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正章所在的农业厅人事改革已经轰轰烈烈地开始了。第一批竞聘岗位从处级开始。厅领导在对多个省级厅局改革进行考察后,又经过多次的厅务会讨论,终于拟定了第一批处级岗位。全厅处级部室经过合并,撤销,最后定岗三十个。范正章所处的农场与郁香乳品正式合并成郁香乳品公司,其中农场作为郁香乳品的农业基地,成为郁香乳品的附属农场。对这个结果,范正章非常高兴。因为当初谣传的郁香乳品独立,方怡飞将担任郁香乳品领导这一传说已经不攻自破。对于范正章来说,无论是农场还是郁香乳品,几年来他一直担任一把手职务,而且成绩斐然,因此不管农场和郁香乳品归谁管,他担任这两个部门的领导,都将不容置疑。对此,范正章非常乐观。除非郁香乳品独立出去,领导如果安排他仍然担任农场场长,那么,郁香乳品花落谁家,或许将成难以预测的事情了。但现在已经不是这种形势了,因此范正章终于在两个月的紧张后,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在轻松填报了竞争岗位——郁香乳品公司总经理后,便放心地一头扎进了乳品的市场拓展和规模扩大工作中。按他的计划,他决定在两年内再上两条生产线,并且将市场打进周边几个省市,使郁香乳品跻身于华北地区三大乳品之列。为了实现这个宏伟计划,他的初步打算是先扩大奶源,除了在原有农场基础上增加奶牛畜养量外,在周边农村,培植更多的奶牛养殖农户,以保证郁香乳品生产线增加后奶源的供应。
这第一步在他的亲自督促和计划下,很快便落实下去了。接下来他开始着手对郁香乳品市场品牌的进一步扩大。就在这个时刻,一场假冒奶制品喝出大头娃娃的事件席卷全国奶制品市场。在华阳城的附近,也出现了这样的事例。幸运的是,在一个记者刚刚掌握了这条线索后,范正章就通过有关渠道了解到了这一消息。让范正章感到后怕的是,这个大头娃娃所牵涉的奶品竟然就是郁香乳品。
其实,郁香乳品成立之前,农场就一直半死不活地生产一种奶粉。郁香乳品生产线正式投产后,公司针对一些鲜奶难以到达的边缘地区,研发了几种符合人体系列的奶粉,包括中老年高钙奶粉,婴儿成长奶粉,少年智慧奶粉等等。而这次大头娃娃事件,牵涉的就是婴儿成长奶粉。
这个消息是范正纹在报社的一个副总编通过记者了解到的。当范正章听明白事件后,简直如大祸临头,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脑中几乎同时生起一个念头,这下可完了,郁香乳品完了。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一个品牌食品,一旦出现质量上的问题,特别是被媒体曝光,几乎就等于这个品牌的死亡。几年前的老字号老三肉饼连锁店,不仅在全国遍地开花,而且其特制的肉饼和肉食在许多超市零售得也非常好。由于个别地区的肉饼加盟店在制作工艺中违背店规私自添加了有害人体健康的作料,并且被某省媒体曝光,使其他各地的百姓也对该连锁店产生了极度的不信任。就连华阳的卫生监督部门和食品检测部门也不得不在百姓的要求下迅速赶到当地连锁店,对其加工过程和所用作料进行检测。尽管结果与最初外省那家媒体报道的不一样,也就是说华阳的肉饼其实并没有发现那种有害人体的作料,但最后这些连锁店仍然因为人们的怀疑度增加,致使生意清淡,无法维持而关门。事实上,这起事件不过是个别连锁店在经营过程中,违背老字号老三肉饼店规的私自行为,结果却株连了全国其他正规经营的连锁店的信誉。从此备受百姓喜爱的老三肉饼开始被淘汰出局。一个月左右后,许多省份的连锁店陆续歇业,超市也唯恐避之不及,纷纷停售老三店的任何食品。甚至连地地道道的正宗老字号老三饼店也门前冷落,难逃厄运。一个品牌就这样倒下去了。
事实就是这样,市场已经用无数个事例证明:一个品牌的建立需要多年的打拼,而它的衰落却往往是非常脆弱而迅速的。眼下大头娃娃事件刚起时,在华阳占领奶制品市场四分之一的正光乳品,就因为假冒正光乳品导致大头娃娃出现,致使正光乳品一下子滞销,半个月内,正光乳品几乎到了被挤出超市的惨境。范正章在想起这些的时候,突然觉得心脏抽搐起来。
