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正章终于正式上任了。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太阳和空气像他的心情一样舒展明朗。枝叶繁茂的杨林,郁郁葱葱的草地,在阳光中随风起伏的麦浪,以及一排排掩映在绿树红花中的红砖绿瓦房屋,都让他觉得到了一个度假胜地。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中,多年来在机关里养成的屏身息气的神态不自觉松快下来。如果说这全部归于自然环境的功劳,是不对的。准确地说,应该是人文环境的贡献。因为在这里,他几乎看不见比他大的官,所以他不必整天小心翼翼,夹着尾巴,更不必看别人的脸色。相反,这里的所有人,却个个夹着尾巴,小心伺候着他。这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呀!看来当官就是好啊!这是他那天一遍遍所感叹的一句话。
还没有释放完所有的快乐和兴奋,两个礼拜迅速过去了。第一个周末他根本就没有回家。一是在这里心情愉悦,二是他对农场的工作已经全身心投入进去了。因此,作为补偿,他特地让司机将孙梅娘俩接到了农场,让他们也欣赏一下这里的自然风光,并且看看他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孙梅与儿子像他预想的一样,带着出游的心情在这里整整兴奋地玩了两天。
这第二个周末,他无论如何得回家了。在傍晚还挂在天边云朵上的时候,他便愉快地坐进了专车,在车载CD优美的旋律声中,慢慢沉浸在了对未来工作的美好憧憬之中。仅仅两个礼拜,他不仅熟悉了农场所有的重要干部和职工,凭他的才智也基本了解了农场目前的所有工作。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突然发现自己如此喜欢这样的工作和生活:没有老婆像苍蝇似的整天在身边嗡嗡叫着,没有领导像摄像头似的天天监视着,没有周围同事像电子眼似的无处不在盯着,他感到这才是真正的生活,真正像个人似的活着。如此愉快的生活并不是梦,在他每天从昏睡中醒来后,发现接下来的一天仍是这样的愉快。他不得不承认,这才叫生活,而过去的生活说确切一些那叫活着。既然已经过上了如此美妙的生活,那么,为了报答生活的赐予,也为了报答领导的关怀,他决定,在这样的环境里干一番事业。他相信自己能够成功。白天,他在绿叶红花间愉快地办公,晚上在舒适的单人宿舍里思索、工作和学习。通过大量的调查和谈话,以及大量材料的整理,他了解了农场的优势和可利用资源,并开始逐渐明确农场未来的方向。十几天过去,一个大胆的设想开始在脑中酝酿和形成,并且像一株破土的春苗开始生长和茂盛起来。这就是,他准备利用农场的奶牛资源,建立自己的品牌牛奶,以结束过去为邻省一家牛奶厂提供原奶的历史。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想,只要这一把火能烧旺,把这个设想变成事实,那么他的农场场长也就算是当成功了。
当事业全部占据头脑时,也就是当建功立业的思想充斥头脑时,他发现自己对家、对孙梅的感觉越来越淡了。在赴农场上任之前,他曾经担心没有女人的生活,生理问题怎么解决。但一旦进入这个环境,他发现一个人的生活出奇的好。怪不得钱钟书在《围城》里说,围城里的男人想冲出来呢?看来在围城生活久了,的确需要在围城外独自生活一段时间,以缓解在围城里绷紧的神经,改变一下习惯了的思维。至于说不想孙梅,那并不代表不想女人。在工作结束的时候,在身心放松的时候,他发现想得更多的还是阮蓉。特别是在这个傍晚,当一曲刘若英的《为爱痴狂》在耳边喧响时,他的眼前再一次晃起阮蓉的影子。
或许是最近一段时间生活和工作的变化太大,使他埋藏在意识深处中对阮蓉的爱复苏了。范正章在车上闭目想着原因。首先是孙梅出差,让他的思想开始剧烈活动,其次是突如其来的工作变化,轻松舒服的环境使他的思想有了充分的自由。还有,范正章突然想起,阮蓉曾经说她找的男人起码有一套三室二厅房,有一个副处职务,这些他现在都有了。想到这里,闭目养神的范正章脸上出现了幸福的微笑。
