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蓉在去印刷厂的路上,故意以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对前边开车的卞成龙发牢骚说:
你说,范正章的姐姐怎么那么个啊?
卞成龙不知道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让阮蓉有这样的结论,便好奇地问道:阮姐,你跟她打过交道?
嗐,别提了,阮蓉一脸气愤地说,据说华阳报社正在上一个酒店的项目,我想把它搞下来,特意让范正章牵了线,没想到他姐姐不但不管,还让我碰了一鼻子的灰。
按他姐姐的职务,揽这个小项目可以说小事一桩,怎么就那么难呀?
不知道,也许官员都这德行吧?官位要紧,我估计怕出事吧。看见卞成龙产生了兴趣,阮蓉故意继续挑逗他的注意力说,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这个工程我也一定要拿下,实在不行,我就往省里试试。不过这代价可能就大了。
卞成龙果然已经上钩,听说阮蓉要到省里试试,而且代价更大。他马上想到是否把这部分代价让他挣了。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他便迅速在脑子里开始合计做这件事的危险性:首先这个工程不是什么大工程,其次这个工程是范正纹举手之劳之事,第三范正纹的职务越高越不愿意暴露过去的事情。这三个方面都预示了这件事的安全性。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挣这笔钱呢?想到这里,他细小的眼睛一下子变得光亮无比,就像突然注入了什么能量一样。
车在安稳地向前行驶,车内CD里正放着一首阮蓉爱听的歌曲——王菲的《我愿意》。虽然这首歌每次都能打动阮蓉的心,但此时她的心情已经全部放在卞成龙的动静和反应上了。一分钟过去了,卞成龙终于在阮蓉的紧张等待中说话了:
要不我试试,卞成龙说了一句,突然停了停,好像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阮蓉一听有戏,故意显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说,你认识她?
你就别管我通过什么渠道了,卞成龙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低沉着嗓音说,为了阮姐你,我想试一把。
阮蓉当然知道卞成龙的伎俩,因此,故意装出一副极其兴奋的样子说,如果你真能办成,我至少给你五万元的酬劳。
为了不触动范正章,当然也为了暂时不失去这棵摇钱树,阮蓉特意叮嘱卞成龙说,不管你通过什么渠道,有一条必须保证,此事别让范正章知道。
卞成龙犹豫了一下,终于答应说,没有问题。
这是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所有的情景都像极了暴力或者凶杀的背景。卞成龙猫在家里,拿着当时留下来的照片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终于在大约十二点的时候,炮制出了对范正纹的第二份敲诈信:
范部长:
你好!我们已经是老相识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暗处看着你的发展,从没想过打扰你。但今天为了朋友,我只好再一次麻烦你了。因为这个朋友曾经帮过我,为了报恩,我就失信于你一次,希望你谅解。这次找你与第一次不同,只是希望你抬一抬手,给我的朋友一口饭吃。说白了,就是华阳报社那一工程。不过请你放心,我朋友并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另外须注意的是,此事别让范正章知道,否则后果自负。
老相识
三天后的深夜,范正纹在书房里如笼中的狮子,暴跳如雷。而她的写字台上,这封信随同一张范正纹与欧阳旭最后一刻的照片正无知地静静躺着。
夜已经很深了,范正纹仍然在走着。她从屋头走到屋尾,从屋尾又走到屋头,一遍遍重复,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年一年过去,她以为那个噩梦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了,就像时光不再重来一样。但是,今天,当她像一个春天再度盛开的丁香迎风怒放时,那个幽灵一般的家伙又出现了。这多么可怕!这么多年,就像他说的,他一直在暗处看着她,甚至就像现在脚下黑糊糊的身影一样时大时小,时隐时现,不停跟着他。这怎么办?让她怎么办?在这一时刻,她感到自己是那样无助和脆弱。如果有个肩头,有个胸口,让她歇一歇,那是什么感觉呢?
