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好友突然给姜新染发了个消息:顾若回来了。
收到这条信息时,姜新染正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里,全神贯注于面前那个小小的培养皿,甚至有点忘我。
空荡冷清的实验室,电话毫无预兆地在桌上震动,吓得她一个激灵,手上的玻片差点摔落在地。
姜新染皱眉,摘下橡胶手套,拿起手机。屏幕亮起的一瞬间,顾若两个字像尖锐的细刺一样飞速扎进她的双目中。
她的呼吸骤停。
对着屏幕呆呆地望了半天,才回复了三个字:知道了。
按下发送键时,拇指在轻微地颤抖——要知道她的手是全实验室出了名的稳,那些复杂而精密的微型实验,研究生里老板只敢让她上——此刻竟在发抖。
顾若。
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人提起了。
她高中一毕业就音讯全无,姜新染不知道好友从哪里得到了她的消息。
也不想知道。
姜新染捏紧了手机,按在胸前,愣怔了半晌。
直到实验室的门被从外面推开,导师带着一群弟子嘈杂地拥进来,她才回神,收拾好情绪,低下头假装自己仍在做实验。
“新染你也太刻苦了吧!来这么早?你都不用午睡么?”一个师兄开玩笑地夸张叫嚷。
姜新染一笑,还没开口,另一个师姐就替她驳回去:“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一个学期也来不了实验室几次?”
众人哄笑。
姜新染也跟着扯开嘴角,抱胸靠在操作台边,冲师兄挑了挑眉毛,“就是。”
她长得标致,明眸皓齿,一头黑发为了方便做实验而在扎成了马尾,白皙秀丽的面容一览无余,纤细的下颚微微抬起,明媚清朗的眸子带着点挑衅地乜向师哥。
那位师哥的脸顿时红了,嗫嚅着别开视线,说不出话来,又引起一阵挤眉弄眼的揶揄。
“行了别瞎起哄了。”导师拍了下桌子,笑骂:“快找位子坐好,我要说个事。”
所有人收起玩笑,安静坐下。
导师满意地点点头,笑道:“今天叫大家来是宣布个好消息,咱们实验室即将获得一大笔投资了!”
话音刚落,实验室里窸窸窣窣起来。
他们正在研究的这个项目迟迟没有进展,学校已经暂停拨款,让他们自行解决资金问题。导师为了资金问题已经跑了快一个月,着急上火,嘴角的疮一个接一个。
如今大笔投资从天而降,难怪这个已经五十多的中年男人也喜上眉梢,难掩笑容。
“老李头,这是哪个财神爷这么有眼光,终于肯给你送钱了啊?天上掉馅饼啊这是!请客,必须请客!”
一人提议,众人附和。
导师拍了拍桌子,把这些七嘴八舌的嘈杂压下去,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什么财神爷?庸俗!这叫学术捐赠,懂么?不过嘛……”他话锋一转,“请客是当然的了,就明天,临渊酒家,老师我也带你们这帮小兔崽子见见世面。”
实验室顿时沸腾。
临渊酒家是临渊市最早的饭店之一,当年是国营酒楼,后来开放了,就成了私企,老字号,名声在外,老临渊人没有不知道这家饭店的,在这里请客吃饭,就是奢华的代名词。
“行啊老李头,下血本了!”
“老李头,说了这么多,你还没告诉咱,这冤大头……不对,这位慷慨的捐赠人是谁呢?”
“是谁?哼,说出来吓你们一跳。”导师卖了个关子,端起他的不锈钢保温杯喝了口水,才慢悠悠道:“是顾氏医药!”
又是一阵哗然。
这可就不止一顿饭的事了。
顾氏医药的名号在他们这个专业很响当当,每一届的毕业生都以能拿到顾氏的offer为荣,导师能和顾氏搭上关系,等到毕业的时候让他给个面子推荐一下,基本上前途就稳了,难怪这帮学生这么兴奋。
七嘴八舌的激动话语里,兴意阑珊的姜新染显得格格不入。
她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垂眼看着掌心那一方狭小的手机屏幕。
不断被唤醒又熄灭的手机界面,始终停留在那短短的一句冰冷消息上。
顾若回来了。
姜新染目光逐渐森然,咬着牙,嘲讽地想,她还有脸回来。
“新染,怎么一个人闷坐着?有什么烦心事么?”之前替姜新染解围的师姐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
“没事。”姜新染抬头微笑,神色如常,也跟着这群人一起起哄,朗声问导师:“老李头,你怎么搭上了顾氏这么个财神爷的?跟我们说说呗?”
“我哪有那本事啊。”导师嘿嘿一笑,得意起来,“是顾氏的新任CEO顾若,让她助理来找的我。”
哐当。
姜新染的手机砸在地板上。
她的眼睛眯了迷,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谁?”
“顾若。”导师发觉她情绪变化:“怎么,你认识?”
