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姜新染很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的记忆里,顾若是很少直言自己的感受的。
从前或现在,在一起的时候,顾若考虑姜新染感受都颇多,姜新染也乐得和她分享自己的心情。
但是顾若很少主动说她的内心。
即使姜新染察觉了她的不对劲,逼问她:“你是不是不开心?”
大多数时候,顾若也只会说:“没有。”或者:“别担心。”
这么直白地对姜新染说“我难受”,属实是有点难得。
太不符合顾若的作风,所以姜新染吃惊得愣了快一分钟,差点觉得眼前这个顾若的躯壳里装的已经不是顾若的灵魂,她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
下意识地,姜新染抬手,摸了一把顾若的脸。
顾若乖顺又配合,蹲在她腿边,主动把自己的侧脸送进她的掌心,还意犹未尽地蹭了蹭。
“顾若。”姜新染道。
“嗯?”
“我好像第一次听你认真主动地说出自己的感受。”
顾若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很快恢复。
她从姜新染手中收回自己的脸颊,靠在书桌边,托起姜新染的一条手臂,为她手肘的擦伤上药。
另一只胳膊同样也抹上药膏。
把药箱放回原处以后,小电锅里的泡面早就胀发了,面条软烂得像一团糊糊,锅里看不见一点汤。
顾若毫不嫌弃,捧着锅大口往嘴里扒,几分钟就吃完了一整锅面条,把姜新染吃完的碗筷收拾过来,端去阳台上的洗手池清洗。
一切做得熟练又自然,仿佛她已经来过姜新染的宿舍几百次似的。
洗干净锅,又起了一锅清水烧上,洗了一块姜,没找着刀,就直接用手掌给拍扁了,扔进锅里,给姜新染熬姜汤。
“……”姜新染靠在阳台的推拉门边看着都替她手疼。
那是有血有肉的手掌,又不是铁砂掌,即使用的虎口的力道,那也疼啊。
再瞧顾若,却跟没事人似的,已经在往锅里倒红糖了。
熬好姜汤,端进宿舍,又是姜新染用碗,顾若用锅,一人一碗,分量刚好。
姜新染捧着碗,没有急着喝,只让热气熏着自己的眼睛,眼前很快雾蒙蒙的。
顾若的脸在雾后面,像梦一样朦胧,比看清时顺眼。
姜的气味辛辣,姜新染的眼睛里蓄了泪,水盈盈的,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原因。
她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和顾若已经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
永远都不可能了。
姜新染最恨别人的隐瞒和欺骗,当年她的母亲就是瞒着她,不声不响找了个男人改嫁。姜新染就像个傻子,甚至他们摆酒当天都不知道这是他们的二婚酒宴,还是有多事的男方亲戚逗她:“你觉得你妈给你找的这个新爸怎么样?”姜新染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那不是一次普通的宴席。
她对爱人最底线的两点要求:坦诚、尊重。
顾若一项都没能做到。
姜新染想,自己永远也无法接受一个有所隐瞒且不尊重自己的人,哪怕那人是顾若。
顾若仿佛会读心术一般,在这个时候才回答了她之前那句话。
“你走后,我认真反思了自己。”
顾若说话时,专注看着姜新染的眼睛:“我想学着,对你坦诚一点。”
姜新染瞳孔中掀起波澜。
顾若说:“这很难,我需要一点时间。”
姜新染心尖骚动了下,很快压下去,面色镇定,不为所动,“我不关心了。”
顾若的坦诚来得太晚,姜新染甚至不再执着于逼问顾若当年离开的原因。
因为姜新染已经下定决心离开顾若开始新生活了。
顾若让她给她第二次机会,姜新染给了,但顾若毫不珍惜,没有给第三次的必要。
“染染……”
“天晚了,你快喝完姜汤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别熬太晚。”
姜新染客气地送顾若走,却态度坚决。
顾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好离开。
……
不知是姜汤有效还是姜新染身体素质变好了,前一天淋透了雨,第二天早上起床,居然神清气爽,不仅没感冒,连鼻塞的感觉都没有,而且肘关节和膝盖的擦伤也结痂不疼了,这让她心情大好。
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走进办公室的那一刻。
姜新染来得很早,没想到张帅来得比她更早,已经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了。
“早。”姜新染硬着头皮跟他打了声招呼。
张帅头也不抬,就当没听见。
姜新染也没再跟他说话,她来之前已经做好决定,如果今天张帅再不给她安排工作,她就去跟刘组说,要求换个师傅带她。
没想到张帅随后主动来找她谈话:“你的内网账号下来没有?”