她拿起电话,想找范正章,突然想起信上说的,于是又放下。她又拿起电话,想起万长青,突然不知道如何跟他说,说什么,只好又放下。屋里静得出奇,只有女儿卧室里偶尔传来呓语的声音。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这世界上没有谁能救自己,她只能依靠自己。她站在窗口,轻轻拉开窗子,对着黑暗的夜长吸了一口气说,我能对付,我是范正纹。
在吃下几片安定后,范正纹一觉睡到了七点半,钟点工已经按时做好了早餐,女儿也已经上学走了。灿烂的阳光在窗外像金子般四散流淌着,射进屋里的光线一时间给范正纹一种温暖和新的希望。她坐在床上,想着昨夜的事情,心里已经不再恐惧了。既然已经选定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工作,这样的环境,那么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前路不管荆棘,不管泥泞,都得走下去。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也没有什么可退缩的。
两个小时后,坐在办公室的范正纹已经打通了阮蓉的电话。听着阮蓉佯装的礼貌和客气的声音,范正纹的心里充满了仇恨。尽管如此,她仍能压抑着憎恶,以惯常的语调不紧不慢地、平静地说:
阮蓉,没想到,你有如此的嗜好?
什么嗜好?阮蓉明白范正纹指的是偷窥和拍照这件事,显然范正纹已经把这件事归于她的头上了。既然唆使卞成龙这样做了,她的嫌疑自然就难以择清。但无论如何,她不想承认,因此,只好努力表示着无辜:
我有什么嗜好?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你最清楚。范正纹的口气里已经不掩饰她的厌恶,我不想与你绕什么弯子,只想告诉你我认输。
说完这句话,范正纹将电话“啪哒”一声挂断了。看着办公桌上黑色的电话,再一咬牙,她将手里攥着的一支水笔“咔嚓”一下折成了两截。
有一股黑红的鲜血迅速从范正纹的手掌中流出来,几乎同时,一阵跳跃般的疼痛从范正纹的手掌里闪动,一瞬间传到了她的心里。
范正章为离婚搞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一个奇怪的电话突然打进了范正章的办公室,她口口声声说,要揭发乳品厂某位干部监守自盗的行为。这让范正章大吃一惊,问对方是谁,揭发的是谁,她有什么证据,她一概不说,只说一定要见范正章本人。
两天后的一个黄昏,范正章在农场附近一个小饭馆见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妇人。看来对比较秘密的约会她很有经验,因为她选的这个小饭馆里的雅座既隐秘,又安静,而且不易被人发觉。
开始这个女人一直吞吞吐吐,在范正章的再三催促下,女人才很害羞地提出了两个条件:第一,为避免打击报复,她要求厂里为她保密。第二,她希望厂里给她一定的奖励。范正章对前一条没有犹豫便答应了,对后一条稍作思索,也满口应承。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女人终于揭开了一个让范正章从没有想到过的漏洞:牛奶在销售过程中,往往由于各种因素会造成一部分牛奶在到达保质期仍然没有销售掉的情况。在行业规定中,这部分牛奶是要求在到达保质期时销毁的。在范正章的乳品厂,这样的情况并不太多。基本上都是在保质期内时间过半时,迅速以各种促销手段将货销出去,或者免费赠送,或者搭货赠送,或者降价销售。这在前一段搞的大型宣传活动就是这样一个免费赠送的促销。在这种操作中,蒋德仕利用了这个幌子,把一部分并不到期的乳品,以快到期的乳品价格销给了一个经销户——杨艳华。一提到这个经销户,女人突然满口脏话。范正章才知道那也是一个女人,是一个与蒋德仕关系暧昧的女人。
范正章很吃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女人再一次愤怒,脸上显出一片潮红,生气地说:本来蒋德仕说给我每个月弄上一批的,结果最后说不好弄,没给我。我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他把弄到的全给了杨艳华。这个臭不要脸的女人,不知用什么方法勾引了蒋德仕这个王八蛋。
范天章突然很恶心!不知道恶心女人的话,还是恶心蒋德仕的行径,反正他极想迅速结束这个谈话。于是他记下了女人的名字王虹和联系电话,然后又记下了杨艳华的地址,便与女人分手了。
夜路很黑,这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范正章独自开着车在快到农场时突然觉得烦躁不堪。他调头转车,又重新驶出灯火辉煌的繁华区,驶进一个越来越黑暗,越来越安静的田野。他走出车子,坐在地头,看着黑糊糊的安静乡野,感觉无比的疲累。我这是怎么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这样累了?家人的指责,家庭的不忠,情人的不满,下属的背叛,上司的警告,这一切突然间都像约好似的冲了过来,难道这十大杰出青年的荣誉得的那样不应该吗?非得用这些磨难来抵消吗?
