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筠领着众侍女,将细果蜜煎等物,送至澄心阁,在侯爷问起夫人怎么没一起回来时,含笑回道:“夫人在煮醒酒汤,夫人说见太后娘娘今夜饮了不少,怕太后娘娘明日晨醒头疼,先煮醒酒汤备着,等宴后请太后娘娘喝上一碗,消消醉意。”
太后闻言笑道:“楚国夫人真是细心,你去同她说一声,让她别怕费银子,多煮一些,等夜宴将散时,让大家都喝上一碗,这银钱,来找哀家要就是了。”
碧筠笑着应下,垂首退出澄心阁,她心知圣上此刻正与夫人一起,怎好前去打扰,遂也并不往厨房方向走,出了澄心阁后,就随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安静待着。
而阁内的太后娘娘,因为这一“小插曲”,暂停了与女儿、皇后、华阳大长公主的笑谈,她扫看了膳桌一眼,见不仅她那说去更衣的皇儿,还没回来,温羡也不知何时不见了,此刻坐在他位置上、代替他照顾温老先生的,是明郎。
太后笑问了一句,沈湛回道:“内子之前刚离开不久,岳父大人就开始心神不宁,饭也不肯好好吃,像是要闹脾气,慕安兄这个亲儿子也劝不了,于是就托我先帮忙照顾着,他去厨房寻内子,让她快些回来。”
太后喜欢温羡有孝心,感叹着道:“一双儿女如此孝顺,温先生虽然抱病在身,但也真是有福之人。”
“论说福气,天底下,谁比得过太后您?!”华阳大长公主闻叹笑道,“太后您的一双儿女,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陛下纯孝,天下皆知,容华公主的一片孝心,我也时常看在眼里,看得我都眼红。”
“你眼红哀家做什么?!你的一双儿女,难道不好吗?!”太后笑道,“淑音和明郎,都是再好不过的孩子,半点错处,都挑不出来的,皇儿能与明郎这样的好儿郎做兄弟,能娶淑音这样的好女子为妻,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华阳大长公主心中冷嗤:单单上辈子怎么够,不知苦修了几生几世,才修来了这样的福气,却不知道珍惜!!
……今上那低贱出身,本来哪里配的上她高贵美丽的女儿呢,只可恨当年被倨傲的秦贵妃气急,又因明郎受了他的救命之恩,从中力劝,她和沈郎,选择了将他捧扶上位,不知他表面恭良,实则是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耗尽心机谋算,最后养了条白眼狼出来,白白搭上了她的宝贝女儿,搭上了沈郎的性命,而她那忤逆的蠢儿子,也不知受了什么蛊惑,偏偏对他这条白眼狼忠心耿耿,任他母亲在朝堂被打压欺凌,半点都不相帮……
华阳大长公主隐忍着怨恨想到此处,看向她那糟心的“逆子”,见他正在用心侍奉温知遇用膳,不时地为温知遇夹菜斟酒,和声轻语地劝岳父多用些,瞧那架势,像当亲爹似的供着,比亲爹还亲,不由在心中冷笑一声,转过脸去。
心底的不屑冷嘲,华阳大长公主未在面上表露半分,只继续口蜜腹剑,在与太后闲话笑语的间隙,暗暗与容华公主眸光交接,等算着时间施计,届时计划实施,明郎一觉睡到天明,新年伊始,他就该换个老丈人了。
今夜,是今年的最后一晚,温蘅原想着,今夜过去,这苦难多磨的一年,就算是过去了,新的一年到来,也许一切,都会有个新的开始,她也已经答应了明郎,要和他生儿育女,她也原以为她与圣上,已经断了,一切的一切,都会像明日新春的到来一般,是新的,暖的,充满希望的……
