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孙梅到江南小镇寻找严严下落的时候,范正章所在的农业厅机构改革正进入第一道程序——三十个处长岗位的竞选。这个竞选的程序是先报名,由候选人进行竞职演说,然后由评委投票。其中评委包括厅长和副厅长四人,党委班子二人,职工代表三人。范正章所报的郁香乳品公司总经理职务,除范正章外,还有两个申报人:方怡飞,郝健。对于俩人的实力,范正章在进行考察和衡量后,已经觉得这个职务非自己莫属。多年的经验尽管让他觉得官场凶险,但他还是认为,这个具有挑战性的职务,绝对不是一般追求仕途的人能干得了,或者干得好的。因此,无论是资历还是经验,无论是学识还是胆识,范正章都具有其他二人所难以比拟的优势。尤其让他自信的是,由于这个职务的特殊性,它既不比一般的厅里处长,干好干坏区别不大,也不比一般的政府官员,有无才能不重要,因为它是一个品牌,它需要赢利,需要打拼,特别是需要做得更大,因此他相信,为了这个品牌,为了这个品牌的前途和郁香的未来,厂领导们也不会把他拿下。
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他在规划着郁香未来几年宏伟蓝图的同时,放心而大胆地变换着与阮蓉幽会的花样。在这样的春天里,在大地萌动,万物生情的时候,因为自信而带来的大意终于为范正章的前途埋下了苦涩的种子。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更何况挑战在即,范正章却像一个被宠坏的少年,被自身所罩的花环与荣誉遮蔽了双眼,从而忘掉了官场险恶。他一下子惊醒了。而这一惊醒使他一时间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他不知道这个被偷拍的照片会在哪个时段等着他。要知道,现在离竞争演说只有一个星期了。因此这些照片必须被截住,绝对不能传出去,否则他就完了。而这些照片到底是谁拍的呢?他日思夜想,脑子几乎陷在一个泥淖里不能自拔,直到在一个深夜噩梦里惊吓至醒,他突然想起蒋德仕一个月前造访他时所提的搞掉方怡飞的手段。
狗日的!范正章像一只蚂蚱猛地一弹,跳下了床。
一分钟后,他拨通了蒋德仕的手机,他要与蒋德仕做一笔交易。遗憾的是,几秒钟后,手机里传来“你拨叫的电话是空号”的声音。只听他大叫一声“完了”,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天不亮,一夜未睡的范正章已经启程了。他要回华阳,要寻找蒋德仕,要将那些照片截在最小的范围里。但是一切都已晚了。当范正章风风火火地冲进厅机关,坐在他认为厅里最信赖的厅长——孙占山副厅长办公室里的时候,他才知道已经晚了。
孙占山看见范正章已经不像往日那样热情。他没有表情地为他泡了杯茶,然后坐在办公桌后按常理寒暄了一句:今天一早回来,有什么事情吗?
范正章看见孙厅长的态度,心沉得像水中的秤砣。他犹豫了几秒钟,一咬牙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疑问:我想问问改革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孔占山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看到孙占山的态度不阴不阳,范正章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于是,继续追击着说,我想了解一下竞争郁香总经理职务,我的可能性有多大?
孙占山仍然一副官架子,优雅地抿了一口茶,反问道,你觉得自己有多大把握?