他迅速找来韩之凤、张大钊紧急通报了这一情况。韩之凤听后,也差不多急了满头大汗,她立着眉毛,不停地嚷嚷着:快想办法吧,不然来不及了。
范正章脑中一片空白,不明白他的乳品怎么会喝出大头娃娃。
由于事件紧急,消息不宜扩散,范正章决定这件事不再扩大知晓范围。经过一个小时的商讨,范正章与韩之凤和党委办主任张大钊终于针对大头娃娃事件,定下了最初行动计划:
第一,由张大钊悄悄寻找掌握大头娃娃线索的记者,争取搞清事情来龙去脉,进行协调,无论如何不能让事件登报,或者再次扩大知情者。
第二,由韩之凤侧面进行大头娃娃事件的调查,搞清事件主人所进食的乳品是否真是郁香乳品。同时出面找受害家属协商,不管是真的郁香乳品致祸,还是假冒郁香乳品致祸,一律不得外扬,争取将事件在私下尽快解决。即使是假冒郁香乳品,等事情解决后,再私下追究。
第三,由范正章到省乳品协会去进行摸底,争取从上边将事件搞清,并且及时捂住。同时,与质检局搞好关系,了解该局在事件中所取样本情况。如果真是郁香乳品,那么争取让它变成假冒产品;如果是假冒产品,争取让质检局出具有关郁香乳品的质量情况报告。在这个过程中,最大的工作还是将事情捂在盖子里。所有有关追究责任事件,都要在私下进行。
对于第二条,韩之凤起初表示强烈反对。她认为,如果有人假冒郁香乳品被查实,应该立即诉诸法律手段,惩罚凶手,还郁香乳品清白。范正章和张大钊则坚决反对。理由是,如果事情闹大,外界了解到市场上有假冒郁香乳品,那么真正的郁香乳品将大祸临头。消费者不管大头娃娃是真的郁香乳品造成,还是假的郁香乳品造成,都将对郁香乳品产生怀疑。因为他们无法在市场上分辨真假。这就像当年的老字号老三肉饼事件一样。经过一阵辩论,韩之凤最后认输,表示按范正章的思路进行接下来的活动。
会后,三个人立即进入紧急的运作中。几天后,三人再次碰头,汇报情况,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张大钊所作的第一项工作中,记者已经找到,并且已被稳住,媒体老总也已经答应暂缓上报。在这个过程中,张大钊按范正章的指示,找到了范正纹。范正纹尽管位子岌岌可危,但对这件事情还是不遗余力地作了安排。韩之凤所进行的导致大头娃娃之祸的乳品真假调查,也已经水落石出。据查,该乳品是市郊一家私人奶制品加工厂生产的假冒郁香乳品。到目前为止,受害家属也已经接受韩之凤的道歉,以及抚慰,表示只要韩之凤帮他们抓住真正的凶手,他们将不再把事件扩大。对韩之凤所许诺的十万元抚慰金,也没提任何异议。至于范正章,在乳品协会的活动中,已经使协会主要成员全部站在他的一边了。当然这是维护省内品牌的行为,为省内品牌的扩展扫清道路,乳品协会应该说责无旁贷。至于质检局也已经在范正章的活动下,正按着范正章的思路进行。
事情终于有了结果:导致大头娃娃事件的假冒郁香乳品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取缔查封,责任人正在等待惩罚;事故受害人家属接到郁香乳品的抚慰和假冒乳品的赔偿也悄悄回了老家。媒体在保护当地品牌,支持家乡经济的责任中,也悄无声息地将这件事抹平了。一切做得密不透风,滴水不露。二十多天后,假冒郁香乳品致大头娃娃事件终于在春天越来越暖的风中,随着前一冬的最后一缕寒气,飘散得无影无踪了。在这个万物生长的季节,在全国各地大头娃娃事件像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地曝光的时候,华阳的郁香乳品像范正章农场大门口那株艳丽的桃树,正花枝招展地盛开,向华阳大地和周围不断散播着沁人的奶香。华阳的数百万百姓,以及一些高级领导干部,都不曾想到在这个季节里,他们天天喝着的郁香乳品曾经有过怎样一段惊心动魄的历险,甚至差点成为他们记忆里的一段历史,当然更不知道,郁香的创始人——范正章头上的白发为什么突然间增加了那么多。只有范正章,韩之凤和张大钊知道他们的郁香经历了怎样的考验,他们的身体和心灵经历了怎样的熬煎,他们的郁香又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整整耗去了四十万元人民币呀!
