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梅决定提前回家,给范正章来个突然袭击,以解开自己多日来的怀疑。
其实,会议离正式结束还有两天,也就是明后两个休息日之后。主要内容结束后,会议特别在这个周末安排了到古城周围景观游览,这实际上也是与会者本次最关注和感兴趣的事情,也是会议的高潮阶段。几对儿在会上眉来眼去的男女,早在盼望着这两天的到来了。然而,随着会议的进程,满腹心事的孙梅对家和丈夫的担心,却正在以重力加速度的趋势胀满整个身体,这使她感到自己越来越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火烧火燎,烦躁不堪,当然更无暇顾及一直对她暗送秋波的一位与会者了。尽管正值春天,尽管南方古城那青翠欲滴的春意正撩拨着这群熟透了的男女,孙梅还是在那位倾心者赵建华的遗憾表情中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火车风驰电掣地穿行在江南如画的山水花草中。一汪汪映着绿树白云的湖泊水域,一片片生机盎然的田原绿野,像一幅幅清新的山水画在眼前哗啦啦打开,又以惊人的速度翻卷着合上。孙梅已经再也找不到来时的喜悦心情,对眼前的风景更是视若无睹,就连对面那位因旅途寂寞一直在寻机跟她搭话的很有风度的男人,也无法转移她的注意力。她的整个头脑已经灌满了回家所可能面对的各种想象和猜测,并由此感到一种愈来愈深的担忧。
出差回来的妻子开门撞上丈夫的床上好戏,这样的情节,其实算起来也应该是一个很“经典”的故事,孙梅当然也从电视、电影以及各种文学读物上读过大量类似的场景。正是这种猜想,才使近一年来对丈夫充满怀疑的孙梅,难以阻止这种无聊却又使人兴奋的联想,尽管这种猜测带给她更多的是恐惧和痛苦。
女人多疑和吃醋应该说是古今中外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造成这种现象的重要因素之一无疑有性别的原因。除此之外,社会对男人的宽容,甚至为男人提供的丰富多彩的生活,也是不可忽视的。特别是当今社会的进步,除了物质和文化生活等方面以外,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进步,就是社会对人们隐私的尊重,对私密空间的重视,在这种便利条件下,婚外情更是如鱼得水。最让孙梅气愤的是,社会上不知从何时开始出现所谓的“摘桃派”。值得孙梅庆幸的是,当两年前范正章被正式提拔为农业处副处长以后,孙梅眼里的范正章似乎一下子变得风度翩翩了。在她看来,范正章即使不是一只熟透了的桃子,也差不多算是一只汁液四溢、惹人喜爱的红番茄,被某些女人啃上一口,那完全不是不可能的,何况她一直觉得范正章多年来在寻找这种被人啃咬的机会。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范正章身上焕发出的青春气息越来越强烈,再加上他越来越多的加班,更使孙梅感觉范正章像一个正进入“梅开二度”季节里的男人。人说“四十男人一朵花,四十女人豆腐渣”,每当孙梅盯着丈夫那越来越具魅力的脸时,她品味更多的是范正章那多年机关生活锻造出来的文质彬彬的气质,每到此时,她都不免对着镜子里自己那副“豆腐渣”面孔自怨自怜。这种难以改变的差距,使她更加沮丧不堪。而一旦沮丧过后,孙梅的怀疑和担忧便如暴雨过后的河水一样上涨厚厚的一层。
