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祭一过,子柚的归期就进入了倒计时。她要带的东西不多,一小时就收拾好,她将大多数的时间都留在家里,李由减少了工作时间,沐澄也不出去乱跑了。
子柚在拒绝了周黎轩的四个电话之后,有一次不小心接了起来,他在电话里说:“我为那天的事情道歉以及感谢。”
“都不用了。”
“可以出来一趟吗?”
“你要干吗?”
“我在追求你,我以为你知道。”
“……好吧,我知道了。”
“有时间吗?”
“没有。”
周黎轩在电话那头笑了,“有没有人跟你讲过,你太油盐不浸了。”
当天晚上他就送了她一份大惊喜,半夜子柚又失眠,披上睡袍到阳台上抽烟。夜里静悄悄,只有月光花香与虫鸣。
有一颗小石子蓦地击到阳台的石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子柚警觉地拢紧睡袍,向花墙外看,后院铁门外有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
她紧张了一下,打算立即回房,却听噗的一声,又一颗小石子丢进来,准确无误地落到她脚下。她抬起那颗石子,光洁莹白,微微透明,上面用刀刻了两个单词:“Merryme?”
子柚想吐血,又觉得不可置信。她回屋在吊带睡裙外换上一件外套,拿了一枚手电筒,轻手轻脚到了后院。
站在后院门口的果然是周黎轩,穿短袖白衬衣,浅色裤子,倚着一辆敞篷轿车,怀中还抱着一只小狗,正是周老夫人的那一只,看起来像个挺敬业的车模。自那日与他尴尬分手,子柚两日都未再见到他,只接过白天的那个电话,此时她又好气又别扭,刚说了一句“你幼稚不?”他已走近她,弯腰放下那只小狗。那只经常欺负她的小狗便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跑到她跟前,从铁门下面钻进来,嘴里叼着一只小小的盒子,眼巴巴地望着她,用脚猜也知道盒子里是什么。
这情形又依稀熟悉。子柚彷佛被针戳了一下,她抱起那条小狗,把它塞到门外,隔着那道镂花铁门压低声音说:“周黎轩,你当你才十八岁吗,玩这么无聊的把戏?”
“我把尊严都放到你脚下任你践踏,你还是当我在开玩笑?”周黎轩也隔着那道铁门低声说,“我本想按正常的程序,一步步耐心地来,但你马上就要离开了,我也只能加快进度了。”
“我没什么好的,容貌身材比不上你历任女友,个性也不讨喜,你究竟喜欢我哪一点?”
“哪一点都很喜欢。”
说完这句话,两人都尴尬了一会儿,貌似刚才他俩无意间说了个黄色笑话。
“周黎轩,你刚从一个很长的睡眠里醒来,又忘记了过去,你睁开眼后,见过的人太少,所以才会看上我。等你认识很多的人,你就会知道,我毫无特色,没什么可取之处。何况,凭你的条件,只要你愿意,会有成千上万的优秀女子任你选择,你不要委屈了你自己。”
“我想要的那一个不在候选行列里,再多的选择又有什么用?”周黎轩的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喜怒,反而让人十分紧张。子柚拢紧睡衣外面的外套,低头看着他的影子。
“陈子柚,你并不讨厌我。虽然你躲我,但并不像你排斥别人那样对吧?所以,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呢?”
“我也不讨厌大熊猫,可我从来不打算嫁给它们。”
周黎轩被她这句话逗笑了,他想了一想问:“你是不打算嫁人,还是只是不想嫁给我?”
“对你而言,答案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那个长得跟我很像的人……不排斥我以及拒绝我的原因,都是这个吧?”
“半夜三更的,你想把所有人都吵醒吗?”子柚恳求他,配合着她这句话,那只未完成任务的小狗汪汪大叫了两声,立即被他捏住嘴。
“你总该让我输得明白一点。如果你喜欢他,我不介意当替身,如果你不能面对同一张脸,我不介意去整容。”
“周黎轩,你是来寻我开心的吗?”
“为什么我越认真的时候,你就越当我开玩笑?”
背后远远的一声咳嗽,让这两人一起住了嘴。李由不知何时从房里出来,走到它们跟前,“子柚,你怎么不开门?”
“我没有钥匙。”
李由说:“我去拿吧。”
“不用了,李叔。我出来遛狗,与正在散步的子柚小姐巧遇,正要走。”周黎轩变脸变得非常快,立即从情深似海的痴心男子成为文质彬彬的大少爷。
“咳,这么晚,你早些休息。”
“知道了,再见。”
李由陪她回去的时候说:“我觉得黎轩是认真的,从他十三四岁开始,就被女孩子追着跑,我可从没听说过他追女人。”
“你不觉得不合适吗?”
“能相遇相识是‘缘’,能在一起是‘分’,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李由说,“不过,这事也不能勉强,随你的心吧。反正再过几天,他也该走了。”
二十分钟后,回到卧室的子柚,与周黎轩在电话里继续讨论被李由中途打断的谈话。这回是她主动打给他的。
“你青睐于我,我真的很感激。可是,就当做一次邂逅好了,不要去影响你我的人生,就像……RomanHoliday,哦,我是说BeforeSunrise,偶然相逢,留下很美好的回忆,然后各自生活。”子柚体谅他生于国外,很体贴地用了电影英文原名。她说了《罗马假日》后心想女主角是公主,她可抬举自己了,又立即改成那部著名的话痨片《爱在黎明破晓前》,但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厚道,这个失忆的人,只怕自己看过什么都记不得了。
周黎轩果然不去理会她的电影比喻,在电话那端说:“那个人……”
“我和他的关系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拜托你以后不要再提那个人行吗?”
“你怎么知道我想象的是怎样的?”
“……周黎轩,我讨厌别人调查我。”
“你刚才提到的BeforeSunrise那部电影,是指那部onenightstand的片子吗?”周黎轩答非所问,语气柔软。
子柚听出他的话里有话,气得又说不出话来。
“你跟我,很美好的回忆?你真的这样认为?”
子柚后来检讨自己,她实在太容易被这个人激怒了,她并不是这么易怒的人,那天她气冲冲地对周黎轩说:“对,onenightstand。如果你想要的是这个,我可以给你。”
“这回换作周黎轩寂然无声。他沉默了很久:“我要的是婚姻。”
“不可能的。”
“陈子柚,你不要把对别人的怨恨迁怒到我。”
“是又怎么样?我就是介意你那张脸,就算你整了容,我也一样不嫁你。”
“因为我也有着完全相同的基因?”