在范正章为假冒郁香乳品导致大头娃娃事件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农业厅的改革车轮正在大张旗鼓地轰轰启动。在这一过程中,范正章既没有时间打探有关消息,也没有兴趣关心所定处级岗位的申报情况。因为他太乐观了,他认为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胜任他一手建立起来的郁香总经理职务,也没有人会生出从他手中夺走郁香的念头,当然他更相信领导们不会将他创建的郁香交给别人。基于这种信念,在大头娃娃事件结束后,甚至在听到郁香乳品公司总经理一共有三个人申报竞争此岗位,其中包括方怡飞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太多的担心。
之所以如此放心,他是有着充足理由的。就像韩之凤跟他一起分析的一样:方怡飞一个女流之辈,管理这个正在开创市场的郁香,明显不占优势。其中包括她的学历,经验,魄力,成绩等,都无法与范正章相比。范正章学的是经济管理专业,工作后有大量的有关经济改革、农业发展、农场管理等方面的论文刊载在国家核心期刊上,在这个圈子里已经有了一定知名度和影响。尤其是郁香乳品投产后,他结合实践经验,撰写了大量有关乳品行业发展的文章,成为乳品行业发展的著名企业家和学者。再加上近年创建郁香乳品的成绩,以及由此带来的各种荣誉等都成了他竞争这个岗位的有力后盾。而方怡飞,师范学校毕业,小学教师出身,农场这几年的工作也没有什么特别出色之处,怎能与范正章相比呢?另一个申报者郝健,才任厅里农业处副处长两年,更是瞎凑热闹。因此,不管是他范正章还是韩之凤,以及他的其他副场长,都毫不怀疑范正章的竞争实力。因此,当蒋德仕在一个周末夜里,提着两瓶酒和高级烟,像一个夜贼灰不溜秋潜入他的宿舍,提出帮他搞定这个职务时,被他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蒋德仕一脸黄瘦,憔悴不堪,看来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挣扎。这一脸的表情曾经一度让范正章心里柔软了下来。但是当蒋德仕提出他的建议——先搞掉与他最有竞争力的方怡飞,然后再将他的票数搞定时,他的心里顿生无名怒火。这使他想起自己来农场时,蒋德仕采用的恶劣手段。对于那件事,范正章到现在每每想起都感到气短和无地自容。
范正章阴沉着脸,一向聪明的蒋德仕由于利欲熏心,而导致了判断的错误:他以为范正章的沉默是在思考,甚至是在默认。于是他说,他已经想好搞掉方怡飞的办法了,就是利用机关里搞人的最常用手段——生活作风问题,来搞臭这个女人。
范正章一直忍着怒气没有发作,他一再告诉自己说,从现在开始,尤其是现在不能再得罪这个小人。因此,他一直沉默地听着蒋德仕的谋划,直到听到蒋德仕厚颜无耻地要求范正章在拿下这个职务后,想办法重新把他弄进来,或者给他谋一个与郁香有关的差事时,范正章终于忍无可忍地愤怒了。他从办公桌后走出,走过蒋德仕,走到门口,推开办公室的门,低沉而严厉地说:
蒋德仕,我现在告诉你三点:第一,这不可能;第二,这不可能,第三,还是不可能!
