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正纹在开车去找丈夫欧阳旭的路上,已经不像往常一样心里只有怨恨了,她感到在她的胸腔里,除了愤怒,还有无边的痛苦和恐惧。她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如此痛恨她?为什么为了离婚竟然使出如此下流的手段?
在当年追求风流潇洒的欧阳时,她丝毫不怀疑这个男人的才华,她坚定不移地认为,这个男人终有一天要出人头地,并给她带来享不清的荣华富贵。然而,世事沧桑,人生无常,当年范正纹连正眼都不看的那些同学都混得人模狗样时,她最看好的绩优股——欧阳旭却变成一堆狗屎般的垃圾股。这期间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过程,范正纹实在搞不懂。废物废物吧,就像范正章说的,范正纹除了怨自己当初判断错误外,早已经认命。好在她的事业已经像那个清洁工父亲所期待的正如日中天,因此,没有这个男人的支撑,范正纹一样像一根当当硬的钢梁将屋顶撑得牢牢的。然而,让范正纹心里越来越堵得慌的是,欧阳旭竟然不顾自己的潦倒,两年前就向范正纹提出了离婚,在得不到范正纹同意后,他竟一意孤行,独自搬到了当年单位分给他的一居室公寓,开始分居。
追究欧阳要离婚的原因,范正纹有时实在搞不懂自己哪方面做错了。尽管她身在官场,但只要在家里,她都尽量做好一个称职的妻子和母亲。欧阳却无视范正纹的努力,他以一种少有的偏见不停地嘲笑范正纹在官场中养成的种种习惯,诸如含蓄,他认为是虚伪,理智,他认为是阴险等等。无论范正纹如何努力,一切都无济于事。在冲突的一次次升级而致离婚边缘后,范正纹痛定思痛,终于发现了一条规律:只要范正纹在事业上前进一步,他们的冲突往往就发生一次,当她终于坐上单位配备的小车时,欧阳旭竟在一个深夜大吼着说,范正纹这一切是跟人睡来的。
这是嫉妒,一个曾经才华横溢的男人落魄后对女人的嫉妒。在范正纹终于忍无可忍地点破欧阳旭的心病后,他像遭到了没顶的羞辱一般,以一副疯狂的神态对范正纹开始了威胁:
范正纹,你如果再不离婚,我将把你的一切丑恶罪行公布于世!
他没来得及把范正纹的罪行公布于世,自己竟然病了,而且是令他痛不欲生的心脏病。一时间,他们的关系似乎缓和下来。范正纹本指望通过对他的照顾,唤回他的良知和爱心。然而,今年年初,他再一次以公布范正纹所谓的丑行为要挟,提出离婚。
如果说范正纹不离婚是因为还爱着这个男人,不如说,范正纹是为了女儿的成长和自己正在上升的事业。尤其是后者,可以说,在市委宣传部部长一两年退休后,在几个副部长中最有希望接替部长职务的便是年轻有为的范正纹。在这种节骨眼上,范正纹更注意自己的政治形象,她爱自己的声誉胜过一切。她绝不允许离婚这种对政治生命极有杀伤力的事件发生在这个时候。更何况上次她给这个男人送去大量食品时,这个疯狂的男人竟然拿出一份记录范正纹多年来与某些领导应酬、过节送礼,以及家里曾经收到的礼品的详细材料。看来这个男人真的疯了,为了离婚,他已经孤注一掷了。
今天是欧阳通牒的最后期限,在上楼的时候,范正纹的恐惧已经掺杂了绝望的成分。不管是离婚,还是不离婚,这两条路都似乎成了绝路。她从来没有想到一对当初恩爱的夫妻会发展成视若仇敌的状态,更搞不清自己哪里的错误招致欧阳如此的仇恨。然而,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听天由命吧,这是范正纹开门的一刹那,告诉自己的。
欧阳仍然披着长长的头发,像美国街头的流浪艺人一样,穿着肥大的休闲衣服,嘴里叼着劣质香烟,正陷在沙发里喷着烟圈。看着这个苍白瘦弱的男人,范正纹突然想起她初次看见他时的样子,也是这样瘦弱,也是这样苍白,脸上的表情却是阳刚的,而现在那副阴郁和幸灾乐祸的样子,使范正纹不由得长叹一声,造化弄人呀!
想通了?欧阳盯着范正纹沉默和痛苦的表情,歪着头,不阴不阳地问了一句。范正纹什么都不想说,在经过多次的努力、挣扎甚至乞求后,她坐在这个充满敌意的男人面前,突然发现这个苍白的男人虽然在离婚战争上胜利了,其实胜得可怜又可悲,甚至胜得有点可笑。这个男人脚下穿的劣质拖鞋,嘴里喷出的劣质香烟味,以及他们衣着上鲜明的贫富对比,使她第一次似乎明白了这个心高气傲的男人那点可怜自尊的重要。或许,分开对这个一事无成、人生和事业双失败的男人来说更合理,更人道些。范正纹最后安慰自己说。让他一个人去寻找所谓的尊严吧!