如果说仅仅是因为丈夫的提干,或者丈夫的风度,便让孙梅胡乱猜疑的话,那显得孙梅有点太过分了。其实最直接让孙梅感到不安的,是多年来她心里埋藏的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是她与范正章结婚的最初几年,也就是婚姻专家常说的所谓磨合期发生的一件事。当时,范正章带着孙梅参加一个聚会。会上范正章一个发了财的小学同学光明正大地带着情人炫耀。谈笑间,几个男人眼馋极了,范正章也毫不隐讳自己的羡慕。看着这几个男人的丑恶嘴脸,孙梅不无恶意地嘲笑说,就你们满身穷酸气还泡情人?等你们发了财再说吧!男人们哄笑说,看来孙梅还算开通,正章你努力吧,只要你发了财,外面插彩旗还是蛮有希望的。范正章却涨红着脸说,我哪里有发财机会呀,我在机关工作呀。然后又扭头厚着脸皮对孙梅说,老婆呀,当了官可不可以?男人们也纷纷起哄。孙梅顺嘴许诺说,五年之内你能当上副处就可以……五年过去了,范正章还真阴差阳错地提了个副处长。孙梅一直认为那就是个玩笑。然而,在提副处的当天,傻不拉叽的范正章竟然酒酣之际,问起孙梅当年的许诺是否还算数。这个几乎忘却的玩笑,一下子将沉浸在快乐中的孙梅噎得脸色发青。尽管范正章用的是玩笑的口气,但这个可怕的可能还是在孙梅的脑子里扎下了根,并且慢慢成长为一个隐隐作痛的毒瘤,时刻侵害着孙梅的脑神经。再加上近两年,范正章为了广交朋友,互相支持和提携,开始频繁组织和参与各种聚会,这让孙梅脑中那个充满醋水和疑心的毒瘤几乎控制了她的大部分思想。不论是有初恋情人于佳参加的大学同学聚会,还是有“绣花枕头”之称韩香香参加的几个要好同事的吃喝,都让孙梅猫抓心一样难受。尤其是韩香香,几乎让孙梅恨之入骨。因为这个女人不但美丽而且愚蠢,而这两样偏偏又是男人们最喜好的东西。这岂不是男人卑劣的证据吗?就像正在行窃的小偷愿意遇上又聋又瞎的屋主,正在行骗的骗子渴望碰上又蠢又呆的傻子一样。当然漂亮的蠢女人,更容易被骗到床上。每想到这里,她就觉得男人简直是一种品质极为恶劣的动物。
猜疑归猜疑,范正章仍然加班忙得四脚朝天,大小聚会赴得不亦乐乎,孙梅却无法判断他到底是否为了事业。尤其让孙梅难受的是,她一不愿审问丈夫,二不愿翻他的抽屉或衣袋,更不愿跟踪,或者在他加班时“查岗”。她只有忍着闹心的猜疑,从丈夫的言语举止细节上,从丈夫没有规律的加班里,去琢磨和探寻丈夫的婚外情情况。一直到她接到出差任务的当天,她才突发奇想:提前回家,来检查一下丈夫的行踪,也弄清萦绕在她心里多日的怀疑。
五个小时后,火车夹着自南方带来的潮气,像一条急速爬行的巨蟒冲过了黄河大桥,当孙梅一眼看见熟悉的原野上毫无遮掩地展露出的粗犷和豪放时,她的心里突然一动,她感到自己非常想念孩子,想念范正章。毕竟丈夫是自己多年的挚爱,也是自己过去和未来的依靠。于是,她告诉自己说,不能多疑,回家如果丈夫正好自己在家,要和丈夫来好好地亲热一番,以弥补丈夫受到的怀疑。
黄昏慢慢临近,西斜的太阳也像孙梅一样归心似箭地向下隐去,一猛子扎进西天一片苍茫的山峦里。又过两个小时,披着满街霓虹灯的五彩光辉,孙梅像一只黑色蝴蝶终于飞到了熟悉的家门前。那是一座红色瓷砖贴墙的六层楼房的四层西门。门上贴着春节与儿子一起买来的烫金“福”字,门缝里夹着一张小小纸条,不用看孙梅就知道那是查电表工人抄的电表数。孙梅站在屋门口,拿起电表小纸条后,开始抖开手中钥匙,捅钥匙孔。就在钥匙转动的一刹那,她突然发现手有些打颤,几乎同时对屋内情景的各种猜测再一次充斥满脑子。到这时她才发现一个让她害怕面对的问题:那就是万一开门遇见那个古老的情节……她怎么处理?