子柚呆了两秒钟,有点慌乱地将电话挂掉了。在她先前与周老夫人的谈话中,老夫人一直向她传达这样的一种信息,失忆后的周黎轩不知道自己是双生子,而她也不想让他知道。没想到,老夫人自以为是的这个秘密,就这样被他一语道破。
子柚又彻夜失眠。她在思考自己为何不愿意接受周黎轩。她的身体比心更灵敏。她讨厌的人,走近她一米之内,她都会全身不舒服,很少有男人能走到她一米之内。而她并不排斥周黎轩。
可是她在心理上却强烈地抗拒他。也许是因为他那张如今越看越像江离城的脸,也许是他说话的腔调也越来越像江离城,还有他今天那变态的求婚招式,竟也与江离城送她礼物是用的手段差不多。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的失眠症已经很久不犯了。但是自从遇见他开始,又频频发作起来。最后,子柚把“害她无法入眠”这条罪证列为她拒绝周黎轩的最合理借口。
子柚去向周老夫人告别。这位老太太,虽然霸道了点,但对她着实还不错。她提前一天向老夫人预约。老夫人说:“早点过来,正好一起吃午饭。”
那天是子柚与周老夫人相识以来谈话最和睦的一天,老太太不再咄咄逼人,慈祥得很,甚至将子柚疑惑了很久而周老夫人总是闪烁其词的那个大秘密告诉了她,就是关于她如何得知自己还有一个孙子的事。
那个秘密说穿了只简单到一句话,周黎轩记在备忘录里,虽然他只寥寥数语,又用了各种语言代码,但是幸而他小时候玩这些把戏时,周老夫人也参与过。在他出事后,她将那些密语一般的记录译了出来,又毁掉了那些记录。
老夫人说:“像不像一部电影?他们在远离这里也远离中国的同一座城市里,听到广播里急征稀缺血型。就那样在医院遇见了。”
“他们隐瞒了您?”
“是的。那个孩子,他很早前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是他却拒绝与我相认。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宁可拿自己做赌注,也不来找我。”老夫人指尖颤抖。
“如果当初他来找您,您会认他吗?”
“我不会让别人知道黎轩有一个那样的母亲,这会影响他在这个家的位置和前途。但我可以帮助那个孩子,他会少受很多苦。”
“所以他没来找您。”
“你挺了解他的。”
子柚顾左右而言其他:“周先生……我是说,您孙子,他也许知道一些什么。她不是想告密,她想撇清自己。
老夫人长叹一声,对这个问题没发表看法。她沉默一会儿,又想起新话题:“我听说,丰收祭那天,我家孙子整晚跟你在一起?”还不等子柚换一个表情,她又说:“你还拒绝了他的求婚?”
子柚不知该作个什么表情才合适。
“别吃惊,姑娘。当然不是他告诉我的,这么丢脸的事情,他怎么可能讲?”
子柚长久地沉默。老太太说:“你看不上我孙子哪一点呢?”子柚继续不做声。
“是他太像那个孩子了,还是不像那个孩子?”
“夫人,我们换个话题好吗?”
“好,换一个。其实,你的个性不适合做我们家的媳妇,不乖巧,不顺从,也不会甜言蜜语。”
子柚低声说:“是,所以我很有自知之明地拒绝了。”
老夫人大笑出声。有人来告知午餐时间懂啊,她把手伸向子柚:“扶我起来,姑娘。”
家宴的餐桌上除了她俩,只有周黎轩与他的二叔周想恩。这顿饭吃得很尴尬,因为周家叔侄二人一直在讨论公事。意见总是谈不拢。
周想恩指责周黎轩在他们的新投资项目上故意扯他后腿。周黎轩不轻不重地说:“二叔,我按照公司章程和祖上的训条履行职责罢了,哪里就有错了呢?”
“我已经取得地方长官的支持,与他达成共识。他是我朋友,绝不会出现你说的那种情况。”
“您难道不知道,那个人就是靠陷害朋友才爬到现在的地位的?”
“过去一年多,你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而我辛苦劳累地投入这个项目。现在只需要你坐拿其成,你就不能闭嘴吗?”
“躺在床上也很辛苦,二叔。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帮您分担劳累。”
“黎轩,你出了事以后,比以前有上进心了。”
“当然,把脑袋差点撞废了,虽然没像我爸爸一样升仙,也总该有所升华,不然白撞一场。二叔您说是吗?”
周想恩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讲个笑话而已,二叔。我能有什么意思啊?”
