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岗演说的日子终于到了。范正章经过两天的调整,已经再次充满了自信。是啊,真理永远不会被谬误打败,强者永远不会被弱者欺负,为什么要害怕呢?为什么要气馁呢?他从走进农业厅大院的一刻,就开始向所有看到的熟人展示自信的微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告诉自己说,不就是一点生活问题吗?方怡飞的生活问题在大家心目中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而领导群体里也足有一半人的私生活被大家议论过,因此在这节骨眼上有人拿这些问题想搞掉他,应该是不太明智的。范正章早已经不在乎这件事的影响。
天气阴沉无比,天气预报说有暴风雨。因此报告厅走廊显得黑暗如夜。而报告大厅,由于开足了挂在天花板上和墙上的各种灯具,使置身于这片耀眼灯光下的人感觉有如夜晚。范正章一路与熟人打着招呼走过过道,走到前边第三排一个比较偏的位置准备就座,一眼看见后排座上正在向他展露微笑的竞争对手——方怡飞。
这是一个艳丽的女人,历经时间的磨砺,仍然艳若天仙。她坐在那里,穿着优雅得体,发型恰如其分,面若桃花,齿白唇红。当她向范正章露出笑容的时候,她的美丽和迷人几乎使范正章犯晕。这真是个尤物,范正章一面观察着这个女人的外形,一面如此称赞着。是啊,这是那种男人无法抵御的女人。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中的“美人”应该是这样的呀!
范场长,对不起,今天我给你凑热闹来了。方怡飞在微笑着打过招呼后,立即以一副诚恳的神态,向范正章表示歉意。
范正章本来对她充满敌意,因此并没打算与她多说话。但是当这个女人以一副毫无戒备的姿态凑近他时,他不由得放松了心态。是啊,谁都有资格竞争的,我干吗如此对待她呀!于是,也友好地向她笑了笑说,过谦了,你很有实力的。
唉!方怡飞长叹一声,脸上换上一副忐忑不安、诚惶诚恐的样子。她慢幽幽地说,什么实力呀,一改革位置没了,着急瞎凑热闹而已。不过范场长,你别生我的气,我也是没办法。本来觉得自己还有点经验,现在一调查,才发现你的影响力远远高于我,因此,你的位置是动摇不了的。你放心吧!
范正章听方怡飞如此诚恳地说,竟有些不忍,便也诚恳地安慰说,白场长,你也别沮丧,我们各有所长,我有许多地方还比不上你呢?
这么说着的时候,台上的评委已经坐齐,会议主持人也开始宣布开会。首先厅领导做发言,讲这次竞岗的背景和意义,然后由党委办一领导宣读竞岗纪律和要求,最后省里一个副省长做了肯定发言,并鼓励大家放下包袱,勇于竞争,勇于承担重要职务,最后祝愿竞岗改革圆满成功。
第一个竞岗者上去了。这是厅里一个年龄将近五十的老处长,据说他在三十九岁的时候就当了处长,而这一当就是十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提拔的迹象。不仅如此,现在这个位子已经有了巨大危机。首先当年提拔他的领导早已退休,可以说大势已去。在这种情况下,一些既有能力,又与新当权者关系甚密的年轻后起之秀此次开始与他竞争,因此这一竞争恐怕该处长从此就要沉下去了。范正章坐在台下看着以沙哑嗓音忙于讲解的老处长,突然发现他的双腿在微微颤抖。一个历经风雨的处长竟然在公众场合颤抖,这意味着什么?范正章的心里一时间出现一种似针扎的痛。老处长已经怕了,怕竞争不上去,怕丢了这个处长,怕丢了处长后无脸在厅里待下去。是啊!这个干了一辈子机关工作的处长,如果掉下来怎么办?在厅里当个职员?那如何见人?离开厅里到社会,哪里会要他呀?
范正章坐在台下,看着颤抖的老处长,第一次感觉到了人生的残酷,官场的残酷,竞争的残酷。大厅里灯光如昼,人声如暗潮般在私下涌动。在这样的氛围里,范正章恍然有一种人生如梦的感觉。他四处观望,觉得台上的评委,包括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一刹那突然就像一群乱哄哄的蚂蚁在觅食。蚁多食少,这便有了争斗。蚁多食不同,也有争斗。从动物开始向人进化的过程中,这种争斗便存在了。没有争斗,就没有进化,更不会有发展。人类发展到现在,更是与人类的争斗密切相连的。既然斗争是硬道理,是人类社会的主题,那么做人就不应该怕斗争。想到这里,范正章清醒了过来,斗争,奋斗,才是他唯一的目标,为郁香的总经理职务奋斗,为郁香乳品的发展奋斗,他感到责无旁贷!
