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正章扔下一纸由他签字的离婚协议书后便去了农场。孙梅从宾馆回去后,不但没有丝毫悔意,反而一把撕碎了协议书。在她与赵建华重新交往的那一天,她早就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她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而且总有一天要面对。因此,没有任何顾虑,她告诉自己说,这一生她都永远待在这个恶心的婚姻里,即使它烂如雨天的泥路,即使它烂如秋后摔在地上的柿子,她都永远要恶心着范正章。从她为了范正章甘愿忍受孤独,从她为范正章甘愿奉献一切,她都盼望着夫贵妻荣的结局。而当今天盼来的却是范正章对她的厌倦外,她感到一生已经没有什么出路了。只有与范正章耗下去,才是她后半生唯一的事情。她咽不下这口气:让范正章自由,她绝对受不了。
第二天下午她进了移动通信局,通过关系,将范正章近几个月来的电话全部打印了出来。其中包括持刀打斗那天的电话。然后她记下了将近黄昏时的电话号码,并且打了过去。
喂!阮蓉吗?
阮蓉没有听出声音是谁,只好问道,你是哪位?
听见这个迷人的女声,孙梅脸上出现了难以察觉的笑。这个在范正章后背写下“我爱你”的女人,终于被她找到了。孙梅换上一种亲切的口吻大声说,哎呀,我从范正章处知道你的电话的,你怎么样,真得听不出我来了吗?
阮蓉当然听不出来,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还是听不出来。
忘了吗,与你一个办公室的,韩香香呀。
噢!
证实阮蓉就是范正章后背上的女人,孙梅便开始了第二个行动。
第一,她去了范正章的父亲家里,向老爷子哭诉了范正章自从任农场场长以来对她的冷漠,以及另有所爱向她提出离婚的情况,针对老爷子对孙子的极度偏爱,她口口声声强调,离婚可以,但儿子她必须带走。这一招恐怕是对付老爷子的致命法宝。因为在范家范正章是独子,因此孙梅的儿子担负了老爷子家族传宗接代的重要任务。对于老爷子来说,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孙子是绝对不能失去的,说孙子是他的命根子,毫不过分。这一手,孙梅基本上是大获全胜。老爷子当即对范正章破口大骂,并且立场坚定地表示支持孙梅,坚决不答应范正章的离婚要求。
第二,她又奔了农业厅,找到了孙占山副厅长,向他历数范正章喜新厌旧的种种行径。在孙梅心目中,她永远都不准备离开范正章,如果荣华富贵的范正章得不到,她宁可得一个残废贫穷的范正章。如果连个残废贫穷的范正章也得不到,那么,她宁愿与他一起毁掉。孙梅深深懂得,家庭问题往往也是官场升迁之大忌。既然她手里的至爱快不存在了,那么她就要来个孤注一掷,或者说釜底抽薪吧。等把你范正章的职务撸完,看你还有什么可蹦跶的。因此,她丝毫不担心这样会影响范正章的前程。尤其当范正章的乳品厂蒸蒸日上,他刚刚荣获全省十大杰出青年称号的时候,这样一闹将是多么好的题材。然而,这一次似乎不像在老爷子处顺利,因为孙占山半阴半阳地劝说了她半天,希望她回家好好找范正章商量商量。家里的事情毕竟是家里的事情,单位里往往起不到什么大的作用。并且告诉她千万不要再找其他领导了,他本人这几天会找范正章谈谈的,并且做一做工作。
第三,她又一气跑到了市委大楼,但是被门卫挡在了门口。她被告知单位已经下班。到此时,孙梅才发现已经是晚上快七点了。
华灯初上,她竟然没有任何察觉,直到此时,她才想起儿子已经下学回家。她拦住一辆出租车,带着满腔的愤怒和怨恨奔回了家里。
饭后,儿子直接回屋做作业了。自从他们的矛盾暴露以来,儿子突然间变得懂事了。最明显的是做作业这件事,再也不需要孙梅督促了。看来在家庭矛盾中受伤害最大的也许就是孩子了。不然孩子不会在那样短的时间里突然把多年来不喜欢做的一件事做好,而且还能坚持下来,那是绝对需要相当大的精神力量的。而这种精神力量便源于对父母和好的期望。回过来说,这又是孩子对父母多大的期望呀!
