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冬日,澄定多年的大梁朝,并不平静。
不仅边漠战况激烈,京城也是风云迭起,先是皇后娘娘突然薨逝,再是华阳大长公主被关监府中,先前传言中的定国公谋逆案或有冤情,也被正式摆上台面,刑部侍郎温羡,领一众官员,主查此案,伴随着定国公府彻查洗冤,圣上以此为契点,大力肃清华阳大长公主多年党羽,大梁朝廷上下,与这凛寒冬日一般,一片严冷。
前朝多事,后宫也不安宁,常年体弱多病的太后娘娘,因皇后娘娘突然薨逝,伤心过度,缠绵病榻,一直休养到来年开春,方病体初愈,震荡前朝,也一直持续到来年三月,方随着温暖春意,诸事平定。
曾经盘根错节、势力庞大的“公主党”,被彻底肃清,定国公府正式翻案,诸世家联名上书请杀华阳大长公主,但为圣上以武安侯尚在边漠抗敌为由,为安人心,暂时搁置,仍以关监处理,待武安侯回京再做定夺。
此外,因从前的定国公府邸,在谋逆案后被圣上赐予裴相,在定国公府正式洗冤翻案后,裴相曾主动上书要将府宅退还薛贵妃,为贵妃娘娘婉拒,圣上将原来空置的永安公主府,改为定国公府,新的定国公府,一如作为公主府时,无主定居,只因薛家唯有贵妃娘娘与太子殿下两位后人,而这二位当朝圣上的心尖子,怎么可能离宫别居?!
因圣上对薛贵妃的宠爱,早在当初圣上在建章宫前说出那番惊世之言时,就已传得世人皆知,如今皇后娘娘薨逝,薛贵妃家族洗冤,身份清明,又是太子殿下之母,故而前朝后宫都以为,三月份的先蚕礼,将由位分最高的薛贵妃,率领众嫔妃及诸公卿列侯夫人,前往先蚕坛,祭拜嫘祖、采桑喂蚕。
但真到了那一日,真正在先蚕坛主持先蚕礼的,却是位分仅次于贵妃娘娘的惠妃娘娘,而薛贵妃本人,并未出现在先蚕坛。
有传言贵妃娘娘骤然失宠,有传言贵妃娘娘身体抱恙,也有传言之所以是素日淡宠的陆惠妃娘娘,代行先蚕礼,是因为边漠捷报频传,侵扰大梁的北蛮被彻底赶出拓雷山脉,燕州边漠至少可保十年太平,惠妃娘娘的父兄,与武安侯连同立下如此显赫军功,圣上为表示对她父亲威武大将军陆远道、兄长宁远将军陆峥的褒扬嘉赏,遂将这等天下第一的女子荣耀之务,交予惠妃娘娘。
而对于贵妃娘娘并未出现在先蚕礼现场,众人心中猜测,贵妃娘娘许是因为圣上此举、心中不快,然不快也无用,贵妃娘娘再得圣宠,薛家亦是无人,贵妃娘娘身后,唯有一个养兄温羡,尽管未来的驸马爷、刑部侍郎温羡,深得圣上重用,但再得重用,区区一人,再怎么青云直上,又怎可与一绵延经营百年的家族相抗衡?!
猜测感叹之余,一些世家大族的心思,也随之活络起来,深得圣宠的贵妃娘娘,背后既无家族支撑,又有太子殿下在手,如能与之结成利益联盟,互为倚仗,今日他们助保贵妃娘娘与太子殿下,日后太子殿下登基,成为大梁朝的新天子,他们也将得到重用,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于是乎,这些并无女儿姐妹身在后宫、抑或对女儿姐妹诞下龙裔已不抱希望的世家大族,心思活动,颇想将家族的橄榄枝,递到贵妃娘娘手中去。
然而,贵妃娘娘一直伴驾住在建章宫,莫说建章宫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就是有缝可钻,圣上自去冬至今春,大刀阔斧地整顿朝堂,众臣也不敢在这时候,在圣上眼皮子底下干这事,遂都只能忍等着,忍等贵妃娘娘离开建章宫时,派人寻找接触机会。
但,贵妃娘娘极少出现在人前,也几乎不出建章宫,朝臣们最近一次见到贵妃娘娘,是太后娘娘病体初愈、圣上请太后娘娘移驾上林苑散心赏春的那几日,有见贵妃娘娘侍奉在太后娘娘身旁,此后回宫,贵妃娘娘又如从前一般,“神隐”于建章宫内,就连一众妃嫔也见不到贵妃娘娘玉颜,后宫诸事,都暂由惠妃娘娘代为执掌,有说这是因为贵妃娘娘亲自照顾太子殿下,圣上怜惜贵妃娘娘身体,不愿其太过操劳的缘故。
种种猜测,不一而举,总之相对之前数月的紧张纷乱,时至这桃花三月,诸事平定,政治清明,一切安宁不紊,朝中唯一的大事,就是武安侯与宁远将军,将率军凯旋而归,届时华阳大长公主将被如何处置,诸世家暗中猜测、翘首以待。