几秒钟后,她站起身开始从包里掏各种高级食品、衣物、日用品,以及她为他购买的心脏保健药品,不无忧伤地回答了刚进来时欧阳的问题:想通了,今天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以夫妻身份说话了,希望你不要拒绝这份心意。
已经很久了,自从欧阳的离婚要求越来越坚决以来,他便拒绝接受她买给他的任何东西,也许为了表示离婚的决心,他像一个节烈的古代忠臣一样,宁可饿死,绝不吃嗟来之食。而今天,当范正纹最后一次带着对婚姻的绝望,以一份善意的心理,给这个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丈夫最后一次关爱时,没想到结局是再次激怒了这个穷困潦倒的男人。或许事业太失败了,生活太困苦了,欧阳看着这些衬托自己清贫的花花绿绿的东西,仿佛看见一个个嘲笑的脸,一瞬间感到自尊受到了严重伤害。他不动声色地走到范正纹跟前,伸出瘦长的胳膊,像一支长长的扫帚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全部扫到了地板上。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过后,欧阳又抬起脚,用穿着破旧变形拖鞋的脚,踢起一包有着雪白包装的食品,那包食品在屋内划过弯弯的圆弧,呼噜一声,砸在电脑音箱上,然后像一只雪白的肥胖兔子刺溜钻进电脑桌下。
少他妈炫耀,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呀?不就是一个臭婊子吗!欧阳重新陷回他的沙发里,看着自己强加给范正纹的痛苦而洋洋自得起来。
范正纹压抑着自己的愤怒,以官场练就的一副理智,冷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她不想把事态闹大。既然走到这一步,她知道已经无可挽回。在这最后结束的时刻,她想给自己,给对方一点面子,以一种温情的方式走过这个门槛。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仍然希望这个男人有清醒的时候,并在清醒的时候,想起她对他的好处,从而会忏悔他对她的行为。更何况,在他们多年的生活中,他们的冲突,从来都是以这个男人的胜利而告终。
看见范正纹的沉默,以及脸上那副恰到好处的冷静,以及由此表现出的修养和风度,欧阳像往常一样不但没有一点惭愧的表示,反而因为相比之下自己有失涵养而恼羞成怒:
又拿他妈的官架子,我告诉你,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丑恶嘴脸!
范正纹被骂得脸上发红,但她仍然忍着这口气。她甚至希望这个男人最后把心里的恶气出完,好让他以后能够心平气和地过日子。毕竟,她曾经深深地爱过这个男人,毕竟她与他曾经生活了十几年,毕竟他是她女儿的父亲,毕竟,以后,以后……他或许过得会非常艰难,因为他几乎没有收入。她不知道他将来以什么为生。这种种想法一下子激起了她的母性,使她一瞬间悲壮起来,不觉脸上又出现一副怜悯和爱惜的表情。然而,天性高傲、敏感自大的欧阳却为这种表情再度严重受伤:
你他妈凭什么装出这样一副可怜的表情,你以为别人没钱就可怜啦,你以为别人不当官就丢人啦?欧阳似乎已经忍无可忍了,他抄起身边一个靠垫,一把扔向范正纹,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婊子德行。凭睡觉睡出一个小屁官,就居高临下了,简直恬不知耻!