蒋德仕的黄脸突然间一片泛青,他尴尬地放下手中的杯子,从范正章的身边挤过。在经过范正章的身边时,范正章怒视了他一眼,这一眼让蒋德仕高瘦的身体一时间像突然被裁去一截一样,矮了下来。
蒋德仕灰溜溜地走了,除了给范正章留下几天的恶心外,便是心中一缕疙里疙瘩的担忧。然而,这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在他的心里掀起的也只是一丝微小的波澜。当这缕担忧随着春天的骚动越来越弱时,范正章的心已经被郁香新的蓝图鼓舞得志满意得。因此这个小小的插曲如阳光下某个角落里的一点积雪,很快在春风的吹拂下烟消云散了。在他的竞争者都忙着为处级岗位拉选票,四处活动的时候,范正章却将全部心思和精力投入到了新一年的工作中了。他相信有大厅长这样清正的官员,这些小人的活动是不会有什么效果的。
春风日渐,繁花盛开,范正章所进行的新一轮市场推介也如鼓荡的东风,吹遍了华阳内外,郁香乳品的市场声望日益看好。在这种情况下,范正章又开始落实建立新的奶源站,以及新的奶牛养殖户,同时着手新生产线的投入计划。随着天气的日益转暖,工作的日益顺畅,范正章对未来,包括对自己的前途,对郁香的将来,都充满了无限的期待和日益高涨的希望。因此,无论是对各种繁杂的手续,或者层出不穷的行政性事务,都充满了激情。尤其是在着手新生产线的过程中,他需要不停地来往在华阳和农场之间,有时一周达到三四次。正值万花吐蕊,春芽萌动的时节,春风得意的范正章再次像一只发情的公猫,开始频繁出入阮蓉的公寓,并与阮蓉一次次演绎着越来越高超,越来越激情的交融。
阮蓉自从与大款胡大拴有了初次交爱以后,便迅速达到了如胶似漆状态。春节长假期间,阮蓉以回老家为借口,背着范正章一路飞向海南,在胡大拴的怀抱里,整整度过了半个月的浪漫时光。这一段交往的直接收获除了那辆天籁小车外,便是海南城郊一座价值十五万的公寓。直到胡大拴因工作出国,她才收心回到华阳,一方面开始专心打理生意,同时,与范正章接续着原来的关系。她深深明白,像胡大拴这样的男人,随时都可能因为宠爱新的女人离开她,因此,她除了从胡大拴处搞点实惠外,并不指望能够将终身依托给他。到目前为止,唯一可依托终身的男人,阮蓉筛遍周围男人,还是觉得范正章是最佳人选。因此,除非有新的更好的对象,她绝不能断掉范正章这根情线。
这个春天肯定是不同寻常的,就像范正章心里少有的激情一样。不知什么原因,自从大头娃娃事件结束后,他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极度的自信,甚至崇拜。说起来可笑,但他就是这样认为的。在他的眼里,整个农业厅,他筛遍所有的人物,他发现自己,无论智商或者才能,都在数一数二之列。因此,对他来说,不但即将竞争的总经理不在话下,他甚至觉得三五年之内,晋升副厅长也应该是大有希望的。按他的想法,如果副厅长的职务拿不下,他准备将郁香乳品做大,成立集团。这是一个太大的梦想,一个太狂妄的梦想。但他觉得那并不遥远。在这种心态下,他与阮蓉的每次相聚和做爱,几乎都成了为实现这个梦想而拼搏的宣泄。
一切是如此美好,而美好的事情往往达到极致时便会伴随灾难发生,尤其是男女之间的情爱悲剧往往就是在这样的巅峰中发生的。当范正章与阮蓉双双出入时,发现了离他们不远处正有一瘦一胖两个人尾随着他们。而且,不时有相机的闪光灯在闪烁。范正章知道有人在跟踪他们了。
范正纹对孙占山的一记耳光扇过去后,基本上意味着扇掉了他们多年的关系。这使范正纹为此懊恼了一个晚上。但是经过两天的考虑后,她最终仍然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如果事情重新发生,她觉得仍然会重复这样的行为。尽管形势险恶,她认为有些东西永远不能让步,不管她的处境如何艰难,她做女人的基本原则,永远不能妥协。逢场作戏,嬉闹玩笑都可以,唯有为前途去对没有感情的男人进行性贿赂她坚决不干。在接下来的日子,她虽然一如既往地寻求关系,甚至曲意逢迎,但一切看来已经没有什么回旋余地了。因为省委一位机要部门的处长要来担任宣传部长的消息在机关里传的越来越盛了。最最让她感到大势已去的一个明显证据,就是市里有些领导对她的态度已经变了。这种改变也许外人谁也看不出来,因为他们跟她说话的时候永远都是和善、理智的,只有当事者范正纹才能够从他们那难以觉察的笑容和音调里,以及他们的语气中明白,他们已经不把她当作部长人选了。除非奇迹发生,那么,范正纹原来所存的部长希望恐怕已经打上句号了。所以在许多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除了考虑退路和揣摩领导们对她的安排,便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对女儿严严的寻找上。
