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梅完全变了,就像在巨大的灾难面前,有的人会一夜之间生出满头白发一样。孙梅在经历了第二次被抛弃以后,彻底变了。
首先是她的心,在郴州之夜遭遇赵建华的拒绝后她对全部男人生出了巨大的仇恨。这种仇恨,使得她再也不相信爱情,不相信男人。如果她是暴力之徒,她相信会像有些电影中描写的那样,变成个仇杀男人的恶魔。只是她是女人,是个母亲,她不能这么做,她还得活下去,特别是完成培养儿子的任务。
在心改变以后,是她整个人的彻底改变。在这之前,作为一个要强的女人,她一直努力保持着有修养的形象,并且费尽心机地寻找各种延长青春的方法,以维持正在逝去的美貌。而当对男人的所有梦想破灭之后,她一下子觉得再也不想那么累了。从郴州回来的当天中午,她便睡下了。这一觉躺下去,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尽管这期间并不完全是睡眠状态。她发现自己难过得再也不想起床,不想出门,甚至不想上班。所有时间,她几乎一直都在想着如何报复男人,报复范正章,报复赵建华,报复所有男人。就这样,直到饿得躺不下去了,她才起床。这时她才发现不知道吃什么了。她坐在床上整整想了一个小时,然后去了一个极为奢华的酒店。她在那里点了五个大菜,直吃得肚子圆鼓鼓的,就像儿子小时候吃饱时一样,再也无法装进任何东西的时候,她才回了家。
这是一个意外的发现,她回到家以后,发现一下子平静了许多,几乎从郴州之痛中摆脱出来了。特别是那个夜晚,在她看了一个小时的电视躺下后,迅速睡着了,而且连个梦都没做,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上班时间。起床后,她不但能像往常一样正常上班,而且一整天也不再纠缠郴州之行了。在思考再三没有其他答案以后,她便把这个情绪好转的原因归结到了那顿丰盛的晚餐上了。
从此,她迷上了大吃大喝。她除了自己到饭店大吃大喝外,还频繁请客。她不但在外边酒店大吃,回家也经常买来大量的零食和饮品,坐在沙发上疯吃狂喝。随着这种没有节制的饮食,孙梅发现苗条的身材在这种疯狂的自虐中迅速膨胀起来,就像发起的面包一样,很快变得让人难以认出了。她第一次引起熟人的吃惊,大约是在三个月后的街上,有个朋友突然大声问她,是不是孙梅,怎么几个月不见,突然变成了这样?那天,从街上回家以后,她脱光衣服,对着镜子,第一次审视着水桶般的身材,哈哈地笑了一分钟,直到脸上流满了泪水。然后,她告诉自己说,我又不需要取悦什么男人,干吗苦自己的胃呢?人生苦短,我要吃,吃遍天下美食,享遍天下美食,永远不需要那些该死的男人们看我一眼。
在找到“治疗”心里伤痛的办法——大吃大喝以后,她还找到了失去男人的替代品——汽车。不久,她突发奇想,花十几万元钱找行家帮她买了一辆白色宝来轿车。这辆轿车几乎使她倾囊而出。是啊,男人丢了,汽车这个巨大的东西,可以说在空洞的心理上弥补了某种空缺,起码暂时转移了注意力。当她第一次坐入这个美丽的轿车里时,她一下子发现自己如同新婚的女人一样快乐和安全起来。只不过这个新郎不是男人,而是这辆体型巨大、材质钢硬的汽车。在许多孤独的周末,痛苦的时刻,还有寂寞失眠的深夜,她都会驾着心爱的轿车,驶入陌生的街道、郊外、甚至城市,从陌生的人群,陌生的风景,陌生的街道和马路上挥洒着迷茫和彷徨。她不知道应该驶向何处,奔谁去,更不知道是为谁在奔驰,生命和生命的意义对于她,已经变得不太重要了,她感到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抚养儿子。因此,除了每天对儿子尽职外,她能做的所有活动就是吃和睡。只是大多时候是睡不着的,因此吃完以后,开车兜风成了她生活的重要内容之一。只有坐在车里,她才感到安全,感到平静,感到舒服。这狭小的空间,几乎成了她排解痛苦和寂寞的最好场所和手段。