一个上午过去了,一天过去了,到第二天上午,终于轮到了范正章。这是一个刻骨铭心,砺练意志的过程。当范正章一脚踏上会台,站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才知道这些竞争者经历了怎样身心煎熬和挣扎。
场内本来有翁翁蝇蝇声的,当范正章走向会台站定,向下看时才注意到,场内不知何时安静了。那种安静异样地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让范正章一时间感到不知所措起来。也许仅仅只有几秒钟,但就这几秒钟,范正章一下子发现了自己的软弱:他也开始微微颤抖。他看见了什么:台下黑糊糊的人,白花花的模糊的脸,好似一个个黑白分明的足球在滚动,从左到右,然后又从右到左,晃来晃去。当台下那个艳若桃花的脸突然映入范正章的眼帘时,他一下子明白他竟然站在台上走了几秒钟的神。
这是从不曾有的呀!怎么回事?是害怕?还是紧张?没必要呀!他有充分的自信。紧张更不必了,自从郁香创建以来,他什么场合没经历过呀!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向台下睁大眼睛看了看,又下意识扭身向斜后方的评委席扫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他发现自己更紧张了。他看见台上台下,身前背后突然间有数不清的眼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而且那些眼神越来越挑剔,越来越刺眼,像一束束带着锋芒的激光在他的全身引起无数的刺痛感。下边有人开始交头接耳,范正章终于清醒:他应该开始了。让他失望的是,他发现自己的颤抖仍然没有止住。
好在这种情况持续时间并不太长,当他完全进入他的演说,开始阐述自己对郁香的理解,对郁香的情感,对郁香未来的发展和规划时,他已经完全被自己对郁香总经理这一职务的崇高责任感所感动。所有有关这一职务的聘岗情况,聘岗竞争者情况以及马上面临的聘岗结果,都已经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他发现自己是如此高尚,因为对郁香的热爱而充满责任感,因为对郁香的未来希望而充满激情。整个演说朴实无华又魄力实足,逻辑分明又感情到位,既分析了自己对郁香的经验,又表明了自己对郁香发展的信心和魄力。应该说这是一天多来竞岗者中最能打动人和说服人的一个竞岗演说。他不但感动了自己,而且感动了台上的评委,包括台下众多的职工几次以掌声向他表示喝彩。
范正章非常满意,直到演说结束后的几分钟里,他都还沉浸在自己所开发的激情中不能自拔。他坐在台下,看着在他后面上去的两位演说者——方怡飞和郝健,不禁放松了许多。因为他们没有经营过郁香,因此他们永远都不能流露出像范正章那样的感情和魄力,更与范正章不能比拟的是,他们没有经验,因此两个演说内容空洞,枯燥冗长。
会议结束的时候,范正章与方怡飞和郝健分别握了手。从他们的神情,包括言谈举止,他已经分明感到方怡飞的沮丧和无奈,以及郝健所流露出的失败情绪。
正午明媚的阳光在头顶上照着,范正章心里充满了成功的兴奋和喜悦。看着透着伤感气味的方怡飞那美丽的身影,他不得不皱着眉头也假装出一副忧愁的情绪。在离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后,他步行来到了街上。这两天他没有开车,以免引起人们嫉妒。在暖热的阳光下,他解开西服前的最后一个扣子,将领带拉松,然后两手插进裤袋里,吊而郎当地拐进了一个小区的花园。有几个小孩正在踢球,球正好飞到范正章脚下。范正章竞岗的喜悦还没有减弱,他借着兴奋劲头,抬起一只脚,凌空划过一个潇洒漂亮的半弧线,一脚将球踢了回去。孩子们哇哇叫着跑开后,他站在一颗茂密的绿柏旁边转了两圈,然后嘬起嘴唇,用响亮的口哨声吹了一曲欢快的“卡门序曲”。
范正章毫不怀疑自己的当选,因此在演说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打听情况,包括孙占山。他认为这是不容置疑的、明摆的事情。因此当星期四接到厅里电话,让他到厅里人事部门的时候,他是怀着激动的情绪前往的。他知道等待他的将是那个没有悬念的结果——当选。看来这世界还是公平的,在他走进办公室的最后一刻钟他还在这么想。
跟他谈话的是评委会组长,党委副书记武江,他脸上的表情严肃中带着一丝暧昧的神态,范正章当时没有猜透那是什么。当接下来的结果摆在他跟前的时候,他才发现刚才副书记脸上的那丝暧昧神态终于变成了一片,而且逐渐明朗化。那是惋惜!
