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每多奇迹妙事。
利州城地处要冲,乃四通八达之所,向来为修道者聚集之地。然则三百里外,就是天下险地之一,群妖聚居的云雾山。区区三百里,就是如此大的区别,让人不得不感慨造化之奇。如此一来,利州与云雾山中间地带,就是人妖混行之地。无论是人是妖,只要行走于此地,都须加十分小心。
云雾山颇为高峻险幽,半山腰以上,终年云雾缭绕,难得一见庐山真面。云雾山其实另有许多别名,此名不过是当地百姓如此称呼。云雾山终年不散的云气中含有瘴气剧毒,于很多妖族的修行颇有好处。因此在妖族口中,云雾山又名圣云山,而天下修道之士则称此地为恶瘴岭。
好恶由此可见一斑。
这一日艳阳高照,云雾山麓一处缓坡上也被穿云而下的阳光照得暖意融融。
在一处高坡上,悄悄爬出了一只灰背兔子,它立起身子,警惕地四下张望了半天,这才安心埋头吃草,但两只长耳依然高高竖起。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沙沙地轻响,兔子立刻立起身来,然后闪电般向不远处的洞口逃去。它速度可比一般的兔子快得太多,堪堪钻进地洞时,一道阴风恰好自洞口掠过。兔子逃出生天,又哪敢停留,转眼间就消失在地洞深处。
高坡上现出一头黑色巨豹,背有金色云纹,看来也非凡种。它极不甘心地在洞口嗅了半天,这才咆哮了两声,从鼻中喷出两道淡淡青气。
此时高坡突然轻轻颤抖起来,紧接着地面越动越是厉害,远处树林中林木喀喇喀喇不住倒下,似有一个庞然巨兽正向这边冲来!
黑豹尾巴立刻紧紧地夹在股间,掉头就想逃,此时林间猛然响起一起咆哮,声音似龙似象,威势无伦!
黑豹一阵颤抖,当场软瘫在地,竟连逃都逃不了!
树林边缘数棵小树齐齐倒下,冲出一头高达丈半的巨兽,通体玄黑,鬃毛如钢,背后一排血红长鬃挺立,有如战旗。原来是一头妖猪。
妖猪瞪着两只豆大的血红小眼睛,挺起三尺獠牙,奋起四蹄,惊天动地般向黑豹奔来!
黑豹挣扎着站起,才逃了数步出去,就又一头栽倒在地。
巨猪妖威冲天,直踏得土石纷飞,吼声如雷,一路直冲上高坡。它刚上坡头,两只小眼突然瞪得滚圆,四蹄一定,拼命想要刹住自己的冲势。但它身躯庞大,冲得快极,哪里是说停就能停的?
轰轰隆隆声中,妖猪又向前冲了十丈,这才生生刹住了去势。那一道高坡上,早已被它四蹄犁出一道深沟来!
妖猪对近在咫尺的黑豹视而不见,盘紧了径粗尺余的猪尾,一双小眼死死地盯着远方那云雾笼罩的土丘。
眼见土丘上云雾翻涌,妖猪一声不吭,突然掉头就向来处的树林逃去,速度比来时犹快了几分。那头黑豹也翻身而起,全然忘记了刚刚逃过一劫,竟紧随着巨猪逃走。
土丘上云雾忽然一开,现出一个亭亭身影,她在丘顶略一驻足,即若一朵彩云般冉冉向高坡上飘来。
等她立在高坡上时,但见坡顶一片狼藉,四野寂然,了无生气,不见飞禽,也无走兽,甚至连虫鸣都不闻一声,天地间只余风声树声。
刚刚还热闹无比的高坡,刹那间竟成了人间绝地。
那女孩樱唇微张,一脸愕然,环顾数周,才算死了心,气得轻轻一顿足,愠道:“明明看到一头大猪的,怎么又不见了?唉,三天没吃东西了,以后还是顺着官道走吧。可是……官道在哪?”