……可圣上骤然的主动接近,令她温暖的心,瞬间沉入冰窖,也让她希冀新年的美好憧憬,摇摇欲坠……
……他走在她的身后,像一座巍峨的高山,沉沉地压随着她,她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微低着头,向前走去,可不管走多久、走到哪里,她落在地上的小小身影,都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中,那阴影像一只噬人的野兽,狰狞着爪牙,要将她拆骨入腹、吞嚼干净……
……她能感觉得到,今夜此时的他,比之从前都不同,若说从前的他,是轻轻顿足咆吼,即令河山变色的异兽,在她面前,总是收着锋利的爪牙,只叫她接触他那一身人畜无害的绒毛,偶尔露出一星半点尖趾,也只是为了威慑她,叫她顺从听话……
……可今夜此时,他像是全然不想掩饰了,也不再有意收着锋利的爪牙,反像是故意将它们雪亮地呈现在她眼前,让她真真切切地知道,他不只是那个被甩了耳光也没有与她计较的元弘,他是皇帝,是从夺嫡之争中淌血涉过、执掌着天下人生与死的九五至尊……他从前不论行事如何无耻,在她面前,总是温和居多,可今夜此时的他,似与这冬夜,一样严冷……
害怕与慌乱,弥漫在温蘅的心间,尽管双足如束枷锁,可她还是忍不住地想逃,但……能逃去哪里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这是在自己的家里啊,在自己的家中逃跑,说来多么可笑,可却又是,多么可悲……能逃到哪里去呢……无处可逃……无处可逃……
……不……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
所期盼的平静而美好的未来,就在眼前,怎能在这时候,任由希望摔得一地狼藉,温蘅强自镇定下来,心道这个时候的厨房,该是灯火通明,家里的厨子和杂役们,应该还都守在那里,没有离开,圣上跟她走到那里,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些什么,若他将所有厨子和杂役,全都遣出去,留在厨房中与她独处,此事不妥,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也应不会这么做……
温蘅如此想着,沉重的心绪,刚刚稍微放松了些,手臂就忽地被身后人攥住,她受惊抬首,见她与他,正走到一处灯光昏暗的廊亭附近,疏影横斜,四下无人,跟随他的赵总管并两名内监,都不知去了哪里。
温蘅忍着心头惊骇,正要使力挣开,圣上却已径直拉着她的手,强令她与他一同穿过那廊亭,闪身避入亭外的假山群石洞中。
寒夜时分,假山石洞有如冰窖,阴风阵阵,冰冷刺骨,可这发肤之冷,不及温蘅此时心中冷意十分之一,她怕极了,想要挣开圣上的手逃开,可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如铁钳般,她不仅挣不开分毫,反在无力的挣扎中,叫自己整个人都落在他的怀里,他一手紧勾着她的腰,贴在她鬓侧,在她耳边低低道:“朕记得,夫人同朕说过,身有隐疾,极难受孕,怎么这么快治好了,什么神医妙手,说出来,往太医院引荐引荐……”
温蘅抿唇不语,皇帝在她的沉默中,已经肯定了他的猜想,这猜想,让他这几日的好心情,都如云烟散去,“……夫人之前一直在服用避孕药物……为什么……”他明知故问。
温蘅同圣上“对牛弹琴”式地讲道理,早已讲倦了,多说无用,她不答反问,“陛下心里不明白吗?!”