范正章当场傻眼了:九个评委九票,他得三票,方怡飞得五票,郝健得一票。是真的吗?这是范正章对眼前的结果反应过来后的第一个想法。这不可能,他悄悄咬了咬舌头,一阵疼痛,这不是做梦。这是真的。我落选了。就像人们最初传播的一样,方怡飞将要当这个总经理了。谣言看来成了真的!
范正章想不起如何走出了这个房间,也想不起如何走出农业厅大门的。他只记得武江一脸的惋惜中,不停地劝他想开一些,而且安慰他说厅里会考虑他的出路的。他走在街上,想起出路,突然感到极度的可笑。出路,到哪呀?没了郁香,他突然间觉得自己的所有激情和干劲全没有了,甚至生活的意义和重心也突然消失了,就像丢失了心爱的女人一样。郁香,他如何能放得下呀?那是他花费了多少心血才创建出的品牌呀!那里凝聚了他多少个昼夜的辛劳、忧愁和欢乐呀?他不能想像以后是否还有激情和精力做另一项工作,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郁香寄托了他全部的希望和对明天的向望呀!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在太阳下一会儿踩着自己的影子,一会牵着自己的影子,走来走去。当一只自天而掉的石子最终击中他脑门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正停留在演说成功后所进的那个花园。他记得当时得意地吹了口哨。而今,他这是怎么了?他抬起头,顺着玩乐的声音望去,看见几个小儿在用石子乱扔。范正章捡起砸在自己脑门上的石子,冲着几个小儿,犹豫了几秒钟,最终又扔到了脚下。
韩之凤打来了电话。原来范正章早上离开农场时,就带着韩之凤一起来了。他对这个竞岗是如此自信,干脆让韩之凤在他去厅里的时候,先去安排中午的庆祝宴了。这是多么可笑啊!命运对他又是怎样的嘲弄呀!此时韩之凤打来电话不用说是为这件事的。范正章对着手机看了又看,最终一咬牙切断了。两秒钟后,韩之凤又打了过来,范正章没有犹豫立即关了机。此时,他不想与任何人说话,也不想面对任何人。他需要独自到一个地方好好想一想这到底是怎么啦?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啦?是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子的?还是自己已经落伍,搞不清这社会到底怎么啦。
他打上一辆车,指了一个方向,便仰在出租车里不动了。窗外的太阳已经偏西了,透过车窗,耀眼地照了进来,正打在范正章的脸上。范正章闭着眼睛,睫毛在光照中微微抖动着,这使范正章感到眼前似乎有一根根模糊的黑色电杆在晃动、游移。车在繁华的市区街道中断断续续,走走停停,令范正章极为恼火。直到一个岔路口,范正章一咬牙从车上跳了下来。
站在人流穿行的街头四处张望,范正章忽然闻见一阵熟悉的饭菜香味猛冲而来,他循味望去,才发现身后一个很小的酒馆竟然还在营业。一瞬间,范正章感到肚子里一种扭痛横冲上来。他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是下午三点三十五分,而他还没有吃午饭。
小酒馆没有时间限制,范正章进来被招呼到了一个偏僻位置。他几乎没有独自喝酒的习惯和爱好,而当这个下午经过如此的打击后,范正章第一次叫了四个菜,一瓶白酒。喝吧,他想,他不愿想结果了,这是个难以解释的谜,既然难以解开,干脆就把它放下吧!