孙梅着实体验了一次夫贵妻荣的感觉。礼拜六,她坐着丈夫的公车回了趟娘家。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她故意买了大量华而不实的食品放在后备箱里,并在九点钟左右——邻居出入最频繁的时间段赶到娘家。然后在娘家邻居羡慕的眼光里一面春风得意地大声与邻居打着招呼,一面慢慢地往外拿东西。下午她又坐着丈夫的公车带着儿子去了一趟超市,并大包小包买来一堆日用品。在往后备箱里塞进如此多的东西时,孙梅在心里告诉自己说,从此结束了挂满自行车车把,塞满车筐,装满车后架,那种狼狈的购物历史。在这之前,每当月底在超市购完物,将自行车四周吊满花花绿绿的包装袋时,她无比羡慕和嫉妒的便是那些打开汽车后备箱的女人们。今天,孙梅在熬过了一年又一年的自行车把上的生活后,也终于加入了有车族太太的行列。
在孙梅兴奋地大肆购物和风光同时,范正章却再次接到了姐姐充满恐惧的电话,并从中得到一个让他一直担心的消息。在电话里,姐姐说又收到了一摞照片。她说自己很害怕,让范正章无论如何要帮她查查这是什么人以及他想干什么。最后她嘱咐范正章迅速将房子解决掉。其实,在范正章到农场报到之前,范正章就将房子登记在一家房产中介,并许诺租和卖都可。因为急于将房子有个交代,因此对房子订的价格和租金都非常便宜。正因为便宜这个因素,反而使他的初衷受到了阻碍。其中两家有意想买房的人,在看了两次房后,都先后没了消息,有三个想租房的顾客也都没了踪影。最后中介打听出了原因:由于房价便宜,顾客往往越加小心,因此在详加打探的基础上,都了解到这间公寓刚死人的情况。鉴于这种情况,范正章在临走前向中介建议将房价提高两万,中介也欣然同意。看来中介为了能做成生意,并不在意与房主一块儿欺骗买主。接到姐姐的电话后,范正章立即拨通了中介的电话,询问房子情况。让范正章安慰的是,这一次中介告诉他,又有两家对房子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其中一家对范正章的报价几乎没有任何异议,并且打算第二天来看房子。范正章当场与中介约下了看房时间。
第二天上午,范正章早早来到了公寓,准备接待两个买主来看房。屋里仍然阴森森的,或许是那次“闹鬼”事件在头脑中印象太过深刻的缘故,他总觉得,这间屋子里还有什么奇怪的气息,就像那次闻到的某种香味似的,在他的四周隐约而无声地流淌。他甚至觉得在某个角落说不定还隐藏着某个长发女鬼,当然也许可能是披头散发的苍白的姐夫。一想到这里,他就感到极不舒服。好在第一家买主在八点半就在中介的陪同下到了,那是一对儿很有修养的夫妇。他们在中介天花乱坠的介绍中,始终带着笑意。即使偶尔皱皱眉头,或者对房子结构表示不满,或者对房子的装修不太赞同,只不过以此作为商谈价格的理由。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将近四十分钟,买主才在表示回家好好考虑后告辞。由于离第二个买主来还有两个小时,中介姑娘便先去谈另一笔业务了。
公寓里静悄悄的,独坐沙发的范正章感到那种不舒服越来越强烈了。他不相信会发生什么事情,因为刚才明明所有的角落都刚刚走遍。如此一想,他便把刚刚支棱起的头重又靠在沙发上,准备休息一会儿。刚刚闭上眼睛,他再一次感觉有什么声音窸窸窣窣传来,紧接着一股凉风掠过脖后颈,他顿时一激灵睁开了眼睛。四处张望,他才发现浅绿色的窗帘正在宽大落地窗边轻轻荡漾。噢!不知是中介还是刚才的买主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尽管弄清了原因,但刚才那股疲累突然不知踪影。范正章看了看手表,还不到十点,离看房者来至少还有一小时。他再也不想在这里待着了。他站起身,走出了公寓。
外边阳光非常好,阳光下的小区也显得格外清新美丽。便道上、花径中、健身区都是成群的孩子、老人,以及笑容明媚的男女。相比刚才幽静郁暗的公寓,这里的空气一下子让范正章的情绪变好了。他离开楼房前的便道,走入一个绿色葱郁的花径。路是用镶刻着各种小动物图案的花石铺就的,特别是每块石头图案下边还刻有小动物的名字,这便成了家长教孩子认字的好途径。有个约两岁的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在小路上不停地念着各种小动物的名字,在念到小狗时,大声向后边正蹒跚追来的奶奶喊着,奶奶,小狗狗,我就是属它的,小狗狗。或许是听到小女孩快乐的笑声,或许那只小狗的名字也叫小狗狗,一只毛茸茸的雪白小狗在小姑娘的声音未落时,便像一团滚动的棉花,乐颠颠跑过范正章,跑到小女孩身边,并在小女孩的腿上蹭了几下。小女孩笑得乐开了花,蹲下身开始抚摸小狗。显然小狗的主人并不是小女孩,因为在小狗跑来的同时,有个女人的声音也正清晰地传来:
棉棉别跑,等等我!