华阳大长公主,这个曾在大梁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威赫封号,如今已少有人提,偶被提起,也是被讨论将会有何下场。
有人说她弄权多年,恶行累累,又负有定国公府满门性命,在大梁律法之下,必死无疑,也有人说薨逝的皇后娘娘,似已一己之身,求赎母罪,即将回京的武安侯立下军功,手中又有祖传丹书铁券,届时或可叩求天恩,保下华阳大长公主一命。
但,纵可留有一命,从九重云端跌到恶臭泥沼的华阳大长公主,余生定也如行尸走肉一般过活,世间再无骄横悍烈的华阳大长公主,有的,只是一个失败透顶、一无所有的负罪妇人。
曾经这短短的六字封号,灼烧在温蘅的心间,让她日夜不宁,但如今,它已占据不了她的心房分毫,她的心里,唯有“家人”二字。
自太后娘娘凤体康复,便回住到青莲巷家宅的她,每日里守着晗儿、陪着父亲,白天照看爱子,笑看父亲含饴弄孙,黄昏时,等待哥哥自官署回来,亲自下厨烹制佳肴,等天入夜,一家人围坐在膳桌之前,在温暖灯光下,含笑举箸用膳,说些今日趣事,膳罢再同陪晗儿玩耍,闲话用茶,待倦意上来,便踏着月光,回房梳洗安歇,在晗儿香甜睡颜的陪伴下,沉入梦乡。
这一日日平静自在的生活,令身在这座酷似琴川家宅宅院里的温蘅,有时候都不免有些恍恍惚惚,好似自己真身在琴川家中,与亲爱的父亲和哥哥,过着从前平淡自在的日子,但很快,孩子清甜的“咯咯”笑声,就会将她唤醒,令她唇际也不由跟着浮起笑意。
……不是从前的一家三口了,多了一个孩子呢,是一家四口了……
午后的温暖春阳下,温蘅望着亭中的父亲像小孩儿一样,不住地做鬼脸逗晗儿发笑,含笑从春纤手中接过果盘,走上前去。
七个月大的晗儿,已经会坐了,他原稳稳当当地坐在他的“特制宝座”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好玩的鬼脸瞧,咯咯直笑,可听脚步声转头看去,见是温蘅来了,好像还端了好吃的东西过来,两颗墨葡萄般的大眼睛,登时就只水汪汪地盯着温蘅瞧了,边吮着小手,边专注地盯着温蘅的动作,看她捧起一碟香甜甜的杏子,不由双目更亮,头也往前伸了伸,晶亮的眸光紧紧黏在那碟杏子上,随着温蘅的动作,偏移转看。
温蘅将那碟洗好的杏子,放在父亲面前,再抬首看去,见晗儿的小脸写满了失落,眸光微恹、眉头微皱地盯着她看,好像委委屈屈,忍俊不禁地勾指轻刮了下他的小鼻道:“这不是给你吃的~”
她将随同果碟端来的红釉盖碗捧在手中,揭开碗盖,给晗儿看里头新捣的樱桃果泥,“这才是你的~”
虽还不会说话,但嗅到樱桃甜香的晗儿,立时眉眼弯弯,小手挥舞着“呀呀”了两声,示意现在就要吃,他一刻也等不得啦!!
温蘅看晗儿这着急的小模样,唇际笑意更深,执勺在手,舀着碗中的樱桃果泥,慢慢喂给晗儿吃,才喂了没几下,就见春纤走近前来,轻对她道:“小姐,陛下来了……”
温蘅手中动作一顿,抬首看去,见皇帝身着一袭雨过天青色苏罗春袍,在家仆引路下,已走过了月洞门,正朝这里走来,微垂下眼,边继续舀喂晗儿樱桃果泥,边轻声吩咐春纤道:“你去沏杯茶送来吧。”
春纤应声去了,正美滋滋品尝杏子的温父,一抬头,见那“小贼”又来了,登时脸往下沉。
……坏家伙,每次来都会一待大半天,有时候还会把阿蘅和宝宝带走,一两天都不在家……要是他哪天把阿蘅和宝宝带走了藏起来,再也不让她们母子回来怎么办……
……要小心!要警惕!!
温父咽下口中杏肉,精目炯炯地盯着来人,看他走进亭中后,先握了握宝宝的小手,再和他打招呼,而后在阿蘅身边坐下,安静地看了会阿蘅喂宝宝后,说让他来,从阿蘅手中接过果泥碗,边给晗儿喂好吃的,边问阿蘅和宝宝近况,碎碎叨叨地说了不少话。
如临大敌的温父,一直等着“小贼”又开始老调重弹,说什么“母后很想晗儿”之类的话,意图把阿蘅和宝宝诓走,可这一次,他一直等到暮色西沉,在这坐了大半个下午的“小贼”,竟都没提这话。
……难道……天气越来越暖了,坏家伙,也跟着转性了?
温父正这么疑惑地想着,听阿蘅说“陛下该回宫了”时,“小贼”默了默道“朕今晚就住这儿吧”,登时一扫疑惑,怒目圆睁。
……呸!还是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