他风卷残云,上来一个菜,扫光一个菜,酒很快也喝进去三分之二。直到此时,范正章才发现自己难过极了。对这个出乎预料的结果,他终于露出了难以遏制的痛苦。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一口接一口地吃,仿佛与谁有仇,吃完要去打仗或者杀人一样。不一会,他已经脸色发紫,双眼通红。一个小时后,酩酊大醉的范正章已经站在了街头。
阳光仍然明亮耀眼,只是风更大了。范正章揉开被尘沙迷得生疼的眼睛后,才发现他正行走在一条被两排绿色路屏挡住的施工道路旁。因为修路,行人稀稀落落。范正章感到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环境:风吹沙飞,尘土旋扬。睁不开眼,就不睁眼,反正也没车撞你,也没有人抢你。前边有一矮胖女人穿着棉袄摇晃走来,在离范正章五米左右的距离时,她突然直直向范正章看来。在那一刻,范正章迷着醉醺醺的双眼,觉得这个乞丐有可能向他要钱。就在他迷迷糊糊地摸索衣袋时,对面女人突然“嗷”地叫了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冲来,并且身体一纵跳起来揪住了他的头发,身体却缠在了他的身上。范正章因为醉酒脚下不稳,被女人一冲,几乎没有任何防备地轰然倒地,女人也被范正章压在了身下。
范正章吐了!一股五颜六色的菜汁酒水带着冲天的酸臭哗哗地从范正章的嘴里喷了出来,喷了自己一身,女人一身。女人一看自己摔倒,又被吐一身,再次疯狂起来。她一用力从范正章的身下滚出,嘴里一边含混不清地“嗷嗷”叫着,一边爬起来骑在范正章的身上开始乱揪乱打。范正章起初只顾胃里难受,几乎感觉不到身体的任何疼痛。当女人的撕扯终于涉及到他裸露的脸颊时,钝痛使他明白了他的处境。他一翻身用力将女人重新压在身上,开始与女人进行疯狂地厮打。
这是一个混乱的噩梦。当范正章被带进街道派出所,经历了一小时的酒醒后,他才明白,他与一个女疯子整整在街头打了七、八分钟!
他被韩之凤领了出来。那时他刚打开手机准备找人来派出所保他,韩之凤正好打了进来。于是他告诉韩之凤说,你来吧,我被派出所抓了。
傍晚时分,范正章已经恢复了常态,并且与韩之凤在一个茶社坐了下来。韩之凤在打电话到他那里被拒后,只好再把电话打到了农业厅朋友处。这一问不要紧,她才知道范正章早在一小时后之前就因获悉失败而离开了。
范正章坐在韩之凤对面,面无表情,一语不发。
韩之凤也很难过,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范正章,只是摇着头说,范头,你尽力了,这竞争本来就存在着许多不公,还有许多舞弊行为,所以你不用难过。我觉得难过的应该是他们。因为他们为郁香丢了一个有魄力的领导。
范正章仍然一语不发,似乎疲惫不堪。
韩之凤像想起了什么,为范正章斟满茶水,一本正经地说:范头,我已经打听出了内幕。
范正章抬起眼睛,看了韩之凤两眼,重新又低垂了眼睛。他已经不感兴趣了。
尽管范正章表示了冷漠,但韩之凤还是将所知道的内幕讲给了范正章。她觉得范正章应该了解自己失败在什么地方。
原来方怡飞为了谋下这个总经理职务,早就开始了活动。她首先启动省里关系,为她打了招呼。然后再一个个攻关。九个评委,她攻下五个。她在进攻每个评委时都采用了一套恳求的策略:理由是,她工作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成绩,也有经验;不能成功,也要面子。因此看在她还要在厅里工作的分子上,希望他们投他一票。万一她一票不得,那么她的面子就丢尽了,以后如何在人前抬头等等。这样一遍遍说下来,每个评委都以为自己是那个唯一被方怡飞求过的人,因此也是那个唯一帮她维护面子的人员。再加上上边的招呼,她的实惠好处,女人的美丽,这些评委便都在她的圈套下中了套。
“砰”!范正章一把举起面前的茶壶,抡起胳膊,向着门口的墙壁掼了过去。一瞬间一片腾腾的热气在那面墙上和墙前的地上缭绕而起。在闻声而来的服务员吃惊的眼神中,范正章再次伸开双手,一用力将身前的茶桌一掀而起,然后在屋内两个女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将茶桌甩了出去。“稀里哗啦”“叽里哐当”的声音陆续响过之后,这间本来一尘不染,雅致洁清的小屋便像被洗劫后一样满地狼藉。
阮蓉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当范正章赔了茶社几百元的损失,又到一家酒馆买醉后,他最后又回到了阮蓉的家——几年来他已经习惯的心灵和身体的归宿。一脚迈进阮蓉的家时,他第一眼发现面前的女人比原来任何时候都更美了。可怜的范正章当然不知道,在他忙于姐姐的病情和自己前途的时候,阮蓉正在悄悄进行着一场惊世之恋。她不禁让那个身家数亿的胡大栓喜欢上了她,而且在近期已经把胡大栓差不多搞定了。胡大栓已经向阮蓉表示,要接她到青岛。一方面是与他同居的女友身份,一方面将他的一个酒店交由她管理。这双重的身份,胡大栓许诺给阮蓉的是高额的薪水。