范正章的腿突然不动了,心头像有个铁榔头突然重敲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世界是怎么啦?在他想念了那么多个日子,寻找了那么多次都没有结果,在他几乎绝望并放弃这种荒唐的思念时,事情却突然改变了。辛弃疾肯定也曾遭遇过这样的相逢,不然怎会写出“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诗句?范正章愣愣地站着,他不敢回头,更不敢相信眼下突如其来的相逢,只是用迷茫的眼神看着前边乐成一团的小狗和女孩。是啊,这到底是上天的有意安排?还是命运的随意性使然?
一个高挑的黑衣女人像影子般无声无息游过范正章的身边,除了他的心跳,他确实没有听见她的动静。所以在这时,他的脑海中突然跳出“游”这个词,来形容她经过时他的感觉。他觉得她像鱼一样轻盈而安静。在满春天的花红柳绿、草长莺飞中,只有这个女人着一袭黑色风衣,飞一头黑色长发,飘在五彩斑斓的光芒中。在范正章还没有从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中醒来时,有什么东西再次触进他的神经。紧接着在他的脑中,一种难以名状的疼痛突然闪电般跳跃起来。啊,啊,范正章一口接一口地进行着长长的呼吸,似乎想让吸进身体的气体冲灭脑中的那种疼痛。那个房间,那种香气,那个影子,那袭黑衣,那头黑发,还有那无声无息的走路,一下子全部涌进脑海。
这是怎么回事儿?
卞成龙在发现了范正纹的秘密后,便开始马不停蹄地实施接下来的敲诈准备工作。首先他通过朋友打听出了死者的姓名,以及范正纹的基本情况。在接下来发现范正章与范正纹的关系后,他吓了一跳。这可怎么办?是否还按原计划进行?本来他想背着蒋德仕单干一次,捞一把的。这一发现不要紧,他不由得犹豫起来:如果成功还则罢了,如果被蒋德仕发现,尤其是在蒋德仕与范正章来往密切的情况下,以他对蒋德仕的了解,这个诡计多端、心狠手辣的家伙绝不会饶了他。
在一遍遍权衡利弊后,他最终放弃了独自捞钱的计划。而这个困难的决定,使他觉得像丢失了巨款一样,那个晚上不等赚够租金,便失魂落魄地停车回了家。他用半个小时灌进了半瓶老白干,然后打电话把蒋德仕从被窝里提溜了过来。蒋德仕一面乱骂,一面走进卞成龙的屋子。他知道这个时间被卞成龙叫来准有新生意可做,但做梦也想不到到来的是个令人兴奋的烫手生意。他反复地看着范正纹与欧阳旭争吵的镜头,看着范正纹拉开窗户扔东西的镜头,以及眼前桌上那个白色药瓶。他已经从最初的兴奋中慢慢醒来,并被一种越来越深的不安和惶恐所代替。这是谋杀!最后他扭过头,满是恐惧地低声说,你怎么弄到的呀?这可不得了呀?