皇帝明白,她是一点点可能、一点点可能都不肯给他,所有与他有关的一切,她都要抹消地干干净净,可是,雁过留痕,怎么干净得了,他把心捧给了她,她纵是用力摔在地上,那一地的碎片,也是真真切切的,抹不干净的……
石洞昏暗的光影中,如两兵对峙,皇帝与她无声对望片刻,抬手将她方才挣扎时勾垂下的几丝乌发,揽至耳后,朝她轻轻一笑,“夫人别忘了,与朕之间的交易。”
他感受到她身体一僵,手握着她的双肩,毫不留情地继续道:“那一夜,是夫人主动来找朕,求朕宽限你兄长的死期,求朕严令大理寺详查,务必还你兄长一个清白,朕给了夫人选择,将条件同夫人说得清楚,要交易,就拿一生来换,夫人同意了,还说,这是福气,主动宽衣承恩,朕守诺救了你兄长,夫人也该做个守诺之人,说好了一生,少一时半刻,都不能。”
随着他的话,一字字不留情面地蹦出,皇帝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一寸寸发冷,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想要温暖她的同时,手抬起她的下颌,倾身要吻。
她欲侧首避开,又怎避得过去,皇帝拥带着令她背靠石壁,手揽在她发后,眸光幽亮地望着她道:“你父亲入京治病这事,朕为夫人,暗中出力不少,夫人不肯主动来谢朕,那朕只有亲自来讨赏。”
这一个多月,他想她想得几要发疯,说是“讨赏”,真低首吻去,却活像是凶狠的债主讨债,要把这一个多月的入骨相思,要将她勾起的不甘愤懑,全都从她身上讨回来,皇帝的动作愈来愈烈,心头之火愈发炎盛之时,却忽有一点凉意,触贴在他面上,那如要烧彻全身的心头之火,就这样被这一点凉意,陡然浇灭,他微退开身,见昏暗的光影中,她紧咬着唇,双眸水亮,如有粼粼波光。
“……一夜夫妻百日恩”,皇帝嗓音幽幽道,“夫人与朕,都做了多少夜夫妻了,为何总是半点恩情,也不肯予朕?”
“夫妻”二字,深深刺痛了温蘅,她轻颤着闭上双眼,不愿再看身前这张熟悉得令她寝食难安的面庞。
皇帝将她羽睫处的泪意轻轻拂去,“那药,夫人既断了,以后也不许再吃……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多了伤身体……”
他微一顿道:“夫人既心有顾虑,那朕以后,不弄在里面就是了,别乱吃药,听话。”
虽然心中隐隐希望她怀有他的孩子,但皇帝并未说出口,自觉退了一步,然而这话明显不能使她宽心半分,她闻言颤得更厉害,皇帝抱了她好一会儿,等她渐渐平静下来、不再颤抖,方轻抚了下她脸颊,吻了吻她的眼睫道:“朕与夫人,来日方长。”
这八个字,宛如定了她的死刑,温蘅垂着眼,听着圣上的脚步声慢慢走远,内心的绝望痛苦,几如山崩,要将她彻底压垮,她垂首僵站在原地许久,迟迟迈不开步子,好似这一生,再也没有向前迈步的勇气,四周都是深渊,往哪里走,都没有出路,只会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石洞阴凉,假山群一边接着廊亭,另一边,临着一池清水,这样的凛寒天气,池水成冰,穿透石洞的寒风,掠吹过来,像刀子般刮得人脸上生疼,温蘅的一颗心,也像已被圣上那些刀子般的凌厉言辞,给戳割得鲜血淋漓,身心俱痛,遍体鳞伤。
可再怎么痛,也没有办法躲在这里逃避一辈子,再无路可走,也得走回去,走回人世间,走回明郎身边,还有父亲、哥哥……
她不是没有想过一死了之,可尘世间,有着太多她割舍不下的人与情,纵是无望,也不想将自己的一生,就此断折在他手上,她一死,他仍是高高在上的清明天子,坐拥江山美人,畅快而活,她的死,于他来说,只是衣摆上的一点灰尘,一拂即逝,再无踪迹,而留给她所爱之人、爱她之人的,却是沉重的阴影,毕生无法摆脱的痛苦……
清纤的女子身影,宛如风中弱柳,饱受摧折打压,似乎再也没有直面尘世风霜的勇气,可在凛冽的寒风呼啸中,她终究还是慢慢直起了身子,一步步地,向外走去,脚步声远,阴暗的假山石洞归于宁静,隐于暗影处的人,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飓浪,震骇心痛到了极点。