这一片绝谷死地忽然有了生气,仅仅是因为她在这里的缘故。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甚至于发怒嗔骂,都变幻莫测,纵是最细微的转折处,也足令人回味无穷。
这饿了三天的女孩,正是张殷殷。
高坡另一端有数块排成一排的巨石,石后有十余个小妖,正挤成一团,瑟瑟发抖。这些小妖青肤獠牙,身穿兽皮,手持粗陋兵器,看来乃是妖族中垫底的杂兵。
在这些妖兵眼中,张殷殷的雪肤冰肌,倾世容姿,此刻就是天地间最可怕之物。
一只小妖一边瑟瑟抖着,一边拼命往一只体格明显健壮得多的妖兵身下挤,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队长,那女人……那女人连无伤大人的爱猪都敢吃!我活了五十年,只听说过妖吃人,还从没见过人吃妖哪!”
那队长胸前挂着一片铜片,手持乃是铁棒,这身装束可要比同侪高得太多了。他虽然抖得不比旁人轻,但至少能不坠威风,当下一把将那小妖推开,压低了声音骂道:“这么胆小,就知你没有前途!挤什么挤?把大人我挤得高了,让她看到了怎么办?!”
那小妖陪笑道:“队长,这个女人非同寻常,咱们……就让她过去了吧?”
队长双眼一瞪,喝道:“胡说!若问都不问就让她去,日后无伤大人追查起来,全队都要炼妖油!再说无伤大人勇冠当世,我等身为座前妖的,哪个没几分英雄气概?这女人虽然可怕,但我等堂堂五尺之妖,何惧之有?天下大事,大不过一死,我们当然要拦下她好好盘问一番!”
那小妖忙道:“队长!我可只有四尺!”
队长怒道:“四尺五尺,不都是妖?”
小妖又问了一句追悔莫及的话:“那谁去拦她?”
队长眼睛一瞪,道:“当然是你!”
这边石后叽叽喳喳,那边张殷殷早已不耐烦了。她缓缓转过身来,凤眼中带着煞气,冷喝道:“商量完了没有?”
那队长全身一抖,立刻回道:“这就完了,这就完了!”
话一出口,他即发觉早已威风扫地,羞恼之下,一把将那四尺妖拎了过来,喝道:“去拦住她!”
“死也不去!”四尺妖拼命挣扎。
那队长不愧长了一尺,力大无穷,早强提着它来到石边,低骂一声“想得倒好,给我出去吧你!”,然后就飞起一脚,将它踹了出去。
张殷殷高高仰着头,冷眼看着面前站都要站不稳的四尺妖。只可惜这些人形小妖怎么看怎么不象很美味的样子,张殷殷虽已饿了三日,但仍是极挑剔的,依然宁缺勿滥。
那四尺妖被张殷殷凤目一扫,浑身一颤,啪的一声,手中木叉已掉在地上。他脑中已是一片空白,能挣扎着把拦路辞说出来已很不错了:
“呔!圣云山乃我妖族聚居之所,闲人误入,格杀勿论!我等乃妖皇殿前无伤大将军大人手下,在此驻守,来人姓甚名谁,来自何方,此来何事,统统如实报来!若有欺瞒,定斩不饶!”
但在张殷殷威压之下,四尺妖越说声音越小,那一套说辞渐渐地就走了样:“圣女若不想说,我等当然不会强求,刚才得罪之处,您大人大量,必不会放在心上。从此向东五十里就是官道,圣女一路走好……若需我等相送,尽管吩咐!”
队长万没想到四尺妖竟说出如此没威风的一番话,只气得咒骂一声,道:“没胆的东西,坠了我妖族的威风!就知你没有前途!”
可是要他亲自出去重振群妖之威,那是打死也不干。
张殷殷见这四尺小妖如此恭顺,倒不好意思为难它了,当下道:“你说向东五十里就是官道?”
“正是!正是!”四尺妖拼命点头。
此时高坡上忽起一阵阴风,天色骤然暗了下来,远处涌起一团黑雾,翻翻滚滚,转眼就到了眼前。黑雾中铿锵不断,雾中踏出一个丈二妖怪,一身铜铠光辉明亮,手提三丈鎦金铛,相貌堂堂,气势如虹,与那四尺妖实是天地之别。在他身后,雾中又踏出三百全副武装的妖兵,个个神完气足,甲鲜刀亮,为那妖将更增气势。
那妖将行到张殷殷面前,一脚将四尺妖踢开,怒哼一声,上上下下地向张殷殷打量起来。
“啊哈!我就说过他没前途!”躲在石后的队长叫了起来,身边小妖们则连声附和。
张殷殷黛眉一皱,脸上悄然凝霜。她脾气本就不好,又饿了数日,此时被那妖将如此一瞪,登时就要翻脸。
妖将脸色猛然一变,将鎦金铛往身边岩石上一插,抱拳躬身道:“观小姐身上之气,与我族实有莫大渊源,不知小姐可否赐告大名,来此何事?”