手机突然响了,在寂静的夜里,响亮得让人心悸。看着这个熟悉的号码——阮蓉的号码,他第一次没有产生强烈的回应激情。他就那样坐着,任铃声在空旷的田野里清脆地响着。
春风从远处吹来,撩过他的身上,然后又远远地吹走,偶尔有什么飞虫带着细微的鸣叫从他身旁经过,然后也消失在不知道的地方。唯有那讨厌的铃声在他的身边执著地、没完没了地叫着,像炎夏的蝉鸣,像夏夜的蚊虫,像垃圾旁的苍蝇,还像什么,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于是他从身上掏出手机,对着手机大声喊着:我就是不接,我气死你。然后使出全身力气向远处掷去。
去你妈的,叫去吧!
声音远了,但并没有彻底停下,叫叫停停,差不多将近半个小时。直到范正章坐得屁股发冷,他才感到应该走了。是的,他不能停下,不管遇到多大困难,他都得走下去。想到这里,他对着身前无边无际的庄稼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站了起来。
他迈进松软的麦地,按着刚才的记忆寻着手机。是的,一切都该回来了,他也应该回到他的位子上了。
他睡了一个不太安稳的晚上。蒋德仕的问题使他一整夜感到头疼和烦恼,在后半夜,他终于定下了对付这个诡计多端的家伙的调子:尽管你曾经帮过我,尽管你知道我的许多事情,尽管你是我的心腹,但都别想为你的罪行轻易过了这一关。范正章决定惩罚一下这小子,让他长一下记性。
蒋德仕进来的时候,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没想到他的恶劣行为已经让范正章了若指掌,仍以一副嬉皮笑脸的习惯说:
头,那么严厉,发生什么事了?
范正章本来就对蒋德仕有成见,尽管这几年蒋德仕鞍前马后为他做了不少事,他对蒋德仕的看法也转变了不少,但蒋德仕个人品质上的问题,仍然让范正章心存疑虑。今天,面对蒋德仕这种投机钻营的做法,范正章更是火冒三丈,因此一见蒋德仕便毫不留情地单刀直入地问道:
蒋德仕,你说杨艳华是怎么回事?
蒋德仕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一下子僵在了原地。他在吃惊过后,脑子里开始迅速转动,希望弄明白,范正章到底知道了什么。到底是知道了他的作风问题,还是知道了他在乳品上的问题。如果是前者,顶多臭骂一顿,不会有什么大事的,范正章不是还有阮蓉吗?如果是后者,可就严重了。反过来说,既然范正章这样生气,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了?想到这里,蒋德仕一下子软了下来。他想起了杨艳华与王虹的争风吃醋,想起王虹对他的警告。他一下子全明白了。既然一切都已在范正章的掌握之中,看来不要狡辩的好,还是坦白交代吧!