这并不是第一次听他如此辱骂,因此,范正纹仍然能忍住痛苦,并听着他恶意的攻击。欧阳看见范正纹仍然保持着淑女的风度,仇恨再添一层,似乎不激怒范正纹,让范正纹跟他一样庸俗地谩骂,便对不起自己这样不顾身份和体面的样子似的。他喝了一口水,似乎在寻找更有力的句子,然后将声调重新低了一些,换上一副鄙视的神态说:
瞧你们一家人,一副典型的小人得志样。你爸爸唯恐别人不知你当了宣传部长,那副德行,也只有他妈的垃圾工才能如此可怜,还有你那个志大才疏的弟弟,当个小副处,就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啦。最可怜的是你,你以为当个宣传部长,你就不是垃圾工家庭出身了吗?我告诉你,别太自以为是了,我跟你离婚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我嫉妒你的成绩,今天我可以正式坦白地告诉你,我跟你离婚的真正原因是,我讨厌你身上散发的臭味,我一接近你,就被你身上天生的大粪味所窒息。尽管你穿高级衣服,喷高级香水,永远都休想掩盖住你父亲遗传到你身上的大粪味。你是大粪工的女儿,这一点,即使你当再大的官,你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更无法令我瞧得起你……
范正纹的良好修养终于再也无法维持下去了,她的脸从潮红,到紫红,到青紫,终于开始扭曲。当欧阳口口声声地骂她垃圾工的女儿时,她还可以听下去,因为随着她的成功,她成长起来的自信已经使她不再为自己的出身而羞耻,尽管她曾经自卑过。但当他恶毒地咒骂她的父亲和弟弟,尤其是以大粪味来侮辱她时,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如此容忍了。或许这么多年来,她太宽容他了,这不仅没能换回他的良知和回心转意,反而助长了他对她的蔑视。甚至他把她对他的爱,把她对婚姻的维护当成杀手锏,得寸进尺地一次次伤害她、折磨他、逼迫她。或许最后再宽容他一次的想法错了,她想,她应该让他知道,她是不可以随便容人侮辱和糟践的,也是不会永远没有原则地容忍他的无理的。范正纹终于丢弃了以牺牲自己的尊严为代价的理智和风度,代之而起的是一副威然不可侵犯的神态。她缓缓地迈着镇定的步伐,走到欧阳身前大约两米处,果断而且坚决地、义正词严地制止了欧阳的无理谩骂:
欧阳,我一直想挽回我们的婚姻,我想这没有错,在这种希望破灭后,我希望我们能够平静地分手,我觉得这也没有错。甚至就在刚才,我还希望你以后过得好。但是你太过分了。我觉得在这最后一刻,有必要让你清醒一下,到底是谁更让人瞧不起。没错,我的父亲是一个垃圾工,他低贱的地位使他渴望儿女能够走出这种低人一等的日子,我想这应该合乎人之常情。而当他的女儿真如他希望的已经走到受人尊重的地位时,他表现出来的欣喜和骄傲,我想应该不算过分。你瞧不起我的出身,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一个垃圾工的女儿,一个身上带有大粪味的女人,在经过努力后,所拥有的事业,虽说不上出人头地,但在同学同事中,可以说是受人尊敬和令人注目的。我可以堂堂正正地说,我比你强。至于你说我弟弟志大才疏,我倒认为这个词更适合用在你的身上。知道吗?我当初喜欢你,爱你是因为你的才气和傲气,而经过多年的生活后,我才知道你不是因为恃才傲物而不成功,因为你根本没有你自己认为的那么多才。高干出身给你罩上的虚假光环,从小被人奉承给你带来的优越感,是你日渐成长的傲气把你天性中的一点点小聪明无限扩大了。你以为你比别人都聪明,你以为你比别人都有才。其实,那是你的错觉。恃才傲物,还可算是一种个性,在某种程度上,也可算是一个优点,而傲物无才,便是不折不扣的愚蠢……
范正纹从来没有如此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点破欧阳,可以说,在多年的生活中,当她渐渐对欧阳的前途失去信心后,她仍然始终不愿面对这样的一种局面。她甚至像欧阳一样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更不能承认这种事实。虽然这种想法偶尔会模模糊糊地侵入到她的头脑,她都自始至终为自己的爱情,和当初自己的选择不停地寻找各种支持的理由和根据。她不相信,更不愿承认她选择的丈夫、她深爱的丈夫、曾经令她骄傲的丈夫是一个庸才。当今天,在一怒之下突然明明白白地说出这个潜意识里已经认同的事实后,她突然感到恐惧极了,她不知道这样的一个事实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到现在她似乎已明白,欧阳之所以离开她,既不是她认为的他嫉妒她的成就,也不是他所说的瞧不起她。