妖将前倨后恭,倒弄得张殷殷不大好发作。她当下冷道:“我姓张,与你妖族没什么渊源。只是行前师父说过,路过妖族地界时,若有什么事,尽管找文婉或是翼轩就好。”
妖将大吃一惊,连声音都有些颤了,又问道:“未知小姐师父是谁?”
张殷殷冷道:“师父姓苏。”
铿锵声中,那妖将猛然跪下,高声道:“末将无伤大将军帐前狁都,参见小姐!”
他这一跪,身后数百妖兵也齐齐跪下,同声道:“参见小姐!”
一时间高坡上黑压压地跪满了一地妖兵妖将。张殷殷倒没料到竟会有如此局面,当下也颇吃了一惊。
狁都又问道:“未知小姐仙驾光临,有何吩咐?”
张殷殷道:“我要去洛阳,在此只是路过而已。”
狁都听了忙道:“从此地向东五十里即是官道,小姐顺着官道行走,自会到东都洛阳。”
张殷殷点了点头,看了那狁都一眼,忽然道:“嗯,这个……你们这里有吃的吗?”
这一问居然把狁都给难住了。他吱唔半天方道:“小姐,这个…….圣云山向来不备人族之食。妖族所食之物,这个…….必不入小姐法眼。”
张殷殷皱了皱眉,道:“刚刚那头猪烤着应该不错。”
狁都一惊,忙道:“小姐,那是无伤大人座骑之一,吃不得啊!就是小姐实在想吃,末将也不是它对手。何况它见了小姐凤威,此刻想必已遁到百里之外,又哪里追得上?”
张殷殷哼了一声,恼道:“这就是妖族的待客之道吗,连点吃的都没有?回头我自会去问问师父的。哼,我现下还要赶路,今后有缘再见吧!”
话音刚落,张殷殷衣裙飘飘,向坡下奔去。
“小姐留步!”狁都高叫一声!
“何事?”
“小姐,这个……洛阳在那边。”
张殷殷一言不发,当下掉了个头,若一朵彩云,向着狁都所指的方向匆匆远去。这一次倒全没了来时的滔天气焰。
直到张殷殷去远,狁都才敢站起身来,擦去了头上冷汗,暗叫了一声好险。他忽然向四尺妖看了一眼,点头道:“嗯,你刚才对答很是得体,不错,有前途!从现在起,你就是巡兵队长了!”
五十里常人要走一天,于修道人来说,不过是须臾间事。没过多久,张殷殷立于官道上,茫然四顾,又不知该向左向右了。
“轻车直行洛阳,只需纹银一两!”一声吆喝忽然远远传来。
张殷殷眼睛一亮,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一株古树下正停着一辆四驾马车,车旁并系四匹健马,马儿神骏无匹,通体雪白,周身不见一丝杂毛。车身用上等雕花檀木所制,描金绘彩,丝绸绕身。车顶则以白锦覆之,四角还缀以流苏,看上去精美秀致,华丽无比。
张殷殷身形一动,转眼间已出现在马车前,向那车夫问道:“此车能到洛阳?”
那车夫已到中年,衣衫一尘不染,生得很有几分青山碧水之意。不待车夫作答,张殷殷皓手一伸,掀开车帘,见得车厢内美仑美奂,布置用色极合她心意,简直就似是为她量身而造的一样,当下心中极是欢喜。
张殷殷纤指一弹,一颗珍珠已到了那车夫的手中,道:“这车我雇了,去洛阳!”
车夫接过珍珠,并无惊喜之色,只是微笑道:“请小姐登车。”
一声清脆鞭响,马车沿着官道迅速远去。
天空忽生一团祥雾,黄星蓝从雾中现出了身形,她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一脸心痛之色,一迭声地吩咐道:“去前方十里处盖个小客栈,再烧八色菜式,快,一定要在马车到前准备好!殷殷爱吃什么,我可都吩咐过了,你们哪个若是出了错,回山后门规处置!”