他们说话时,子柚彷佛看到刀光剑影,冷出一身的汗。老夫人也听不下去,用金属叉子将碟子敲得叮当响:“先生们,真正的绅士,吃饭时会谈一些有助于女士消化的话题。”
子柚吃得很少,老夫人皱眉道:“你太挑食了,怪不得那么瘦。”她给子柚布菜,“你得多吃,越不喜欢吃的越要吃。能做到这一点,生活里的其他困难也就能够克服了。”
餐桌对面的周黎轩正喝着水,听到这话笑了起来。老太太瞪他一眼。
午餐结束子柚还是没有脱身。周老夫人说,她亲爱的孙子最近送了镇上的香草木偶剧团一笔赞助,所以他们今天要过来将他们的新戏在首映前先为老夫人表演一场。不多会儿,演员们陆续到场,连活动舞台都搭了起来。周想恩和家中的几个佣人也留下看戏。
子柚看过他们以前的演出。这回大概因为资金充足的缘故,服装道具舞台都极其华丽。节目是经典的《哈姆雷特》,台词几乎没变,,只把故事背景改到现代。男主角的父亲死于堕马,因为马被人做了手脚。酷爱赛马的名字也叫做哈姆雷特的男主角白板调查父亲的死因。后来也遇上了堕马事故。其实比之剧中将用剑决斗改作混乱的枪战。将男女的情爱戏码表演得赤裸裸火辣辣的搞笑方式。这些设定在剧中显得无关紧要很不起眼。只是敏感的子柚先前就已经有了猜想。此时更明了几分,只觉得指尖冰冷。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对莎士比亚的污辱。”老夫人等演员们走后评论。
“夫人,这叫做后现代,年轻人爱玩儿的东西。”管家尽职提醒。
“还有《狮子王》那部动画片也是。”一名佣人说。
周想恩盯着空舞台,一言不发。
看完了木偶剧子柚又陪老夫人去制衣店,她要去试穿新做的衣服,再去看看最新的布料与款式。子柚本想回家,但老太太眼底流露出失望,而她最受不了这位强悍老人示弱,立即老老实实跟着去了。她深感自己太没原则了。
那制衣店距庄园很近,里面东西十分精良,店主对周夫人恭恭敬敬,连说夫人何须亲自来,他们本该上门服务。
“这小镇店里的手艺不比那些高级定制店差。你也去挑一件,等做好了,我寄给你。”
子柚说不用不用,老夫人说拒绝老人家的好意不是礼貌行为。她替子柚选复古的维多利亚式,粉嫩嫩的颜色,怎么看都像孕妇装,连面料、花边和刺绣图案都亲自挑选。老太太兴致勃勃,子柚不敢反对,只能任她摆布。
当她俩一出裁缝店就莫名其妙被绑架时,子柚觉得自己的人生实在圆满。那么多的小概率事件,很多人一生也遇不上一件,她却一一都经历全了。如果以后她可以活到白发苍苍写回忆录,她将有多少狗血事件可以一一写来。
他们被困在一幢小木屋里,干净整洁,绑匪也算文质彬彬,没什么粗鲁行为。
子柚一直没找到状态,晕晕乎乎觉得像在拍戏,以至于连害怕的感觉都没有。她听到老夫人说:“这姑娘不是我家的人,你们要的东西也跟她无关。放她走吧。”子柚她发射性地说:“我不走。”不是她多勇敢,她觉得被丢在荒郊野外,既可怕,又要承受良心不安,而且,这老夫人虽然面色镇定,手却一直在抖,还不时捂着心脏,原来她也很害怕,那她就更不能走了。
但这老夫人紧张归紧张,霸气一点不减,当她听到绑匪要四百万时,张口就说:“什么?你们就为了四百万来绑架我?还搭上这么一位漂亮小姐?”所以后来赎金变成了五百万。子柚对自己只值一百万美元这回事,意见倒不大。
绑匪给周家打电话,他们说很快的英语方言,她听得似是而非,只听明白他们威胁不许报警,否则他们要撕票,一定一定。
一老一小两张肉票很安静很合作,不哭不闹不逃跑。当门哐当一声被打开,来人直冲向她们俩时,子柚本能地挡在老太太身前:“你们要做什么?”
那人一呲牙:“出去吧,他们效率这么高,看来我们要少了。”
还是没找到状态的陈子柚觉得自己在看一出彩色的默片。夏日炎热的傍晚,残阳斜照,两方人员分别在一条河的两岸,岸那边有周黎轩和他的二叔,中间隔着一座桥。
交易在桥的中央进行,对方将东西送到那里,他们也释放一名人质。先行的是老夫人,她拍拍子柚的手,拥抱了她一下,在一名绑匪的押送下向桥那端走去。接应她的是周黎轩,提着箱子走到桥中央,一步步很稳。待老夫人走到他身后,他打开箱子让那个人看了一眼,和上,后退,那人用枪抵住他。场面看起来有点紧张,越发像三流电影了。
周黎轩镇定地说:“我要先确定我祖母能安全回去。”他后退一步抵着桥栏,看着周老夫人慢慢地走到岸上,又转向他们,“放开那位小姐。”
那边的人冷笑:“我们又不是傻子,你送过来。”
子柚盯着他慢慢地移动,突然喉咙有点发干,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他下了桥,被两个人搜了身。在被人碰到身体时,他微微地皱眉。他将小小的手提箱抛给他们,径直走到子柚面前,低头解开缚住她的手的带子,捏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问:“没事吧?”
子柚摇摇头,而变故恰在那一刻发生,远处传来急促尖锐的鸣笛声,这一方有人大骂:“&$#@,警察!”子柚被周黎轩扑倒在地,将她严严实实地挡住,耳边有几声枪响,子柚心一沉,人也重重一抖,压住她的人用手捂住她的耳朵,她的大脑空成一片。
等她再回过神来,已经又被押上车了,手也被绑起来。开车的是周黎轩,她松口气,这下,子柚痛叫一声。
“请对女士客气些。”周黎轩回头看了一眼,话音未落,那车便狠狠地拐了个弯,差点撞到树上。
子柚旁边的绑匪大叫:“好好开车,别玩花招!”另一名用枪抵着周黎轩的绑匪则拉下枪栓,指着他的头:“#@&%,你故意的!”子柚吓出一身冷汗。
“把枪拿开些,你们这样吓唬我,我怎么能开好?”周黎轩无惧地说。
“你不是曾经的少年赛冠军?怎么车开得这么烂!早知道就不用你开了!”
“那换成你们开?要我停下吗?”
“%$@&!你搞清楚,到底谁是人质啊?”
这辆车在田野上绕来绕去,当天色全黑时,终于甩掉了后面的车。那两个绑匪将他们俩丢到田野上,迅速跑掉了。
他们被丢下来的地方在一大片中间有水的原野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满天星子,一塘蛙鸣。原野开满百花,随风摇摆,星星点点,与夜空中的繁星交辉相映。倘若不是两人既无通讯工具又无交通工具,这本是个很有意境的夜晚。
“你刚才不怕吗?我以为女人遇上这种事都会尖叫。”周黎轩问。
“可能吓傻了吧。”子柚连玩过山车和爬到山顶时都不会喊叫,努力叫也叫不出声。她想她一定缺钙缺铁缺锌。但是她的肚子却会叫,而且被周黎轩听见了。她十分窘迫。
“那边好像是果树。我们去摘点果子?”周黎轩指指远处一排树影。
她点点头,两人小心地找路穿过去,经过一处水潭时,子柚蹲下身,掳起裤脚洗伤口。刚才我被扑倒在地时,将膝盖擦破了一点皮。
周黎轩过来帮她:“别乱动,夏天容易感染。”他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帮她仔细扎紧。
“喂。”子柚出声。
“嗯?”
“那是北极星吧?”子柚指一指天边最亮的那颗星。
“嗯。”
“我们找准了方向,就得走回去吧?”
“我开了几十公里,你走得回去?”
“你一直在绕圈,垂直距离应该没那么长吧?”
“那你知道我们应该往南走还是往北走吗?”