卞成龙虽然喝了不少酒,神志却并不糊涂。看见蒋德仕一副发愁和恐惧的样子,感到一丝丝失望。他给蒋德仕的酒杯里重新倒满酒,碰了碰蒋德仕的杯子说,不管怎样,我们反正不能白白浪费了,怎么也得有点收获吧!
蒋德仕的确有些害怕。近些日子来他一直抱着范正章把他调往农场的希望,并幻想从那里捞一些实惠。如果此事穿帮,那么这个希望不但会迅速破灭,说不定在范正章姐弟俩倒台的同时,他也会有什么难以预料的灾祸。然而,他怎么能够放弃到嘴的肥肉呢?这跟从他的肋上剔肉有什么区别呢?在他的印象里,他还没有干过那种过手的燕子不拔毛的傻事呢?他出神地盯着那段录像,一边手里拿着酒杯,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闹不好要进局子的。
天一点点儿放亮的时候,他们俩终于商量好一个两全其美的决定。赚一笔就住手。让范氏姐弟自然发展,这个小辫可以随时为他们提供掌握机会。只要范氏姐弟有前途,他们拿着它,也就有了发展的资本。
三天后,范正纹接到了一封充满“善意”的商议书。写信者说,他是一个在偶然机会里发现她秘密的人,他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了她的情况。他知道她混到现在这个地位不容易,因此并不想毁掉她。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一个高尚的人。更因为穷困,他也不想做一个高尚的人。因此,他想用他的资料与她的前途做一笔交易。如果她愿意,她只需拿出两万元钱,便可以把他这里的资料全部拿走。具体方法是,在第二天下午六点半,在她下班的时候,用当天晚报的头版包上两万元钱扔到玫瑰路上巨型假山石旁草坪第三个雕塑边的冬青树后边。希望她不要有任何监视他的想法和行动,否则他一旦有任何怀疑都将公开照片和材料。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想必她更清楚。
信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一向冷静的范正纹再也沉不住气。她第一个念头便是找弟弟。三个多小时后,范正章经过高速行驶赶到了范正纹的家里。按范正章的想法,就是找人监视“捡”钱的人。并且他脑海里已经有了初步人选——即蒋德仕。既然这小子能从黑道帮他搞定刘畅,那么让他帮忙从黑道找人监视这个敲诈者也是以毒攻毒。在这个时候,他一下子想到蒋德仕说的,朋友多了,道路才多。看来,不管从政从商,真是各路朋友都应该有。在他庆幸交了这样一个认识黑道朋友蒋德仕的时候,范正纹却一口打断了他。
不行。万一被发现,我就完了。
范正章非常相信蒋德仕及其朋友的能力。因此极有信心地说,可能性不大,我了解他们。
不行,我不能冒险。范正纹感到从来没有如此恐惧过。在官场多年的应付自如,以及打拼出的成绩,使她对自己充满了自信。即使如此,对官场险恶的了解,使她深知谨慎的重要。因此,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危险,她绝不能侥幸。何况,范正纹突然想到一个更可怕的结果,声音磕巴起来:万一,你的朋友成功了,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把这个把柄攥在手里呢?
范正章正往嘴里送一杯水,听到范正纹的这个问题,也吓了一跳,嘴似乎被烫了一下,倒吸了一口气,然后翻卷着嘴唇,低着嗓子哑哑地说:操!我怎么没想到!