在收到严严的信后,范正纹已经拜托孙梅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寻了去。那是一座风光秀丽的江南小镇。在这个秀丽的小山镇及其附近,孙梅在奔波了将近二十多天后,终于打听到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据当地一个开着小百货店的中年妇女说,有一段时间她曾经见过一个酷似孙梅手中照片上的女孩。那个女孩在她的小百货店附近的小招待所里曾经住过几天,还偶尔到她这里来买东西,黄昏后那个女孩喜欢独自在附近的山路上溜达。后来有一天这个女孩就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当中年妇女听说严严是离家出走时,她一下子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会不会到山上出家了?因为她家邻居小伙子曾经议论说,那个山,那个离小镇二十公里的山上尼姑庵里多了一个漂亮的小尼姑。
孙梅有些恐惧,她甚至不敢证实,便把这个消息打电话通知了范正纹。此时范正纹正对自己的前途感到无奈。因此,接到这个消息后,她几乎马不停蹄直奔机场上了路,并且在第二天下午,到达了孙梅所住的招待所。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午后,天空飘着凄冷的雨,使山风显得更加寒气逼人。走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各自撑着一把雨伞的范正纹和孙梅一前一后沉默着,想着各自的心事。这是两个婚姻均失败的女人,也是两个在感情上孤独的女人。不管是重于事业,一心经营仕途的范正纹,还是重于家庭,将全部精力致力于家庭的孙梅,都在人到中年时,受到了婚姻和感情的挫折,可谓是殊途同归。这到底是中年女人的悲哀?还是中年女人们的宿命呢?
山路很窄,雨越下越大,潺潺的小溪在她们的脚下如一条白色的丝带曲曲弯弯地挂在山间,这本应该是一个美丽的山景:山清水秀,鸟鸣花香。可这两个女人的心里却充满了悲哀:她们既希望在山上能看见严严,又怕看见严严。如果不见严严,范正纹心里将是如何失望呀?可看见严严,范正纹将又是如何痛苦呀?
时间随着雨水的加大一点点在山间流逝,而脚下的山路也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靠近那个目的地。当山上那座渗透着肃穆和寂寞的青砖蓝瓦建筑,像一个湿淋淋的沉默巨人慢慢站在她们跟前时,范正纹突然发现自己的腿开始了难以控制的哆嗦。她试了几试,腿已经无法抬起迈过那个光溜溜的门槛了。
孙梅,你进去吧,我歇歇,你帮我先看看。范正纹在说这句话时,眼睛里已经装满了恐惧和无奈。
孙梅点点头,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抚在范正纹的肩上,拍了拍,抬腿迈了进去。
院落很大,地上铺满了青石板,板缝里生长着墨绿的苔藓,在雨水的滋润下显得绿油油的。对面一排高大的房屋,透过敞开的门,隐约可见一座座黑糊糊的雕像。东西厢房稍显低矮,里边有模糊的诵经声和木鱼声嗡嗡传来。院中最显眼的当是中间那个巨大的香炉和香案了。在凄迷的细雨中,香案前一把把长短不齐的香正袅袅升起着一缕缕一团团烟雾,与丝纱般的雨雾交相融合,缭绕成一团团神秘如仙云般的迷雾。在香案前,一个梳娃娃头的小女孩正打着伞,为一个双腿下跪的女人挡雨。而那个女人正在全神贯注地行着叩拜大礼。院内还有几个香客正打着雨伞在匆匆走过。
孙梅绕过香案、香炉,在烟雾和雨雾中径直走向有诵经声的厢房。那是一间采光很差的房屋,透过黑糊糊的光线,孙梅在一分钟后才看清,除了门口两个身穿灰蓝色袍子的尼姑外,里边还有两排穿着同样衣服的尼姑。在孙梅睁大眼睛辨认,想搞清楚这些看似相同的脸里边有没有严严时,门口一个看似年长的尼姑站起来终于发话了:
施主,你有什么事情吗?