她身后八名道士齐声应了,纷纷运起法宝,当下空中宝光四溢,早已去得远了。
张殷殷向着洛阳绝尘而去时,纪若尘与青衣刚出利州城。他们匆匆离去,并未察觉昨夜在鸾山发生的数场大战,但有人觉察到了。
午后时分,一个胖胖的中年员外在数个家丁的簇拥下,登上了鸾山之顶,看上去似是前来游山的富家员外。
此时春寒仍重,但那员外因为体胖的原因,虽身着绸衫,但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上仍然不住地冒着汗。旁边一位精瘦家丁递上一条雪白汗巾,接过员外手中已湿透的汗巾,收了起来。
“这就是鸾山了吗?”员外四下张望着。
他身旁一个腐儒模样的文人折扇一合,指点道:“这里即是鸾山了。据利州城志所载,此山高百丈,清而不险,有水三道,曾有青鸾过而栖息,故名鸾山。您看,那边就是利州城了。鸾山颇得灵气,为东西要冲,我们所立之处,就是一处地眼。”
员外点了点头,赞道:“这里景致倒是不错。”
其实鸾山顶上土石开裂,草焦树枯,全然一副劫后余生之景,哪有半分美景可言?那员外再四下望望,向着一处一指,又道:“那边也有点意思,我们过去瞧瞧。”
于是几名家丁奴仆忙挑起食盒行李,簇拥着员外向所指处走去。一行人走了一柱香功夫,才走到员外指处。那里本是一座天然石台,但现在龟裂处处,早已碎得不成样子。
石台正中有一块完整石面,上面有一大片焦痕,看上去似是一个正张开双臂的巨妖。在焦痕之后立着一尊较小的深灰色沙雕,她体形如人般大小,身后拖着一根长尾。雕像看上去一脸惊愕,似是看到了什么极恐怖之事,然后就此定格。
那员外本是走马观花的看来看去,在这尊沙雕前却驻足了足有半盏茶时分,然后忽然向旁边一指,道:“那根铁杆子很有些份量,来人哪,把它给我起出来,扛回去打几口铁锅!”
几个家丁轰然应了,向员外所指处奔去,一个个扎衣挽袖,摩拳擦掌,数只大手就向露出地面三尺的一根黑沉沉的、碗口粗细的铁杆抓去。
这截铁杆入地颇深,但那几个家丁力气却也不小,一番吐气开声,竟生生将那铁杆从石鏠里拔了出来。铁杆一头接着一个长足有四尺的巨大刃锋,原来是一把极为猛恶的死镰。看上去这把死镰极为沉重,四名家丁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将它抬到了员外面前。
那员外面有喜色,摸着死镰,笑道:“这么大一块铁,倒当真可以打几口大锅!小的们,给俺抬回去!”
家丁们轰然应了,跟随着员外高一脚低一脚地下山去了。那酸儒文士跟在员外身边,数次回望沙雕,颇有恋恋不舍之意。
扑通一声,他忽然双膝跪地,道:“无伤大人!我们难道就任他们在这里承受风吹雨淋吗?”
文士声有哭间,他此言一出,原本喜气洋洋的队伍立刻静了下来,家丁们目光纷纷移向一边,即不去看沙雕,也不愿看到手中抬着的死镰。
那员外也停下了脚步,看了那文士一眼,淡淡地道:“我族生于天地之间,迎风披雨,亘古如此,何苦之有?道德宗分毫不掩痕迹,那是立威来着。即是如此,我们不若让计喉与潮汐这样立着,反让他们知我族气概!壬珩,你还是太沉不住气了。”
壬珩犹跪不起,叫道:“可是……”
员外不再理他,擦了一把汗,高声道:“小的们,回府!”