从最初的一周两次驾车闲逛,到后来发展成三次、四次,甚至有一周的所有晚上她都喜欢这种在街道浏览的生活。为了保证儿子的规律生活和夜间安全,她干脆将妈妈接到了家里,专门陪同儿子。到此时,她发现自己一下子恢复到了做姑娘时的感觉: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只是心里多了一份说不清的空虚和失落。这种没有目的的闲逛,直到她偶然在一个深夜看见自己单位一位一向以正人君子被人称道的领导与一个年轻女人以一种暧昧的姿态从某个酒店出来,她才发现闲逛还有着这种难以言表的快乐。从此,她一发不可收拾,迷上了在街道、酒店、咖啡屋、酒吧、甚至公园等附近道路上的穿梭和逡巡。每到夜晚心情烦躁或者难以入眠的时候,她便从家里悄悄溜出,驾车徜徉在这些场所之间。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经过她无数次的来回往复,她发现自己对整个城市的所有街道,包括街道边的酒店和各种娱乐场所已经烂熟于心。伴随着这个意外的收获,她还发现了新的隐私:一个是她的一位中学女同学在深夜与一个男人从一个酒吧出来共同租车而去,一个是她所住楼里的一个女人——范正章同事的老婆,在深夜的街头与一个男人拉扯。
这世界太不真实了,当深夜里的故事一次次刺激着孙梅的时候,她对这个世界感到了一种强烈的虚幻感觉。为什么太阳下的东西总是那么美好,而夜幕下那么多的人会变成另一个样子。孙梅记得她的那位男领导几乎与正人君子画等号,她记得她的那位中学女同学的婚姻堪称绝配,幸福得令人嫉妒,而范正章那位同事的太太更是公认的名门淑女和贤妻良母。她实在不明白,这样的深夜,为什么他们会发生一些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到底是阳光下的人是真实的,还是夜幕掩盖下的人才显露本色。到这时,她不得不承认,人永远都无法彼此认识,就像她与范正章生活这么久,觉得对范正章了如指掌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对范正章根本不了解。而赵建华,当他们在一起快乐得疯狂时,她从赵建华的表情举止里分明感觉到了真实的情感,而现在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人的世界也许永远都别想弄明白,对于人也许你永远都不要太相信了。这是孙梅这段时间的感触。
在这种闲极无聊的闲逛中,她一直希望能在某个深夜的某个街头,与范正章和阮蓉那对狗男女狭路相逢,她几乎准备好了几种作战方案,其中之一就是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将车撞向他们。但是一天天过去,所有的期待最后都落空了,别说遇见他们两个在一块,就连其中单独的一个也没遇到过。在初冬到来的时候,她开始慢慢将阵地转移到郊外,因为对范正章等待的耐心没有了,对城市夜幕下的悲欢离合看烦了,在她的驾驶技术越来越纯熟后,她开始醉心于飙车。在深夜的城乡接合处的公路上,将车速放到一百四十甚至于一百五十迈以上,看身旁黑黝黝的风景像影子般掠过,听耳旁沙沙的车胎压路声震动着耳膜,会恍惚置身于某种控制时空运转的转换器中,身心产生的快感,使她尝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和刺激。
在飙车累了的时候,或者心情不适宜飙车的时候,如果还不想回家,有时她会仍然“重操旧业”,到那些歌舞升平的场所寻找新的意外和收获。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个初次降温的深夜,她终于有了一个与以往不同的发现。因为这次不再是与她毫无关系的人,而是让她颇为关注的,直接关系她的家族的人身上的隐私。特别让她感到惶恐的是,那既不是范正章,也不是阮蓉,也不是范正纹,而是范正纹的女儿——严严。
那夜,气温初降,天空有飞舞的雪花夹在细密的冷雨中,在挡风玻璃上不停地落下。孙梅不得不打开雨刷,一遍遍扫开玻璃上的水渍。由于无法飙车,她在一条繁华的街道浏览了约半个小时而没有任何有趣的事情后,再一次流落到了那条不太繁华的街道。在这条约八百米长的街上,零零散散分布着两个大型酒店,三个小咖啡屋和一个酒吧。孙梅在经过一间不大的咖啡屋时,像过去一样再一次无意识地被咖啡屋的广告牌所吸引,上边有一个时尚女孩正在一杯咖啡旁凝神遐想,而咖啡屋的“咖啡”两字采用了美术字体,使两个字看起来又像杯子,又像字。这使孙梅每次路过这儿,都有一种进去喝一杯的欲望。只是这种欲望她从来都没有付诸实施。