范正章想了想,不做保留地说:看怎么说了;如果公平地说,我觉得无论是经验、资历,还是学识和魄力,我都占绝对优势。特别是郁香是我一手创建起来的,对它的生产和发展,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更有计划和规划。因此,我觉得非我莫属。
听完范正章的话,孙占山没有表情地看了范正章整整一分钟之久,才慢慢回答说,正章,你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所以我想提醒你一句话,无论郁香总经理,还是其他处级岗位,仅凭能力绝对是不够的。我们考察干部除了才能,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品德,而这个品德占了很大的分量。因此希望你能把握好自己的前途。至于最后这个岗位鹿死谁手,希望你也不要大意,在认真做好竞职演说的同时,一定要注意形象。
尽管意思很模糊,但做贼心虚的范正章已经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他几次走到大厅长办公室门口,都没有勇气敲门进去。大厅长刚刚对他的能力和成绩表示了肯定,而且对他寄予了很大希望呀!在这关键时候他却犯了这样的错误,他如何有脸进去。思索再三,他还是选择了侧面了解。了解的结果却让他增添了更大的担心:有人说他有婚外恋,在人说他正在休妻。有个要好的同事还忧心忡忡地告诉他,有人议论他骄傲自大,突出自己,争名利,争荣誉,甚至说好像整个农业厅就他一个能人,一个企业家似的。
从农业厅机关出来以后,范正章陷进极度的沮丧之中。多日来对郁香总经理职务的自信一下子如一夜秋风加急雨过后的老槐,不剩几片叶子了。正午的太阳在头顶上照着,绚烂无比。周围人群熙熙攘攘,花红柳绿。正是春意最浓时节呀!可我怎么会如此大意呢?范正章坐在车里,捶胸顿足,怨天叹地,不知所措。是啊!怎么办呢?找谁商量呢?姐姐已经完了,她的靠山——万长青已经自杀,他现在还不知道姐姐是否知道这个消息,他不敢告诉她,他觉得她知道得越晚越好。其实,此时此刻范正纹正在山上严严所在的庙里伤痛难过。而万长青自杀的消息也正是由万长青的秘书拨打她手机通知她的。范正章在马路上转了好几道弯后,又想起几个在政府里任处长以上职位的同学和朋友,他在详细思考了他们的能量以及与他们的关系后,发现在这样的困境里,估计他们一个都帮不上他。
去找阮蓉吧!肚子一阵阵咕咕的叫声传来,范正章才发现他从正午开着车已经在华阳周围的马路上跑了三个小时。
找阮蓉吧!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其实也是几年来一进华阳就想找阮蓉的习惯使然。兴许通过阮蓉能找到卞成龙,通过卞成龙就能找到蒋德仕。到此时,他已经毫不怀疑蒋德仕与照片偷拍者的关系了。为了从方怡飞处捞个一官半职,或者一点实惠,这小子完全可能被范正章轰出来后,用他提到的打击方怡飞的手段来帮助方怡飞报复他。只要能找到蒋德仕,用钱重新将这小子收买过来,也许能扭转乾坤呢!这他妈小子是一个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小人,只要钱够了,只要利益和实惠比方怡飞给得多,范正章相信蒋德仕会倒戈。范正章在想到这个卑劣的小人,想到自己准备实施的卑劣手段时,心里一阵抽搐,不由自主地伸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我他妈的真不要脸!
半个小时后,范正章因为有了对付手段,而重新来了精神。因此,当他踏进阮蓉的门后,已经恢复了与阮蓉往日相见时的热烈。一切又变得美好起来,美酒,咖啡,做爱,到傍晚时候范正章对前途又充满了自信。他首先指使阮蓉打电话给卞成龙,让卞成龙约见蒋德仕。十几分钟后,卞成龙已经像只听话的哈巴狗,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告知阮蓉已经约好。接下来,三人兵分两路,各自拥着不同的心情,踏进了春天的夜色:范正章带着三万元,先自去他准备与蒋德仕做肮脏交易的地方——一品茶庄,阮蓉带着卞成龙到蒋德仕正吃饭的一家酒楼迎接。
这一天注定对范家是一个灾难降临的日子。而灾难来临时,世界上总是有些人能够提前感应的。这就是天人感应。尽管这种现象到现在仍然没有找到科学根据,但它确确实实存在着。就像这个夜晚,当范正章在一品茶庄端着小如白酒杯般的迷你茶杯,品着清香爽人的高级茶时,他突然接到了老父亲的电话:
正章,正章,我……我……我们家……要出……事情了。老父亲费了好大劲才结结巴巴地说完这句话。
为什么?范正章在明白老父亲是猜测时,不以为然地问道。
我们家供的开光佛像昨天夜里平白无故从墙上掉下来了,玻璃都碎了。老父亲战战兢兢地说,中午我跟你妈给佛像重新装了一相框,上香时,饭菜里的筷子插了两次,都倒了。
爸爸,你那是迷信,根本不会有什么事。你就放心吧!范正章这么说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联想起了昨夜万长青自杀的事情,一时间心里充满了某种极不舒服的滋味。
正章,你听我说,老爷子根本不听范正章的劝慰,仍然充满恐惧地说,正章,我刚才给你姐打电话,给孙梅打电话,一个人都找不到。她们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你知道不知道?