她觉得或许以下的理由更为合理和可能:那就是欧阳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败是缘于无能,这一点使自尊过强的他足以恐惧跟范正纹生活了,因为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使他的无能更容易暴露于她的眼前。为了所谓的面子,为了范正纹心目中那个所谓的才子形象,他才疯狂地不择手段地离开她。当想清楚这一点后,范正纹突然为自己只图一时痛快而点出的这一残酷事实而后悔起来。但此时,正像范正纹所痛悔的一样,事情正在向着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控制已经来不及了。欧阳在突然站起后,还没有说出话,脸竟然变得青紫起来,身体直挺挺地向沙发倒去。范正纹一下子意识到他的病犯了。
两秒钟后,范正纹已经迅速从茶几下的小药盒里摸出了药片,迅速倒进了欧阳的嘴里。
孙梅什么也没有发现。家里不但没有她所怀疑的女人痕迹,就连丈夫范正章的踪影都没有。从家里一团糟的迹象看,当初怀疑范正章与女人鬼混的可能暂时可以排除了。一旦得出这个结论,孙梅顿时高兴起来。她首先将热水器烧热,然后开始收拾家务。十点钟左右,家里已恢复了原来的洁净整齐,孙梅也披着浴后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出来。接着,她坐在沙发上开始关注儿子与丈夫的行踪。首先她给妈妈家打了电话,得知儿子已睡,然后又开始拨打范正章的手机,发现关机。她并不是刻薄的女人,在她出差的时候,范正章与朋友多玩一会儿,她并不太在意,只要不是与女人拍拖就行。怀着这种心情,孙梅很快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孙梅被一阵砰砰作响的敲门声惊醒。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她就意识到是范正章回来了。她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顾不上穿拖鞋,一溜小跑冲向门口。然而,当她一把拉开外门时,发现对门的门正好碰上,并关进去几句热闹的寒暄声。
不是范正章,孙梅清醒过来。她这才明白,范正章不知道她回来,是不会敲门的。孙梅重坐回床上的时候,突然发现对面墙上的时钟已指向早上八点半,这一发现不要紧,孙梅一时间怒从心起,这太过分了。老婆不在家,可以适当疯狂一下。这样夜不归宿,孙梅觉得已经超过她容忍的限度了。
孙梅的第一反应便是迅速拿起电话,拨打范正章的手机,仍然关机。她感到一种不安,就像在出差地临回家前的感觉一样,那种怀疑又绕回心头。半个小时后,她收拾好给儿子和父母带回的礼品,梳洗干净,回了娘家。在与父母和儿子一起欢欢喜喜观看了礼品后,不出十分钟,她便得知这些天来,范正章对儿子照顾了多少。
孙梅压着一肚子怒火和满腹狐疑,在与父母和儿子共进了午餐后,以赶写会议汇报为由从父母家走了出来。她决定彻底无聊一次,将自己的怀疑解开。首先她回家拿出电话号码本,奔到街头一个公用电话,打通了韩香香家的电话,她要最先排除韩香香。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孙梅只好说,你爱人在家吗?话音刚落电话中便传来男人的喊声,香香,电话!
“啪”,孙梅在韩香香拿起电话的瞬间挂了电话。一时间,她感到心里那堵密实的厚墙似乎开了一条缝隙般敞亮起来。接下来,她又拨通了范正章的大学同学于佳的电话,那只是一个手机号,结果与范正章的手机一样是一个熟悉的女声“你拨叫的电话已关机”。挂掉电话,孙梅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似乎正将一块厚厚的泥土堵在心墙刚刚透出的缝隙上。
她已经无心再拨剩下的电话了。她扔下一块钱,晕头涨脑地骑上自行车冲到马路上。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于佳家看一看。据说这个女人正在闹离婚,也许范正章正是他们离婚的原因呢。
找到于佳的家还算顺利,不过她整整敲了将近五分钟的门,于佳才穿着一件宽大袍子睡眼惺忪地出来。就从这么长的开门时间,孙梅断定范正章或许就藏在屋里。她已经不再害怕了。她既不理睬于佳的吃惊,也不关心于佳所作的“昨夜玩牌一直玩到上午十点”的解释,只是侧着身子毫不客气地从半开着的门里挤过,并且一屁股坐在了柔软的沙发上。
于佳坐在她的对面,一脸的倦容和下垂的眼皮,以及裸露出的眼角纹,确实更像熬夜打牌的样子。也许是与范正章那个狗东西干好事熬的呢?想到这里,孙梅心里刚刚生起的一点歉意又变成愤怒。但是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因此只好隐藏着恼怒,伪装出一副痛苦的表情,说,于佳,对不起,打扰你睡觉了。我实在没有办法。
于佳从茶几下拿出一次性纸杯为孙梅接了一杯水,疑惑地问道,怎么啦?