车驶近,又开始驶离,就在这时候,咖啡屋的玻璃门开处,一对青年男女正低头走下门前的两个台阶。孙梅按着以往的惯性又多扫了两眼。只见男孩又高又壮,女孩却是又高又瘦,从身材看蛮般配的。孙梅在心里不自主地对这对儿少男少女给予了这样的评价。这时车已经驶了过去,而女孩最后的一个动作却留在了孙梅的眼里。女孩在下完两个台阶的时候,一抬手将额前掉下的一缕头发抹到了耳后。就这个动作和这一刹那的抬头,孙梅一下子哆嗦了一下,并将车迅速停在了路边。
是严严!孙梅打开车门,将头探出去,透过霓虹灯光下正在飘落的细雨和雪花,用力辨别着那个背朝她行走的身影。姑娘依在小伙子的肩膀旁,被小伙子的手紧紧搂着,正沿着街旁几个打烊的店铺行走。孙梅急忙将车调过头来,缓缓跟了上去。从俩人的背影,孙梅能感觉到俩人亲密的关系,因为他们完全不顾天空飘过的细雨和雪花,甚至不理会路旁的一切行人和车辆,只是喁喁私语。前边是一个大型展览馆,巨大的建筑物在夜色中披着一层朦胧和神秘面纱,静静盘踞在繁华的夜市外。这对男女显然已经觉出了寒冷,他们突然缩紧脖子向着这个庞大的建筑物跑去,一眨眼便隐身在了一根巨型圆柱后边。
孙梅将车驶向便道,从另一个方向驶向展览馆,然后向严严隐身的圆柱靠近。在大约二百米处,孙梅将车停了下来。透过模糊的车窗,在雨刷来回摇晃的间歇中,她终于看见一幅如醉如痴的接吻图。最让孙梅吃惊的是,她看见男孩的手正在女孩的衣服内游移和抚摸。
孙梅的电话打来时,范正纹正在为工程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她一方面急迫了解调查工程事故的工作人员,又无法直接接触他们。好在万长青的秘书已经在私下场合,对有关市里领导进行了暗示。由此市里领导在处理这件事上,也定了基调,并且指示下边说,一定要遵照保护干部的原则,避免事态扩大化。上边的调子既然定了,下边的工作自然就谨慎了。与此同时,报社领导也已经将事态控制在了最小的范围和最轻的程度。范正纹又不断从幕后利用钱财和关系打通各个环节。对于范正纹来说,这是一件太难把握的事情。不能太关注,又必须特别关注。否则,就有可能弄巧成拙。本来人人都想不到她在这个事故里的角色,如果把握不好分寸,倒有可能被人搞到头上。这使她变得如一头关在笼子里的狼一样,出不得,打不得。随着时间的一天天过去,在她与弟弟的努力下,事态开始一天天向好的局面转化。因此,接到孙梅的电话,她虽然吓了一跳,由于眼下全部心思都牵在了前途上,因此对孙梅提到严严的事情,她在思考再三后,决定暂缓一下,等工程事件过去,再腾出足够时间计划和处理。
上边紧锣密鼓地化解工程事故的时候,下边活动的卞成龙经过一番打探和辛勤奔波,也找到了包工头。卞成龙之所以如此卖力,一是因为自己的罪行暴露以后,的确被吓破了胆。到如今,他在范正章面前是罪人,在蒋德仕面前更是罪人。因此,鉴于蒋德仕的心狠手辣,他决定还是投靠范正章。二是因为包工头的确是经他的手才承揽的工程。只有他才有条件找到包工头,这一点他非常清楚。特别是看在阮蓉的面子上,他愿意为阮蓉做任何事情。这也许就是他这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特殊心理吧。包工头被带回华阳后,范正章约见了这个男人,按照原来的计划与这个男人达成了协议。范正章姐弟与阮蓉以及卞成龙共同拿出十三万元,其中八万元赔偿死亡家属,两万元用于为伤者治病,另外三万元用以赔偿单位的损失,除此之外,范正章再另付他一万元,让他将所有问题全部承担下来,并一起编织了一套可以交代过去的谎言。比如进料没有细心验收,施工操作不规范,至于他承包工程时的标价他必须按照原来的数额讲。为了让他放心,范正章特意告诉他,上边的事情他都已经打点好了,只要他按照范正章说的做,一切都会没事的。