范正章的心里突然“咚咚咚”跳得极快,一种说不清的恐惧油然而起,就像父亲声音里的恐惧突然注入到他的身体里一样。他不得不用手捂着胸口,一口口向外长长地喷着气,来平息跳动过快的心脏。父亲还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说着,春节时开光佛前的筷子掉了三次,大年初一早上的饺子煮破了半锅等。范正章虽然一直不相信父母的迷信,但今天,面临昨夜万长青的自杀,面临上午他工作上出现的麻烦,他不得不低下头,开始分析他们范家将面临的问题。
在劝慰父亲放心以后,他开始拨打范正纹的各种联系电话,在所有联系均不通后,又开始拨打孙梅的电话。他整整拨了十几分钟,这两个女人像约好失踪似的,没有任何回音。
就在这个时候,蒋德仕打断他的电话进来了。阮蓉与卞成龙按事先的约定在喝了几口茶后,先自走了,只剩下了范正章与蒋德仕。
谈话很不顺利,蒋德仕显然已经被重金收买。他不但一口否认与方怡飞的关系,而且仍然一口咬定他是范正章的人,绝不会帮别人。即使范正章当了总经理不给他任何好处,他也不会忘恩负义。
在听到这些虚伪的表白时,范正章的心差点气炸了,他在心里一遍遍骂着“狗日的蒋德仕”的同时,一遍遍告诉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还得装出一副把他看成心腹的样子,问他是否还能像那天晚上他所说的,帮他争取这个岗位。如果成功的话,范正章将在获得这个职务后让他当上一个部门经理,而且是实权部门。现在如果他答应,范正章将首付三万元作为活动经费。说这话的同时,范正章已经把三万元摆在了茶几上。
蒋德仕眼前仅仅亮了一下,就那么几秒钟,范正章全部看在了眼里。在那一刻,范正章一下子明白蒋德仕已经彻底跟他掰了。
蒋德仕没有拿那三万元,他在重新表白一番“跟随范正章,帮他搞掉方怡飞”的决心后,还不忘为自己留着后路,他说只有试试看,成不成就看运气了。然后,他似乎完成了任务一样,满面春风地走了。范正章看着蒋德仕离开的背影,终于将胸中的恶气大声骂了出来:
狗杂种!
夜很深,范正章心情沉重地驾车驶出了华阳。那个晚上,他再也没有回阮蓉的家里,他已经没有心情再与阮蓉谈情说爱了,他的心里除了对前途的担忧,便是父亲那句话所引起的恐惧。
三个小时后,黑糊糊的农场已经在远处慢慢移来,像一座飘移的山丘,由远而近,由小而大,静静地飘到眼前。范正章把车停在农场门口,看着慢慢移开的栅栏,突然发现手在哆嗦。就在他莫名其妙地分析这哆嗦因由时,电话突然响起。他接起电话,顺势瞟了一眼车上显示的时间:夜里二点三十五分。然后,便听见孙梅惊慌失措地大声叫着:
正章,正章,姐出事了!
范正章循着范正纹曾经走过的路线,于第二天下午到了孙梅所住的江南小镇。一下汽车,范正章便被江南的急雨浇了个透心凉。他无论如何想像不到,在北方已经暖洋洋的季节,这样一座秀丽的江南小镇竟然能织出这样一个阴冷的雨网,将他对江南所有的好印象刹那间打得七零八落。小镇建在半山上,因此下车再到孙梅所住的宾馆,他整整连奔带跑走了十分钟。当他像个落汤鸡似的缩着脖子,团着身子冲进孙梅所住的房间时,他一下子明白姐姐已经完了。他站在房屋中间,看见了什么?
范正纹正坐在冲着屋门的沙发上,双眼空洞地望着他的身后。除了满脸的茫然外,整个身子和姿态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优雅挺拔了,她的上身整个佝偻着,几乎将前胸后背陷进了沙发里。而身上那件开衫外套,正拖着一长一短的两个衣襟在身体两边耷拉着。
范正章连脸上的雨水都顾不得擦,一把攥住范正纹的手摇了起来:
姐,你怎么啦?姐!