蒋德仕说的与王虹所说基本一致。坦白完,蒋德仕可怜巴巴地对范正章说,头,你打算怎么处理我呀?我可是你一手带来的人呀,如果我完了,这里谁还为你跑腿,谁还为你解忧呀!头,我求求你,你一定得救我!说完这些,蒋德仕一伸手冲着自己的脸颊就是一掌,嘴里不停地说,我该死,我见利忘义,我对不起你对我的栽培。
别说了,范正章极为讨厌他这副标准的奴才相,皱着眉头没好气地挡住了蒋德仕的话。在范正章的认识里,他觉得越是这样的小人,往往越是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做。为了不得罪这个小人,也为了他能替他保守过去的那些秘密,他决定这次暂且放他过去。但是惩罚却是不可少的,一定让他出血割肉,直到他心疼长了记性为准。于是,他低沉着嗓音说,好了,好了,你住嘴吧,现在还可以挽救,除了我其他人还不知道。
蒋德仕一听,立即换上了轻松的神态,高兴地说:头,你说吧,让我怎么做才能弥补。
范正章向他一瞪眼说,你还指望厂里出面为你摆平吗?现在就看你的了。破财免灾吧!
蒋德仕一脸感激地说,头,你不但帮我,提拔我,现在又救了我一次。如果将来你有什么事,我蒋德仕只要能派上用场,万死不辞。
范正章心里并不太相信蒋德仕的话,他的这些许诺也许现在是真心的,但真遇到事,恐怕绝对是另一番光景。因此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好了,不用表决心了,我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干这样小儿科的事情了。
看着蒋德仕离去的瘦高背影,范正章心里不知什么原因充满了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这是个越来越危险的小人,范正章的脑子里对这个认定越来越强烈。如果这样下去,我总有一天会毁在这小子手里的。这个想法从早上一直折磨范正章到当天的夜里。一直到夜里快睡着的时候范正章终于打定主意,一定得找个什么理由,或者采取个什么手段,将蒋德仕开走,以免后患无穷。
一周后,范正章将王虹的电话交给办公室主任张晓艳,说这个电话前两天要举报什么情况。让她查一查到底要举报什么事。十分钟后,办公室主任张晓艳汇报说,这个电话的机主是个女人,她说原先不过开个玩笑,没有什么事情可举报。
其实,前一个晚上,蒋德仕已经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唉声叹气地告诉范正章说,他为这件事整整花去了四个月的工资,共九千三百八十元!
自从范正章提出离婚后,孙梅心里的痛苦并没有增添多少,就像身体的伤口太痛时,即使再有一刀两刀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一样。在这之前孙梅一直不敢想像面对这样的日子,她将如何度过。而现在她发现一切并没有如此复杂。范正章一去不返,像过去的大多时候,而他留的那两张离婚协议纸早已随着垃圾的处理烟消云散。此时,婚姻对孙梅来说仍然像临近黄昏时的阳光半明半暗。她相信她所做的一切都已经或正在起作用。尽管范正纹说她与范正章的谈话不太理想,但老父亲那里传来的消息却是范正章已经投降,孙占山的回话是他与范正章也谈了,他认为范正章是一时冲动所为,让孙梅不要着急,事情不会坏到那一步。
不管是否坏到那一步,孙梅却是什么都不再害怕。她什么都想到了,连最坏的打算也做了。她甚至已经买来一瓶敌敌畏。以防范正章侧面出击。也就是说,如果范正章现在不正面面对她,却是正在走法庭起诉之路的话。孙梅准备在法庭上当场将敌敌畏喝下去,只要法庭判离婚。
十天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发生什么。范正章没有消息,法庭没有找来,孙梅像过去一样重复起了以往的日子:孩子——工作——家务,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内容。外边的气温一天一天变热,所有的植物都达到了繁茂和鼎盛期。随着气温的增高,万花开得如盛夏夜晚河边的篝火一样鲜艳和亮丽。每到深夜失眠的时候,孙梅便会坐在阳台上,借着月光,观看脚下那几盆艳若盛装少女般的盆花。
已经两个多月了,赵建华一点消息都没有。在他们被范正章抓个正着的五天以后,孙梅只接到过赵建华的一个问候电话。从声音判断,赵建华确实吓坏了,他在问了孙梅与范正章的基本情况后,便挂了机。他情绪低落,声音沙哑,似乎被重创了一般。从那以后,他就像一只飞去的黄鹤再也杳无音信。在这之前,在孙梅眼里,赵建华一直是一个健壮勇敢的男人,而这样一个事故,竟把他吓得像个女人似的,甚至不如一个女人——孙梅能镇定自若。也许面对灾难或者痛苦,男人更脆弱吧!也许赵建华比孙梅更需要时间慢慢忘记吧!这毕竟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件,一个让人永远都无法释怀的事件。在孙梅慢慢从这件事里挣脱出来,不再纠缠以后,孙梅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对赵建华的思念。尤其是失眠的夜晚,身体内情欲萌动的时候。因此,她无法判断自己对赵建华的感觉是情感,还是情欲。管它呢,每到自己困惑不堪的时候,孙梅便安慰自己说,管它是什么呢?过一天算一天吧!