客厅里异常安静,儿子离开饭桌时幼小的身影,以及巴结式的笑容,牵动了孙梅的全部神经。是的,为了儿子,她也得保全这个家,至少在儿子成年之前。不管这个家的核心烂到什么程度,不管范正章与她之间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她都要一个表面,一个和谐美满的表面。而她也仅仅要这个名分,所以为此,她还得奋斗。
快八点半的时候,她终于拿起电话,打通了范正纹的电话。
范正纹听见孙梅的哭声,大吃一惊。其实孙梅并不想哭,不知什么原因,当范正纹礼貌关心的话语传来时,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她一下子觉得自己变得这样下贱,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四处求救,难道她就不知道丢人吗?更何况,自己是在被“捉奸在床”的情况下被范正章下离婚通牒的。为什么她就这样倒霉?为什么范正章背叛她这么久,她都无法找到证据?自己仅仅一次都没做成便被“证据确凿”地抓了现形。好在她了解范正章这个人,他是个极其爱面子的男人,到哪里他都不会公开承认妻子的背叛。因此,这也是孙梅敢于先发制人、四处出击的原因之一。
两个小时后,范正纹来到了孙梅家里。范正纹现在已经是市委宣传部的代理部长了,按正常情况,如果工作出色,过一段时间极有可能将前边“代理”两字去掉,并跻身市委常委之列。到那时她无疑将成为市委核心层的领导人员。不过,即使目前这个代理部长,她的身上也已经不同程度被罩上了一层高贵的光环。比起孙梅来,她应该是一个成功的女人。这每每让孙梅羡慕不已。自从欧阳旭去世以来,孙梅曾经几次为她介绍过对象,她却一概没有心思。为此孙梅还曾经暗里可怜过她,可怜她没有男人呵护,没有男人照顾,可怜她独自一个人在社会里闯荡。但现在,看见她如此风光、如此神采,她一下子觉得这才是个聪明的女人。不再结婚,所以不再有婚姻的烦恼。在孙梅被范正章彻底冷淡以后,她突然发现周围像她这个岁数的女人,似乎都没有多少幸福。丈夫没本事的女人,因为家庭经济紧张而变成黄脸婆,如此的生活可想而知;丈夫有权有势的女人,虽然穿得光鲜,用得高档,往往都不受丈夫宠爱,其精神空虚乃至痛苦,往往更甚于前者。孙梅便是后者的代表。尽管范正章还没有达到足够的有权有势,但孙梅却提前尝到了后者的痛苦。
范正纹已经很长时间没到过孙梅家了,工作的忙碌,使她几乎没有时间来看一看这个丈夫长年在外,独守空房的弟妹。当她深夜走进孙梅的客厅,看见孙梅脸上残余的泪痕时,突然也可怜起这个与她同年代的女人。孩子已经睡了,整个房间静得有些让人心酸,空旷的客厅显得极度冷清和寂寞,而孙梅眼睛里那种深不见底的忧伤,与范正纹春风得意的处境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她们本来不同啊!范正纹感叹道,她是一个有丈夫的女人,脸上本不应该出现孤独的神情呀!
深夜更容易沟通,因为在此时人的本性更容易彰显。没有白天工作的压力,以及各种规章制度、法律法规的心理约束,人更容易吐露心声。在这深夜,孙梅在范正纹的面前,终于一吐为快。她说了自己为范正章出人头地所忍受的一切,所盼望的一切,说自己对范正章至深的爱,对范正章难以割舍的情,说自己从范正章那里所受的冷淡,从范正章那里所受的伤害,范正章后背上的字等等。她甚至毫不隐瞒地说出了自己在北京出差时与男人的约会,以及最近与赵建华的恋爱。
我不知道怎样过呀!她一句话把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了总结,然后放声大哭。那是怎样的痛啊,难道一番话能够完全代表?或者等同这些年来一天一天,一夜一夜,一分一分,一秒一秒所忍受的痛苦吗?不能,怎么可能呀?
孙梅泪水滂沱,问道,姐,你知道这些年每一分钟我是怎样熬过的吗?