范正纹茫然地收回眼睛,看了范正章一眼,在她的眼珠转动时,范正章才发现范正纹的脸上仍然一片茫然。范正章再一次大呼小叫起来:
姐,你到底怎么啦?你说呀,我会帮你的,不管多大困难,都会过去的。
范正纹将眼睛定到范正章的脸上,似乎想告诉范正章什么。范正章的整个身体立即紧张起来,脸上充满了期待的神情,而站在身后的孙梅也一步挤过来,蹲在范正纹的身前,等着范正纹说话。一分钟过去了,范正纹终于张开了嘴,只是声音像蚊子一样。她说:没什么。
孙梅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大声嚷嚷,姐,有什么难过的,你就告诉正章不行吗?严严已经找到了,态度转变多了,还有什么让你如此难过的呀?
范正纹看了一眼孙梅,再一次将眼睛看向了门外。整个神情一如范正章刚来时的样子,茫然而痴呆。
范正章终于把注意力放到了孙梅身上,开始听孙梅详细讲述寻找严严的经过。
孙梅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可怕的时刻,当范正纹接听完一个电话一头栽到庙院的青石板上时,孙梅记得范正纹那件白色外套上黑绿黑绿的苔藓,正带着黑泥在她的身上流淌。而她身前那黑红的鲜血画就的雄鸡样子,正与它交相辉映,像一幅惨烈的画面,深深刻在了孙梅的脑海。这些其实并不是孙梅最怕的,当孙梅向范正章讲述那个晚上的过程时,她显然被一小时后醒来的范正纹的表现吓毛了。
按孙梅的话,范正纹完全疯了。她有着常人难以对付的力气,像个大力士一样,推开几个尼姑,然后以难以捉摸的速度,一溜烟冲出了寺院。想起那个追赶的过程,孙梅不停地用手抚着前额的几缕头发,仿佛追累了在擦汗一样。她已经想不起追了多长时间,更想不起摔了多少个跟头。当她终于喊破嗓子也没有让范正纹停下以后,她几乎是哭着在前进的。毕竟范正纹跑得太快了,在风雨声超过孙梅的哭喊声后,孙梅发现自己丢失了范正纹。好在山上一座宾馆里的几个游客在听见孙梅和尼姑们大呼小叫时,也追了过来。
孙梅在说起找到范正纹时,满脸的泪水里透着庆幸:
人的阳寿是有定数的,姐姐终究没到时候,否则真的就完了。孙梅说,当他们四散寻找时,突然听见风雨声中有一个模糊的“咯吧”声传来,显然是某个树杈断了。然后他们向着声音跑过去,看见了断在地上的树枝,以及倒在地上的范正纹,还有范正纹脖子上的腰带。
一切全明白了,范正章知道姐姐是因为万长青的自杀而绝望。
让姐姐好好休息休息吧,范正章嘱咐孙梅道,他知道范正纹这些年活得太不容易了,婚姻的不幸,女儿的出走,今天又遇仕途的坎坷,特别是万长青的自杀,可以说这一系列的打击已经到了范正纹的承受极限。他不知道万长青与姐姐的关系到底有多深,在一些官场的非正式言论里,他曾偶尔听到过只言片语。从现在姐姐的反应,尤其是姐姐也采用腰带自杀的方法,他明白姐姐是深深地陷了进去。因此,现在最好的方法,是让姐姐在这个远离是非的小镇,好好调整一下。
怎么调整呀?孙梅困惑不堪。
说起调整,到底什么是调整,如何调整,范正章发现自己也是一脑子空白。是啊,姐姐怎样才能调整过来呢?如何才能忘了这件事?或者如何才能从这件事的阴影中走出?他们谁都没有具体的办法。探讨到最后,范正章也只好告诉孙梅说,让范正纹多睡觉,多散步,愿干什么就干什么,愿去哪就去哪,不要过多干涉她,不要强迫她说话,不要强迫她出门或者回家等等。另外,范正章决定,第二天一早上山把严严找到,说服严严回来,起码还俗,陪陪范正纹,或许范正纹会好的更快一些。
经过一段时间的分居,也许是眼下的困境,孙梅与范正章相处得像朋友一样。孙梅对于范正章说的一切几乎像过去一样言听计从。因此晚饭后,当范正纹一声不响地走出宾馆时,孙梅与范正章几乎不约而同地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像约好一样,没有做出任何制止行动,只是远远地在她后边悄悄跟随。
