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东林见原本要走的武安侯,听得那一声女子尖叫,立回转过头,怔怔盯看着窗边的两道人影,心也跟着一紧。
他想要速劝武安侯离开,可又怕劝得太急,又似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反似坐实了那殿内尖叫的女子,正是武安侯的妻子楚国夫人……
人前八面玲珑的御前总管,今夜此时,真不知该如何为圣上这桩秘事周旋,只能在心中祈盼殿内两位,别再滞在外殿,也别再整出什么动静,好让武安侯只疑心自己听岔,速速离开。
而殿内两位,却并未能如他祈盼,温蘅踩着碧玺珠,人往后摔后,被连忙大步向前的皇帝,搂腰抱接在怀中,她还未站稳,即被皇帝趁势打横抱起,抱坐在窗下。
温蘅自是要挣扎离开,可却被又皇帝紧紧箍在怀中,推搡不开,情急之下,低下头去,张口就咬皇帝的手臂。
皇帝却像觉不出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咬,口中呆呆道:“夫人在给朕盖章……”
咬了好一阵儿,都快见血了,紧箍着她肩腰的手臂,也没有松开分毫,温蘅泄气松口的瞬间,自己的手,立被皇帝捞起,送到唇边,“朕也给夫人盖一个……”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落在她手背上的,不是尖牙利齿,而是轻轻凉凉的一个吻,皇帝握着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对着明亮的灯光,一根根掰看着她的手指道:“真好看”,又将醉意幽亮的眸光,落在她的眉眼鼻唇处,轻声喟叹着近前,“夫人哪里都好看……”
他抵近与她贴面相看,轻声问道:“朕好看吗?”
温蘅此刻是心急如焚、气恨交加,她脱不开身,又知道外头的赵总管等人,不会进来帮她拉走醉中的圣上,又心忧哥哥处境,担心她久久不回玉鸣殿,太后娘娘亲自找来,撞见这一幕,又忍不住想明郎受圣上召见,既不在建章宫,可是回花萼楼去了,回去见不到她,是否正在四处找寻……越想越是心乱,眼瞄到榻几上的花觚,简直恨不得抄起来砸晕圣上,以求脱身,哪有心思回答皇帝好不好看。
皇帝看温蘅不说话,自己低低回答道:“……朕不好看,朕恶心……”
他手抚着她的鬓发,轻轻叹了一声,“夫人伤了朕的心了……别人说什么,朕不在乎,可夫人说朕恶心,就像刀子插在朕心里……朕心里,很是难受……这些天,只要一静下来,夫人的话,就总在朕耳边回响……恶心……恶心……夫人说得对,朕对不住明郎,也叫夫人难受了,若朕与夫人真是……”
皇帝言至此处,顿了顿方道:“……那夫人心里,定然更加难受,也更是觉得恶心……可说实话,朕不在乎,这事拦得住世俗名分,可拦不住朕的心……”
他想了一想,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是挺恶心,满口仁义道德、礼仪纲常,可心里面,只为能与夫人一起,便什么也不顾……”
“……朕原来是这样的人啊”,皇帝喃喃道,“在遇到夫人后,朕才知道,朕原是这样的人,元弘原是这样的人……只要和夫人在一起,便高兴,见不到夫人,便难受……朕心里装了许多,江山、社稷、亲友……可元弘心里没那么多,元弘的心很小,只装着夫人,心里的每一刻,都想着夫人……但夫人不要元弘……不要元弘……元弘来晚了一步,夫人就不肯要元弘了……”
“……都说朕是天子,可天子,也是凡夫俗子,没有办法未卜先知,青州琴川城里藏了位叫朕魂牵梦萦的女子,没有办法令时光倒流,好早些与夫人相识……除非……除非是在梦里……”