范正纹被孙梅的一番话惊得不知所措。她从不知道在这个表面平静和谐的家里,竟然会有这么多不能暴露在阳光下的丑陋和痛苦。在这样的生活和环境里,她显然已经被严重伤害,而且被扭曲。在范正纹的脑子里,孙梅本是个漂亮的女人,从什么时间?是什么原因?是什么东西?让一个女人逐渐改变呢?从头回忆对孙梅的印象,范正纹可以说见证了这个女人在每个时期的变化。她记得第一次见孙梅时,在范正章旁边,完全是一副娇滴滴、真诚纯情的样子。几年后,当范正纹再次看见他们一家时,她印象最深的便是孙梅的主妇形象——她只挑桌上丈夫与儿子不感兴趣的菜吃。至于范正章刚刚有些权势之时,范正纹印象最深的是,她乘着丈夫的汽车,手提花花绿绿包装袋时满脸幸福的样子。而今天,当范正章春风得意之时,她却突然间变得这样下贱——不但与范正章疯狂对打,持刀伤人,还试图与其他的男人搞婚外情。这到底是怎么了?是时间改变了她?还是生活改变了她?而这个可怕的结果到底应该归罪于家庭婚姻?还是应归罪于男人或者丈夫?抑或是生活或者社会呢?
她不知道,她想不出来答案。因为在自己的家里,在自己与欧阳旭曾经有过的婚姻里,不也同样存在着那么多不能示人的丑陋和痛苦吗?在那种痛苦里,她同样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她甚至因此而变成一个杀人凶手——一个杀死丈夫的恶毒妇人。是啊,到底是什么东西改变了女人?改变了人性?
她不知道如何安慰孙梅,在这孤寂的深夜里,在一个孤独的女人哭声里,她理解了孙梅所做的一切。因为人,尤其是女人承担痛苦的能力是有限的,在超出这个范围后,女人所做的一切完全可以称为自卫或者自救,就像她在痛苦至极时杀死欧阳旭一样。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罪过,孙梅也没有什么罪过。她们都只不过为了能活下去,而在进行反抗中伤了人。不同的是,孙梅承担的是道德上的责难,而她承担的除了良心上的责难,也许还有刑事的惩罚。
临走时,她已经打定主意为孙梅挽回这个家庭,挽回范正章。范正纹握着孙梅的手,充满信心地说:
你别难过,放心,我会说服范正章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相信我!
范正纹在孙梅满是期待的眼神中离开了。她是那样自信,因为:一,她相信自己的能力,尤其是左右范正章的能力;二,她相信范正章是个品质上不错的男人;三,为了前程,她相信范正章会考虑轻重的。而阮蓉,范正纹此时已经开始觉得妖精这个名字更适合她,范正纹将让她从范正章身边走开。为此,范正纹决定不择手段,与这个女人斗争一番。
自从政以来,范正纹已经不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女人,面对邪恶她有一般女人不具有的智慧和手腕。当天晚上回家以后,她便将电话打到了范正章那里。
范正章在接到范正纹电话的时候,正醉得一塌糊涂。
那天上午,从孙梅与赵建华的床前离开后,范正章便从十大杰出青年参观团中消失了。他以厂里有重要事情,需要商量而请假,在往家里放下一纸签字的离婚协议书后,直接驾车驶入了开往农场的高速。好在会议后边的内容除了参观,便是吃喝。整整一路,他都在像个女人似的流泪,像站在孙梅与赵建华的床前一样。在他的眼前,他几乎看不见什么东西。除了孙梅那像巨蚕一样蠕动的雪白肉体,便是赵建华那雄健的屁股。车在路上狂奔着,他模糊的视线几次让车差点闯上路边护栏。他无法阻止自己的泪水。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候像个女人一样?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多的泪水?
后边有车在嘀嘀叫着。他擦干眼泪,才发现已经停在收费站。前边的车缴费走了,而他挡在收费站口却纹丝不动。他再一次擦着不停外涌的泪水,将头伸出窗外,大声骂着:
叫你妈个蛋呀!急着死啊!
后边传来更大的骂声:叫你妈的蛋呢!让你妈过来!