“可是刚才车是你开的呀。”
“我把全部注意力都用来开车了。”
他们只能按计划去研究果树。他们运气倒是不错,那边是一些野葡萄和野苹果,葡萄太甜,山楂太酸。折腾了一下午有些累,他们靠着一棵树坐下来休息。
“你玩过电脑游戏吗?”子柚没头没脑地问。
“我不知道,不记得了。”
“你觉不觉得,现在我们就像游戏菜鸟穿越到了游戏里面,遇上莫名其妙的事,来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并且连规则都没搞明白?”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前两天沐澄让我看过一本这样的书。你不像玩这种电脑游戏的人。”
“只玩到第四关,就被灭掉,所以再也不玩了。”
“过于追求一件事,会让自己变得偏执。我不跟自己为难。”
“那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你特别想要得到的东西?”
子柚想了想:“有,安定的生活,平定的内心。”
周黎轩静默良久:“如果跟我在一起,会破坏你的这种理想?”
“对。”
“你这也是一种偏执。”
他俩很久不说话,只听着田间的蛙鸣虫啼,先前两人之间融洽的默契消失了。周黎轩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自己那条曾经受伤的腿的脚踝,又弯腰去揉,看起来他的腿还是让他无法像完全健康的人一样。
“周黎轩,”子柚站起来开口,成功引起他的关注,“你以前说得对,我们俩一见面,就会有灾祸。一次我晕倒,一次你旧伤复发,这回我们俩又一起受困。还有,我也受了好多回小伤了,加上今天,三次了。”
周黎轩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只好开口:“所以?”
“所以,即使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我们可不可以装作不认识?我们俩可能真的是八字不合。”
周黎轩叹了一口气:“小姐,你是太天真还是太诚实?这样绝情的话,你应该等我们真正安全了以后再说。万一我小肚鸡肠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呢?”
“那我也认了。我不想明明给不了你任何东西,却还是利用你对我的好感。”
周黎轩笑笑:“你利用过我吗?我倒希望我对你有利用价值,无论哪方面。”他抬头看一看天,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低得她几乎听不清,“不用抱歉,我们互相利用,彼此彼此。”
她吃惊地望着他,一时不能理解他的话,但他再也不看向她那边。
子柚重新坐下,把头埋进胳膊里。她不担心也不害怕,知道现在周家不知正找得怎样人仰马翻,总会找到他们的,而且有人陪着她,她安心得很。她只是困得快要睡着。
她也不知道在那儿打瞌睡打了多久,有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她打个激灵就要抬头,周黎轩的声音近在耳边:“别抬头,闭上眼睛,不要动。拜托你。”
他的声音很小心也很恳切,子柚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心思七绕八转,还是听了他的话。但是她所有的想法都猜错了,他走到她身边,猛地贴近了她一下,但又慢慢退开,很久再不见动静。子柚睁开眼,却惊惶失色地看到,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周黎轩手中竟捏了一条像腰带一样长的蛇。
她不会喊叫的机能却在这一瞬间得到恢复,她在大脑还没接到指示前,已经尖细地叫了一声,在她叫喊的同时,周黎轩将那条蛇远远地朝田里抛出去。
子柚缩成一团,周黎轩过来扶她时,她惊得跳了起来。他拍拍她的后背:“没事了。”
“刚才它在哪儿?”
“在你的头顶上。”
子柚流下冷汗:“你弄死它了?”
“没有,但它不会回来。可是如果弄死它,它的伙伴会来寻仇。”
子柚在脑中将那个假设的可怖的画面盘旋了一下,刚才被绑匪劫持都不曾有的恐惧感一波波袭来。她远离那棵树,情不自禁朝周黎轩靠了靠。但是还有比那个想象画面还令她恐惧的事情发生,她看到周黎轩的手上有血。
“你被咬伤了吗?”她失声问,月光下,牙印在他的手腕上清晰可见。
“哦,刚才放开它时,大概被它回头咬了一口。我没留心。”周黎轩开始脸色苍白,声音虚弱,额角冒着细汗。
这一处的宁静终于被破坏了。子柚将他的一切反应都当做蛇毒发作,一边哭得满脸泪水,一边按着他坐在地上,手忙脚乱给他把血挤出来。只是一个小伤口,血却越挤越多,周黎轩的手也越来越冷,脸色越来越白,脉搏越跳越弱。她找不到绳子,顾不得是否得体,把胸罩脱下来,将肩带拆下来给他紧紧地捆住胳膊。她边做这些事情时哭着像孩子一样一遍遍重复:“不不要死!”但他只是闭着眼,不答腔。子柚疑心他已经昏迷,哭得更厉害:“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脑中已经浮现出他平静死去的样子,躺在她怀中,脸上洒着星光。那张脸渐渐又变成另外一张脸,同样平静地躺在那里,她脑中不断想着“双胞胎的命运经常是相同的”这句话,心中越来越绝望,越来越恐慌。
她没发现周黎轩何时睁开了眼睛,他慢悠悠地说:“别哭了,再哭你就把狼招来了。”
子柚脑中敲起警钟。她抹了一把泪,警觉地问:“那条蛇没毒?”
“谁说有毒了?只是很疼。”
她从地上弹起来:“你在这种时候,故意装成快死的样子来吓我?”
“我晕血,刚才那是自然的生理反应。”
“你一个大男人……你刚才被人用枪指着头都面不改色,居然被一点血吓到快要晕倒?你骗谁啊?”
“你不也被一条小蛇吓成那样子?”周黎轩缓了缓口气,“不过你看起来还挺关心我的。”
子柚本来就在懊恼刚才的失态,被他这样一戳穿,越发的气恼:“你少自作多情!我只是怕我一个人被困在这里而已!”
“陈子柚,你真是最最忘恩负义的人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吧?刚才如果不是我,那条蛇现在就缠到你的脖子上了。你不给我补偿就算了,你态度好一点不行吗?”他伸出手指朝她的脖子做了一个弯曲盘旋的动作,令子柚像听别人夜半讲故事一样,从头到脚都毛骨悚然。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愤愤道:“可是我被困在这里,也全是你家的事,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你们应该给我补偿才对!”
“那就跟我结婚吧,补偿你我全部的财产。”
“你等天上下红雨的时候再说吧!”