除了思念赵建华,孙梅在这些较为安稳的日子里最最想知道的一件事就是范正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既然他不再吵着离婚,可他也不回家,那么业余时间尤其是周末,他到底都干些什么?是否又去了阮蓉那里?每当想到阮蓉,不但让孙梅极度厌恶,而且让孙梅痛恨难忍,似乎不打死不足以平静内心一样。因此,自从她又开始严重失眠以来,她便计划见阮蓉一面,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以什么样的手段能把范正章彻底改变。但是以什么方式见面,如何把她约出来,都是一个很大的难题。一个夜晚一个夜晚过去了,孙梅想了无数个见面计划,也否定了无数次。一直到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也没有想出什么更好、让她更满意的计划。
机会就在她筹划这件事的过程中来了。这是暑假快结束的一天。由于假期孙梅让孩子在一个游泳培训班学习游泳,因此每天下午四点半孙梅都要准时送孩子到游泳馆去上课。这天,孙梅送完孩子出来,便不准备上班去了。一是工作不太忙,二是到单位不久就该下班了,再加上天气炎热所造成的上班松懈习惯,因此孙梅决定到超市去转转,买一些必需品。
孙梅翻包查看身上所带购物卡,发现除了有较远一家超市的卡外,离孩子游泳馆近的购物卡里金额已经所剩无几。这些购物卡都是范正章当了场长后下属或者有所求的人所送,每年这些东西可以让孙梅和儿子消费很长时间。尽管对孙梅早已冷淡,但为了维持家庭的正常生活,范正章每年还是要将所得各种礼品券和购物券中的大部分送给孙梅消费。二十分钟后,孙梅已经骑车到了那个超市。
由于不是周末,这个超市又比较偏远,特别是此时还不到下班时间,因此,超市里显得比平常冷清得多,这使得孙梅的购物也更舒适和从容一些。她推着一只小购物车,悠闲地边走边看,同时想着需要买什么东西。在走到内衣货架后,她停了下来,开始详细寻找所中意的东西。身旁偶尔有人走来,或者站下,翻一翻货品,然后又离开了。又有人影从后边过来,边走边打着电话。起初孙梅并没有在意过来的人,更不在意她在说什么。但当那个女人口中说出范正章的名字时,孙梅的注意力“刷”一下便被吸引过去了。那个女人说:
我正在为你选内衣呢?正章,可我忘了你的腰围了。
……
孙梅手里拿着一只文胸,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整个姿态就像附近站立的模特,纹丝不动。女人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笑着:
讨厌,快说腰围。
……
好,好,我受罚。显然女人在与电话里的人打情骂俏,她一副嗲声嗲气的声音,一副妖艳娇美的模样,让孙梅突然想起范正章后背上的字,是阮蓉。
阮蓉已经推着满满一车离开了货架,孙梅却还傻站在原地思索。等她清醒过来,女人已经走出她的视线。她急忙把手里的文胸扔进车上的筐子,向收银台冲去。好在那女人购货太多,还没有交完款。孙梅迅速走入另一个收银台,交完款。几乎同时,她们推车走向出口。女人又在打什么电话,似乎让人来帮她拿东西。
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孙梅本想跟踪阮蓉,看她住哪,好将范正章与她捉奸在床,以堵住范正章的嘴,找个平衡。因此,她急匆匆超过阮蓉,走出门口,推自行车,准备打辆车拉上她的自行车。但是,当她刚刚推好自行车,交完车费,走向便道一面向出租车招手,一面向后看着阮蓉的去向时,一辆熟悉的汽车从停车场驶来了。满脑子跟踪念头的孙梅起初几乎没有明白这辆车来接谁。在那一时刻,看见范正章的汽车,她脑子一时间一片混乱,恍惚回到了最初范正章刚有汽车时,她购物后范正章接她时的那个场面。