叫你妈来,我操!范正章声音更洪亮地大骂,几乎同时他心中的痛突然出现一丝裂缝,有一丝轻松的感觉从刚才疼痛的漩涡中浮上来。
后边突然冲来两个男人,以猝不及防之势将范正章从车里揪了出来。在范正章还来不及伸展胳膊时,便被俩人拳打脚踢地趴在了地上。
收费站治安员迅速冲了过来,才把这场疯狂的打斗及时制止。在那个时候,范正章非常想结结实实、真真正正地打一架,以尽快结束刚才那种难以控制的流泪女人态。尽管自己寡不敌众,尽管被揍得站不起身,他还是觉得没打过瘾。奇怪的是,再次上路的时候,范正章发现再也流不出泪了。一旦发现这件有趣的事情,他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大声嚷着说:
操,这才是男人!难受时打架,痛苦时骂人,而不是流泪!男人不流泪。女人他妈的才流泪呢!
晚上,听说他提前回来,厂里几位领导包括蒋德仕专门为他摆下一场庆贺宴会。宴会后,蒋德仕本来想带着范正章去洗浴,由于范正章喝得太多而作罢。范正章被放在床上的时候,手里还搂着十大杰出青年的奖杯。
范正纹的电话打来时,范正章正醉得迷迷糊糊。范正纹在电话里喊了好半天,范正章才明白姐姐的意思,原来是让他离开阮蓉,与孙梅好好过日子。
明白了姐姐的话意,范正章突然清醒了。也许是睡过一觉的原因,也许是姐姐电话的内容刺激了大脑。总之他醒了。他一扑棱坐直身子,将手里的奖杯扔在床上,对着电话喊道:
姐,你让我与孙梅过日子?
对,好好过日子。
呸!姐,你不知道孙梅是个什么东西?
范正章,范正纹的声音严厉起来,她不是东西,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你做的事我就不知道吗?告诉你,你必须离开那个妖精,与孙梅好好过日子,你没有选择。
我——有——,范正章突然拉长声音,像火车的笛声,向范正纹示威地喊着,我就是有权力选择。这是我个人的事情,你无权干涉!
我——也——有——,范正纹同样拉长声音,大喊起来:告诉你,范正章,我——有——权干涉。不但干涉你的工作,还干涉你的生活。
姐弟俩发生了记事以来最激烈的争吵,最后范正章借着酒劲,疯狂地向范正纹喊道:范正纹,我告诉你,我的生活,我自己说了算。然后一使劲挂断了电话。
范正纹火往上蹿,再打范正章的手机,已经关机。
第二天一早,范正纹刚进办公室,手机突然乍响。接起来一听原来是孙占山的电话。孙占山自从与范正纹进行了官场交易以来,俩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近了。因此对于范正章的事情,他自是很上心。昨天听孙梅这一告状,他觉得事情不可忽视,才在今天早上将电话打到范正纹处。范正纹听孙占山一说,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好在孙占山把事压了下来,其他人都不知道孙梅来单位这一事。范正纹千恩万谢,并且与孙占山商量了一个办法。让孙占山以领导名义出面与范正章谈谈,希望他为了前途,及时悬崖勒马。
与孙占山商定完,范正纹脑袋都大了。看来范正章这混蛋是动了真情,走火入魔了。怎么办?范正纹与孙梅见面时还蛮有信心的,与范正章通完电话,看到范正章的态度,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又一个电话进来,是报社总编请示煤矿爆炸案报道基调问题。这个电话刚解决,副部长又进来问部里车辆调配问题,然后又是省里传达文件,市委会议等。临近中午时候,她终于有了空闲。于是,迅速拿起手机,开始寻找前几天阮蓉给她打过的电话。但是几十个电话翻过去,她发现那个电话早已被冲掉了。
她坐在那里想了想,只好拨通了孙梅的电话,问孙梅可知道阮蓉的电话。孙梅迅速找到她打印的通话记录,将电话号码报给了范正纹。
范正纹在听见孙梅可怜巴巴、满是希望的声音,生出几许怜悯的同时,也增加了对阮蓉的痛恨。自从范正章引见阮蓉给她后,阮蓉后来又约她喝过一次茶,之后又给她打过几次电话。甚至还背着她以范正章的名义给严严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这些事情做下来,可以说她对阮蓉的恶感也减了不少。在她的代理宣传部长职务明确以后,她也开始考虑是否帮她揽下这个工程。就在前天,她还准备过问报社的工程问题,打算顺便打个招呼的。只是由于当时报社社长正在外地开会,才没有提及而已。而当孙梅把他们的事全部告诉她后,就是昨晚,她彻底改变了主意。
阮蓉的手机打通了。阮蓉听到范正纹的声音,显然是一副兴奋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正纹姐,找我有事?