我得找人谈谈,孙梅努力表现出一副悲伤和委屈的表情,甚至想挤出一两滴眼泪,但做了几次努力,还是没有挤出一点泪花,只好在于佳扭身为自己接水的工夫,迅速用手蘸了水杯里的水,一边往眼睛里抹,一边作擦泪状。于佳扭身看见孙梅流泪,吓了一跳,急忙安慰说,说说看。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们吵架了,范正章离家的时候说要跟我离婚。孙梅看到掩盖硬闯于佳家的伎俩开始奏效,暗暗为自己的机智得意起来。然后,她继续着一副伤感的表情说,我知道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我想找你谈谈,希望能找条出路。
于佳满脸的倦容里突现一丝光亮,尽管她极力隐藏,并随着孙梅的表情也做出一副同情姿态来,但孙梅还是注意到了。看来女人总是喜欢别人比自己过得糟,以衬托自己的体面、自尊,最起码不至于引起别人的嘲笑。既然挑起于佳好奇心的目的已经达到,那么,在这里多停留一段时间已经有足够的理由了。她想,只要再待上五个小时,假如那个黑心丈夫真的藏在里面,不愁他跑出来。范正章憋不了尿,孙梅突然觉得好笑,不知道这个男人憋急了会怎么处理眼下的场面。接下来孙梅调整了一下坐姿,尽量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然后开始琢磨如何磨蹭时间,如何寻找范正章的痕迹,以及如果逮着范正章,如何处理等等。
一旦发现孙梅正在步自己的后尘,刚刚还对孙梅强行闯入持不欢迎态度的于佳,立刻下意识与孙梅拉近了感情。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个人开始轮番对男人进行血泪的控诉。孙梅说,范正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于佳说男人都不是东西;孙梅说范正章是个不负责任的花心流氓,于佳说男人都不要脸;孙梅说我伺候他这么多年,青春已逝时,他竟然要抛弃我,于佳说男人都十恶不赦,死有余辜……于佳的茶几上摆着各种小吃,四个小时过去了,茶几上的各种小吃都已经更换成一堆堆皮子、壳子,甚至核子,至于你一杯我一杯的喝水,她们已经数不清了。各种各样的小吃被几杯水泡发,使两个女人的胃里有说不清的难受。
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孙梅知道再不走有点说不过去了。不知道是胃里难受影响了情绪,还是说话说累了,两个女人突然发现她们搜肠刮肚也找不到男人的罪状了,而咒骂男人的词句也快用光了。孙梅趁于佳上卫生间的时机,向沙发下面,储藏室和厨房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情况。然后,又趁上卫生间的时机洗了把脸,接下来以用于佳的化妆用品为借口,随在于佳身后进了她的卧室。
什么情况都没有。床上一个被子一个窝印,一看就是一个人睡过的样子。床下是实木,藏不了人。衣柜极为精致,看样子,人在里面藏一下午不憋死也得憋出病来。
五分钟后,孙梅又开心又困惑地离开了。
范正章已经彻底打消了寻找阮蓉,他突然感到自己无聊至极。连续碰壁所导致的恶劣情绪,以及对自己这些行为的反思,使他一下子对女人失去了兴趣。唉!他长叹一声,心中安慰自己说,无聊的游戏,还是奔前程吧!对于男人来说,毕竟地位是第一位的。有了它,哪还用像今天这样煞费苦心呢?
一旦理智下来,范正章很快将心思放在了事业上,下一个五年计划——争取再上一个台阶,当上处长的雄心再度膨胀起来。他决定利用妻子还没回来的最后两天,也就是这个周末,做点正事,也算是对这些天荒唐行为的一个弥补。决心一下,他立即着手准备部里最近刚发的一个“新千年中国新型农业发展思路”的征文。在写文章这方面,他是有优势的。就在他搜索有关农业改革方面的理论知识,以及入神地思考有关论文题目和内容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这是他的处室下属蒋德仕打来的。几天前蒋德仕就说要请他吃饭,他因为心里装着阮蓉,推了。上午蒋德仕再一次提出这事,范正章又借口有事没有答应。想不到,这个铁公鸡仍不罢休。看来他是真的有事,否则,他的铁毛可不是随便能拔下来的。
蒋德仕是刚从保卫科调到农业处的干事,一向势利。范正章没提副处长时,这个男人在保卫处一直对他横眉冷对,好像他欠他一百元钱没还似的。有一次为了范正章把自行车放在厅前,还对范正章煞有介事地教育了一番。自从范正章提成副处,他又成了范正章的部下后,他突然毫不过渡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毕恭毕敬的样子,让范正章的虚荣心都有点受不了。范正章并不是小肚鸡肠爱记仇的人,但是对蒋德仕这种势利眼却毫不含糊地瞧不起。瞧不起归瞧不起,多年机关工作的经验,已经使范正章修炼出含而不露的功夫。特别是几件事情相处下来,范正章发现蒋德仕是一个十足的小人。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蒋德仕三番五次这么叫他,再不去恐怕真要得罪这个小人了。
十几分钟后,他打车赶到了蒋德仕所说的仙客聚山庄。在一个八仙聚的雅间里,他发现除了蒋德仕外,还有一个年轻女人,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中一个肥头大耳,像个生意人,另一个却是尖嘴猴腮,尤其是两颗滴溜溜不停转动的小眼珠,一看就知道是个混子类的人物。范正章知道蒋德仕是市郊人,因此,他想这个猴蒜般的男人肯定与蒋德仕同村。至于那个男人,他就不好判断了。多年的官场经验,范正章学会了观察人和判断人,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什么大出入。
他一进门,蒋德仕便像一根细长的麻秆儿弹了起来,眨眼间一杆插到跟前,嘴里大声嚷嚷着,范处你终于来了,你再不来,弟兄们可是要上门请了。随着他的话音落地,另外两男一女也站到了他的身边,脸上也像蒋德仕一样显出讨好的表情,其中那个年轻女人迅速接过蒋德仕的话茬说,没想到范处又年轻,又英俊,你如果还没结婚,千万第一个考虑我呀!