孙梅想说我要找人。可转念一想,又改口说,没什么事儿,只是看一看。
那就请看吧!尼姑重又坐下,闭上了眼睛。
孙梅再次把眼光瞄向屋内,这时她发现一个尼姑的背影正从那两排尼姑中脱离开来,悄无声息地向屋子深处走去。那是一个瘦削却高挑的身影,宽大的衣袍里仍然掩饰不住孙梅已经熟悉的身影。孙梅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下意识地大喊起来:
严——严!严——严!
没有应答,那个背影不等孙梅的喊声落地,便消失在了屋后的黑暗之中。情急之下,孙梅一脚迈过门槛,以一副冲刺的姿势向屋内追去,却被门内两个尼姑拦了下来。
范正纹终于走了进来,站在脸色黄暗的尼姑们附近,她的心中像刀绞一样痛。难道这就是她女儿的样子,难道这就是她女儿的未来:黑暗的小屋,静僻的院落,孤独的木鱼声,枯燥的诵经,还有的就是这一天天的重复。
不,严严,你不能这样葬送你的青春啊!范正纹终于支撑不住坐在了这个厢屋门前的跪垫上。
黄昏一点点降临小院,与整个小院的青砖慢慢融合成一帷巨大的黑幕。直到屋内灯光燃起,严严仍然拒绝出来相见。范正纹已经在香案前烧了十炷巨香,向功德箱捐了一千元,在跪垫上跪了半个时辰。到尼姑们开饭时候,范正纹终于等来了结果——那不是严严的出现,是严严的信:
妈妈,你走吧!你已经知道了,我很好。人各有志,不要强求我了,如果哪天我想通了,也许会还俗或者回家的。
范正纹与孙梅坚持在尼姑院留宿了一夜,到第二天,她们仍然坚持等待奇迹发生。到傍晚时分,她们等待的严严没有出来相见,反而等来了一个无比可怕的消息:
万长青自杀了!
消息是万长青的秘书打电话传来的。那时范正纹正站在小院前望着严严所在的厢房,眼巴巴等着那个老尼姑的消息。雨还在下着,越来越细,犹如香火前缭绕出的香烟又轻又柔。站在雨中,范正纹的头发上已经蒙上一层细细的水珠,不细看,俨然一层薄薄的白霜。就在这时,她的电话突然响了,尽管信号很不好,她还是断断续续听清楚了:
万长青在前天夜里,用自己的腰带套住脖子,系在床头自杀身亡!
范正纹站在雨中,为这个消息整整愣了几分钟之久,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万长青,那个男人,那个让她第二次倾注了全部爱情的男人在前天夜里,也就是在她启程来寻严严的那个夜里自杀了!