家丁们刹时间都变得喜气洋洋,高声唱了喏,拥着员外下山而去。
方今天下,有三处至阴至险之地,一为天刑山,一为冥山,一为无尽海。
天刑山上承天殇,下通黄泉,天地相冲,千年一倾,乃至凶之地。冥山地处极北,乃至阴至寒之地,此地无一分阳气,风过而万物成灰,休说常人难住,就是那些修为稍差些的妖也无法在此处多呆。
冥山虽不广大,但高千丈,笔直通天,险到了极处,终年铅云遮天,如在黑夜之中,全然不见天日。反而是山脚处才能见到一点天光。
冥山之顶,以黑矅岩砌着一座巍巍宫殿。此殿外墙高十丈,上下九重,层叠而上,气势冲天,一如这寒极险极的冥峰。
冥山绝崖边,有一座石台延伸出来,石台另一端则是一道万级长阶,笔直向上,直通冥殿最上一重。
冥殿最上一重是一座大殿,殿中一石一柱,皆以黑石所造,整个大殿森寒肃杀,有无穷威严。
大殿尽头有一座高台,台上置一张石椅,椅后是七面黑玉屏风,上或雕神兽、或饰凶物,穷其、火凰、狴犴、饕餮,各不相同。石椅背高八尺,横宽一丈,通体玄黑。椅中坐着一个面目清秀的男子,看上去三十多岁,以手支颌,一双凤目微闭,似正在假寐。
大殿正中,正跪着那白白胖胖的员外,那一身绸袍与冥殿氛围实是格格不入。在他面前一丈处,正放着那把死镰。
冥殿中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就如殿两侧立着的数十形态衣饰各异的妖族全是没有生命的雕塑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那石椅中的男子方叹了口气,并未张目,只是道:“无伤,起来吧。”他声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金石之音,说不出的悦耳动听,自有一种摄人心魄之力。
但无伤仍跪在地上,没有分毫起身之意,沉声道:“陛下若不准我出战,我是不会起身的!”
那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冥殿中登时响起一阵奇异的呼啸声,有若数头巨龙在同时吸气一般。他这一口气吸得极长,直吸了整整一刻,还未停歇,就似他胸中能容得下雄山大川一般。
他吐出了一小团白雾,双目终于张开。
这一双眼,深邃、渊深,映得出世间万物,照得透万千人心。目开的刹那,整个冥殿都亮了一亮,似掠过了一道电光。
他双眼徐徐自殿中群妖脸上扫过,在无伤身上定了一定,最后落在了那把死镰。这一次他凝视良久,方才收回目光,长身而起,缓缓步到大殿门口处,望着天空中那几乎触手可及的黑云,默然不语。
无比沉郁的铅云正围绕着冥峰缓缓旋动着。这幅景象看得稍久,即会令人感到头晕眼花,分不清是天转,地转,还是自己在转。
他以与天上积云同样的节拍转过身来,环视着殿中群妖,缓缓道:“我虽居皇位,但在这冥殿之中,例来没有跪拜先例,诸事也皆是商量而决,我们名为君臣,实为挚友。但是无伤你长跪不起,是定要逼我出兵吗?”
无伤依旧伏地道:“无伤不敢,但婉后已归,此次若还要忍让,怕会令我族十万甲士寒心!”他语意未尽,似还有什么没说出来。
妖皇淡淡地道:“这一个忍字,我们已用了百年。百年之前,我族甲士不过万,天下十八绝地,仅占了其中一处为安身立命之所。那时我忍,是因为文婉落在道德宗之手,且忌惮着洞玄真人道法通天。现在我还要忍,你们是不是以为,我就怕了紫微真人呢?”
无伤呆了一呆,沉声道:“当年陛下与婉后率臣等一十八将,血战七月,方斩尽阴魔,攻下冥山,其后再退八方之敌,奠定我族百年基业!若非婉后当年为救臣等舍身催运北帝圣术,也不会为洞玄老贼所擒。无伤之勇,与陛下与婉后相比实不值一提。纵那紫微飞升在际,陛下又何惧之有?”
妖皇叹道:“当年之事,再也休提。无伤,我且问你,此次越界行事,是否我族所为?越界行事者可诛,是否明录在三界之约上?”
妖皇每问一句,无伤都答了一句是。
妖皇默然片刻,方道:“既是如此,道德宗已占足了一个理字,我们以何理由出兵?”