雨完全停了,整个江南小镇清新凉爽,吹在脸上的风像山间的小溪干净透明。街灯不多,行人也很稀少,放眼望去,空中银白的月光,洒在街道上,使偶尔矗立在街角的昏黄街灯显得孤独而卑微。范正纹就在这银白的月光下,随着自己孤单的影子踽踽独行,像一只疲惫的流浪狗,在深夜的街头茫然行走。范正章与孙梅在远处默默跟着,不时交换着彼此越来越疑惑的眼神。因为范正纹在走过小镇的最后一个街口后,径直奔镇外走去,而且踏上了一条上山的青石板小路。
孙梅悄悄告诉范正章说,这就是那条通往严严修行寺院的小路,也是通往范正纹出事的那座山的小路。
夜已经深了,整个上山的小路不见任何行人。除了山林里偶尔传来的动物叫声外,便是林子里时大时小的风声了。孙梅心里一阵阵发紧,深山隐藏的某种躁动,以及深夜正在彰显的某种神秘,使她头皮阵阵发麻。她终于忍无可忍,决定拉起范正章,奔跑追上范正纹,制止她的前行。
范正章起初与孙梅一样,感到应该适可而止了。但是当前边姐姐身影在这深山的夜里显得越发的孤独和弱小时,他突然想知道姐姐的心里此时正在想什么?她准备去哪里?在他的印象里,范正纹自小并不是一个胆大的人,而当今天,当她独自一人行走在深夜的山路上时,为什么能如此自如呢?一定有些什么东西,是姐姐的心结,也许只有在这深更半夜的时候,在四处无人的地方,她才能够释放自己,才能够露出心事。于是,他一把揪住孙梅的胳膊,让她停了下来。然后,小声说:
看姐姐要做什么?也许我们从这里可以找到调整姐姐精神状态的突破口。
路越来越远,林越来越高,两边高大的树木几乎挡住了周围的一切。孙梅紧抓着范正章的胳膊,双眼紧盯着前方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
在银白色的月光下,范正纹的头顶一耸一耸,而且频率越来越快。就在他们两个面面相觑,相互用眼神彼此询问的时候,他们再往前看,发现那个身影一下子变小了,紧接着不见了:原来范正纹在奔跑,而且跑出了他们的视线。
坏了,范正章惊呼一声,像大梦初醒一样,扯住孙梅,立即拔腿狂奔起来。几分钟后,当他们跑到范正纹身影消失的地方时,看见前方的山路,正一分为二,向左一条,向右一条,均泛着青白的光,不见一个人影。
没了!孙梅压着嗓子“哇”的一声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这怎么办呀?
范正章站在孙梅身旁,转了两圈,停了下来。他一把揪起孙梅,急促地问道:孙梅,想想,严严在哪个方向,姐姐出事的地方在哪个方向。
孙梅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一边擦着泪水,一边左看右看,辨认着方向,最后终于确定,向右的一方是严严所在的方向,向左的一方是范正纹出事的地方。
你确定是这样,范正章严厉而坚定地问道。
没错。孙梅用力点着头。
孙梅,快带路,到出事的地方去。范正章拉起孙梅,冲向左边,并且同时开始大声呼喊起来。
不知喊了多少遍,也不知跑了多久,当孙梅终于带着范正章找到那个地点的时候,他们看见范正纹像一个孤魂野鬼一样,正站在那棵枝叶繁茂的树下,手攥着一根系在树杈上的皮带,对着他们傻笑。不知是脚下绊了一下,也不知是吓得腿软了,孙梅在看见范正纹的一刹那,突然“嗷”地叫了一声,一下子趴在了地上。而范正章在冲到范正纹身边,将她手里的皮带夺下后,范正纹却“嗖”的一下跳到了树后。让范正章奇怪的是,范正纹是那样灵巧,就像一只在树上跳来跳去的猿猴一样利索。范正章头皮发麻,他试图去抓住姐姐。在他踉踉跄跄地迈过脚下的草藤树枝,冲到姐姐身边后,姐姐突然指着旁边一棵一人多高的黑糊糊的松树,说了一句话,而这句话差点把他吓死。那时,范正纹脸上突然显现过去常有的优雅和端庄,她说:长青就在旁边等我!