夜里十二点半左右,范正章悄悄走出范正纹的宿舍楼。虽然气温不冷不热,但范正章仍然像冬天一样紧缩肩膀,并将两手揣在裤袋里。抬眼望去,一轮模糊的月儿像一叶孤独的小舟正在天边安静地行驶。到处都静悄悄的,整个世界在沉睡的时候真的令人很不安。范正章这样想着的时候,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似乎每个角落都有什么隐匿的东西正在窥探他,脚下的步子不知不觉间也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一溜小跑奔向汽车。坐在车里,他仍然不安地透过模模糊糊的车窗玻璃向四周看着。车外街灯闪闪烁烁,摇曳不定,范正章突然感觉这黑色的夜幕更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罩着世界。他不知道他与姐姐是否是这里的鱼,是否能从这黑暗中脱逃出去。他们应该算是无辜的,姐姐那样做可以说是迫不得已,情有可原的。他想,这一点老天爷知道。
凌晨四点左右,汽车载着范正章已经穿过长距离的黑暗冲进安静平和的农场。这种熟悉的静谧使一直处于紧张和不安状态中的范正章终于放松了下来。躺在床上,刚才对姐姐的担心不知何时已经从脑中溜走,代之而起的是一副清新水灵的面容。自从见到阮蓉那天起,范正章就进入了疯狂的热恋状态。每到夜深人静的晚上,他最大的嗜好和任务,便是回味与阮蓉的相逢,并且做着追求阮蓉的计划,或者憧憬与阮蓉的未来。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到此时,在范正章年复一年习惯于平淡而枯燥的日子,习惯于没有激情的生活之时,他突然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他一直以为经过多年的官场磨炼,自己的情感系统正在麻木和衰退。即使前一阵子他曾经有过对阮蓉执著的寻找和思念,如果说那是他感情的复苏是不对的,确切地说那应该是一个男人花心的本能。其实,那段日子,在他荒唐地寻找阮蓉的时候,他甚至没有认真地想过如何面对这个女人,以及是否会还原某种感情。在他分析自己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想得更多的不是情,而是性。即使没有阮蓉,任何一个不太让人讨厌的女人都可以代替。而今,当他在一个春日的阳光里,突然面对曾经心仪的女人时,他才发现当初藏在心里的感情还是那样强烈,强烈得使他无法呼吸。几天过去了,他与阮蓉相向而视的一幕仍然像在眼前一样,让他窒息般地激动。
那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对于范正章来说,即使夜里躺在床上,仍能体验那股战栗般感觉。而阳光下的那个场面,每当他回忆的时候,都能感到眼睛的刺痛,就像被那天的阳光灼后留下的后遗症一样。抱着白花花小狗、惊讶地张着柔软的嘴,在十几米处亭亭玉立的阮蓉,像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再也驱赶不走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不管其他同龄女人如何变老变丑,她像生活在没有时间刻度里的女神那样仍然光鲜迷人。如果不是阮蓉首先反应过来,冲到他的身边,抓起他的手摇着他,他或许会变成一副雕塑吧!他在心里自嘲道。他已经想不起最初阮蓉是怎样走到他的身边的,他只记得阮蓉的小狗在他的脚下不停地窜来窜去,然后在那只圆滚滚小狗后边,他迷迷糊糊地来到了阮蓉的家里。
在喝完阮蓉递来的一杯可乐后,他感觉才缓上气来,并且明白了眼前这个情境并不是梦。阮蓉坐在他对面的沙发里,满脸笑容地看着他,仿佛失散多年的亲人重逢般喜悦。是啊,如果当初他们走到一起的话,那么现在他们就是夫妻了呀。一想到这儿,他的激情陡然间回来了,胸腔里一时间胀满了难以名状的情愫。他想说一说过去的日子,说一说自己的情感世界,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一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他才发现实际上在这个女人面前,整个下午,他都在语无伦次地说一些与他想表达的内容毫不相干的话题。比如,谁升迁了,谁调走了,谁与谁结婚了,谁的孩子上清华大学了等等。这是多么庸俗的事情啊!范正章一直在好几天后还懊悔不已。是啊,自己本来是个挺有品位的男人,一个有情调,仍然浪漫又不失成熟和理智的男人,怎么面对心爱的女人时,竟然将自己最世故、最庸俗、最无聊的一面迫不及待地表现出来了呢?