无伤当即无言,片刻后方道:“但那道德宗无耻之尤,分明是要借此立威!越界行事的多了,为何偏在这时斩我锋将?陛下,为十万甲士归心计,请允无伤独上莫干峰,好歹毁去一脉真人,让他道德宗从此不敢横行!”
妖皇摇了摇头,道:“无伤,你身负重任,岂是道德宗区区一名真人比得了的?此议我绝对不准。”
冥殿中忽然一阵轰鸣,一名足足有三丈余高的人首象身巨妖向前踏了一步,直震得整座冥殿都有些微的颤抖。那妖沉声道:“陛下!道德宗素来气量狭小,贪得无厌。依我看,他们以已之心度人,必是以为计喉与潮汐乃是去抢夺玄心宝戒,出手时应不知青衣小姐其实出于天刑山。但时间一久,道德宗必会知道。此次青衣从天刑山出走,我们的确是措手不及,防护有所不周,才使青衣小姐落于人手。小姐在我们的地界失了护送,若为道德宗送回的话,甚至于她若与同行的那个弟子生了情愫……”
妖皇淡淡地问:“那右相认为该当怎么办?”
“全力突袭抢人,若是抢不回来,也不妨……事后都推到道德宗身上就是。”右相没有继续深说下去。
妖皇转身望向殿外铅云,片刻之后,方缓缓道:“如此一来,我们与道德宗又有何区别?我族若也象人族那样自相残杀,那又要何年何月,方能为天下之妖辟一片乐土?此事再也休提!”
“可是陛下!”右相又向前踏了一步
妖皇抬起左手,止住了右相,淡淡地道:“右相也不必多虑。想天下之大,众生苍茫,别说紫微仅是飞升在际,他就是直接修成了金仙,也算不尽世间所有因果。无伤!”
无伤沉喝一声:“臣在!”
“将这把死镰送去无尽海,且通知他们青衣已落入道德宗之手。”
右相大吃一惊,失声道:“小姐竟……竟与无尽海那人有关?”
妖皇淡然道:“所以说,我们只须看紫微此次如何作茧自缚即好。都散了吧!”
片刻之后,冥殿中已只余妖皇。他又立了不知多久,才回到后殿,拾级而上,登上了殿顶天台。
冥殿殿顶天台方圆百丈,呈八角型,每角分刻八卦卦象,灌以紫金。整个天台以黑玉为基,刻有山川大河,诸天星宿也一一对应,分别在天台上嵌宝石以应之。
天台正中央,则立着一株珊瑚雕成的九色莲花,莲心处非是花蓬,而是一颗血淋淋的心脏,正自缓缓跳动!
从此处望天,天就在触手可及处。
那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漫天黑云都以这一朵九色莲花为心,旋动不休。云心处有一处奇异的云洞,从中透着如水般的惨碧光华,只是根本看不清那光华背后究竟是什么。
风吹过。
这一阵风掠过了天台上大地山河,于是这本是静止的世界骤然活了过来,山在飞雪,大河扬涛,又可见西荒地裂,东海鲸飞!
他抬步,踏上了天台,一时间落足处山崩地陷,不知毁了多少生灵。甚至于风中隐隐可以听到亿万生灵的悲嚎!
他分毫不为所动,径直来到九色莲前,凝望着那跳动不休的心。
九色莲忽然升起一团轻雾,雾中隐现一个女子身影。她想以手捧起他的脸,那双并无实质的手却在他身中穿过。
她幽幽叹息一声,道:“翼轩,我知道潮汐去了。这……都是定数,你也不必伤心了。”
翼轩仰首向天,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吸得风翔云动,连那漫天铅云,都给生生拉下了数分!
“是啊,都是定数……”翼轩缓缓闭上了两眼,喃喃地道:“可是婉儿,前缘今世来生,这三生的定数中,我们也只有这一个孩子啊!……”
一滴清泪自翼轩紧闭的双目中流出,爬过他清隽的面容,徐徐飘落在黑玉地面上,摔成一朵小小水花……
这一滴泪,也将十丈内的玉台击碎。
文婉一声叹息,拥紧了翼轩,轻轻地道:“等我恢复了肉身,你也找到了继位之人,我们就重回西玄山,将这三生定数,尽数弃在太上道德宫罢…….且看那紫微老道,能不能超度得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