范正纹的精神出现了异常,这是范正章和孙梅不得不承认的事实。那个晚上把范正纹带回宾馆后,范正纹再一次进入了抑郁状态。她大多时候睡觉,发呆,偶尔也有沉思的时候,几乎不说任何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当她爬到山上,来到那棵出事的树下时,她的脸上才出现以往的优雅和端庄神情。之所以如此姿态万千,范正章与孙梅发现那是她以为万长青就在这里,所以她活在万长青的情结里,活在万长青的时代里。这种情况,自那晚之后,范正纹又曾经两次在夜晚溜出去,跑到山上的那棵树下。多亏孙梅的警惕性高,才没有酿成可怕的后果。为了让范正纹摆脱那棵树,摆脱万长青的情绪,范正章在对严严做了几次工作无果后,终于暂时放弃了对严严的劝说。特别是早上韩之凤的一个电话,说方怡飞正在大肆活动时,他才最后决定带着范正纹迅速离开这个小镇。
这是一个伤感的旅程,一个抑郁病人,一对恩怨夫妻,在一起坐汽车,倒火车,倒飞机,整个过程除了坐车,候车,吃饭,就是睡觉,几乎所有清醒的时候都一直近距离厮守,没有交谈,没有微笑,除了对病人的关心,对前途的担忧,恐怕就剩下难以掩藏的怨恨和漠然了。而当范正纹第一次睡着的时候,范正章终于无意中对对面坐着的妻子产生了分居以来的第一次审视。
这是多么可怕呀!范正章突然发现,孙梅已经完全变了,过去那个伶俐、聪明、漂亮、年轻的孙梅已经彻底消失了,坐在他对面的女人肥胖,丑陋,笨拙,衰老,几乎各种难听的词语完全可以不加修饰地用在她身上。她也在睡觉,也许照顾范正纹太累了,也许趁着范正纹睡觉的时候抓紧休息吧。她闭着眼睛,双下巴吊垂着,肥胖的脸一边挤歪着,就连呼出的气息都显得粗重沉闷,像个壮汉一样,尤其是肥厚的肚子层层叠叠着,在范正章的脸前,像山上的层层梯田,简直惨不忍睹。也许太震惊了,范正章坚硬的内心突然间松动了,就像坚硬的冰层上被人撒了一把盐,开始一点点的融化。这是他的妻子吗?是当年那个娇小美丽的女人吗?她怎么变成这样了?是什么时间开始的?为什么变成这样呢?
也许是心灵感应,也许是女人的直觉,在范正章一眼不眨地盯着孙梅丑陋的身体时,孙梅突然哆嗦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并且第一眼看向范正章。她看见了什么?她心里哆嗦着,并且用力分辨着范正章眼睛里的东西:那是他们分居以来范正章第一次盯在她身上的眼睛,而且这眼睛里已经不全是冷漠和敌视了,它里边多了一些她熟悉的善良和同情,甚至爱惜呀!她是多么熟悉他呀,她了解他现在的心理,他在为她难过。于是她的眼里有了泪花,她没想到这个男人还能给她这份怜惜,便幽幽地说:
是不是我挺丑挺老,吓着你了呀?
范正章发现自己的失态,急忙把眼睛从孙梅的肚子上收回,用低沉的声音,不假思索地、充满关心地问了一句: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子了?
一刹那,孙梅对着范正章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几秒钟后,孙梅一跃而起,笨拙地扭着身子,疯狂地挤出了座位。她紧紧捂着嘴巴,仿佛怕嘴巴里吐出什么东西似的,眼睛里却早已热泪盈眶。她就这样凶猛地在过道里挤着,跑着,不顾旁人的议论,歪歪扭扭,磕磕绊绊地冲出车厢,冲过列车接头处,最后冲进一间厕所。门在她巨大的掌力下“咣当”一声碰上后,她站在卫生间里终于咧开嘴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范正章那句“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呀?”不停地在耳边响着。是啊,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子呢?这样肥胖,这样丑陋,这样恐怖,为什么呢?为什么如此糟蹋自己呀?万一哪天范正章想回来的时候,我这个样子怎么办?到此时,她才想到这样一个严重的问题。是啊,有许多男人在精彩的世界里玩累后,都要回家的。而这一天,我怎么没想到呀?我真笨呀?孙梅痛心疾首,悔恨交加,不由得攥紧双拳,向着自己变形的脸,肥胖的身体,开始猛烈地捶打。
不知过了多久,厕所门上的敲击声越来越响了,还伴有急促的喊叫声。孙梅终于回到了现实。一分钟后,双眼通红的孙梅低眉顺眼地从厕所走出,一脚迈进洗手间,用哗哗的清水洗净了刚才的情绪。