这一对几分钟前还忧患与共的难友还未获救就开始内讧。好在没过几分钟,周家的人就找到了他们。从跟丢他们到现在,一共才过了一个小时多一点而已。
老夫人甚至亲自来找他们,将他们搂来抱去。同来的还有李由,这个情绪不太外露的父亲给了子柚自他们相认以来最激动的一个拥抱,几乎将她勒晕。
这场以恐怖惊悚开篇的三流剧情片,就这样以搞笑又俗烂的方式结束了,同时也为子柚这个漫长的假期画下了句点。为了不再出什么意外,她直到离开前,都不再踏出家门一步了。
那天周老夫人亲自将她送回家中。子柚问:“您没受伤吧?那些人抓到了吗?”
“他们跑了。算了,活在这世上,总要有些身不由己的事。他们拿走的那些东西,也算周家欠他们的。”
“您没事就好。”
稍后老夫人说起子柚要走的事:“我一年里有一半时间都住在这里。你会常回来看我吗?”
“会吧。”子柚不太肯定地说。
老夫人呵呵笑了两声:“下回你来,不知我是否来活在这世上。”
子柚一时无语,被她弄得有些伤感。
“姑娘,听我老人家一句劝告。聪明人呢,就应该健忘一些,珍惜眼前,看着未来,不要被过去影响了你今后的生活。”
“我一直都往前看的,老夫人,我从不留恋过去。”
“是吗?那祝福你,孩子。”
周老夫人到周黎轩卧室时,医生刚刚离开。周黎轩的手腕已经重新包扎过,并且打了针。
“不要紧吧?”老夫人问。
“疼。”周黎轩皱皱眉。
“你就那么把那姑娘放跑了?这么好的机会,英雄救美了两次,她都不为所动?”
“祖母,您浪漫小说看多了。”周黎轩看了一眼门口,压低了声音:“而且,这样的游戏,一点也不好玩。”
老夫人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不算太早,但也不晚。”他换了个坐姿,“导演女士,您就不怕游戏被拆穿,大家面子上都很难看?还有,把我们丢在荒无人烟的野外,万一我们被毒蛇猛兽吃了呢?”
“那两个小伙子,是一等一的身手,脱身自救没问题。毒蛇猛兽……这方圆几十公里,从来没有野兽出没,蛇一共没几条,都是无毒的。你今天能碰上,运气不错。”
周黎轩皮笑肉不笑。
“小伙子,别摆这副表情给我看。我处心积虑给你创造机会表达爱情,你该感激我才是。”她叹口气,“那倒真是个好姑娘,自己很害怕,还一直挡在我面前,只是心怎么这么硬呢?”
“祖母大人,你今天的戏码,主要是为周想恩和我设计的吧?被拿走的那些东西,是为了湮灭一些证据,顺便警告某个人?可惜他反应太迟钝,居然没有好好珍惜,唯恐我不出事,早早把警察叫来。至于那位子柚小姐呢,算她倒霉,今天正好撞到您手里。”
“黎轩,既然你头脑这么清醒,又怎么能做出当面与他翻脸的事呢?撕破了这层窗户纸,你的行动就比较困难了。”
“我喜欢与人正面交锋,不愿躲在暗中做手脚。”
“这种骑士风范现在已经不流行了。黎轩,他是你的二叔,这个家是你的家,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但是你不可以做有损我们家声誉的事。”
“因为不想损害周家的声誉,所以你容许这么多的谎言和阴谋存在?”
“你指什么?”
周黎轩不说话,表情有些游离。他手指上挑弄着从子柚胸衣上拆开来的那两根肩带,只用一只手就将它们打成了死结。
“周黎轩,”老夫人清清喉咙,“我是你的奶奶,你是我的孙子,还有丽卡。您不打算问我丽卡这几天都到哪儿去了吗?”
“你把她卖到阿拉伯半岛也随便你。可是,你不要试图毁掉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周黎轩继续沉默着,他把两根带子又多打了两个结,很紧的死结。
“这个家欠你的,你二叔欠你的,我欠你的,我都会一一地补偿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努力地替你达成。但前提是,你要遵守规则。任何违规的人,都会受到惩罚。”老夫人从他手中抢过那一堆死结,一个个地解开,又还给他,“可是还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也有很多的东西,是我们身不由己,无能为力或者无力挽回的。你又何苦把可贵的生命浪费在这上面?”
“我并不需要任何补偿。我想要的东西也不多,但恰巧都是您无能为力或者我无法挽回的。”
“黎轩,我把你从一个小婴儿养大到今天,你故意说这种话来惹我伤心吗?”
“祖母,”周黎轩说,“您的确把我养得十分仔细。他们说我小时候很淘气,可是我的身上,连一处疤痕都没有。”
周老夫人沉默了更久的时间:“你记起了多少事情,黎轩?”