包工头自从出事后,早吓得魂飞魄散了。不说工程还没把钱赚到手,事故的死伤者就需要一大笔钱。如果从此他躲起来,不知道这样躲藏的日子何时会罢休。因此,这些天他也一直为这件事惶恐不已。当卞成龙找到他把范正章的意思说出时,他一直不相信。是啊,有谁愿当这冤大头,替他出这钱呀!但当范正章与阮蓉详细地告诉他这个计划的时候,精明的包工头终于明白了。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投资。就像现在这对男女愿意帮他还债一样,那是因为在这个工程里他们吃了回扣,因为他们要保乌纱,所以才以钱保官。想到这里,他一下子释然了。这是一个一举两得的事情。他们出钱保官,他出力保人身自由和自家钱财。于是这样一个计划神不知鬼不觉便实施了开来。
经过姐弟俩上下运作,纪检和检查部门在走过一个过场后,终于下了结论:即包工头购货不仔细验收,施工操作不规范,缺乏安全措施,单位监管不力等等。最后的收场是报社对工程监管人员扣罚奖金,包工头向报社赔偿三万元损失而结束。至于其中各个环节的猫腻,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被一笔勾销了。而工程中除三万元赔偿以外的损失,则只有报社的领导和有关人员了解了。
事情终于可以缓口气了。当这块巨石从范正纹心里移开的时候,范正纹才感觉到心里那块脆弱的地方正在隐隐作疼。那是与女儿严严的矛盾所撞击出来的。自从前一年夏天严严在一个夜晚失踪以来,范正纹感到与女儿的距离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虽然几经努力,多次巴结,她发现严严对她的态度不是冷若冰霜,就是若即若离。她知道是那张照片惹的祸。虽然知道严严已经怀疑她对欧阳旭的所作所为,她却不知道如何与严严解释这件事情。在欧阳旭的事情上,她有着严重的心理障碍,就像一块好容易遮盖起来的丑陋疤痕,她无论如何说服不了自己重新揭开它,尤其是让最心爱、最在乎的女儿来看。这是一件无法启齿的事件,是一个说了女儿恨她,不说也让女儿恨她的事件。因此,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而她在女儿面前却越来越像一个犯错误的人,时刻在逃避着面对。当孙梅带着天塌下来的声调告诉她女儿谈恋爱的事情后,她知道已经无法逃避了。
她把这个重要的谈话选在一个周末的下午。为了这次谈话,在星期五她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一点才把所有事情处理完,而周末所有的应酬也全部推开了。星期六一早,吃完饭,她约女儿一起逛商场遭女儿拒绝后,她便按原计划独自到商场为女儿买了一件漂亮的外套,一双名牌运动鞋。为了讨女儿的欢心,使接下来的谈话不显得生硬,她又特意把中饭选在了女儿最爱吃的一家海鲜城。
这是一个四人座的小型雅间,范正纹坐在里边一边等着姗姗来迟的女儿,一边复习着准备谈话的内容。对于这次谈话,范正纹可以说是经过了反复推敲,尤其是前一天晚上,她几乎是彻夜未眠,制定了几套计划,直到黎明的时候,经过一遍遍筛选才定下。对于女儿即将做出的反应,她也做了不同的准备。
中午快十二点的时候,严严终于出现了。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羽绒服,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显得清纯活泼。到此时,范正纹才发现女儿不知何时已经长成大姑娘了,青春美丽,成熟可爱,像春天盛开的桃花鲜嫩美艳。望着女儿平静淡然的脸颊,她顿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内疚:对女儿的确太疏忽了。起初严严脸上还一副冷漠的神情,像往常范正纹习惯的一样。但几秒钟后,严严的脸上已经展露了笑容。因为范正纹买来的那双鞋将她的注意力全部引了过去。那是一双雪白的耐克运动鞋,配着二三条湖蓝色的曲线,整双鞋子时尚、朝气,而且具有高贵的品质。范正纹记得严严曾经提起过班里某某穿了一双五百块的白色耐克运动鞋,漂亮极了。所以上午,范正纹一咬牙也买了来。看来这一招很奏效。严严两步蹿过去,双手一拿将鞋抱在胸前,换上一副兴奋的神情,充满期待地问:
是不是我的?
