踪是否出于自愿。他是罪犯,还是受害者呢?如果布莱恩特是无辜的,那么到底是谁偷走了这笔巨款呢?他们对他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