大家一阵哄笑,范正章有点不适应这样陌生女人大胆的玩笑,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应对话语。瘦猴般的陌生男人脑子转得挺快,他帮范正章拉开椅子坐下后,一本正经地指着年轻女人说,小霞呀,范处如果没结婚的话,你不是没有被考虑的可能,但为了保证你的入选,我建议你最好回你的制造处重新大修一遍,才有把握。
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三杯酒下肚,范正章才明白这顿饭的意思。瘦猴男人果然是蒋德仕同村好友,叫卞成龙。胖男人和小霞是一家广告公司的,他们为农业系统的展览而来。蒋德仕知道范正章与主管宣传的孙占山副厅长关系比较密切,想让他牵线引桥,把这个展览的所有展牌承包下来。范正章搞不清这个工程中间存在多大的利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孙副厅长跟前有没有这样的面子,尽管这个厅长是姐姐的老同学,并在范正章的提拔上给予了相当的帮助。但在这种事情上面,他还真把握不准。最后,他只好含糊地答应着试一试吧。
也许是几天来没有好好吃饭的缘故,范正章发现自己这个晚上尤其不胜酒力。酒局刚刚进行到一半,他已经觉得眼前所有的人和物变得模糊不清了,手在拿东西时也越来越没有准头,经常把菜夹到碟子前的空桌上。在这种情况下,头脑中仅存的意识提示他,酒已经超量了,应该打住。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无论谁劝他,无论用什么花招,他几乎不用脑子思考和分辨,只是坚决用手摁住酒杯,不允许别人给他添酒。这种方法其实是他在机关工作多年摸索出来的一套酒路。他深知醉酒后有可能造成的后果,因此,尤其是在一些不太摸底细的场合,他对自己的酒德要求极严。
夜里十点半的时候,酒局散了。
站在街上,凉风吹起头发的时候,范正章才发现自己异常的举动,已经惹起了另两个男人的不安。为了安慰这两个男人,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他痛快地答应了这两个男人打牌的提议。
太阳越升越高,窗外的阳光慢慢从东方的斜射变成从高往下的直射,灿烂耀眼的光辉像千万条交织的银线,在宽大的落地窗前不停地绘成各种奇妙的图案,整个客厅像一艘被照亮的船,在微微的摇动里,变得越来越温暖、明亮。世界多么美丽呀!这是欧阳早上醒过来后在心里想到的。
然而,这种感叹太短暂了。人,社会人在社会里生活得太久了,身体里自然的性情已经随着复杂的人生和社会被深深埋了起来,或者说被剥削得难觅踪影了。当欧阳把视线从宽大的落地窗前收回后,第一眼看见的是范正纹那双忧伤和悲痛的眼睛,也许有一瞬间,他的心里曾经颤动了一下,但也只有那么一下,他又迅速回到了多年来织就的灵魂外套的禁锢之中,回到了前一天晚上俩人争吵的状态中。特别是范正纹揭开的他灵魂深处最痛的那个伤疤,正以鲜血淋漓的状态向他提示着尊严上的剧痛。范正纹在盯着他,用她那双忧郁和伤感的眼睛看着他,那里分明带着无限的怜惜,以及说不清的愧悔,这使他的愤怒一时间接上了前夜。
我不要这些,我讨厌这些假惺惺的可怜。欧阳旭感到无比的受伤,犯病前范正纹所有的言词几乎像一支支利箭重又插入他的心脏里,除了疼痛,他感到更多的是无地自容,和由此而来的难以遏制的仇恨。
他不愿承认范正纹所说的无能,但多年来无论如何努力,他的确都很失败。这使他不可能不对自己产生怀疑,尽管他仍然咬紧牙关坚守清高。当范正纹突如其来肯定了他心中不敢承认的这种怀疑,揭穿了他不敢面对的事实时,他感到一下子垮了。从记事以来便开始一点点建立、不停加固和增高的自信大厦突然像一座虚幻的美丽影子,随着范正纹那两片薄薄嘴唇的开合,瞬间飘走了。在经过一阵濒死般的挣扎后,他从死神手下重又走回,他不甘心就此承认这种局面,承认他的无能,尤其是在这个曾经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女人面前承认。这是他的性格,也是他不能放弃的骄傲。他决定用最后的赌注彻底打垮这个女人,挽回自己在她面前的胜利。