“您放心,我什么都没记起来,”他顿了片刻说,“放过那位可怜的陈小姐吧,别总拿她来试探我了,我不记得她的任何事。真的,我发誓。”
“我常把她叫来,只因为你喜欢她,而我想要知道,她是否值得你喜欢。”
深夜,再度失眠的子柚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很多的事情。她起身下床,喝了点水,点上一支烟,凑到唇边吸了半口,想了想又熄灭了。然后,她从垃圾桶里翻出那件被卸掉了肩带的胸衣,之前胸衣上染了周黎轩的血,她将那些沾了血迹的布料,仔细地剪下来,小心包好,打开已经打好包的旅行箱,把它藏到最不起眼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她服下一片安眠药,重新爬回床上。这一回,她很快睡着了。
子柚无声无息地回了国。江流见到她有一些意外:“你不是要旅行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累了,想家。”
“有亲人的地方才算家。一个人住的地方,只能算房子。”
“江流,你话真多。”
中午江流请客,替她接风洗尘,子柚住惯了温湿的气候,再回来竟然不适应,嘴唇起泡,脸上长痘,江流说:“瞧,你适应一个地方也挺快的嘛,什么都是习惯而已。”
“你怎么不问我关于那个人的事。”
“你想说自然就会说了。你若不想说我问也徒劳,只能自讨无趣,而且我也想开了,既然人死不能复生,那活着的人就好好珍惜生命吧。”
“江流,你进步不小嘛。”
“我在努力向你看齐呗。”
子柚回来一个月,接到以前在投资部门做事时旧同事谢欢的电话:“上面大领导要带团出国去S市考察交流,最合适的翻译一个住院了一个生孩子去了,剩下的经验不足无法挑大梁,我们正物色外援呢。你在那儿住了好几年,当地两门语言都擅长,恰好对咱们这儿的规矩习惯也了解,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但是上面怕请不动目前的你,要我先探探口风呢。”
子柚被触动了回忆,S市,那是多年前她的疗伤地。伤刚疗好,又添新伤,这些年再也没回去过。她答复说,如果不必跟团返回,那她可以考虑。很快她就接到了正式的邀请,请她配合办理签证手续,没几天,她已经到达S市。
这份工作之于她而言算是驾轻就熟,在远离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很久后,她终于重新找回工作中的状态。她还认识了不少人,甚至帮天德拉到一单大业务。
考察团的任务顺利结束,而子柚还可以逗留很久。她将代表团人员送上飞机,去她曾经很熟的热狗店里吃了早点,在机场里逛了一小时,又犹豫是否该到机场租车行去租一辆代步车。
客人蜂拥而出,新的航班又抵达。有人上了巴士,有人招来的士,有人匆匆走向停车场,有人坐进直接开到面前的豪华车内。那些乘客里,有的西装笔挺,有的轻装便捷,有的形色匆匆奔忙如蚂蚁觅食,有的悠然自得似闲庭信步,他们构成这个城市色彩不同的风景。
子柚目不转睛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她不远处的又一道风景。一辆很炫目的车在不远处一名乘客面前停下。那人身材修长,白色休闲衬衣,浅灰裤子,没系领带,挽着袖口,外套随意搭在手臂上,戴着一副大墨镜,姿态潇洒。而他的司机西装笔挺,用比仪仗队还正规的动作替他接过行李,为他打开车门,画面看起来很混搭。乘客弯腰上车,那辆车瞬间加速,从子柚身前掠过。
子柚发了半天呆,刚才那个人,分明是周黎轩,这座飞机场是世界最大的机场之一,每天有几万的客流量,她却可以这样巧地与他碰个正着,就像她专程在这里等他一样,而他没看见她。
子柚招了出租车回到她下榻的饭店。一路上,她骂了自己一百句,当他努力对自己示好时,她躲躲闪闪嫌他烦,当他或者没看见或者装没看见她时,她竟然怅然若失,她可以去撞墙了。
但是他们既然已经集中到这偌大地球上的一个点,又实现了再机场几率只有几万分之一的相遇,那么再度碰面也就不是件奇怪的事了。下午,子柚散步去了离饭店很近的一家美术馆。当她看到周黎轩时,他正凝神看着一幅色彩淡雅的抽象画。
子柚望向他的后背超过三秒时,他回过头看了看她,朝她微微一笑,又转身继续欣赏那幅画。他的样子与一个月前看起,似乎有一点点不一样,但子柚说不清哪里不一样了。
子柚按正常顺序从第一幅画看起,当她走到那幅题目为《消失的回忆》的油画前,周黎轩还站在那里,歪着头,试着找一个新角度重新观察这幅画。他站在画前,其实比那幅画要养眼。美术馆里好几位女士都在看他。
子柚走到他身边时说:“嗨,真巧,你是来旅行吗?”
“公事。”
“哦,你的手伤没事了吧?”子柚还记得自己害他被蛇咬到。
“你认识我?”那人问。
子柚盯着他看了很久,确认她没认错人,“周黎轩,你的失忆症,已经变成间歇性的了?”
周黎轩笑得清浅:“我还以为,你当真打算与我相遇也装作不认识。”
子柚甚窘,想起自己的确说过这话,好在周黎轩还算有绅士风度,未乘胜追击:“既然我们重新又认识了,陈小姐,可以请你一起晚餐吗?”
在这种情形下,她只能点头,她指指那幅他已经看了有一刻钟的画:“你喜欢这一幅?”
“我喜欢这个标题。我在试着找共鸣……可惜没找到。”
周黎轩下榻的饭店离子柚的饭店只隔了两条街,他把用餐地点选在两家饭店中间。
“周老夫人身体好吗?”子柚问。
“看起来还不错,她时常提起你。”
“大概因为我得罪过她好几回。”
“没有人与她顶嘴时,她会觉得很无趣。”
就这样,他们用了四分之一的时间谈论周老夫人,用了四分之一的时间谈论从周黎轩的二叔因为身体原因提前退休引起的关于他的病的保养方法问题,用了四分之一的时间谈论了李由以及葡萄酒的酿造方法,剩下的四分之一时间,他们谈了谈当地的天气,话题都很安全。
晚餐结束后,周黎轩步行将子柚送回她的饭店,他们穿过具有悠久历史的古老小巷,周黎轩身后有高大的保镖如影随形。
“祖母的礼物,像影子一样甩不掉。”周黎轩问:“你准备在这里待几天?”
“不一定,也许三四天,也许一星期。”
“工作?”
“工作结束了,我在旅行。”
“我会在这里一星期,但前几天很忙,如果你离开,能提前告诉我一下吗?上次你离开我连‘再见’都没说。”
“好。”
“一定?”周黎轩怀疑地问。
“我的诚信有那么差吗?”你需要我写个字据。
周黎轩可能真的忙,因为他连续三天都没出现,也没打电话。
子柚天天闲逛,她一个人在博物馆里一待大半天,她一个人坐在湖边用面包喂鸭子,她白天很累,晚上睡得早,睡眠变得很好。
这一晚她是睡梦正酣的时候被火警铃声闹醒的,这家颇具历史的饭店,在这个晚上发生了火灾,全部客人都被紧急疏散。
子柚带的东西不多,她在睡衣外披上外套,提了小小的箱子,随着人流一起跑出来。
火势不算太严重,控制得不错,她住的那一层也没波及到,应该很快就能回去了。当她坐在椅子上打着哈欠这样想着的时候,正是周黎轩奇迹般地赶到她身边的时候,他来接她去自己下榻的那家饭店,他说自己的助手已经替她订了房。
“大家都在睡觉,你怎么会消息那样灵通?”夜半三更,子柚大脑有些迟钝。
“我与客户打牌,看到电视上插播新闻,就赶过来了。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你。火已经扑灭了,我住的那一层没事,可能很快就让我们回去。”
“你一个人不安全,受到惊吓的人们,很容易做出一些失理智的事情。”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啊。”
“你不知道吗?这些老房子,在大火之后,很容易出现蛇虫之类的东西,你不害怕?”