她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对有可能面对的那个尴尬场面的恐惧,使她几乎想迅速逃离这个门口,她第一次感到这个自认为聪明的决定,其实不折不扣是极度愚蠢的。怪不得丈夫有一次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她吃起醋来还不如一头蠢猪。屋内没有任何动静,起码客厅里没有动静,这要么说明丈夫不在家,要么是他在卧室里与女人在鬼混,孙梅站在门口做出最后的判断。
不管怎样,现在孙梅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因为楼下正传来小孩“嗒嗒嗒”的爬楼声,以及年轻女人不安的呼叫声“别跑,小心摔倒”。孙梅长吸一口气,一转手腕,将防盗门打开了,几秒钟后,孙梅已经带着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站在自家的客厅里。
自从得知老婆要出差后,范正章就像孙梅猜测的一样,已经打定主意好好疯狂一把,把这么多年在围城里失去的自由和个性好好施展一番。多年来,孙梅像个高度警惕的卫兵,以高度的责任感时刻守卫着范正章蠢蠢欲动的心思。范正章唯一能够松懈一下思想的时刻,就是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做上一两个“桃花梦”过过瘾,梦上一两个昏天黑地的赌局痛快一把。即使这样,他仍然担心梦里得意忘形时说出让孙梅愤怒和猜忌的话。在这种既没有权力又没有金钱撑腰的岁月里,范正章不得不将自己严严地包裹起来,像契诃夫笔下装在套子里的人,以免流露出某些招来批判的情绪。现在孙梅终于要出差了,这个包裹、压抑的外力终于暂时不存在了,范正章感到自己无论如何要大胆地伸出头,吸一口外边的新鲜空气。
花心也许是男人的共性,范正章并不例外。但这并不代表范正章是一个胸无大志,碌碌无为的男人。实际上,范正章从小就从做清洁工的父亲那里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是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即权力和金钱。只有这些,才能让男人活得尊严和体面。因此,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在机关里将尾巴夹得紧紧的,将脑袋也削得尖尖的,在家里他把耳朵贴得顺顺的,他在等待权力这个魔杖。两年前,副处长这个职位——机关里一个极普通的职务到手后,范正章终于初尝权力的魔力。最明显的就是连门卫、保卫都一下子对他尊敬起来,甚至连食堂那个漂亮的下岗女嫂都开始满脸笑容地多给他菜了。这在满足他虚荣心的同时,也刺激了他向上的另一个决心和动力。就在他暗暗发誓下一个五年计划里爬上处长位子的同时,他得到了妻子出差的消息。就像当年俄国革命成功的消息传到中国,被形容成一声“春雷”一样,他觉得这个消息对于他也真真可以称得上一声解放的“春雷”。
是啊!这几年来,为了上进,为了从白丁熬出一官半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如何辛苦度日的。为了给这段日子一个回报,为了对这个副处长一个庆祝,还有为了给下一个五年计划一个加油的机会,他需要一个轻松的机会。
于是当天晚上,他便以加班为由,在办公室做出了一个极为详细的“度假计划”。
星期五(孙梅出差的当天晚上),在家等待孙梅报告平安兼查岗,给儿子讲故事,尽做父亲的义务。
星期六(估计孙梅因对新城市的好奇,会上街大肆购物,或观景),带儿子逛游乐场,然后将儿子送姥姥家,晚上,找杨海东、王四水、冯勇打牌,计划一宿。
星期日,上午补一会儿觉,然后寻找当年热恋过的女人——阮蓉。
星期一,白天上班,无话。晚上,再找杨、王、冯打一宿牌。
星期二,白天上班,无话。晚上与同事们喝个不醉不休,其中不能缺了韩香香。
星期三,白天上班,无话。晚上,再找阮蓉,最好是能找到。
星期四,白天上班,无话。晚上,再约杨、王、冯打牌,一宿。
星期五,白天上班,无话。晚上,约阮蓉,争取开始谈情说爱。
星期六、星期日,争取与阮蓉达到如胶似漆状态。
星期一,迎接老婆回来。
备注:如找不到阮蓉,可能的话下一次海。