范正纹微笑着点了点头,很满意自己的这个主意。
是不是特别贵呀?严严大睁着眼睛,盯着范正纹的脸喜悦地问道。
范正纹再次微笑点头,接着一扭身又提来一件白色的休闲棉服。严严一看,又冲到跟前,一伸手捧起挂在衣服上的牌子,然后再次高兴地说,呀!是国际大品牌!
一切按着范正纹的计划进行,范正纹看着女儿喜悦的脸色不由得自信起来。是啊!女儿在妈妈面前永远都是孩子呀!她们怎么能一直仇视呢?
两件东西的作用显然非常奏效,直到坐在范正纹面前,严严仍然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嘴里一边嚼着菜,一边不停地向范正纹询问衣服的价钱和有关购买的情况。两个热菜上完以后,严严一边吃着范正纹给她挑来的白嫩不带刺的鱼肉,终于向妈妈表示了久违的热情和亲昵:
妈妈,谢谢你!
时机成熟,范正纹等的就是这句话。她迅速抓住机会,脸上堆起一副内疚的表情,开始将自己的计划付诸实施:
严严,其实妈妈今天看见你进门的一刹那,心里难过极了。
这一句话显然引起了严严的好奇,“为什么?”她大睁双眼,看着范正纹,以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等着下文。
范正纹缓缓地说着,眼睛里已经升起一片雾气,这使接下来的谈话显得煽情起来:
严严,你刚进门的一刹那,妈妈突然发现你长成了大姑娘,而这一过程妈妈竟然没有感觉。妈妈对你太忽略了,妈妈太不称职了。说到这里,范正纹顿时想起由于工作忙碌,甚至与女儿一起吃饭的机会都很少,不由得眼睛潮湿起来。
没什么,严严的声音有些低沉,显然范正纹的这个话题说到了严严的痛处。她将目光从范正纹的脸上收回,低垂着眼睛开始在盘子里翻找。范正纹拣起一块较大的鱼,将刺挑净,夹到严严的碗里,轻声说:
严严,妈妈今天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正式向你道歉,希望你原谅!
严严仍然低着头专心吃鱼,像没有听见范正纹的话似的。范正纹此时心里已经开始发毛了,她已经判断不出女儿的这种反应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但不管怎样,既然已经开始了,她都准备试着将这个谈话进行下去,并且最好能触及到最敏感的问题。因此,她继续以一副歉疚的声调说:
妈妈知道自己过去做错了许多,也许现在还有些地方做得很不好,因此我一直在努力改正和弥补,当然也希望你能原谅我,并且帮助妈妈一块改正好不好?范正纹在说这些的时候,她是明白无误地告诉女儿,她对欧阳旭的事情是一个错误,希望女儿原谅她。
严严不置可否,仍然沉默地在菜盘子里扒来扒去。
范正纹突然感到被动起来,只好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对女儿说:
严严,妈妈很需要你,我希望我们不仅是母女,也是朋友。今天妈妈就是想与你敞开心扉,说说我们平时没有时间说的话。如果你对妈妈有什么意见,更希望你能直接告诉妈妈好不好?
严严在范正纹满是期待的眼神里终于抬起了头,让范正纹吃惊的是,严严的脸上已经重新换上了一副冷得要结冰的表情,而她接下来说出的话更使范正纹难受得无以排解。严严说:妈妈,我先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我对你没有什么意见。至于你所说的我们平时没有时间说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是什么问题。
范正纹心里一阵阵发紧,只能硬着头皮听女儿说下去。
严严咳嗽了几声,好像吃呛了似的,范正纹像女儿小时一样习惯地将手伸到她的背后,准备拍两下,却被严严毫不犹豫地挡了回去:
妈妈,其实你不需要打掩护,你没时间和我谈的问题,不就是我谈恋爱的问题吗?