决心已下,欧阳就像已经感到胜利一样,立刻心情舒畅了许多,前一天晚上因为范正纹揭穿自己无能而带来的崩溃感觉也迅速被暂时挤出脑海。他竟然笑了起来,正所谓恼到极处。范正纹预感到要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发生,因为她了解这个高傲的男人,他在疯狂至极时,有可能做出任何超出常理的事情,甚至不顾一切。更何况,她已经拿出对欧阳来说最最狠毒的一招,那就是打掉他的高傲和自信。她无法判断这个男人被逼到这一步接下来会如何应战,但她相信他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使她一时间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你什么时间进来的,我讨厌你不敲门。
我昨晚上没走,范正纹低缓地对欧阳旭说,你吃了心脏药后又吃了安眠药,我看见你的情况不太稳定,所以没回去。
噢,既然如此,我们可以接着昨晚的话题继续进行。欧阳旭趾高气扬地说。
好吧!范正纹见欧阳旭态度仍然强硬,没有丝毫缓和的余地,只好无奈地长叹一声。
欧阳旭坐直身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到这一步,我们不妨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我没有成就事业,甚至没有生活保障,我可以承认很失败,但那并不能证明我无能,我想仅凭这一点,我便被人瞧不起是不是可笑至极。你瞧不起我,是你觉得我无才,我无才是因为你现在混了一个小官,从而觉得你比我强。这些逻辑,你不觉得可笑吗?在社会上,人与人之间谁瞧不起谁,不是因为地位和财富在起作用,我想这你不明白吧?因为你觉得这两种东西是世间最好的东西,这也是你们这种出身卑贱的人永远都无法跳出的圈子。你尽可以按照你的逻辑,凭你的金钱和地位而瞧不起我,但我有我的逻辑,那就是,尽管我没有你希望的那些东西,我却在人格上比你富有,比你高尚,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你,我在人格上瞧不起你!
范正纹被欧阳这些貌似有理的长篇大论说得目瞪口呆,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付。看着欧阳脸色从青紫变得逐渐正常,她感到这个男人正在严重变态,他已经把对她的打击当成他取乐或者说来缓解痛苦的重要途径,也许是唯一途径。她真是对他失望透了,如果说她刚才对他还有一点怜悯的话,那么,现在她发现这个男人已经不值得她怜悯了。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又恢复了素来的修养和冷静,她带着一个成功者的自信回复了欧阳的话:
我不想与你争论你我人格上的高低,我不否认你人格上的清白,但是人格的高低,并不是以成功与否来决定,因为成功者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都是人格上的矮子。就像你所说的,成功与否不能成为判断人的能力标准一样。我只想告诉你,因为无能而不敢接触社会,因为害怕失败而不敢奋斗,因为怕暴露自己的平庸而不敢面对现实的功名,那并不是所谓清高,那只能算是自欺欺人。这种行为不仅仅可怜,说确切些简直可笑。
平静、理智,但铿锵有力,范正纹的话再次像利箭戳入欧阳敏感而自尊的心上,他的脸又一次因为涨紫而变得丑陋,刚才强装出的绅士风度也随之而不顾。他从沙发上突然站起,冲到电脑旁边拿出厚厚一沓打印着密密麻麻文字的纸张,摔向范正纹眼前的茶几上:
我可怜,没错,我可笑,没错,因为我头上戴着一顶人见人笑的绿帽子。看看这些材料,好好回忆一下吧,回忆一下这么多年来你都做了些什么?送礼、请客、巴结、奉迎,还有睡觉,就凭这些,你还有什么资格来嘲笑我?就因为你用巴结之能事换来了地位和金钱,就因为你用肉体换来了某个领导的垂青,就因为你比别的女人更会在床上施展功夫……
“啪”——范正纹终于忍无可忍,举起巴掌掴向欧阳,欧阳瘦弱的身体立刻像一棵风中的细竹,激烈摇晃了几下,倒坐在了沙发上。范正纹眼睛里边已经充满了血光和泪光,她咬牙切齿地低声吼着,不许你侮辱我的人格。
哈——哈——哈,哈——哈——哈,欧阳激烈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颤抖,还不停地说着,我告诉你,你这一掌打得好,早该打了,我也早等着这一掌了。现在我们两清了,我可以按照自己的生活原则生活了,我要把我知道的一切全部寄出去,我要揭发你这个从阴谋中玩出地位和金钱的女人。我要看一看,到底是你瞧不起我,还是我瞧不起你!