单纯的范正章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像个迷路的孩子突然找到家人一样,一把抱住了阮蓉。在这个几年来让他痴迷,让他依恋的女人跟前,范正章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了。他想起了所受的委曲,想起了那可怜的三票以及竞岗的失败,特别是想起曾经的信心,他感到自己愚蠢透了,失败透了。摸着阮蓉温暖柔软的身体,他才发现自己是如此软弱,如此无奈又无助。在泪水像洪流倾泻而下时,他身体里憋了太久的痛苦也一时间冲破层层阻挡,带着轰鸣咆哮喷了出来。一刹那,整个屋里迅速弥漫了范正章那沉重、粗哑、无拘无束的哭声。
阮蓉一下子明白了,在她闻到范正章一身的酒气,看到范正章一脸的悲凉时,阮蓉就明白她曾经依赖的男人已经完了。而这个结果,也正好成了她与他的关系的终点。她早就明白自己是物质的女人,如果说在结识胡大栓之后,她还一直不忍心结束与范正章的关系,那是她不忍放下范正章这根鸡肋。一个原因,胡大栓是一块极其肥厚而可口的肉,但这块肉肥得太容易引起竞争了,因此比较之下范正章那一腔纯真无私的爱,再加上他身上已经具备的和潜藏的利用价值使她无法下决心丢弃。另一个原因,胡大栓那里,阮蓉还没有彻底搞定。她不能在没找好下家之前,就辞掉上家。
现在一切改变了,第一,范正章丢掉了郁香总经理职务。阮蓉明白,一个除了爱情一无所有的男人,永远都不是她选择的对象;第二,就在最近,胡大拴的心已经被阮蓉彻底降服了。胡大拴对阮蓉的情感和由此而来对阮蓉的安排,已经开始让阮蓉产生离开范正章的念头了。从以上两方面,阮蓉发现自己已经没有理由再留在范正章身边了。
阮蓉搂着范正章,慢慢移到沙发上。看着怀里这个事业上高智商,却在爱情上如此单纯幼稚的男人,阮蓉心里充满了同情和怜惜。哎,多好的一个丈夫,只是那不是我的标准。她一遍遍擦着范正章脸上的泪水,一遍遍为自己的狠心和决绝而忏悔。
在之后的几天里,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为了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代,阮蓉终于下定决心,用自己的才智,帮范正章回到原来的家里。经过再三权衡,阮蓉认为无论从那一方面讲,孙梅都是范正章最适合的女人,包括对范正章的爱情,对范正章的专一,对范正章的关心,阮蓉自认为都与孙梅无法比拟,当然其他女人更难以做到。因此,在自己找到新生活的时候,只有将范正章安排好,阮蓉觉得才能够走得心安理得,生活得心安理得。
这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这样的天气似乎注定了有些什么不对劲。因此,当阮蓉将孙梅约到一个精致的茶馆时,孙梅明显带着难以消解的敌意。在看到孙梅的第一眼,阮蓉一下子感到心内的某个角落被触动了。她没有想到当年如此娇美的一个女人,在经历了丈夫的厌弃后,会变成如此丑陋和恐怖。联想起自己对范正章,对这个家庭的责任,她第一次真心地向孙梅流露出了忏悔:
对不起,孙梅,我不知道我的行为会让你如此痛苦。
孙梅坐在对面,头都不抬,一言不发,她在等着这个女人的实质话语。
孙梅,我不希望你能原谅我,我今天来的目的不是这个。
孙梅终于抬起头,将痛恨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在眼前狐狸精的脸上,她想搞明白这个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硬邦邦地说,那你叫我来是让我求你原谅呢?还是让我给你腾位置呢?
阮蓉对孙梅的讽刺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仍然带着十二分的歉意对孙梅说:实话实说吧,我今天来的目的不是求你原谅我的,而是求你原谅范正章的。他现在遇到了困难,郁香总经理职务他没有竞上,有可能面临没有职位,或者降职,因此,希望你在这样的时候能够接纳他,照顾他,让他渡过难关。
孙梅一时间没有明白阮蓉的意思,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扭着肥胖的身躯走到阮蓉身边问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说范正章没有官了,你不要他了吗?