很快孙梅就清醒了,这个过程也许只有几秒钟,甚至就一秒钟。因为她看见了范正章——她的丈夫从车里钻了出来。而这个男人兴高采烈走过去的方向不是冲着她,却是向着那个叫阮蓉的女人。
孙梅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范正章了,确切地说自从被范正章“捉奸”在床以后,他们再也没有碰过面。而今天,在这样的场景中,范正章满面生辉地出现在孙梅眼前,尤其是那一脸的光辉不是向孙梅绽开,而是绽向另一个让孙梅仇视了多年的女人,孙梅心里一时间涌起火山般的愤怒。一辆出租车已经向她开来,并且向她打开车门。此时孙梅早已忘了她曾经叫过出租车,更忘了刚才的跟踪打算。她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冲过去,与这对儿满脸幸福的狗男女以死相拼。
孙梅推着自行车开始在行人中疯狂奔跑,由于便道上人来人往,成群结队,使孙梅的奔跑磕磕绊绊,并且不停地冲撞着行人,引起一路的不满。远处的一对儿男女各提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正边说边笑地向车尾走去,丝毫不知即将面临的情况。孙梅冲了过来,确切地说,是孙梅的自行车撞了过来,而且一头撞到了阮蓉的屁股上。
“哎哟”阮蓉一声尖叫坐到了地上,而孙梅的自行车此时也像一架快速飞转的纺车翻倒在阮蓉的旁边,前轮子向上正在飞速转动。
孙梅与范正章面面相对。沉默,一秒钟,二秒钟,十秒钟过去了,沉默仍像一块冷漠的巨石在俩人之间横隔着。直到阮蓉的叫声在这片沉默的情绪里搅开了缝隙。到此时,范正章与孙梅才发现俩人之间的沉默已经被巨大的仇恨所代替,仿佛那块石头突然融化而成。从彼此的眼睛里,仇恨像两股巨大的洪水在他们不到三米的距离之间交叉流淌着,传递着,并且一浪高过一浪地膨胀着,迅速汇合并凝结成一支锋利无比的仇恨之剑。
有行人停下来,站在附近观战。阮蓉也已经站了起来,并且开始明白眼下所发生的事情。范正章此时已经反应过来眼下所面临的局面,并且想迅速结束这个还没有展开的战斗。但是在他刚刚拉着阮蓉扭转身准备逃离的时候,孙梅却不顾羞耻地一步冲向前,伸出双手揪了上去:一手揪住了范正章的后脖领,一手揪住了阮蓉的长发。
阮蓉再一次尖叫起来,并且由于头发被揪,不得不将身体挺得硬邦邦的,不敢动弹。范正章羞愤交加,一转身将孙梅挣脱了开来,然后,用力一掌将孙梅推了个大仰八叉。在这一过程中,由于站立不稳,孙梅不得不松了阮蓉的头发,自己却在范正章的掌力下像个巨型蜘蛛轰然倒地。
汽车发动了,范正章与他的情人在孙梅躺倒在地时飞速跑了。孙梅躺在地上,一刹那剧烈的头晕目眩将孙梅深深地攫住了。周围围观的人群在旋转,高处的楼房在倾倒,天塌了,地陷了,所有的一切全部飞速转了起来。一切是那样的虚幻,模糊,一切是那样的疯狂、魔癫。在孙梅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似乎正随着外界的旋转而拧曲集结,而且滚雪球般地拧曲集结,膨胀增大,集结拧曲,膨胀增大,并且伴着高速的旋转和成长,几乎要把孙梅的脑子撑开,涨破,旋崩,转裂。让我死吧!孙梅在那一时刻脑子里唯一的意识,便是让我死吧!也许死亡就是这样了,这种高速的旋转也许就是人死后通过某种通道时的感觉吧!孙梅这样想的时候已经没有痛苦了。