所有人都看向姜新染。
姜新染独自在脑中消化了这个信息,片刻后,若无其事地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不认识。”
“人家位高权重,我一个穷学生,怎么可能认识她呢。”
……
姜新染一夜没睡,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嘴里无声地呢喃,快把顾若这两个字嚼烂了。
悄无声息地消失,又突如其然地出现,还摇身一变,成了新闻和报纸中的青年才俊、商业新贵,真是飞黄腾达。
不,也许人家本来就身价不菲。顾氏医药、顾若,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其中的联系,当年的她只是隐瞒身份来体验平民生活而已,体验够了,当然还回去当她的富家千金。
难怪她当年会突然消失,一点消息也没留下。
姜新染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抓着枕头,鼻子发酸,人家是怕有人借着同窗的名义攀附她呢。
可惜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件事,没想到新官上任后做点慈善,还是和原来的老同学扯上瓜葛。
这么看来顾若也不是那么精明,对不起媒体称赞她的那些浮夸的溢美之词。
……
姜新染胡思乱想,到了天泛白时才勉勉强强睡着。
她睡眠不足,头疼得厉害,原本不想去参加导师的宴席,无奈师姐和她住同一层宿舍,下午直接跑到她宿舍来掀开她的被子,把她生拉硬拽弄下床。姜新染只好顶着两个黑眼圈昏昏沉沉地跟着大部队一起出发。
导师预定的位子就在大堂里。临渊酒家包厢紧俏,常需要提前两三个月预定,而且价钱不菲,普通人能订到大堂的位子已经很不错了,得亏今天有一个预约客人临时来不了,要不他们连大堂都订不到。
即使是大堂,也装修得大气雅致,头顶上璀璨的水晶灯晃得人眼晕。一群学生第一次进这么高端的地方,很是拘束,走路的脚步声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上完菜之后,才刚动筷,靠近正门的那一侧传来一阵小范围的喧闹,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酒店来了重要客人,酒店经理带着几个管理人员亲自去迎宾。
“好大的排场。”有人嘟囔。
这种贵重客人,有专用电梯直达顶层,原本是不用穿过大堂,被食客像猴子一样围观的。今天不知怎么,酒店经理竟然毕恭毕敬地领着贵客,从大堂穿过,去走楼梯。
很多正在吃饭的客人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位大人物长什么样。
原本安静的大厅里渐渐多了很多细碎的窃窃私语。
姜新染睡眠不足,精神恹恹的,耳边像苍蝇一样的嗡鸣已经足够让人烦躁,她实在没兴趣随波逐流地也去围观一只尊贵的猴子。
她埋头吃饭,却突然感觉一道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警惕地抬头,猝然对上了这位贵客的眼睛。
姜新染屏住呼吸,身体像被定住了似的,视线再也移不开。
挺直的身形,冷淡的眼神,威严的气场。
还有铭刻在记忆里的面容。
不是顾若还是谁?
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个人了。
面前的这个矜贵的女人和姜新染记忆里那个孤僻又温暖的少女很不一样。
太不一样,除了五官外,简直就像另一个人。
于是姜新染心中仅存的关于这个人的一点珍贵回忆,由此刻起,碎成了粉末。
原来一直放在心里不敢翻出来的,只是一个已经不存在了的人。
姜新染的手指动了动,牵扯着心脏疼得厉害,她的眼睛有点干涩,只好眨着眼睛迅速低下头,不让自己的情绪泄露出来。
顾若和姜新染目光交汇的瞬间脚步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很快恢复神色,路过她身边时,带起了一片风。
冷得刺骨。
姜新染几乎把整张脸都埋进碗里,一滴水掉在筷子尖上,她大口扒饭,吃到嘴里有点咸。
“新染,你不舒服?”有人注意到她。
“没有。”姜新染的声音有点发闷,放下筷子站起身来,紧张地说:“我去个洗手间。”
然后仓皇逃跑。
真没出息。
以为眼泪已经流干了,再见到她,却还是会哭。
她心里乱得很,没看到顾若在二楼独自停住了脚步,站在木质雕花的长廊扶手旁边,目光一直遥远地落在她身上。
波澜不惊的漆黑眼眸,只在姜新染低头擦拭眼角时,快速地凛起了目光。
薄唇用力地抿下去,五指几乎抠进雕花栏杆里,指甲缝渗出血迹也浑然不觉。
“姜新染。”顾若的喉咙轻轻动了一下。
瞳孔也跟着颤动。
这个名字不过在舌尖滚过一遍,血液就已经开始在五脏六腑里翻涌、叫嚣,催促着顾若追上去抱她。
搂住她的腰,抓住她的手,把她勒紧到骨头也碎裂,融进自己的身体里,让她再也跑不掉。
眼神逐渐变得深沉混沌,手背上由于用力过度而爆起青色的血管。
顾若终于忍住,用自己所有理智,把双脚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