范正纹冷冷地说,有事。
阮蓉听出范正纹声音中的冷淡,但转念一想毕竟人家是官员,主动打电话来不需要过分热情。因为范正纹找她一不会约她吃饭,二不会约她谈天,三不会求她帮忙。因此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工程的事有消息了。因此范正纹冷淡一些,拿一点架子,当然情有可原了。更何况在办公室的官员,永远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腔调。这让她想起当初与严刚交往时,严刚在办公室接电话时的冷淡声调。因此,在她满脑子都是工程的事情,以及充满对工程搞定后挣钱前景想像的时候,她对即将到来的事情几乎没有什么预感,只是兴奋且充满感激地说:
好事吧!
是好事,范正纹仍然冷淡。
工程的事有消息了?阮蓉迫不及待地说出了渴望,然后开始抒情般向范正纹表示感谢,甚至说等事成之后,一定要重谢范正纹。
范正纹一听阮蓉的兴奋话语和令人作呕的许诺,顿时生起一股极其厌烦的情绪。她实在搞不懂范正章为什么对这个女人如此动情。是范正章的脑子出了问题,还是这个女人的手段太高明了。就凭这个女人的贪欲,范正纹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女人从范正章的身边赶走。于是,毫不犹豫,范正纹冷冰冰地打断了阮蓉喋喋不休的感激:
工程的事没有消息,而且永远都不会有消息。
阮蓉突然停下说话,有将近三十秒的时间,电话就像断了线一样没有任何声息。正当范正纹怀疑对方是否挂了机时,电话里突然传来清脆而果敢的声音,完全不同于刚才的巴结状:为什么?
我想你明白为什么?
我不明白?阮蓉的声音像范正纹的声音一样透着冷意和敌意。
既然你不明白,那么我就直言不讳了,范正纹不想与她多绕圈子,她甚至不愿与她多说话,她希望迅速结束这个电话,也结束这个女人对她的期望:
你工程的事情我本是看在范正章的面子上准备帮你的,但现在我弄明白实际情况后,我决定不帮这个忙。第一,范正章的面子我不买,因为他正在玩火。第二,如果你是他别的什么朋友,也许还有可能考虑。作为他的女朋友,一个破坏他家庭,甚至有可能危及他前途的女人,我不能帮。
阮蓉又一次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平静而冷漠地说:
好吧,既然你把话说到这里,我也不勉强你。但是,我告诉你一句话,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我看准的事情,一定要做,而且一定能做成。因此这个工程我不会放弃,我相信我一定能拿到这个工程。
这简直有些挑衅的意味了,范正纹一时间心火上蹿,太猖狂了。我不信我一个宣传部长管不了我下属的工程。于是,她压抑着怒火,不由自主换上一种严厉的口吻说:
我也有一句话告诉你,只要我还当着这个宣传部长,你就别想拿到这个工程。
阮蓉轻蔑地冷笑了一声说,是代理部长吧!另外,我也提醒你一下,作为一个官员,恐怕这样的话不宜早说吧,范部长。
范正纹也冷笑了一声说,早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倒是劝你说大话时小心舌头。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一句话,趁早离开范正章,别干伤天害理的事情,否则会遭报应的。
我从不干伤天害理的事,说完这句话,阮蓉好像突然得到了什么启示,声调伶俐尖锐无比,她带着几许兴奋,几许得意,毫不服软地说道:
倒是你范部长,在官场上更应该记住这句话,干伤天害理的事,会遭报应。
双方的电话几乎在同一时间挂断。这时墙上的挂钟突然当当一阵响,已经正午十二点整。在铃声响过之后,范正纹的脸上一瞬间泛出一片黄色,仿佛秋后枯干的落叶颜色。
自从范正章向孙梅正式提出离婚以来,他便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局面。除了办公室和单位,他几乎在所有亲人之间都成了一只过街老鼠,不论谁都要数落和指责他。而年老的父亲竟在星期六的黎明,风风火火带着一只破旧的黑提包,在农场保卫人员的带领下,一脚踏进了他的卧室。
范正章睡眼惺忪,根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当老爷子从提包里一把掏出祖上留下的破烂家谱时,他才明白,父亲是为了他的孙子和香火而来,确切地说是为了他的家族,来与他战斗了。
范正章简直烦透了,先是姐姐与他吵翻了,然后是阮蓉向他告了一状,现在又是父亲。于是,他皱着眉头,没好气地说,爸爸,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跟着瞎掺和什么?