范正纹知道欧阳那沓所谓的揭发材料,那是这个疯狂的男人不知花了多长时间,记录着她从政以来所有与领导交往的历史,包括她最初的送礼,请吃,也有与个别领导较亲密的接触,比如出游、游泳、唱歌、跳舞甚至还有洗澡等,另外还有她的地位日益提高的同时,所接受的礼物、首饰甚至红包等。虽然这些应酬在官场中司空见惯,但毕竟大家心照不宣。如果真的当事情说出来,还真是毁掉一个人仕途的重要证据。在此之前,欧阳曾经以此要挟范正纹离婚,他答应只要她接受离婚,他便把这些材料毁掉。但是现在范正纹明确感到,欧阳要自食其言。于是,她不无恐惧地说,你不能这么做,你曾经答应过毁掉它的。
现在,我变了主意。欧阳幸灾乐祸地冷笑着说。
范正纹感到绝望正在一点点噬咬她的心,她发现经过无数次的努力和挣扎,终于没有阻挡住这个疯狂男人的疯狂行为。她两眼瞪着那沓材料,踉踉跄跄地向后不自主退着,似乎那一沓薄薄的白纸正变成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向她飞来。在感到窒息般的痛苦时,她的嘴里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向欧阳乞求,不,不,不能,这不但会毁了我,还会毁了严严,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不能发生……
看见范正纹将女儿严严搬了出来,欧阳终于从范正纹的恐惧中体验到了胜利的快感。多少年的争斗,他已经完全了解了这个女人的弱点,并且一直在利用她的弱点,来掌握她,控制她,折磨她,打击她,以此来缓解自己一事无成的痛苦和失望。其实,他知道打击这个女人将给女儿带来的影响,但是每到这样的时刻,他往往欲罢不能。有时他能觉出自己的失控,就像今天这样,在范正纹提到女儿的时候,他仍然不能软弱下来,并且不停地喊着:
不用小题大做,你的前途可能短时影响女儿,但是,你放心,我的女儿不会从此毁掉,我甚至可以保证,没有你这样的妈妈在生活中的影响,她会活得更好。
你是个疯子,范正纹突然大喊起来,几乎同时,她流着泪水,像一只敏捷的兔子两三步冲向茶几桌上,拿起那沓材料,疯狂地撕扯起来。尖锐的刺啦声,伴着范正纹尖细的哭泣声和咒骂声在屋内飘荡着,你是个疯子,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你要遭报应的,我咒你,我咒你不得好死……
欧阳没有阻止范正纹,而是看着范正纹失控的情绪笑着,撕吧,没用,我的电脑里存着底呢?
范正纹像被惊醒一样,突然停下撕扯的动作,一把扔掉乱七八糟的纸团,转身蹿至电脑桌前,然后不假犹豫地一下子搬起主机向脚下扔去。由于主机后边的连线,主机在掉到桌前离地七八公分左右时,突然停在空中,而范正纹几乎同时也正从嘴里传出惊惧的叫声。欧阳没有想到范正纹会如此激动,竟然会疯狂到砸电脑。因此,当他看清范正纹的企图时,他也惊呼一声冲了过来。而当主机稳稳当当停在半空后,他从突如其来的恐惧一下子转成不可遏制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包含了对范正纹的嘲弄,对自己胜利的得意,还包含了电脑给他们所开玩笑引起的双方慌乱。他从来没有看见范正纹如此狼狈,你不是淑女吗,你不是有风度吗,你——,哈——哈——哈,他用手指着范正纹,然后再指指与范正纹一样狼狈的电脑主机,哈——哈——……
范正纹已经欲哭无泪了,她恨这个恶毒的男人,她实在想不透一个不成功的男人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如果老天给她重新选择的机会,她想,她绝对不会……
她已经没有机会再悲痛下去了,更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下去了。因为,当她盯着这个笑得浑身颤抖的男人时,她嗅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怖气息:首先欧阳旭大张着的嘴里已经笑不出声音,紫红的瘦脸正拉得更长更长,像一幅夸张了的漫画长脸。而他的身子正像一具僵尸般向后仰去。
她冲了过去,在他倒下之前,下意识接住了他,同时也听见他嘴里喊出的最后一个字“药”。
她拿来了药,并像往常一样准备倒给他。但是当她看见那张布满痛苦的瘦长脸颊上隐约透露出的熟悉的傲慢时,范正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犹豫了。她不自觉地扭转回头,看了看那团已经揉皱的纸团,看了看那挂在桌边的主机,还有像小白兔般滚落在电脑桌后的食品盒。然后,她从欧阳的身边站了起来。不知是用眼角的余光,还是她最后看了欧阳一眼,她只记得欧阳那痛苦的眼睛里正闪着的微弱怒火突然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还有一张更加扭曲的表情。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启动体内的母性,而是坚定地走向宽大的落地窗前,拉开一扇天蓝色纱窗,将那个白色小药瓶投掷了出去。接下来,她好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静静地站在窗前,紧紧盯着那只无声无息的瓶子的身影。当白色小瓶子慢慢从一只类似离开笼子的小鸟,而变成一只难以辨清的飞虫般的亮点,然后连这个亮点也在阳光中慢慢融化得无影无踪后,她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剧烈抖动着,脸上却流满了冰凉的泪水。她仍然没有转身,只是透过模糊的泪眼,看了一会儿天,看了一会儿云,还看了一会儿远处的绿树和青草,最后才慢慢踱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