阮蓉突然流泪了,在听到孙梅明明白白地点明她的势力和功利后,她难以自制地哭了。她确实感到自己是如此卑鄙,如此无耻!在这一刻,阮蓉毫不怀疑自己的泪水是为良心上的愧欠而流的,也是为了范正章对她的一腔热爱而流的。但是她没有办法呀,范正章不是她要的人,而且这个时候,她不能丢失拥有胡大栓这个机会呀。这可千载难逢呀!如果她不立即斩断与范正章的关系,一旦被神通广大的胡大拴发现,那么她所梦想的一切将迅速终结,自己这段日子所做的努力也将前功尽弃。想到这里,阮蓉擦了擦泪水,以一副真诚的态度说:
孙梅,我知道你恨我,瞧不起我,但是这一刻我是真诚的。因为我与范正章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感情,因此我不想再欺骗他。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更不是一个适合他的女人。因此在这个时候,离开他,正好给你一个机会。你完全可以告诉他,我有了新男友,我为了金钱抛弃了困境中的他。这样让他恨我的同时,也会重新审视和接受你的。我希望他重新回到你们的家里,你才是最适合他的妻子,这世界上也唯有你最爱他,最关心他,最疼爱他。所以现在你去努力吧!
孙梅晕了,她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说的要归还范正章是真是假。但有一点不需怀疑的是,分手时,她给了孙梅一个价值八千元的美容和瘦身卡,她希望孙梅尽快以最短的时间把自己恢复好。随着这个卡,还有一封写给范正章的信:
正章:
您好!托孙梅给你这封信,说明我已经走了。我不是那个适合的女人,更不是爱你的女人。因此你最好恨我吧!在这个世界上,我敢说最爱你的人,最疼你的人就是你的妻子孙梅。相信我,回到你的家里,好好爱她吧!
阮蓉走了,给孙梅留下一个她将要去的地址和新的手机号。她说,她还给他们三人留了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后,她将彻底从范正章的生活里消失。这一段时间她将以冷淡范正章的方法,给孙梅以机会,希望孙梅迅速进入状态,争取范正章的接纳。等机会成熟时,再把这封信交给范正章。
很荒唐的一个约会,直到阮蓉离开,孙梅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范正章的情人要走了,这说明范正章马上要失恋了。孙梅坐在茶社,当她慢慢明白范正章在竞岗失败后,又失情人时,她一下子明白了范正章的处境。天哪!孙梅猛然站起,托着肥胖的身躯,冲出了茶社。她要去找范正章,要看看这个男人在遭受这样的打击后,是否非常难过,她要过去,像阮蓉说是,帮他挺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她冲进家里,当她穿戴整齐,站在镜前对着自己的样子进行审视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一下子气馁了。已经多久了,她几乎想不起什么时间照过镜子了。自从遭遇赵建华的冷淡后,她一下子对世上的男人彻底死了心。既然没有男人喜欢自己,为什么还要美丽?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当她发现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悦己”的时候,她觉得再也没有必要节食,苦心修饰了。所以享受美食,享受懒散,成了她生活的重要内容。那一段时间,在她痛苦的灵魂里,如果说还有对人生唯一流恋的话,那就是这种无所顾忌的享受,并且只为自己感官的享受了。因此,她从不去照镜子,不去关注自己的样子。这使她过得自在安详。在那些日子她做梦都想不到范正章终有一天会回到她的身边。她几乎像一个混吃混喝的女人一样,过着糊里糊涂的日子。当她带着抑郁的范正纹在返家的火车上,第一次想到范正章有可能回到身边的时候,她那一刻真得悔透了。但是,那毕竟是一闪即逝的念头,因此很快也就平静了。而当今天,当阮蓉把这个问题实实在在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才真正慌了。
镜子里的女人是多么可怖呀?她一面擦着镜子上残留的灰尘,一面伤心地望着镜子里的女人:面色暗黄,横肉成堆,整个身材,似一只用柳条编就的横七竖八的篓子。这还不算,她身上原有的灵气在这成堆的肥肉中早已消失殆尽。一脸的蠢相,一身的粗俗,这使她想起菜市场上卖肉的大妈。
我可怎么办呀?孙梅对着镜子急得泪水涟涟,这样子恐怕范正章看见我都会恶心的,怎么会喜欢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