子柚在下半夜里意识不够清醒,立即乖乖地跟着他上了车,直到被他送到房间门口才醒悟过来:“周黎轩,你那是吓唬我吧?”老房子的墙角里有蛇……她想起以前自己外出旅游时,留宿时最喜欢找那些古老的建筑……她冷汗直冒。
他们边喝酒边聊了一些东西。凌晨时分的人们,心防确实会降低不少,子柚居然会在他的引导下,对他讲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而周黎轩则听说她想出去旅行,给她推荐了几个城市,把那些地方的风土人情讲得栩栩如生。
“你一点也不像失忆的样子。”
“是吗?别人也都这样说,”他在她露出迷惑的表情时,狡猾地笑笑,“其实都是旅行杂志上的内容。”子柚很无语。
“你也不算讨厌我。”他们喝光一瓶酒的时候,周黎轩说。子柚正斟酌要如何回答,他又讲:“当然也算不上喜欢。”子柚无话可说。
“你不讨厌我,也不能喜欢我,是否因为同一个原因?”
“你喝多了。”
“但是,长得与另一个人相像,不是我的错。”
子柚变了脸色:“你调查我。”她觉得这话挺熟,想了想,原来以前也向他祖母抗议过同样的内容,果然是亲祖孙。这回换周黎轩沉默,很久后才说:“这不是刚才那种酒。”
“这个烈一些我,我兑了水。”
“你想灌醉我?”
“我这不是跟你喝一样的吗?”
他们后来的交谈就不怎么愉快了,子柚差点忘记了自己到底为何要把他请进来,只想请他快点走,却总找不到收场的方式,最后子柚存心把酒洒到了身上,她到浴室去换衣服,磨蹭了很久才出来,心想他也许已经走了,可是她出来却发现,他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周黎轩,你醒醒!你不能在这里睡!”子柚推他,他嘀咕了一声,但一动不动。
“你装醉吗?”她折腾了很久,也没将他弄得清醒,周黎轩并没有真的喝到烂醉如泥,仪态不错,没有吐,也不说醉话,甚至偶尔会应他一句话。但是,她没有办法让他清醒地回他自己的房间,她也不知道他住哪个房间,而让他蜷在哪里又不是办法,子柚除了一身汗,把他拖到床上去。
周黎轩的体温很高,连头都有一点发热。子柚观察了很久,他的确不像是装的,他的朋友说得不假,他果然喝了混酒以后会有反应,刚才她是真的想把他灌醉,套出一些秘密来,但是她仍然与过去的几次一样一无所获,他忽而像那人,忽而又不像,都怪她以前与江离城真正的相处并不多,又几乎没见过自然状态下的他。
子柚忽热感到很累,觉得一切无所谓,她去拧了条湿毛巾给他盖到头上,见他一直舔着很干的唇,找了一瓶水给他打开,推推他要他起来喝下。他像孩子一样闭着眼睛就着她的手去喝。子柚手抖了一下,洒了自己一身,她将瓶子硬塞到他手里让他自己喝,然后找了条干毛巾弄干了自己,她除了睡衣,已经没别的衣服可以换了。
等她再去看周黎轩,他又安静地躺下,抚着额,皱着眉,而刚才给他的那瓶水,被他洒得到处都是,裤子上,还有床单上。
子柚站在床边冷眼看了看他,终究不忍心。又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比刚才还要热一些,而他弄湿的衬衣和裤子,紧紧贴着他的皮肤。
她深吸了几口气,把他的衬衣慢慢脱下来。最初她只单纯不想让他发烧更厉害,但碰触到他的电光火石间,她想起前一夜的那个梦,以及她记忆中的东西,竟然开始微微发抖。
她对那具身体,并没有太多的记忆,黑暗中,他们俩连拥抱都很少。可她还是依稀觉得这具身体,比她印象中的瘦,有点苍白,而且,她还隐约记得,他的后背虽然没有半颗痣,却有几处浅浅的疤痕,偶尔她攀住他时,可以摸得到。而这具身体上,一片光洁滑腻,分明是从小就倍受呵护。
子柚抖得更厉害一些。她坐在那儿呆了很久,看着面前这个大男人趴在床上,将脸埋进枕头,一副不设防的样子,几乎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很久以后她才记起,她打算替周黎轩把湿掉的衣服脱掉,免得他发烧加重。她把他翻过来,刚解开他的腰带,就有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与她紧紧地贴在一起。他的眼睛看起来很亮,只是焦距对不太准,他微微眯起眼睛,用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鼻子,嘴唇,脖子,然后是她的胸口。用力地捏住,子柚吃痛地挣扎,但完全挣脱不开,她低头朝他的胸口狠狠地咬去。周黎轩松开了手,但一个翻身便把她压在身下,不等她踹口气,他也用力地吮向她的脖颈深处,吮到她疼痛轻呼。
子柚放弃挣扎。她没有力气了,而且她惊觉,平时别人近身都会让她有反胃感觉,比如今天被雷特拉住手,她就很想吐,以前她也用了很久的时间才适应了迟诺的亲吻,可是现在她被他压住又非礼,除了惊慌与气愤外,却并没有排斥。她心中乱糟糟,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时不知所措,而压住她的那个人,却再也没有动静,只将热乎乎的唇贴在她的脖子上。
子柚用力推开他,从床上爬起来,这回她的手不再发抖,利落地褪去他的长裤,找到他那处很私密的地方。这个男人很配合地沉沉地睡着,唇角微抿,睫毛长长。那修长匀称健美的身体,在灯光下泛着玉一般的光泽,但是任子柚从头看到脚,都只见到细腻光洁的肌理,没发现半个粉色的胎记。
子柚头晕眼花。撑着床慢慢站起来,呼吸困难,大脑空白。
她给床上的男人盖上被单,把他从脖子到脚盖得严严实实。她去了洗手间,酒意突然也在上涌,胃很难受,但是她吐了半天,什么也没。以前,她每当紧张愤怒压抑时都会有想要呕吐的感觉。而现在,她分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她出去把周黎轩的衣服拿进来,找到吹风机,接上电源,给他慢慢地吹干,衬衣的胸口处,那一丝血迹很明显,她涂上肥皂,轻轻地将那血渍洗掉,突然便想起那一个晚上,她也曾这样用肥皂一点点地消失痕迹。她有些茫然,好像那些事情,已经发生在千年之前,只在古老的已经风化的岩石上留下印记,被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