范正纹的心里好像被重重地砸了一锤,她感到心开始流血。事情发展得已经出乎范正纹的意料了,本来她想委婉地提出这个敏感问题的,但不等她进行到这个阶段,严严却毫不留情地说了出来,她甚至不管范正纹脸上呈现出的灰暗土色,一味冷冰冰地说:
妈妈,我今天接到你约我到饭店吃饭的电话,就明白了这顿饭的内容。包括那两件衣服,更让我坚定了我的想法。只不过我一直抱着一种侥幸,希望你只是出于母爱,只是这单纯的目的才这样对我好的。到现在我明白了,我从你这里得到的永远只是忙碌,而这些意外的东西永远都是糖衣炮弹。所以,你失望,我更失望。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恋爱了,我需要关怀,需要有人疼我,有人爱我。你不能给我的,我可以从别处得到。好在这世界上除了母爱还有别的爱。所以我现在不孤单,也不需要你。而你更不需要我,你只需要当官就行了。
在女儿面前,范正纹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她完全失败了,局面也完全失控了。她不知道应该难过,还是应该愤怒,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她为最初的准备和计划一下子成了泡影而沮丧,为女儿绝情的表白而痛苦,一个做宣传工作多年的宣传部长,在早恋的女儿面前竟然手足无措。最痛心的是,她不能打骂,也不敢愤怒。杀死欧阳旭这件事情,终于成为她一生都无法正常面对女儿的结,也成为她一直无法在女儿面前行使家长权利的原因。
严严丝毫没有顾忌范正纹的反应,她嘴里一边说着,却一边咀嚼着,与此同时,手中的筷子在盘子里不停寻找着,眼睛也跟着筷子不停地盯着桌上的盘子。上边这大段的表白说完后,她正好夹起一颗核桃大的海螺,然后一伸手戴上一只一次性手套,又拿起一支竹签将螺肉挑出吃掉了。直到此时,范正纹还没有捋清思绪,她不知道如何接上计划好的谈话。而严严却出其不意地一抹嘴,站了起来,然后直奔自己的外套,一边打着招呼边说:
妈妈,谢谢你的中饭,不耽误你时间了。我也与男友约了看电影。
你……你……面临突然终结的谈话,范正纹一下子语无伦次起来,她想发火,又没敢发出来,而缓和口气显然无法转弯。她下意识地站起身,走到门口,试图拦住女儿。
妈妈,你不用送了,如果你不反对的话,这双新鞋与新外套我也拿走了。严严不等范正纹做出什么反应,已经提着东西迅速从门里钻了出去。
深红色木门关上了。两分钟后,站在门后的范正纹眼里流出两行清清的泪水。
晚上,范正纹的家里终于爆发了一场空前的战争。
下午,范正纹从饭店回到家里整整想了一个下午,都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直到快天黑时,她始终都没有鼓起与女儿进行“斗争”的勇气。她感觉自己在女儿面前短处太多了,她害怕听到女儿毫不留情的“揭露”。但是女儿早恋这件严重的事情既然已经被戳破,那么就必须趁热打铁解决。最后想来想去,她还是将弟弟范正章搬了过来。
范正章正在市里,晚饭后便赶了过来。严严自从中午离开范正纹后,一直到晚上八点多才回家。她已经换上了范正纹新买的外套和新鞋,在踏进客厅的时候,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当她看见客厅西侧沙发里的舅舅时,脸上立即显出一副讥讽的表情,对着范正纹说:妈妈搬救兵啦!然后又看着范正章半冷不热地叫了声舅舅。
范正纹已经不像中午那样惶恐了,她表情镇定,以一副办公室里部长办公的样子低沉地说,谈不上救兵,严严,我们只是想跟你坦率地交流和沟通。
交流吧!严严脱下外套,换上拖鞋,往沙发中间一坐,看热闹似的将眼睛对准了对面的范正纹姐弟。
范正章看着严严进门、落座这一系列动作和言谈举止,心里很沉。他感觉到这次谈话将是一个极其困难的过程,几个月不见,这个少女已经变成了一个问题孩子。对于这样的孩子和这样的谈话,他与范正纹一样既没有经验,更没有把握,他甚至有些后悔没有提前做一些准备,比如找专家咨询一下什么的等等。但现在既然已经坐在一起,他也只有硬着头皮进行下去:
严严,既然你是个磊落的孩子,我们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吧!
好吧,严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干净利索地答道。
听说你谈恋爱了?
是。
为什么要谈恋爱,你是学生呀?
我是学生没错,但我孤独!
孤独就要谈恋爱吗?有许多父母忙碌的孩子都与你一样有孤独的感觉,但他们中许多人并不是靠谈恋爱来解决孤独的。
每个孩子解决孤独的方法都不一样,我的方法就是谈恋爱。严严振振有词,丝毫不隐讳地说,自从恋爱后,我不孤独了,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快乐。
你难道不觉得丢人吗?看着女儿毫不在乎的样子,范正纹一着急忘了遵守范正章谈话时让她保持沉默的约定,脱口说了出来。
有什么丢人?严严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声调立时高了起来。我一没偷,二没抢,有什么丢人?