孙梅没有死,在她坐起来清醒地看见周围各种表情的脸时,她才知道有人将她扶了起来。地上散乱着她买的各种生活用品,包括那包文胸正安静地躺在不远处。有人把东西给她捡了回来,有人给她把自行车立了起来。一位老太太眼眶潮湿地不停劝她说,孩子,看开点吧,这种事现在到处都是,能忍就忍了吧。
忍,能忍吗?孙梅眼里没有什么泪水,看见老太太的表情,她以为自己会哭,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泪水,又摸了摸眼睛,仍然没有泪水。在此时,她突然发现自己很是滑稽,尤其是看见老太太心痛的眼神,竟然像只刚下蛋的母鸡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她在笑!她吓了自己一跳,也惊吓了周围的人。
老太太以为她疯了,急忙劝人把她送回家。有个抱小孩的少妇迅速一脸惊恐地向远处倒退而去,这让孙梅更是忍俊不禁,并且大笑起来:
哈,哈,哈——
在这一阵大笑中,孙梅站了起来,她笑得浑身乱抖,站立不稳。在这种颤抖的笑声中,她拾起东西,骑上自行车,在人群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离开了。
她没有回家,也忘了接孩子,而是直奔了火车站。直到坐上火车,她才突然想起在游泳馆的孩子。于是她把电话打给了姐姐,交代了孩子的事情。三个小时后,孙梅再一次来到了郴州的街头。
城市是那样的陌生,夏末的风已经变凉了。站在灯火辉煌的街头,孙梅再一次尝到了初来郴州时的心情:无助、脆弱、委屈、痛苦、愁怨、仇恨等等,一堆坏情绪积在一起像一座高大的山峰压在她的心头,使她喘不过气。她不知道这一次为什么又选择了这里,难道这里是她的一个疗伤处,是她的一个避风港吗?
站在风中,她拿出手机开始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已经几个月了,赵建华像一个遁入土中的地鼠毫无踪影。孙梅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喜欢她,是否还在如她惦念他一样惦念她,是否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如她一样回忆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电话接通了,这个答案迅速将得到回答。孙梅心里一时间产生了巨大的波动和希望。她相信,他在等着她,一直在想着她,就凭孙梅与他的相恋,就凭他们相聚时他所说的、所承诺的,她都可以相信那个男人在思念着她。
对方终于传来了回答声,喂!
孙梅突然哭了,泪流满面,像决堤的河水滔滔不绝,似乎要把下午憋着的眼泪全部流出来一样。这是那个男人,一个孙梅受伤后愿意依傍的男人,一个孙梅痛苦时能给她安慰和呵护的男人。在孙梅深夜再一次流落陌生街头的时候,又是这个男人一叫便应,又是这个男人愿意给她一个温暖的胸怀和一个安全的臂弯。孙梅感到自己对赵建华是多么感激呀!
电话里在问着“哪位,请说话”,泪流满面的孙梅激动地泣不成声,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我——孙梅。
孙梅?
是我,孙梅突然对着电话哭出了声,建华,你在哪?
什么建华,孙梅,我不知道,你打错了吧?电话里的声音突然变得陌生了。
孙梅的哭声戛然而止,因为她不但听到电话里的人说不认识她,也听出了这个陌生的声音的确不是赵建华。
你的手机号难道不是130××××××××。
是啊,可我不认识你呀!