没有泪水流出来,因为泪水在此时已经什么都不是了。范正纹静静地站着,突然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全部静止了,包括心脏,包括身体里的血液,以及从生下来便不断流淌着的意识。直到此时,她才发现一个活生生的人能够像死人一样停止一切活动,能够像突然关掉电源的机器可以全部停顿。就这样站着,无声无息,无影无形,无思无念,无痛无苦,任雨水刷遍,任山风吹透。一秒,两秒,三秒……范正纹终于回来了。而回来后的范正纹听见了什么?她听见一种从未有过的声音像一股旋风正从她的体内深处,由远而近,由弱渐强,飞旋而来,瞬间便以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冲向她瘦弱的身体。在这种巨大的力量撞击下,她终于感觉身体全部活了起来。与此同时,心脏里的血液像遭遇狂风般突然掀起了滔天骇浪,伴随着铿锵的敲击和轰鸣,开始疯狂地奔腾和撞击。她知道肯定有一股红得发黑,蕴藏着极大能量的血液正在汹涌而来,撞击她薄弱的胸腔,甚至要冲毁她的身体。范正纹闭上眼睛,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让它来吧!让她撕毁我的胸腔,撕毁我的身体吧!
一浪高过一浪的血液力量在不停地壮大,那滚滚而来的轰鸣让范正纹兴奋不已:
让它快来吧!让它毁灭我吧!
夜幕突然罩住小院,罩住周围,范正纹感觉自己就像一瞬间被装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黑色布袋里,胸口在窒息,毛孔在流血,四肢在断开,身体在撕裂。孙梅站在范正纹跟前,疑惑地看着发生在范正纹身上的一切变化。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变化,范正纹脸上的风云变幻,像极一场残酷的战争场景。当孙梅在努力分辨着范正纹到底发生了什么时,她看见范正纹的身体向左右摆了两摆,又向前后晃了两晃。然后像一棵被伐断的树,一头栽到了小院的青石板上。在她趴伏的身前,有一口鲜红的血液溅在青石板上,那图形正像一只被捕杀的鸡,支棱着毛发在地上展示着生命终结的残酷和无奈。
一个小时后,范正纹终于在一个老尼姑的调理下清醒了。她看着眼前的一切,终于回忆起昏睡前所发生的事情——万长青自杀了。到此时,她才明白,这个男人不但走了,而且给她留下了永远都无法抹去的伤痛。伤痛,又伤又痛啊!我怎么能够消受,我怎能呀!
范正纹冲了出去!她打掉孙梅端过来的茶水,冲开老尼姑的阻拦,在碰翻了一个细高的香桌后,一溜烟似的奔出了尼姑小院。
夜无比黑暗,山无比寂静,冲进树林茂密的山间,裹进细沙般的冷雨中,范正纹感到心头有着前所未有的麻木。她爬上一处山头,又走下一处山头,再爬上一处山头,又走下一个山头。她几乎是一溜小跑,没有停歇。起初还能听见后边孙梅等人的叫喊,半个小时后,范正纹发现她们的声音全部消失了。
范正纹仍然在奔跑着,虽然脚下坎坷不平,身上寒气阵阵,但她仍不想停下来。不管前面是什么,也不管路上会遇到什么,她都不怕。山越来越险,林越来越密,天越来越黑,路越来越窄,有各种啁啾的声音或远或近地鸣叫,有各种奇怪的吼叫哭号时隐时现地响起,都没有使范正纹的脚步缓慢下来。半个小时过去了,她还在跑,在拼命地奔跑,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连脚下碰到石块,几次踉跄,她都没有停下来。也许唯有这样,她才能忘记自己是谁,忘记眼下的处境,忘记那个男人。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前方的路突然消失在树丛里,一片茂密的树林,像黑色的墙挡住去路时,她才停下。
喘声如牛,眼冒金星,范正纹看着周围黑糊糊的夜,两腿一软一屁股瘫在了地上,确切地说是瘫在几块硬如钢铁的石块上。钻心的疼痛传来时,她一下子闻到了清新冷冽的山风,正夹杂着某种说不清的神秘气味渗进她的身体,一时间脑子清醒百倍。她想起了一切,想起了万长青。
这是一个多么聪明能干,生机勃勃的男人呀,一个多么让她爱慕敬仰的男人呀,一个让她倾注了多少心血的男人呀?她为什么突然间就倒下了?
范正纹哭了,在听说万长青自杀后第一次放肆地发泄着自己的眼泪和号啕声。
雨时密时疏,风时大时小,当脸上的泪水和着雨水不停滴进嘴里时,范正纹品着咸涩的泪水,突然间开始放声质问:
万长青,你在哪里?