计划中说的阮蓉是范正章年轻时最迷恋的一个女孩。当时他结婚时间不长,与妻子的磨合在他看来几乎是遥遥无期,在日子这个无形无影却硬邦邦的链条转动中,他们像两个尺寸不符的齿轮,被捆在一起,不停地丁当碰撞,甚至冒出灼人的火焰,将双方伤得欲哭无泪,欲逃不能。就在那时,刚刚大学毕业的阮蓉一出现,他便被迅速迷住了。分析对阮蓉的爱,范正章迷恋的并不仅是她的美貌,尽管她确实属于那种美艳女孩,但让他刻骨铭心迷恋的其实是阮蓉的气质。那种气质不是一般漂亮女孩所具有,更不是那种整天忘不了自己漂亮的女孩所流露出的。她像一个不知道自己还有美貌一样,以天然质朴的姿态谦和地坐在他的对面办公,无知地面对着所有爱慕和嫉妒的眼睛。在半年的相处中,范正章不动声色地在工作和生活方面帮助她,不露山水地向她献着殷勤,并且慢慢了解了这个出身农村的女孩家庭情况——她在农村的家非常困难,除了母亲老病号外,父亲也已经衰老得无法劳动,仅有的一个哥哥已经去世,嫂子改嫁,留下一个小侄子。弟弟正在上学。
范正章在最初了解阮蓉的家庭情况时,脑子里还真犯过一阵嘀咕,一度害怕为追求精神愉悦而背上沉重的经济负担。但经过几天的压抑,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放不下阮蓉。他越是努力从阮蓉身上转移注意力,便越是感到身上那种难以遏制的趋向阮蓉的力量。在最终的努力宣告失败后,他终于怀着高尚的情操,准备孤注一掷,抛下孙梅,与阮蓉一起接下来自她家庭的负担。其实,在这一年多里,追求阮蓉的人并不在少数,她一直在以委婉的方法拒绝各色人等各怀目的的追求。而当那个小雨淅沥的浪漫秋日,范正章也像其他有妇之夫向她吐露了纯真的心迹时,却遭到了阮蓉同样的礼遇。只不过在范正章呼天抢地,几乎要剖膛开肚,来展示自己与众不同的爱心时,阮蓉却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答复。她说:你根本不了解我。
了解这些足以使我爱你一辈子了,范正章在悲壮地吐出这么一句精彩的对白时,还在心里为自己的聪明和敏捷而暗暗得意了一番。这使他觉得自己比一般人更具有谈恋爱的天赋。
可是,假如你再了解一点,也许你会讨厌我一辈子的。范正章没想到阮蓉也这么冰雪聪明,而且与他一样敏捷。看来阮蓉谈情说爱的才能也不次于他。
如果你这么认为,那是因为你不够了解我。对我来说,对你的爱已经足够使我包容你所有的缺点了。范正章又一次以精彩的回答挡住了阮蓉的问题,并以更深的层次表达了对阮蓉无私的爱。
阮蓉沉默了几秒钟,似乎被范正章打动了。于是范正章乘胜追击,以磁性的嗓音,低沉的声调说出自己的打算:只要你点下头,我会迅速结束我的不幸婚姻。我相信,以我的能力,我会给你幸福的生活,还有你的父母。
阮蓉感激地抬起了头,在含情脉脉地注视了范正章大约一分钟后,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向前走开了。当时,街上的霓虹灯突然在头上亮起,阮蓉像被电击了似的,一下子猛走两步,转身停在范正章的身前。那时正值黄昏时分,轻柔温软的毛毛细雨像蒙蒙烟雾正在天地间飘得恍然若梦,阮蓉额前的刘海以及眉毛、睫毛在细雨中变得毛茸茸的,就连鲜艳的脸颊也如刚摘的桃子般,罩上一层亮晶晶的珍珠银粉。范正章突然感觉阮蓉像一只刚出壳不久的小鸡崽鲜嫩温软,他几乎想上前一把把她捧在手里,好好把玩一番。他从来没有如此地喜爱一个女人,他相信,他永远也不会像爱这个雨中的女人一样去爱别的女人了。
他们相向对视,他看见似乎有一滴泪影在灯光下,突然间飘进雨雾中。然后不等范正章清醒过来,阮蓉已经改换成办公室他所熟悉的样子。她耸了耸肩,把背包带压着的一缕头发扯出来,擦了擦额前的头发。范正章发现阮蓉的头发一下子变得又湿又黑又亮,像刚刚出浴,散发着清新潮湿的气息。
我很感谢你对我的情意。其实我是一个很俗的女人。既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也不值得你抛家舍妻。如果你真正看清我了,你会觉得我比你妻子差远了……
我们生活在俗世里,免不了都有俗的一面,你不要这样贬低自己。范正章不等阮蓉说完,便打断她的话,以表示自己对她的“俗”的不在乎。然而,阮蓉似乎不领情似的,又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范正章的话:
别太早下结论了。你不会了解一个生长在贫困家庭里的女孩的心理的。我从四岁起,就为了漂亮衣服与妈妈生气,但直到十八岁上大学才第一次穿新衣服。你知道什么是苦水里泡大的感觉吗?我知道,我还知道这种感觉给我人生价值观所造成的影响。
范正章还想表示自己的同情和不在乎,但阮蓉仍然没有给他机会。她用手在昏黄的灯光里轻轻摆了摆,示意他不要开口,然后继续平静地叙述自己的故事,就像在办公室里念一个空洞的文件:
所以,从我明白命运是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改变的时候起,我就下决心改变这一切。然后我以自己的奋斗考上了大学,又以自己的能力进入了这家单位。我明白以我现在的力量,我是无法彻底改变我与父母的现状的,而你即使把天下最多的爱都给了我,也不会与我所希望的物质生活相符的。因此,我既不想拖累你,也不想赌我的命运。