从前天开始,在她心中已经认定眼前这人就是江离城,或者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经怀疑这人是江离城,所以她才会对他恶形恶状。现在,她终于知道了那个答案,她也终于知道,原来在内心深处,她是这样希望江离城还活着。当她确认那个周黎轩并不是江离城时,在她心中,仿佛江离城又死了一回。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像有一把柔软的刀子,仔细地划过心口,连血都不流,只有钝钝的痛感蔓延。那样的痛,让她感到辜负,感到罪恶,感到失意与彻底的解脱,以及更多难以言说的情绪,让她连心脏都纠结成一团。
子柚脱光衣服,在浴室里用冷水洗澡,她仰头让冷水冲在眼睛上,以免自己会流泪,这样才好,她可以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地回到真正属于她的地方了。那里尽管没有亲人,但有生她养她的土地,有她熟悉的一切。
她在浴室里停留了很久,慢腾腾地出去,替周黎轩把裤子重新穿回去。她只穿了一半,便颓然地收了手,坐回椅子上,那张一模一样的脸,连睡着的神情都那样像,她现在竟然失了面对她的勇气。
她将自己缩成一团,蜷进沙发,把头埋进胳膊,就那样沉沉地睡过去了。
子柚先是被断断续续的蜂鸣声从梦境中唤回。她睁开眼,窗外天色已亮,而她只睡了两个小时,那手机铃声不属于她,循着声音找了很久,却是周黎轩的手机,在桌上一遍遍固执地震动着。而手机的主人仍躺在床上睡着,用胳膊挡着眼睛,露着大半的上身,身下的床单与身上的被单都皱成一团。
液晶屏上显示着“丽卡”的名字。那蜂鸣音令她头痛加剧,而那个名字则让她心情更差。当丽卡再度打过电话来时,子柚索性按了拒听键。看看时间还很早,她去洗漱,又用冷水洗了很久的脸,把衬衣都溅湿了。她接连两晚没睡好,眼睛有一点肿,黑眼圈明显,气色十分差。
她洗脸时就隐约听到门铃声,当时她正在洗头,没去理会,门铃响了几阵,停下了。
当开锁声响起的时候,子柚只能抽一条毛巾包住头发,出了浴室。浴室离门口很近,昨夜她忘了把门反锁,也来不及重新去锁,只能冷静地站在玄关处,看着站在门口的丽卡与度假别墅的管理员。
“对不起,小姐……”管理员是彬彬有礼的中年大叔,在大清早撞见女士湿发湿衣地出来,露出尴尬神色。
“有事情吗?”
“我们在门口捡到这个。”管理员用纸巾包着一把小刀,刀尖上有一点点隐约的血迹,“我们担心您遇到危险。”
“我没事,谢谢。”子柚没有表情地回答。
“那你见到周先生了吗?”丽卡急切又咄咄逼人地问。
子柚抬眼轻轻瞥了她一眼,丽卡又说:“昨天你跟他一起离开后,他就一直没再回来,今天早晨他房里没人,房间没锁,电话也没人接,你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丽卡说的“与她一起离开”大约是指第一回他送她去找沐澄。子柚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对那中年男士客气地说:“可否让我与这位小姐单独说句话?”管理员礼貌地告辞离开。在他走之前,子柚说:“我的水果刀。”他愣了一下,子柚说:“这点血,当然不会死人。”那人尴尬地递了过去,行了礼退出去,还帮她掩上门。
子柚一步步倒退着走,手里还捏着那把小刀,丽卡谨慎地看着她,站在原地不动。
“你不跟过来?你不是想找他?”
丽卡一脸狐疑地盯着她手中那把刀:“你想做什么?”
“你怕我房间里也藏着有趣的游戏?”子柚微笑着退出她的视线。
丽卡终于跟了上去,一拐进房间,视线就落在仰躺在床上的周黎轩身上。他腰下盖得严实,上身裸露,胸口有可疑的红痕,身下的床单凌乱。她的脸色变了又变。
子柚轻声地说:“能否帮我个忙,把他弄出去?”
丽卡的唇微微发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其实呢,什么也没发生过。”子柚欣赏了一会儿她的表情,不紧不慢地说。
丽卡的目光从她的脸,她的眼睛,滑到她的胸口,起初她还算镇定,但是好像看到了什么,突然便扭头离开,将门摔出砰的一声响。
子柚对着镜子看清了刚才令丽卡更加失态的原因。她之前洗完澡套了衬衣,因为她的衬衣不透明,昨天呼吸不畅。所以她没穿胸衣。她本不是丰满的人,宽髋松松看不出什么,但现在她的衬衣湿了,将她的胸线清晰地勾勒出来,比穿着睡衣还暧昧。怪不得刚才那中年大叔的眼睛一直不看她。但是更让丽卡受打击的应该是这个。在她敞着两颗扣子,恰在胸口之上的位置,有一个异常明显的红色吻痕。
子柚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一下,突然心情好了一些,她脱掉湿衬衣,穿上胸衣,又套上另一件外套。她把领口拉高,遮住吻痕,又去找了个冰袋捂着眼睛。
“真的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当她完成一切时,背后传来幽幽的声音,子柚手一抖,那个冰袋就掉到了桌子上。她从镜子里看到刚才的醉美男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何时醒的?”这话的另一种问法是,你刚才没看见我换衣服吧?她话已出口,才想到,他分明听到她对丽卡说的那句话了,可见他醒得有多早,她实在是反应迟钝。
“有一会儿了。”周黎轩诚实地说。
“那你应该早点出声。”她转过身来朝向他。
“我本想打招呼的。但是你正在换衣服,我只好继续装睡。”子柚还来不及变脸色,那人又不依不饶地问了一句:“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你以为呢?”子柚冷冷地问。
“你的样子,实在不像‘什么也没发生’。”他从床上下来,走近了几步,指指她的脸,又将目光在她的胸口扫了一下,表情意味深长。
子柚知道,她此刻神情憔悴,萎靡不振,的确很像被蹂躏过,而且,虽然她新换的衣服将胸口捂得严实,但刚才换衣服时,他可能已经看到她脖子之下胸口之上的吻痕了。何况他的胸口也有一处明显的咬痕。
“别介意,我不需要你为我负责。”
“也就是说,”周黎轩说,“你也不打算为我负责?”
子柚的回应是转身出去,用力关上门,然后到沐澄房间去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