唉,真脆弱。也许人家就那么一问而已,你为什么就联想那么多呀!孙梅走回座位的时候,看着表情已经恢复以往神态的范正章责备自己说。
回到华阳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范正章直接把范正纹带回了他曾经与孙梅的家。经过商定,他与孙梅达成一致意见:暂不送范正纹到精神医院,也许这不过是范正纹经受严严和万长青双重刺激,一时精神异常而已。当时间慢慢过去,这些事情慢慢淡忘后,也许就会恢复的。在这一段时间,范正纹暂且不上班,住在孙梅家里。孙梅也请了长假,专门陪伴范正纹。
一切安排就绪,范正章第二天便投入到紧张的竞岗工作中去了。他用三天时间写了一篇近一万字的竞职演说稿。这其中包括他对这个职务的理解,对这个职务的分析,担任这个职务应该具备的素质和条件,以及自己的信心,经验,实力等都进行了详细的解答。另外,他还阐述了郁香这个品牌的意义和价值,包括自己对这个品牌的感情,以及如果竞争成功,将对郁香进行怎样的发展和规划等。从整篇文稿来看,绝对是一篇极能打动人,而且具有相当竞争力的演说稿。再加上他个人在郁香的影响,在整个华阳的名声,以及整个农业厅里的成绩,拿下这个岗位,应该是具有相当实力。就连韩之凤看了他的演说稿,都提不出什么意见。至于他遭遇偷拍,经过分析和论证,范正章已经不把它太当回儿事了。他曾经私下向几个要好同事打听人们的反响,发现人们对此也已经持无所谓态度了。毕竟现在社会开放了,人们对这种问题的关心程度也下降了。在这样的关头,有人拿这做文章,反而使范正章因遭暗算而容易引起同情。应该说这是一件有利有弊的事情。即使弊大一些,也不会有什么大碍。特别是农业厅许多干部,包括方怡飞本人都在生活方面有各种各样的议论。因此,应该说这点事情不会对他的竞争有特别大的影响。
只有韩之凤仍然忧心忡忡地提醒说,赛场风云变换,经常是最看好的种子选手最后被淘汰。因此她希望范正章一定最后再磨一下刀。
离竞争演说只剩下三天,也就是礼拜一。范正章在周五晚上想了一个晚上,也想不出去到哪里磨刀。到礼拜六,范正章不得已给蒋德仕打了一个电话,想打听一下这小子到底在与他那次谈话后,有什么反应没有。蒋德仕这一次倒是很痛快接了电话,不过像范正章预料的一样,他只是说,太难办了,他试着跟踪过方怡飞,什么都没发现。他似乎很为范正章着急,并且抱怨范正章说,他当初找范正章时有着充足的时间,范正章却不答应。现在时间太短了,已经来不及了。再说,在这节骨眼儿上,人家方怡飞肯定会很小心的。因此,抓把柄的事太难了。
打完这个电话,范正章犹豫再三,回了华阳。在一家药店,他花了近八千元钱买了几根东北老参,找到了孙占山的家里。这一次他直奔主题,直接表达自己的愿望:希望孙占山看在姐姐的面子上,看在他范正章多年追随的分上,在这次竞争中向他伸出援助之手。
孙占山这次表现得比较亲热,不但痛快地收下了礼物,而且在不打官腔的情况下,直接表示了对范正章的支持。但是,像韩之凤一样,他在对范正章的情况进行了详细分析,并且表示了极大肯定后,最后也表示了担忧。他说,这个职务最后落到谁的头上,现在谁都说不准。即使从许多方面范正章有着其他两个难以比较的优势,有些东西仍然是很复杂的。毕竟现在的机构改革只是一种尝试,不仅在竞争体制上有着许多不尽完善的地方,而且在竞争过程中也难免出现各种不规范的情况。这是目前许多地方机构改革中都存在的问题,因此,一方面他希望范正章认真对待这次选择,做好竞职演说,另一方面也得做好选不上的心理准备。这二者都是必不可少的。
范正章还算满意,在走出孙占山的家时,心里的自信和担忧基本上达到了七三开。而这时,韩之凤也打来了电话,急匆匆地劝范正章请那几个群众代表吃顿饭,并且给点实惠。范正章起初一口回绝了。他觉得既不熟悉,又无由头,如此请客,显得也太功利和露骨了。最后是韩之凤的几句话打动了他。
韩之凤焦急万分,恨不得自己去请客。她说:范头,就这最后一哆嗦了,别给自己留遗憾,据说好多人都请过他们。
当天晚上,韩之凤自告奋勇地张罗,最后的结果是,除了范正章和韩之凤拐弯请来的几个朋友外,只有一个与这其中一位关系较铁的代表参加了宴请。这个代表在酒多时,终于对着范正章的耳朵说,他就觉得范正章是这个人选,因此他来喝他的酒。他不怕别人说他。另外,他还告诉范正章说,大多数职工也觉得范正章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让范正章放心,这个职位怎么也不会偏到别处的,这不明摆着的事情吗?要不这还有公道吗?