范正章突然感到思维变得滞塞不通起来,并且找不到合适的语句去说服阮蓉了,这使他不由得对自己恼火起来,对阮蓉也产生了一种怨恨。但为了不这么快就败下阵来,他决定强撑下去,以自己的耐心和诚心去打动她。这么一来,他发现刚才还在暗暗得意的聪明才智和恋爱天赋再也找不回来了。他只好像许多愚蠢的好色之徒一样,用千篇一律的空洞说教去做无用的挣扎。
他说,为什么不相信我们自己的能力。我们有文化、有水平,而且现代社会正为我们提供越来越多成功的机会,实际上确有许多像我们这样的青年通过自己的奋斗成功了。我相信,如果我们结合了,我们完全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共同改变现在的一切。把你童年时期的苦难,永远永远埋进历史的记忆里。
范正章说完最后这句话,发现这个比喻很有新意,有点像写散文的感觉。顿时又为自己出色的文学天赋沾沾自喜起来。他想,如果自己最初一天一封情书写给她,也许早就以自己的文才打动了她。
阮蓉似乎对这句话没有过多地注意,她冷静地接过范正章的话说,我不否认有这种可能,但可能就意味着不可能。因此,我们谁也不排除未来的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你我像所有的职员一样,因为没有过硬的后台而提拔不上去,我们每月拿着有限的收入,细心攒着每个铜板,希望攒出各种电器,攒出孩子的教育费用,我们的养老费用,也许还有房子、汽车的费用。但是我的父母要生活,弟弟和侄子要生活和上学,我们会为这个负担而计较,甚至争吵。因为这个负担的存在,使我们的所有家庭理想不能实现。我不想这么过。
阮蓉对他们结合后的未来生活所做出的细致描述,是范正章无论如何都没有料想到的。面对这样被动的局面,范正章仍然决定咬牙坚守爱的阵地,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地说出以下很富有激情和感染力的言词:
我不怕这样的日子,只要有你,我什么苦都能吃。
你不怕,我怕!
范正章没有料到这样高尚的爱情得到如此的回应。按他的逻辑,当然从许多影视文学作品中,他也看到如此多的画面:一般进展都是女主角一下子被感动得泪湿眼眶,然后一头扎进男主角的怀里。范正章觉得,这个秋季的黄昏,美丽的霓虹灯,缠绵的细雨,以及范正章充满感染力的表白,无疑都是这个场面最好、最水到渠成的背景。然而,与范正章眼巴巴期待的正好相反,下面发生的却是一个毫无诗情画意的情节。阮蓉不但无视范正章高涨的激情,而且违背求爱逻辑,用这样简短的话语斩钉截铁地截住了范正章正如喷泉般汩汩淌出的爱。她甚至带着一点激愤的表情。范正章一时没有搞清楚她是对生活和命运的激愤,还是对范正章那种表白的激愤,只是清楚地听见阮蓉明显激动的言词:
我已经过够了,二十一年,我一直生活在这种剥损尊严的艰难中。二十一年,人的一生有几个?我再也不想这样过了。我要改变,彻底改变。
范正章有点傻眼,就像欢天喜地地跑着跑着,众目睽睽之下被意外绊了个嘴啃泥一样,接下来一面擦着已经青紫的嘴上的泥土,不知道是应该接着欢喜,还是应该将欢喜换成尴尬。
阮蓉似乎看出了范正章的情绪,换上了一副柔软的表情,这使范正章马上寻回了刚才的感觉,觉得眼前的女孩又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鸡崽。
这次求爱终以范正章的无可奈何而告结束,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范正章对阮蓉的死心。实际上,范正章在受到重创不久,又重拾信心,抱着“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的决心与耐心,开始了新一轮的追逐。冬去春来,当春天的鲜花开满大地时,范正章感到自己再一次被爱鼓得胀满起来。于是在一个野猫肆意闹春的夜晚,范正章再一次将阮蓉约了出来,而这次得到的结局,已不是上次那样嘴啃泥的下场了,这次却是实实在在磕掉了几颗大牙。阮蓉是这样回答他的:
我真不想让你看到我的另一面,也不想给你留下太糟的印象。但是为了报答你对我的一往情深,我只有暴露自己的丑陋,让你死掉这颗心。阮蓉不顾范正章的拦阻,一鼓作气说完了下面的话:
我不想过清贫的日子,因此在择偶上,我的条件是,起码有一座房子,避免我陷进攒钱买房子和赡养老人的矛盾困境中;丈夫起码得有个一官半职,不得低于副处级,让我看到他的前程已具备起跑的基础。如果没有一官半职,有钱也可以,我说的有钱是他可以为我及我的家庭提供丰衣足食的物质生活,让我在我的同学朋友面前体面而且受人尊敬。
然后阮蓉直视范正章问道,你说你具备这些条件吗?