姜新染颇为意外,答道:“助理说今天能下来。”
这个助理是人事部为每个项目组分配的助理,负责项目组的人事调动和日常工作,姜新染所在项目组的助理是个年轻姑娘,年龄比姜新染还小几岁,笑起来甜甜的,很有干劲。
“那就好。”张帅点头,“你账号下来后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发个表格给你,你把昨天的实验数据一一填进去,数据要仔细,别出差错。”
“知道了。”姜新染应下来。
虽然暂时进不了实验室,总算也有点事情做了。她打起精神来。
正常的上班时间是九点,八点五十以前,办公室里还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八点五十一过,大家陆陆续续打卡上班,不一会儿办公室里就满了,互相打了招呼,打开电脑,刚到九点,刘旗组长就走了进来,拍了拍手,“大家都过来,我们开个简短的早会,把昨天的进度汇报一下。”
按道理姜新染只是个实习生,不该参与这种会议的,但由于她的研究生导师的研究项目有顾氏的投资,并且这个项目组研发的抗病毒新药正是在她导师的项目基础上的商业化制备,这是国内唯一一所获得授权的实验室,所以姜新染的加入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利益相关,于是对姜新染的保密就完全没有必要,相反姜新染的加入还将大大推进他们的工作进度。
姜新染在旁听了一会儿,就已经猜到这个项目组是在顾氏投资了她导师的实验室之后才成立的,立项时间短,进展也很缓慢,才刚进行到筛选先导化合物的阶段,实验数据量极为庞大。
一般这种大型数据量都有专业软件先进行电脑初筛,姜新染眉头一皱,想起了刚才张帅发给自己的十来张混乱的表格。
她们学校实验室都有数据录入软件,没道理商业实验室反而还在用Excel表记录数据。
这让姜新染很难不认为张帅是在故意整她。
但这是她和张帅的私人问题,不好在早会上提出来。
下了早会以后,姜新染私下去找张帅说这件事。
张帅只丢给她一个轻蔑的眼神,“让你填你就填,哪儿那么多废话?”
“我不是废话,是希望我的工作有价值,不要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录入数据上,人工录入数据的速度和精度远远比不上专业软件,这点张哥应该比我清楚。”
“你这是什么语气?”张帅明显不高兴起来,“你不就是个发过两篇论文的研究生么?都还没毕业呢拽什么拽?仗着自己有个好老师所以能为所欲为?我告诉你,这是公司,不是你们临渊大学,你把你那一套优等生的傲慢收起来。”
“我只是提出我的合理化建议,这和我是不是优等生有什么关系?”姜新染见他话里话外质疑起自己的专业素养,也气愤起来,正要和他理论,旁边一个同事过来打圆场。
“张帅,算了算了,你一个工作四五年的人,和个还没毕业的小丫头计较什么?小姜你也是,张帅现在是你师傅,难道学校没教过你尊师重道?有你这么跟师傅说话的么?你俩各退一步,都消消火,张帅,走,该去实验室了。小姜,你师傅交给你的任务你好好做就行,别管其他的。”
姜新染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越想心里越不忿,打开邮箱,找到了助理发给自己的那封新人须知,复制了组内服务器的密码,果然在云端上找到了各种专业软件的安装包,她下载下来,安装在电脑里,直接用软件把所有数据录入并且整理好,全程花了不到两个小时。
这些数据如果要人工录入,起码得花费多一倍的时间。
张帅还在实验室里,姜新染干完活无聊,对着电脑挨个检查那些实验数据,打发时间。
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
有组数据明显不对。
关于这种化合物活性强度的体外实验,姜新染去年就做过,虽然实验设计没有商业实验室的精细,对照组也有限,但此类化合物的数据表现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种肝炎病毒发现时间不长,虽然和普通的丙类肝炎病毒有很多实验相似处,但偏对这类化合物的反应是不同的,活性没这么强,抑制病毒繁殖速度的数据完全错误。
这也是这种新型肝病毒抑制剂的研发难点所在。
姜新染一眼就看出了这组数据造假,是对照普通丙类肝炎病毒的实验数据捏造的。
也就是说这个项目组里有人偷懒,昨天根本没做这个实验,只靠经验主义瞎填了。
姜新染不敢大意,把那组数据全部标了红,准备下午跟张帅说。
如果张帅一意孤行不听她的,那么她也不介意和刘旗组长直接反应。
中午十一点五十多,姜新染正准备去食堂吃午饭,她的手机忽然有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显示是临渊的号码。
谁呀?