你……范正纹气得嘴唇发紫,用更重的口气重重地说:丢人现眼!
你才丢人现眼呢!严严突然翻脸,大声对着范正纹喊道,你以为你人模狗样就不丢人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那些事吗?如果你认为我谈恋爱丢人的话,我好歹还是一个单身女孩,没有做道德约束外的事。你呢?你一个有夫之妇,与上司不清不楚,现在又被人传说靠上了省级领导,你以为我不为你丢脸吗?
范正纹的脸已经扭曲,她站起身向严严逼近,严严似乎要应战一样,腾地站起身来,与范正纹像两只公鸡一样支棱着身子对峙着。一场斗争眼看已经拉开序幕。
范正章一看情势不妙,急忙将范正纹拉到卧室里,然后过来以一副长辈的口气责备严严说,你怎么这样说你妈妈呢?
严严已经不买舅舅的账,她大声地喊着,似乎有意让卧室里的范正纹听见一样,我这么说她怎么啦,你难道不知道她怎么做的吗?既然做了就不要怕人说!
范正纹果然又冲了出来,范正章再一次把范正纹推了回去。重新回到严严跟前,范正章终于忍无可忍,大声而严厉地对着严严说:
严严,你必须向你妈妈道歉,太不像话了。谈恋爱已经不对,对妈妈这样不尊重更是错上加错,简直不可容忍。
我不会道歉。
必须道歉。
不可能,我凭什么听你的。
因为我是你的长辈。
你……严严冷笑一声,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只是说,我不认为我应该听你的。
范正章为自己的长辈尊严受到挑战而恼羞成怒,他大声冲着严严说,想不到你会变成这样!
严严眼睛一瞪,显然范正章的话再一次激起了严严的愤怒,她大声嚷着说,我变成什么样啦,我不就是谈了恋爱吗,你们不是都在谈吗?好歹我还没有影响别人,也没有背着人与别的人鬼混,身上也没被写上字!
“当啷”、“哗啦”接连两声,把屋内所有人都吓得止住了声。范正纹站在客厅的中央,泪水像两股小溪在铁青的脸上不停地淌着,在她前方的地上一片白花花的花瓶碎玻璃渣子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五彩的光芒。
时间一刹那像结冰的河水凝住了,三个人像定格的画面一样也处在静止状态,屋内静如真空。一秒钟,二秒钟,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严严第一个反应过来,她从沙发边一脚迈了出来,冲向客厅门旁的衣柜,一看就是准备穿衣出去。范正章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也想起了当初的计划——绝不能发火和动怒。他迅速走到严严身边,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装出一副平静的声调对严严说:
严严,你不能出去,我们的谈话还没完呢?
严严不说话,也不抬头,继续在柜子里找衣服。
范正章再一次对严严诚恳地说,严严,我希望我们能够重新坐下来谈话,刚才我们都太激动了,应该说这个发怒的源头是你妈妈,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你妈妈这一次。你妈妈不容易,你应该知道的。而你呢,说话实在太伤人了,你难道不觉得吗?如果你觉得我说得还算公平,希望你能重新坐下来。
也许是范正章的提醒,让严严感到自己的话太伤妈妈和舅舅了,也许是被舅舅的诚恳和拳拳之心打动了,严严终于扭过头来,用盛满泪水的眼睛向舅舅表示了默许。
重新坐回沙发,三个人之间的上空已经笼罩上一层悲伤和沉重的气氛,严严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剑拔弩张了。范正纹一边难过地想着严严的变化,一边判断着女儿得到有关范正章婚外恋情消息的出处。范正章慢慢喝了一杯茶水,用以平静情绪。五分钟后,他终于能够找回最初的感觉了,他轻柔而缓慢地说,严严,我们重新我们的谈话好吗?
严严既不像最初的无所谓态度,也不像后来的满身是刺,而换上一副诚恳的样子答道:好吧!
你知道这个年纪谈恋爱的坏处吗?范正章以一副长辈的声调,语重心长地问道。
知道,严严低沉地答道,她像背老师的教导一样,说,早恋会影响学业,而且由于判断不清,认人不准,容易上当受骗,影响身心健康。
你学习成绩是不是下降了?
是,但是不太多。
你了解那个男孩吗?