范正章眼睛睁得不像牛眼,差不多也快鼓成了鱼眼,而脑子里却瞬间白茫茫一片。他咽了两口唾沫,突出的喉结像兔子的一只脚猛烈扑腾了两下,然后嘴里只冒出了一串省略号……像鱼嘴里吐出的一串水泡。
阮蓉再一次抬头以纯真的表情望向他的脸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庸俗?你是不是觉得爱这样一个女人特恶心?
范正章又咽了两口唾沫,他几乎听见那两口唾液从嘴里穿过长长的喉咙掉入胃里“咕咚”“咕咚”的声响。然后,他伸了伸长长的脖子,像鸭子一样,嘎着嗓子说,这两样我都会有的。
阮蓉笑了起来,她说,好吧,如果你有了这两样东西,如果到那时你对我的感情还没有改变,如果我还单身,那么我一定用一生的爱报答你。
说完,阮蓉走了。这时范正章像大梦初醒一样,在几只野猫的“嗷嗷”叫春声中,突然冲向前边一堆建筑垃圾,然后捡起一块土砖,向闹猫的树林中间砸去,咳人的闹情声戛然而止,几秒钟后,几条黑糊糊的影子像树林里射出的飞箭,蹿了出来,一溜烟消失在黑暗的夜里。
对阮蓉的回忆,使范正章有了一个重大发现,这就是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雨沧桑,他仍然深深眷恋着这个说俗俗得吓人,说雅又雅得动人的女子。说确切些,他甚至突然怀疑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是否是为了阮蓉当初向他提出的那两个条件。现在他终于从单位分上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并且具有了副处级的职务。可是阮蓉在哪儿呢?自从他追求她的希望彻底破灭后,他及时回到了妻子身旁,与妻子一起努力将磨合期度过了。阮蓉却在一个令人疑惑的休假结束后,突然神秘地调到了据说经济效益颇为不错的一家公司,并与范正章还保持了一段联系。半年后范正章再一次找她时,却发现她又调走了。这一次他再也没打听出她的下落。直到几个月前的一次聚会中,有人无意间提起阮蓉,说她在本城西郊林子花园区居住时,他才感到往日那种热烈的爱又突然苏醒。对于这个消息,范正章认为这是天意。因为在他具备了当初追求阮蓉所不具备的条件后,得到阮蓉的消息,无疑是命运安排给他们的缘分。就这样,范正章按着提前制定的计划开始了“度假”。
这天,他一觉睡到下午三点,梦里还真梦见阮蓉穿一袭黑色长风衣在街上行走的样子。尽管他拼命奔跑,怎奈街上人车不断,总是不停地阻挡他,最终他只好怀着怅然的心情,任那个披着长长黑发的人影消失在人群中。起床后,他细细梳洗打扮了一番,对着镜子做了几个迷人的表情,迈出了家门。
首先他不能骑自行车,那样显得自己太寒酸,借汽车又没借上,因此只好坐上公共汽车奔向林子花园。这个小区他早就知道却没来过。因为他的姐夫,那个志大才疏,一事无成,却又冒充清高,假装斯文的小画家就在这里有一套房子,小画家取名曰“吾长醉工作室”。从这个名字上,不难判断这是个怎样嗜酒如命的男人。范正章每提起这间房以及这个人,便改“吾长醉”为“窝囊废”。他并不怕碰上这个讨厌的姐夫,因为这个男人简直如大家闺秀,也许更像个患有幽闭症的病人,既不爱出门,也不爱见人。他所有的时间除了涂抹那些画界没有人认可的东西外,便是长醉不醒。最让范正章咽不下气的是,尽管到如今为止这个家伙从没画出任何惊世之作,他竟敢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斜着眼睛瞧不起他们一家。最初出于姐姐对这个男人的爱,他还能容忍,但当姐姐的爱慢慢被时间磨去,并一点点长成对欧阳的愤怒时,范正章再也不怕这个孤芳自赏的男人了。只要在姐姐面前提起他,范正章经常毫不顾忌地诅咒说,最近他还没死呀?