可是,不说这些,他怎么能够把自己的现状告诉阮蓉呢?他躺在床上又为自己辩解道。他清清楚楚记得阮蓉当初拒绝时说的话,她要的是一个有三室房子,有副处职务,因此具备了在官场起跑基础的男人,或者有一定经济基础,能够让她和家人过上风光富足日子的丈夫,而不是像范正章那样光凭嘴和心表达爱情的痴情汉。这样想来,他又觉得安慰了一些。不管这一次给阮蓉什么样的印象,总之在饭局快结束的时候,他终于顺着话题把自己眼下的状况说了出来:不仅副处,现在已是准正处职务,三室二厅房屋,开着公车等等,已具备了阮蓉当初的条件。有时候范正章也觉得奇怪,这样粗俗甚至有些无耻的条件,范正章竟然对阮蓉的感情丝毫没有打过折扣,他甚至因此觉得阮蓉率直得更可爱了。这真是利令智昏,情人眼里出西施。
那天晚上,他记得与阮蓉吃了将近三个小时。现在想起那三个小时,犹如一场美丽的梦境,模糊又清晰。柔黄幽暗的光线,轻若丝绵的音乐,迷离蒙眬的眼睛,还有如月光般皎洁的脸庞。他记得他不停地说着,只在偶尔的停顿中,才想起问问面前这个女人的境况。她好像说了些什么,但等范正章静下心才发现,他除了知道阮蓉独身一人,并开着一家公司外,其他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这些已经足了。尽管有人说阮蓉傍了什么大款,被人包了二奶,范正章都不在乎。只要她现在不是什么人的妻子,他都有希望得到她的爱。
一直到夜里十一点半,他最终才不得不恋恋不舍地结束那顿晚餐,回到孙梅的身边。那个夜里,他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竟然激情高涨地将孙梅翻了个底朝天。孙梅在满足之余,枕着呼呼大睡的范正章的胳膊,瞅着范正章青春焕发的脸兴奋了整整四十分钟。最后终于想到了中国那句古语说的“小别胜新婚”。她傻乎乎地、自鸣得意地边沾沾自喜,边自言自语道,古人真是了不得,古人总结的真是真理。
当范正章深夜飞驰在通往农场高速公路上的时刻,让范正章几天来火烧火燎、坐立不安的阮蓉也正在床上辗转难眠。她已经在这座房子居住了三年。这三年周围没有人了解她,认识她,更没有遇到过去曾经共过事的人。因此,她在这里最大的享受就是安静。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没有人了解她的现在,也没有人妨碍她的未来。她之所以把自己隐藏起来,是因为她自认为并不是传统观念中的好女人,她也不想做什么好女人。经过这么多年的打拼,她已经习惯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挣钱、生活。或许在儿童和少年时代所受的贫穷太刻骨铭心了,在她有独立意识,并发现自己能够独立挣钱的时候,她便发誓再也不过那种因为没有金钱而没有尊严和人格的人下人生活。虽然如此,她并不是没有过对理想和美好爱情的追求和向往。在所有女孩都做着青春梦的时候,她也曾经爱上过文学,甚至爱过一个青年作家。那时,她感觉自然界所有一切都是浪漫和诗意的,她与作家像两只美丽的蝴蝶,日复一日在山间、田头、校园甚至街头小巷自由自在地飞翔。在那些日子里,她几乎忘记了自己与作家身上寒酸的衣饰,忽略了简单的近乎可怜的食物,对这种捉襟见肘的生活也不再计较。她好像已经放弃了追求金钱的少年梦想。直到毕业后参加一个聚会,作家朋友与她寒酸的衣着引起门卫的歧视,她才突然感到儿少时那种刻骨铭心的自卑又冲回脑中,甚至更加强烈。在接下来一位到场的政府官员气宇轩昂、风度翩翩的神态中,她从朋友弯下的脊梁,从一些文学界人士谄媚的笑脸中,一下子醒悟了。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在这个社会里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什么东西是她需要拥有的。几天后,她花光积蓄,置办了一套高档的行头。她知道自己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没有金钱,没有地位,没有资历,这身外的东西,她几乎一无所有。但是她很自信。因为她身上有的是知识、素质、美貌和青春,这就是资本。她相信这些东西足以让她实现梦想,改变自己以及家人的命运和生活。