“……昨天夜里,朕做了一个梦,梦见夫人小的时候”,皇帝吃吃笑了一声,声音也放轻了些,好像大声会摧毁了这琉璃梦境似的,要捧藏在掌心中,小心翼翼地说,“……真奇怪,明明并不知道夫人幼时是何模样,可在梦里看到的第一眼,就认定了是夫人……起先是歌声,朕循着歌声,找到了夫人,在清池旁的杏树上……就是明郎从前摘杏砸朕的那一棵,可他不在夫人的身边,只有夫人一个人,倚靠树干,坐在粗壮的枝干上,轻晃着两条纤细的小腿,罗裙软的像云烟一样,绣鞋上的细铃,随着歌声,‘叮叮当当’地响……”
“……朕走到明似烟霞的杏花树下,夫人发现了朕,也不唱歌了,手撑着枝干,好奇地俯看着朕,朕问夫人,明郎呢,夫人反问朕,明郎是谁,朕立时懊悔有此一问,不敢再说话,夫人又笑,问朕是和人打架了么,朕低头一看,原来朕也变成了一个小孩子,身上穿着比武摔跤的衣裳,皱皱巴巴,邋里邋遢的,全身上下,沾满了泥尘,灰头土脸……”
“……朕大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又怕钻进地缝里,夫人被人拐跑了,就僵站在树下不动,夫人又问朕,是和谁打架了,朕不知怎的,脱口而出,是明郎,夫人又问,明郎是谁,朕悔得恨不能拿头撞树,闭口不言,夫人也不再追问,只问是谁打赢了,朕连忙道,是朕赢了,夫人就笑,那你要比那个明郎厉害一点啦,朕连连点头,还没高兴一会儿,夫人又道,可看你身上衣裳,可见赢也赢得不轻松,那个明郎,定也不差……”
“……朕听了就有些生气了,怎么站在这儿的是我,陪你说话的是我,你都不问问我是谁,就总说明郎明郎呢,夫人听了笑道,好吧好吧,那你是谁呢?朕喜孜孜地告诉夫人朕的名字,问夫人在这里做什么,夫人说自己爬上树后,下不来了,等着人来救自己……”
“……朕立要自告奋勇,又想起自己身上脏,把自己脏兮兮的外袍脱了,又用池水把手脸洗干净,朝夫人伸出手臂道,我一点也不脏,可以接你下来,夫人就这样跳了下来,撞进了朕的怀里,好像很重,又好像很轻……”
“……朕刚抱着夫人站稳,就听见明郎远远地在喊‘六哥’,朕拉着夫人就跑,可还是被明郎瞧见了,明郎跟在后面追,又问‘六哥,你跑什么’,又问‘六哥,你身边是谁’,朕心急如焚,想带着夫人跑到一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可夫人边被朕拉着跑,边往后看,不停地问朕,‘他喊你六哥,他是你的兄弟吗?’‘他就是你说的明郎吗?’‘你为什么要拉着我跑,你不敢见他吗?’……”
“……朕唯恐明郎追上,瞧了你去,心里快急死了,偏偏夫人又道‘他长得真好看,比你好看’,朕听了一恍神,脚下一绊,摔倒在泥坑里,贴身的干净单衣,浸满了恶臭污浊的烂泥,夫人立站得离朕远远的,冷冰冰地说,真恶心……”
“……朕就这么吓醒了,醒时一身冷汗,在榻上坐到天明,一整天,朕都想着这个梦,到今晚上元宴上,看见夫人和明郎坐在一起,如胶似漆,把盏言欢,朕回想这个梦,都觉得自己可笑,现实里是个懦夫,只敢在梦里抢人,可就连梦里,也抢不到……”
“……朕知道,现在也是梦,夫人恨透朕了,不是梦,夫人怎会主动来朕身边……”
温蘅听皇帝自说昨夜那场梦开始,声音就越来越低,箍她的手,也微微放松,头也跟着轻轻点着,像是饮醉的困意上来,快睡着了,遂就无言地等待着,等听着皇帝碎碎叨叨,等着他困睡过去,脱身离开。
终于,连最轻微的说话声,也困得说不出口了,皇帝眸光飘忽,像是下一刻,就要垂下眼帘睡着了,温蘅守等着这一刻,可皇帝飘忽迷离的眸光,在即将随阖眼消失时,无意间向下一飘,瞥见地上拖走的淡淡鲜红血迹,陡然间,又惊得明亮起来,“夫人,你受伤了!”