老爷子没说话,却一弯腰从旧提包里掏出一只扫床的笤帚,然后不顾年老体衰,一蹿而至范正章身边,没头没脸地将笤帚雨点般砸在范正章的身上。范正章左右跳着,躲着,却还是被打得龇牙咧嘴。直到范正章忍无可忍抓住笤帚,与老爷子对峙起来,这场殴打才告一段落。
老爷子誓死不松笤帚,范正章却拼力争夺,俩人一时形成难分胜负的拉锯战。老爷子显然还没打完,气没出完,因此坚决不松手。而范正章挨打受疼不要紧,关键是怕周围人听见,因此势在必夺。在俩人各自不同的心态下,这把笤帚的归属最终只能看谁的力气大了。范正章被迫无奈,终于扭住老爷子的胳膊,将笤帚夺了下来。
在老爷子被范正章扭住胳膊的时候,他一下子感觉腿上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一倾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畜生——陈世美,你竟连我都敢打了。老爷子坐在地上,连气带喘,恨不得年轻几岁,痛揍他一顿。就像儿子小时候淘气时揍他一样。今天在他奋力与儿子打斗的时候,他深深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已经管不住这个儿子了,不管是体力上,还是精神上,他都已经失败了。他坐在地上,看着满脸恼怒的儿子,一下子觉得孙子和香火是彻底保不住了,从此老范家的香火便要断送了。痛在心中,老头开始毫无顾忌地为即将失去的孙子号啕起来,嘴里还不停地叨叨着:
我的孙子呀,你可不能离开老范家呀!
听着老爷子可笑的哭声,范正章又气又急,只好一面拿出一条毛巾捂在老头的嘴上,以降低声音,一面半哄骗半吓唬地说,爸,爸,你快停下哭好不好,这是单位,旁边好多部下,你不怕别人笑话吗?再说,如果这事闹到单位,我这个场长非得让人给撸掉不可。
老头的哭声戛然而止,脸上的泪水却还在流,他显然非常害怕儿子的官丢了。但转念一想,如果孙子丢了咋办?比较起来,他觉得孙子还是比儿子的官要紧,于是又哭了起来。而这一次哭声里增添了更多无奈和伤痛,尤其是对儿子官职的可惜。在他痛心孙子要被人带走的时候,想起儿子说的闹大了官可能丢的事情,突然转过了弯,暂时停下哭声,大声质问起来:
你既然知道事情闹大了可能要丢官,那为什么还要离婚。这说明你不在乎你的官。既然不在乎,那么我就要让人知道你是个陈世美。
说完这句话,老头像找到了什么高招一样,突然兴奋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一面嚷着说,只要你不答应不离婚,我就到院子里喊,喊你是个陈世美,刚当官就要休妻。
老头说到做到,看到范正章皱紧眉头,不吐一字,立即扭身向门口冲去,嘴里开始高呼,大家听着,我是……
范正章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闹,搞得顿时头皮发麻,下意识中一步蹿至父亲身旁,将手中的毛巾迅速捂住了父亲的嘴,然后连拉带拖地把父亲拉到卧室,哭丧着脸说:
爸爸,我求你了,别闹了好不好,我不离了,不离了,还不行吗?