她首先告别了青年作家,把这段浪漫的故事埋葬在了心底,其次把文学锁进了房间最角落的箱子,让它成为一个永久的梦,接下来便踏上了奋斗的征程。半年后她从清贫的区文化站调入范正章所在的省农业厅。这有点像宣言,从文化战线进入农业领域,几乎是从形而上进入形而下,二者简直风马牛不相及,这似乎在表明一种姿态,宣告完全“庸俗化”的开始。这相差甚远的距离,阮蓉轻松地跨越了过去。没有什么不能适应的,为了追求梦想。阮蓉从这一连串的变化中,一下子感到自己成熟而坚定起来。但是,农业厅里人浮于事,互相倾轧,尤其是物质方面的欠缺,使阮蓉不久就感到不满足。一年后,她又利用美貌和青春做资本,以知识练就的交际能力做手段,成功跳槽进入一家文化公司。在这期间,她成功钓上了公司的副总严刚。在他身上,除了赚进第一桶金外,还获得了一套公寓。在这个公司的工作,让她迅速接触到了社会上层的各界人士,并因为对这些人生活的羡慕更加坚定了信念。她觉得这社会真的变成这样了。在与这些上等人,即有钱人的交往过程中,她开始寻找新的猎物。凭着女人特有的本能,以及几年来对男人的了解,她以自己的智慧迅速锁定了猎物,并成功猎获。那是一个拥有资本过千万的广州文化商人。他既富有,又年轻英俊,并且对阮蓉有着真诚的爱情。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她辞职随商人来到了广州,过起了养尊处优的准太太生活。然而,这世界上像她这样的饿狼太多了,而美味的肉并不太多。因此,当她猫在家里,一心一意做着贵夫人美梦的时候,她的商人被另一个更美貌更迷人的饿狼咬走了。她带着失败和沮丧,以及破灭的梦想从广州潜了回来。这一次的收获是一个盈利颇丰的小印刷厂。
有时候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她常常想起让她动情的商人,由此想起严刚副总,想起当初的范正章们,想起青年作家。然后,她便不再怨恨商人,也不再怨恨男人。毕竟是男人们改变了她的命运,是男人本性中的缺陷让她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如果当初跟着青年作家,一起做着文学梦,恐怕她现在跟菜市场买菜的黄脸婆们没有什么两样:每天上班看领导脸色,下班做家务,业余时间便是到商场寻找廉价打折衣物。没有娱乐、没有朋友、没有享受,只有没完没了的责任和义务,阮蓉感觉这样的日子自己一天都无法忍受。她已经习惯了上层社会女人的生活,没有家务责任,没有孩子缠身,工作不需要全身心投入便有不薄的收入,闲下来以美容健身、喝茶聊天、旅游观光、享受艺术为主要内容。
这几年她过得悠闲自在,但也颇感孤独。虽然严刚知道她回来后与她重叙了旧情,并断断续续地保持着关系,但由于严刚太太的警惕,使他一直无法填补她生活中的孤单,更何况她本来就对他没有什么情感。一直到去年在一次意外的网上冲浪中,认识了忧郁沉闷的欧阳旭,她才感到贫瘠的情感世界丰富了起来。她有时觉得很奇怪:网上吸引人的名字那么多,为什么他单单选择了“沉醉不愿醒”的名字。也许是欧阳旭太与众不同了,他沉默的时候多于说话的时候,而且说话也基本是一个字“是”,或者两个字“不是”。细想起来,阮蓉感到与欧阳旭当初的交往,应该说不是兴趣,更多是出于对这个人的好奇。从她的判断中,她认为欧阳旭也许正像他的网名一样沉醉着。于是,她便问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如果世界末日将要来临,你最迫切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他答,找个情人过一把瘾。这是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不知道这句话刺激了他的讲话兴趣,还是他从醉中清醒了,竟然反问过来说,你呢?阮蓉不假思索地说,迅速找个男人出嫁,穿一次婚纱,做一次新娘。俩人都笑了起来。每到深夜睡不着时,阮蓉便会起床上网,而在那个熟悉的聊天室碰上最多的便是欧阳旭。就像所有网恋过程一样,二人先是网上聊得投机,接着电话聊得彼此迷恋,最后发展到咖啡馆见面。本来是一对儿俊男靓女,因此在迈出咖啡馆的时候,已经是难分难舍了。让俩人感到吃惊的是,当他们各自打车分别回家后,竟然先后在同一座楼口再次相遇了。这时候,他们才发现,他们的缘分的确到了。