皇帝脑中乱七八糟地想着,以为温蘅先前被他带着在里头一地碎瓷酒水的内殿晃走时,双足被酒坛碎瓷割伤,遂一边手揽着温蘅肩背,一边微躬身子,担心地捉住她双足查看。
可温蘅今日穿的,恰是一双赤色海棠绣鞋,皇帝瞧不出鞋上有无血迹,便轻松地摘了她的绣鞋,捉足欲看,温蘅以为快要睡着的皇帝,忽又起了色心,惊急地直往后退,背撞在窗上。
“砰”地一声,皇帝听着都疼,赶紧将温蘅捞回怀中,一手控住她不让她动,一手顺着她足踝往上,去脱她素袜,口中安抚道:“夫人别动,让朕瞧瞧……”
温蘅想动也动不了,人被皇帝按在怀里,拼命蹬踹的双足也被他摁住,气急无力地背过脸去,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只觉羞辱。
而皇帝本来没有风月心思,只是看到地上拖走的血迹,疑心她割伤了脚,便一定要脱鞋除袜看看,可两只素袜被脱扔到一边,皇帝握足于掌心,仔仔细细盘看着,没有半点血迹伤口,心中疑惑了一小会儿,便被手下柔嫩滑腻的触感,给吸引了去,忘记了本来看她双足的因由,只觉滟滟灯光之下,双足白皙纤小,皎皎如玉,十分怜怜可爱,竟不舍得放开。
皇帝捉着她一足,旖旎心思才在心中浮起一瞬,就听殿门轰地被人推开,紧接着急切脚步声响,有人大步闯走了进来。
沈湛在听到那一声极似妻子的女子尖叫后,明知没有可能,还是停住了离去的脚步,怔怔看向那窗影。
他望见,圣上将那失足后跌的女子,抱坐在窗下,而后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与她贴面相望,好似在亲密低语。
寒夜冷风呼啸,沈湛在原地站望了好一会儿,心道自己应是听岔了,妻子又非妃嫔,怎会身在御殿?!
他心中哑然失笑,想是自己今夜被容华公主这事,给弄得有点糊涂了,再望了那亲密低语的窗影一眼,抬脚准备走时,忽见那女子挣扎着直往后退,人都撞在了窗上,又被圣上捞进了怀中。
这下沈湛再难淡定,尽管明明不应该不可能,可那女子挣扎撞窗时发出的声音,明明白白,就是阿蘅的声音!!
沈湛不明白眼前为何会有这样荒诞可怕的一幕,只觉浑身气血直往上涌,赵东林眼看着武安侯大步向殿门走去,一边在后追走,一边想命御前侍卫阻拦,可如此又显得心虚,好像真有什么事,他又不知殿内现下是何情况,到底是有事还是无事,这么犹豫的一会儿功夫,就让脚步飞快的武安侯,推门闯了进去。
沈湛凭着一时激起的气血,强行急闯入殿,见不远处的长窗下,圣上将他的妻子,强抱在怀中,一手紧握着妻子赤足,抬眼看了过来。
浑身热血如冰冻住,沈湛僵停住脚步,目眦欲裂地望着眼前之事,脑中嗡嗡直响,疑心自己身在一个荒诞可怕的噩梦之中,而真以为自己是在梦中的皇帝,心里真是不高兴得很,夫人不要他,他只能在梦中与夫人亲近说话,一解相思,昨夜梦里,他刚和夫人在一起没一会儿,明郎就来“搅局”,今夜之梦,他又来!!
他沈明郎,现实中已占了夫人的全部了,怎么连个好梦,都不能舍给他?!
匆匆追上的赵东林,刚一入殿,就见圣上将怀中挣扎的楚国夫人抱得更紧,在夫人脸颊处重重亲了一口,小孩示威似的朝武安侯嚷道:“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