小区环境清洁整齐,马路两旁花池芬芳,绿树青青。范正章没有打听到阮蓉的电话,只好按照朋友提供的地址寻了去。据朋友说,似乎阮蓉的丈夫不在这个城市,这也是范正章敢于直接来家找的主要原因。然而,当电子对讲门里的回答传出时,他发现那只是一个老年的男子,而且这里根本没有一个叫阮蓉的女人。他一下子傻眼了。这怎么回事?
五分钟后,疑团重重的范正章只好打通朋友的电话。朋友说,他也许记错了,他建议范正章在附近找找。他怎么找呀?是楼层记错了,还是楼栋记错了,这种错误的可选性太多了。最后,他决定在门口傻等。
像守株待兔寓言中的守兔人一样,范正章踱到小区门口附近一个下棋摊前,一边假装观棋,一边开始重复寓言中的故事。他想,这大好的春天,这休闲的礼拜日,还有美丽的阳光,绿草红花,她干吗要闷在家里呢?既然不会闷在家里,那么就能撞见她。当然,如果她手里牵着孩子,他也可以寻找一下当初的激情。或许平淡的家庭生活中,她也正想寻点什么婚外刺激呢?更何况丈夫不在身边,应该是很寂寞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们最初的爱岂不正好成了进一步发展的基础?到这个年龄,范正章认为婚姻已经是次要的了,他不在乎阮蓉愿不愿嫁他,关键他能不能得到阮蓉的爱,哪怕是业余的,也行!
眼前的棋局到了紧要关头,两位老者都已经额头冒汗,甚至观棋者也在旁边急得抓耳挠腮,但这一切均没引起范正章的注意。除了将眼睛的余光不停地射向小区门口和门前马路外,范正章已经将大部分心思放在与阮蓉关系的想象上了,脸上那副甜蜜的样子,显然表明他的思想正向阮蓉的卧室走去。
棋局已经更换了人,下来的老者满脸通红,一副不甘心的样子从范正章的身旁挤过去。范正章这才注意到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头上的太阳已经从头顶前方向西方缓缓走着,阳光照耀下的棋摊也在不知不觉间被罩进一片阴凉树影里,从远处马路上走来的行人和车子逐渐增多起来,看来出去逛街或者走亲访友的小区住户,正像倦鸟一样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飞回来。这一发现,使范正章又一次振作起来:也许从拐弯路口处过来的下一个人便是他苦思多年的女人呢!于是,范正章挺了挺胸,用手细致地将风吹乱的头发抚平,然后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以低头系鞋带的姿势用手绢擦了擦亮锃锃的皮鞋,等他再站起来的时候,他自我感觉仍是一个风流倜傥的成熟男士。接下来,他开始迫不及待地推敲见到阮蓉时最佳的表情、举止,尤其是第一句话的内容、语速、声调。
然而,范正章最后失望了。当太阳拖着一条红彤彤的尾巴,最后隐去的时候,范正章不但没有看到印象中阮蓉那张鲜亮粉嫩的脸,甚至连一张类似的脸都没有看见。肚子随着夜幕的降临开始咕咕叫唤,他又咬牙坚持了近两个小时,终于扫兴离开了。
时间过得真快,星期四,局里下达文件,准备近期召开一个大型农业成就展览。而范正章所在处室也开始准备有关展览和宣传的资料,这一天他整整忙了一天,一直加班到晚上九点才大致成型。到星期五下午快五点时,总算告一段落。在他将材料交给处长并得到首肯后,他再一次从单位出来直奔了林子花园。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次心情已经不再像前两次一样激动满怀了,也许一而再地失望,使他已经对此不抱希望,也许是失望后对这件事的冷静思考,使他已经认识到这种等待的荒唐和愚蠢。到八点钟的时候,他不得不像前两次一样,耷拉着脑袋,沮丧地走出小区,而嘴里却骂着自己:
我真他妈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