阮蓉一向是重金钱轻爱情的,面对这份纯精神的情感,她竟然有点不能自拔。或许是从虚幻的网上而来的缘故,这份虚幻便被不自觉地赋予了更多美丽的色彩。或许阮蓉在物质生活中有了一定基础,因此便在择友方面对物质不自觉地忽略了。只可惜这种火热的恋爱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欧阳旭当时刚得了心脏病,他既不能激动,也无法承受爱的力量。他像一块冬日里的冰凌,清澈透明,脆弱易失,既怕太阳,怕温暖,又怕风,怕火,更怕被人捂在手心里。因此,当这段爱情来临的时候,欧阳旭既向往又恐惧。长期孤单的生活,潜意识中对性的需求,使二人都陷入了对彼此难耐的渴望中。尽管欧阳旭一次次痛苦地寻找各种借口和理由推脱约会,怎奈俩人相距太近了,就像一团火焰在身边时刻不停地燃烧着,如何安静和理智?在一个午后的倾诉后,俩人终于拥抱在了一起。那次惊心动魄的相拥没有持续多久,便以欧阳旭的心脏病复发而截住。从此,俩人便陷入相见却不能拥有的精神恋爱中。
在阮蓉的回忆中,她感到精神恋爱虽然痛苦,却比肉体上的拥有更会持久,更能保鲜。所谓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是珍贵。随着恋爱痛苦的加剧,俩人发现对彼此的迷恋更加深刻。经过俩人的协商,最终达成了一个既痛苦又无奈的协议。多电话,少见面;多发伊妹儿,少约会。就在二人过着激情又相安无事的日子时,欧阳旭突然失踪了。在阮蓉的印象里,欧阳旭对阮蓉的约会从来没有迟到过。然而那一天,也就是欧阳旭死去的当天,阮蓉一直在网上等了两小时也没有见他,而他的手机也一直关机。第二天,仍然如此。到第三天,阮蓉终于带着欧阳旭的钥匙进了他的房间,在看见屋内欧阳旭的遗像后,她一下子吓傻了。像在自己家里习惯的一样,她带着恐惧和无助的心理打开了欧阳旭的电脑,她想看看那里边是否会有什么踪迹。然而,除了欧阳旭记录范正纹的那份文件外,她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她将它copy了下来。那一次冒险,差点让她撞上范正纹姐弟。
她像只逃命的兔子,惊慌失措地回到家后,才真正明白她迷恋的男人死了。人的死亡原来这么简单,生命真如朝露一样易逝。她第一次为一个男人流下了真情的泪水。她在屋内无助地整整走了一个小时,直到累得脚疼,她才想起从欧阳旭电脑里拷下的文件。坐在电脑屏幕前,一行行研究那些文字,她不知道这个苍白的男人记录这些有什么用,也不知道这个苍白的男人是怎么死的。当她把这两个问题放在一起思索后,她突然感觉这两个问题是否有某种联系。她记得欧阳旭说过,想离开当官的妻子,想过一种崭新的生活。欧阳旭一直觉得自己的艺术没有进步,是因为妻子在俗世的俗举压得他没有灵感,使他无法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是否,是否,阮蓉突然停了哭泣,不敢再想下去。生命的长短或许本来就是上天注定的,欧阳旭也许正在天堂享受崭新的生活呢。阮蓉不停地安慰自己说。
然而,心里一旦有了某种疑惑,往往很难把这种困惑挤出头脑。越是想摆脱,越是记得深刻。就在她努力忘记这段激情膨胀的日子,忘记这个苍白虚幻的男人时,她却在花园意外遇到了范正章。她本人并不想回到过去,想起过去,因此也不想与他过多交往。但当她知道范正章要卖的房子就是她曾经相爱的房主欧阳旭的房子时,她感到自己被什么再次触动了,曾经力图忘却的那两个问题在心里不知不觉间又冒了出来。欧阳旭是怎么死的?她想弄明白。或许这个问题从范正章这个情种身上就能找到答案,阮蓉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