基本了解,严严抬头看了舅舅一眼说,反正我也没打算结婚,因此谈不上上当受骗,更谈不上影响身心健康。
到此时范正章发现又进了死胡同,不知再如何进行下去。他扭身看了一眼范正纹,看见范正纹的脸上已经由最初的一脸哀容变成绝望。看来接下来的谈话仍然需要他出面进行,他知道这样的谈话一定要掌握住分寸,控制情绪,尤其不能再发生争吵。他喝了一口茶水,平静了一下情绪,表现出一副欣赏的样子说:
严严,从刚才我们争吵后的和解,我发现你仍是个懂事的孩子。这一点,从你很小我就发现了你的这个优点,高兴的是你这个优点现在仍然没有改变。从刚才的谈话里,舅舅觉得你不但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孩子,而且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孩子。凭这些,你应该有好的前途。再加上你妈妈通过这么多年的艰辛奋斗,为你换来的生活环境和社会背景,如果你能利用好,你将是一个不可估量的女孩。可现在你的早恋很可能使你将来的所有美好前景彻底改变,你将来的事业,将来的社会地位,甚至将来的家庭,都有可能从此完全改变。难道你不可惜?
不可惜!严严的脸上已经换上一副坚定的样子,似乎她早已想好了这些后果。
为什么?范正章与范正纹同时将全部精力集中在严严的脸上。
严严站了起来,到厨房冰箱里取了一罐可乐,一面喝着重又走了进来,看来严严已经彻底从刚才的争吵中走了出来。虽然如此,她在走进客厅的一刻,范正章还是从严严极力掩饰的表情里发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忧郁。他知道这个女孩心里装了太多的东西,她也许需要时间调整,或者适应。对于严严曾经出走的原因,范正纹早已经告诉了范正章,因此范正章同样不愿意太难为这个承受太多痛苦的女孩。他沉默地等着严严接下来的话。
严严咕咚咕咚喝了两口,重又坐到了原位置,然后清了清嗓子说:
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我不稀罕你们所谓的事业有成,更不稀罕什么社会地位和荣华富贵。我希望将来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没有什么辉煌事业,以及人人羡慕的社会地位,仅仅像姥爷姥姥,以及许许多多街头百姓们那样普普通通地生活就行了。
范正纹再一次按捺不住,压抑着心中的无奈问道,能过好日子,为什么要过清贫的日子?
严严斜了妈妈一眼说,我过得差不多锦衣玉食了吧,许多同学对我羡慕得不得了,其实谁也不知道我心里的痛苦。还有阳阳,你们也不知道吧,他心里苦着呢?他曾经告诉我他不希望爸爸当场长。因为自从舅舅当了场长以后,他就见不到爸爸了,他觉得家里也开始不快乐了。所以我不希望我的孩子重复我和小阳阳这样的生活。我只要一份较为固定的工作和收入,一个爱我的丈夫,一个和美的家庭,然后给孩子一个温暖的家庭就够了。我想这比什么都重要。我不稀罕你们所说的东西。
范正纹与范正章恍然大悟,看来范正章的事情,两个孩子早已通过气了。尤其是范正章,听说儿子阳阳心里也很苦,他感到心被抽得一紧一紧的。范正纹张嘴刚想说什么,被范正章递来的眼神制止了。只听范正章耐心地对着严严继续问道,第二个原因呢?
严严一副凝重的表情,显然她是认真的:如果说第一个原因是为未来做打算的话,那么这第二个原因就是为眼下做打算了。第二个原因,说俗了就是我渴望温暖和关怀。而这种渴望已经超出了我为未来打算的欲望。你们谁都不会切身理解一个处在孤独中的孩子的想法的。我曾经想自杀。
范正纹姐弟的脸色同时变得发白,他们一下子意识到严严这个想法的源头——严严发现欧阳旭死亡的真正原因。他俩紧张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屏息静听着严严接下来的话。
你们一定明白我为什么这样难过。那个夜晚我真不知道是应该自己杀死自己,还是应该去杀死别人。最后我谁都没杀死,我只是在网上找了一个新寄托,一个吸引我注意力的网友。从他那里,我才从死亡的边缘走了回来,也才从对你们的痛恨中解脱出来。因此,我想,能够救我于深渊的人或事,肯定不应该被否定。如果让你们选择,你们希望我死呢,还是希望我谈恋爱呢?
范正纹姐弟如坠迷雾大梦,面对严严提出的问题,俩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