姜新染疑惑地接起来,“您好,请问哪位?”
“姜新染小姐么?”那边是一个男声,有点耳熟。
“是我。”姜新染道。
“姜小姐,我是顾总的助理,我们见过面,您还记得么?”
姜新染这才想起来为什么觉得这声音耳熟,“有事么?”
“是这样,顾总今天没来公司,我打她的电话也打不通,我很担心她出问题,能否劳烦您去她家一趟,确认她的安全?”
“你说顾若失踪了?”姜新染瞬间坐直了身体,神情严肃,“报警了么?警察怎么说?”
“警察说一有消息就通知我……”助理头皮发麻,没想到这个姜新染这么聪明,听到这事第一反应就是失踪,只好一步步把姜新染往他想要的方向上引导,“顾总的安保措施做得很严密,我倒不担心她失踪,就是怕她一个人在家出了什么意外……”
“那你赶紧去她家看啊!还跟我啰嗦什么!”姜新染急了,不管是失踪还是出意外,总归她的心已经悬了起来。
“顾总有命令,禁止我们去她家。”助理吞吞吐吐,“姜小姐,可否请您帮个忙,替我去看看顾总?”
“行,我现在就去。”姜新染二话不说,挂了电话后,立马去找组长请假。
刘旗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听姜新染朋友可能出了意外,痛快准了假,还不忘叮嘱她,明天一来就要补假条,要不得按旷工扣工资的。
那边顾若的助理收线后,松了口气,心想,顾总,我可就只能帮您到这了,剩下的全看您自己了。
原来顾若的确病了,但是一大早就已经发信息告知了助理,根本不存在“失踪”这个说法。
而在姜新染的视角里,顾若现在生死不明。
她心跳得厉害,惊慌之下,直接打了辆出租车去顾若的公寓。
在车上给顾若打电话,是只有她们俩知道的那个私人电话,提心吊胆地怕没人接。
好在嘟了几下之后就接通了,电话那头是顾若的声音,“染染?”
听起来虚弱又沙哑。
“你怎么了?”姜新染急不可耐地问。
“没……”顾若的否认到了嘴边,想起来她说过,要试着学会对姜新染坦诚,于是改口道:“有点发烧。”
“你傻啊!干嘛不去医院!”
顾若迟疑了一下,道:“我……我不想去医院。”
“我马上就到,别忘了给我开门!”姜新染挂了电话,听到顾若只是有点发烧,放心了不少。
到了顾若的公寓以后,顾若给她开了门。
她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摸了摸顾若的额头。
温度高得烫了姜新染一哆嗦。
姜新染脑仁都嗡嗡了,咬着牙道:“这就是你说的‘有点发烧’?”
顾若脸颊被烧得通红,被姜新染责问,竟然晕乎乎地笑出声来。
抱住姜新染,把自己的所有重量全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你一来,我觉得自己已经好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