范正章的心放得更宽了,这个职工的几句话使范正章一直存在的疑虑终于又消掉一大块,对这个职位的自信再次增加。是啊,这样明显的事情,本来就是他的职位,优势全在他这里,如果落偏了,这不成笑话了吗?既然他在职工心中的威信如此高,那么领导们更有责任让他竞争成这个职位了。毕竟他创建了郁香,并且使郁香的牌子叫遍了华阳内外。
韩之凤却不这样认为。酒席结束后,她再一次提议范正章第二天最好再去看一个厅机关党委的领导,那个领导与韩之凤的一个亲戚有点关系,韩之凤表示自己愿意牵线。在范正章正犹豫考虑的时候,孙梅的电话突然打来,说范正纹再一次发作,趁她上厕所的工夫,溜出去买来大量的腰带。范正章立即感到酒往上冲,心情大坏。因此当韩之凤再次发问明天是否去看领导时,他看着韩之凤被酒精烧红的面颊,突然对官场产生了极度的厌烦,想起这一天来对孙占山的送礼奉迎,想起晚宴上的点头、讨好,一天来丢失的尊严一下子被愤怒燃烧了起来。
我受不了了,我再也不做这种事了。范正章暴怒地大喊起来。
范头,你不要这样,他们都在做这些,如果我们不做,就有可能前功尽弃。韩之凤尽管酒喝多了,头脑却非常清醒。她是范正章的下属,也是范正章最得力的助手。她佩服范正章的魄力和能力,又担心郁香被别人抢走。因此,在发现竞争过程中大家都在拼命活动后,她也开始不遗余力地加入到帮范正章竞选的活动中。
我不相信。姐姐的犯病已经让范正章彻底乱了理智,他一直觉得范正纹应该在淡忘,没想到范正纹还在那里停滞不前。他不知道这口气如何出完,只好对着韩之凤大声喊着,我不相信农业厅的领导和职工素质就那么低,我不相信一个有魄力、最适合的人选被毙掉,我更不相信他们会让方怡飞当选。
可是你不知道,他们说,韩之凤停了停,似乎在考虑接下来的话是否能说出来。在犹豫了几秒钟后,只见韩之凤一咬嘴唇,趁着酒劲大声嚷着:他们都在传说你有生活作风问题呀!看来为了刺激范正章最后进行拉票活动,韩之凤也已经不顾一切了。
“叭”的一声,范正章举起一个酒杯砸到了地上,生活作风对他来说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这使他想起了他与阮蓉被偷拍的事情,他一下子愤怒得无以复加。他一面疯狂地从屋一头走到另一头,一面大喊着,他妈的什么玩意!为了竞争做这些下三烂的手脚,我不怕!范正章头一甩,对着韩之凤继续嚷道:
生活作风问题怎么啦!他妈的方怡飞是有名的大婊子,谁不知道呀!为什么人家不担心,我就得如此担心呢!我不相信领导们愿意郁香这个牌子倒在一个只会施展床上功夫的女人手上。我不相信,这是企业,是要挣钱的呀!她妈的方怡飞除了会上床,她会挣钱吗?
韩之凤恨铁不成钢,跺着脚,无可奈何地说:好,好,你厉害,算我吃饱了撑的。
你就是吃饱了撑的。范正章不留情面地接口就来。
韩之凤发红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泪花,她嘴唇哆嗦着说:我真是闲得慌。说完,她一弯腰拿起椅子上的背包,冲了出去。范正章看着韩之凤的背影,听见迅疾的高跟鞋声中,传来一句含糊的话语:
你就等着生活教育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