一听范正章说了软话,老爷子顿时破涕为笑,连个过渡都没有。
真够没素质的,老东西,不折不扣的清洁工德行。在那一时刻,看见父亲这副嘴脸,范正章不由得恶狠狠在心里骂了起来。
老爷子没有听见范正章的心里话,因此并不计较范正章心里对他的看法。他兴高采烈地说:我劝你好好跟孙梅过日子,管好我的孙子。否则我跟你没完,你记着。
我记着!我记着!范正章心里想的却是,我记个屁!我就不记!
老爷子看见范正章顺了毛,一时间完全忘记了刚才对儿子无能为力的感觉,做父亲的威严又重回身上,然后以老子的架子,开始了语重心长的教育:
儿子,孙梅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年不容易。你千万要对得起她呀!
爸爸,你不知道,孙梅她是个——范正章突然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孙梅,或者描述孙梅,他既没脸说出孙梅干的坏事,又不知道除此之外她还有其他劣迹,于是在沉默了几秒钟后,才结结巴巴地说,她是个泼妇,她不安分守己,不守妇道,她是个……
呸!是你有了外心吧!老爷子的怒气重又找了回来,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呀,小子!
爸,爸爸,我真受不了孙梅了,真的!
受不了也得受。在老头的眼里,孙梅勤俭持家,孝顺公婆,对家庭全心全意。因此,听见范正章说受不了,老头完全理解为范正章的见异思迁,因此他丝毫不关心这其中另外还能有什么事。
老头吃完中午饭,兴冲冲地走了。临走,还不忘叮嘱范正章说,你可别再动离婚的念头了,知道吗?孙梅说了,如果你跟她离婚,她绝不放弃孩子,除非让她死。
听见老爷子这番话,范正章还真有些吃惊。看来孙梅真要与他誓死拼搏了。他心里一时间升起一股恶毒的怒火:
好,我等着你孙梅。我看你怎么个死法。送老爷子上了车后,范正章盯着老爷子的背影心里想的却是:老家伙,等我离了婚,再通知你吧。
摁起葫芦起了瓢。老父亲刚刚被打发走,范正章还没有想出更好对付孙梅的办法,却又迎来了孙占山。星期一一早,范正章便接到了厅里电话,让范正章下午到厅里开会。
厅里的会议只用了两个小时,下午四点半就结束了。会后,范正章刚要走,便被孙占山以一副严肃的样子叫进了办公室。
起初范正章想不到孙占山找他什么事,从孙占山的表情上,他想是关于工作的事情。他坐在孙占山的沙发上,等着孙占山开口。
正章,最近工作怎么样?刚当了十大杰出青年,可得戒骄戒躁啊!
范正章唯唯诺诺,是啊,我会注意的。
范正章,最近你可是风头十足,光彩照人,许多方面一定得注意。尤其是一些小小不言的事情,往往会误了大事。
这些话本是一个长者对他的关心,也是一个提醒。但现在处在离婚关头的范正章却觉得极为刺耳。他观察着孙占山的表情,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于是,一边点着头一边谦虚地说,老厅长说得对,提醒得好。
看见范正章态度还算诚恳,孙占山便继续以长者的姿态说,正章,我作为你的领导,你姐姐的同学和朋友,希望你能走得更高。因此,我现在提前向你透露点信息,省里一直在运作机构改革的事情,我们单位很有可能被列为试点。这件事也许很快就开始实行。因此,你一定得把握住时机,努力做好一切工作。包括业务,人事,甚至朋友、家庭等。千万不能因小失大,影响前途。你本是个前途光明的年轻人,有些东西一定得看清楚,什么是大局,什么是小节,什么是重,什么是轻,我想你能考虑清楚的。
孙占山的电话响了,他站起身一边接电话,一边说就下来。范正章知道孙占山有事了,也随着站起身。在范正章告别离开的时候,孙占山挂上电话,拍着范正章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正章,前两天我看见了孙梅,发现她脸色不太好,好像病了,你得好好照顾她呀!
范正章突然有些心悸,不知道是不是孙梅到厅里闹了。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在脑子里不停地转着。孙占山这时在身后又说了一句,正章,改革当前,竞争很激烈的,千万不能后院起火,影响前途呀!
范正章在下楼梯的时候,对孙占山的意图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