孙梅一下子傻了,电话号码一样,人却不同,这是怎么回事?她擦干眼泪,不得不清醒地判断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等想明白后,她力求平静地问道:你的手机号是什么时间上的?
一个多月了吧!
一切不言自明,关掉手机后的孙梅站在街头真正崩溃了。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赵建华已经换了手机号,而且没有通知她。这说明什么?只有一样,说明赵建华已经结束了这段故事。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难道那么多的激情、那么深的思念,真的就那样短暂,那样脆弱吗?我不相信,我说什么都不相信。这世界难道真的那样残酷,这情感难道就真的那样虚幻吗?我到底是再一次被自己骗了?还是被一个男人骗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命运真的如此残酷?
夜越来越深,一阵凉风不知道从什么方向吹来,让孙梅感到了极度的凉意。等她明白过来时,她才发现衣服全被雨水淋湿了。她不知道天何时下的雨,也不知道雨下了多长时间,只是知道自己从下车已经走了五个小时,因为前方一个公交车站旁的钟表正在指向早上四点钟。
黎明前的街道显得空旷冷清,寂寞如孙梅的影子,到此时孙梅才感到这世界也许本来就是这样的;寂寞、孤单,也许这才是人类世界的真实模样。尽管人是群居动物,尽管人离不开群体,但人永远都无法走到人的心里去,不管你觉得如何亲近,如何相爱,一切都是表面现象。在时间、在变故、在迁移、在变化的面前,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永远都是最脆弱,最不可靠的东西,不要相信它了吧?孙梅哭着安慰自己说,也许是人太复杂了,也许是社会太复杂了,也许是人太文明了,也许是社会变化太快了!总之,一切都不要相信,除了相信自己。
但是,我不甘心啊!在太阳从黑暗的东方露出第一缕模糊的晨曦时,孙梅终于对着自己的影子说了一句话:我要找他求证。这句话就像太阳光辉刚刚带来的希冀,在孙梅的心里又产生了一刹那的光亮。正是这一丝光亮,孙梅虚弱的身上一瞬间产生了某种神秘的力量。
雨不知何时停了,孙梅的衣服在太阳的照耀下已经重新干了。她找到一个公园,洗了洗脸,然后走向一个公用电话亭。她一定要找到赵建华,一定要面见他,听他亲口说出他怎么啦?他已经决定怎么啦?
单位电话很顺利地打通了。赵建华听到孙梅的声音,在停顿了一秒钟后,很理智很平静地说了一句:我非常忙,孙梅,你有什么事,我们回头再谈好吗?
孙梅的心一下子变得冰凉。她想,好在她已经想了一夜,好在她已经有了各种准备,在被范正章抛弃以后,再一次经历抛弃,似乎已经不太难受了。于是她觉得自己能够压抑住一切正在泛滥的痛苦,强装平静地说:
不耽误你多长时间,我只想要一个明白的答案,我们是否算是彻底结束了?
孙梅,你说我们还能怎样?我们其实什么都没做成吧!可你老公手机上的证据,随时都可能毁掉我。你说我冤不冤!孙梅,我不敢再冒险了!
知道啦!孙梅的心“啪嗒”一声掉到了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就像玻璃杯摔碎一样,将疼痛撞得四处飞溅。她捂着胸口,轻得像蚊子的叫声,只说了一句“再见”便迅速挂了电话。
眼泪不争气地流了满脸,冲掉了孙梅刚刚拍上去的一层粉底。本以为赵建华会过来见她一面呢,为此还特意化了妆。原来事情这样简单,这样干脆,这样不拖泥带水!
不是已经被抛弃过一次,第二次便不痛了吗?为什么心里仍然如此痛?如此难过?孙梅趴在IP公用电话上久久没有抬起头来,只有一耸一耸的肩膀和没有规律抖动的头发,让人知道这个女人正在哭泣。她似乎已经不在乎行人对她的注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