万长青,你在哪里?
万长青,你听见我在喊你吗?
哭泣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在山间缓缓震荡,一波一波消失在风雨交织的山夜里。她仰头茫然看着眼前的夜,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轮廓正在树枝间慢慢飘移。在那一刻,在她还没有分辨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直起来。她低下头,用力擦了擦眼睛,再次将头抬起,透过黑暗的夜色,透过细沙般的雨雾,向那个熟悉的轮廓显现处再看过去。
那是什么?
那是一张脸,一张熟悉的脸,万长青的脸!
她清楚地看见那张脸上那双熟悉的眼睛,那双熟悉的眼睛里熟悉的神情!
啊——啊——范正纹大睁着眼睛,下意识地支起身子,站起来,一边本能地叫着“万长青!万长青”!一边向那个飘移的人影走过去。
脚下变得柔软如棉,眼前变得如云如雾。范正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走着,就在她对这个熟悉的脸伸手可及时,脚下突然一软,她再一次摔倒在地。
没有一丝犹豫,她像弹簧一般迅速跳起,再次冲向那个人影。可是当她冲到刚才那个人影所在的地方时,她发现伸手抓住的不是万长青,而是一枝肥叶繁茂的树杈。
啊!万——长——青——范正纹第三次瘫坐在地,并且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哭。哭声响彻在深夜的高山老林,一波波声浪像山雾般向远处不断弥漫伸展,遇上山岩便会像弹簧般弹回,把本来就疯狂的哭声搅得混乱不堪,整片山林更显凄惨恐怖。范正纹眼睛半张半合,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只是执著地寻找刚才那个模糊的人影。只是几分钟过去,在她没有任何收获的时候,却想起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万长青是在她离开华阳的那个晚上自杀的。
这是怎么回事?范正纹突然停止哭声,自问道。
他在寻找我呀!
一旦发现这个答案,范正纹顿时伤痛得肝肠寸断,她从不曾想到这个男人的死亡能让她产生如此的震撼。到此时,她才意识到她对这个男人的爱是如此深。她想念他的雷厉风行,想念他的超常才智,想念他对她的呵护,想念他对她的热恋。她不禁问道,在这个深夜,万长青,你是否就在附近?如果你在附近,是否是因为孤独而想念我?如果你想念我,那么,我爱的男人,你是否愿意走出来,让我看见呀?
什么都没有出现,万长青也没有走出来。范正纹在等了几秒钟后,才发现自己此时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想念他,想亲近他,亲他的脸,亲他脸上硬硬的胡楂,亲他胡楂下厚厚的嘴唇。尤其想紧紧抱着这个男人的身体,让他与她一起迎接未来的一切。当这个念头逐渐演变成强烈的饥饿,在身体里四处流散时,范正纹仿佛又看见前边树影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向她展开的熟悉微笑。她突然明白了:万长青一定就在附近等着。而他们由于身在咫尺,却相隔阴阳两界,因此难以相聚。她泪流满面地自问着:一条腰带真能结束你的生命吗?如果真能结束,万长青你是否正在通往阴间的路上踽踽独行?如果是这样,这条路是否也一如我刚才所走的山路,黑暗、荒凉、孤独、恐怖?如果可怕,你是否愿意我与你为伴呢?
没有回答,范正纹倾听着,什么都没有听见。她想他是默许。
既然你默许,我如何找你呢?范正纹再一次问道。
腰带呀!范正纹的脑里突然闪现出脖子缠着腰带的万长青样子,一时间茅塞顿开:既然一根腰带就能解决一切,那么,我还等着干吗?
范正纹心中突生一片兴奋之情。她立即站起身,解开自己的腰带,像系腰一样穿进去,形成一个套。然后撕下衬衫上一条布,用布将腰带一头系到树杈上,就是那根万长青影子显现的树杈。她要效仿万长青,如此这般,也许能与万长青走上一条路。
范正纹系好裤子上的扣,然后留恋地望了望周围黑糊糊的夜,一头钻到了腰带圈里。在意识滞留的最后一刻,范正纹喃喃着说:
长青,你等着我,我马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