先前阿蘅离开澄心阁,父亲便闹脾气不肯用膳,他没办法,将父亲托与明郎照料,准备亲自去厨房找阿蘅,让她快些回来。
因为对这宅子地形熟悉,他未走正经长廊,而是为抄近路,走了鲜有人至的僻静小路,在走至这临近清池的假山群附近时,他不慎崴了下脚,一下子吃痛地站不住,想要唤人搀扶,可附近无人,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于是只能忍着痛,就近走进了这假山群里,在石洞角落暗影处的凉石上坐着,轻揉崴伤处。
揉了好一阵后,疼痛感终于慢慢减轻,他试着动了动脚,发现没有大碍了,正要起身离开,忽听见有人急步走进,而后,无声隐坐在角落暗影里的他,听见了这样一桩可怕的秘事。
……阿蘅……阿蘅……
温羡想起今夏他冤名得洗、离开天牢后,阿蘅伏在他身前,泪水涟涟,心中像是有无限苦楚,再多的泪水,也洗刷不干净,她甚至破天荒地萌生悔意,自言自语说后悔嫁给明郎,后悔离开琴川……
他原以为,阿蘅当时是因华阳大长公主行事歹毒狠烈之故,才流了那样多的眼泪,说了那样的话,却原来,是因为当今圣上……是因为她为了救他,拿她的一生,与大梁天子,做了那样一笔交易……
犹记得醉酒的那一夜,阿蘅一声声地说“对不住明郎”,他太大意了,他以为阿蘅是因为对这桩婆母严烈的婚事产生悔意,而觉得对不住待她一往情深的明郎,他哪里会想到,她是在说这样的事……他又哪里能想到,人前英明神武的当今天子,背地里,会对臣下兄弟的妻子,做下这等无耻残酷的卑劣之事……
不久前圣上阴冷的言辞,一字字地,回响在他耳边,“……那一夜,是夫人主动来找朕,求朕宽限你兄长的死期,求朕严令大理寺详查,务必还你兄长一个清白……要交易,就拿一生来换,夫人同意了……主动宽衣承恩……”
残酷的话语,有如魔咒,在耳边回旋不停,两边的太阳穴,突突地似要炸开,温羡头痛欲裂,心如刀割,阿蘅是为了他,为了他违逆自幼尊奉的诗礼,为了他舍下深爱的丈夫,委身于圣上,拿她的一生,来换他一命……
……这段时间,阿蘅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她每一天,身心都该是如何煎熬,他竟不知,他作为兄长,自诩要爱护妹妹一生,竟半点不知,他是因为承受着妹妹的恩惠,才能活到今日,他原是在被妹妹以一生的安宁欢喜为代价保护着,他本该琉璃般明净的妹妹,为了他,日日夜夜,身陷泥潭,受人欺辱……
猛烈的冬夜寒风,狂吹过假山洞口,呜咽有如哭声,盘旋在漆黑的夜色上空,不远处的沈宅厨房,长窗紧闭,将呜咽的风声,拦在屋外,屋内,唯有刀切水洗的忙碌声响,几名厨子,正奉夫人之命,清洗鱼头肉,切调冬笋丝,动作伶俐地煮上一小锅醒酒汤,而夫人,就坐在一旁的杌子上,出神地望着灶台里烧红的柴火,双眸映着跳跃的火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吱呀”门响,厨子们抬首看去,见是夫人的兄长——温公子走了进来,他缓缓走至夫人身边,蹲下身去,慢慢握住了夫人的手。
温蘅回过神来,见是哥哥,不解问道:“哥哥不在澄心阁用宴,来这里做什么?”
温羡望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妹妹,微颤着唇道:“……你不在,父亲不肯好好用饭,我没办法劝父亲进膳,只好来找你……”
温蘅闻言轻轻一笑,“哥哥先回去吧,醒酒汤就快煮好了,我待会儿就回去。”
这一笑,真是要把温羡的心,都给笑碎了,他紧握着妹妹的手,喉咙发哑,心中的酸涩直往上涌,叫他差点失态,只能微侧过身子,避开妹妹的眸光,坐在她身边道,“……哥哥陪你。”
温蘅握着哥哥的手,望着身前红彤彤的灶火道:“记得小的时候,父亲公事繁忙,有时候,晚上来不及回家用饭,我不懂事,看不见父亲,就觉得父亲不回家,就是不要我了,赌气不肯吃饭,如今,倒是反过来了……”
阿蘅越是这样无事人一般,温羡就越是自责心疼,他喉中酸涩,心如刀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听着阿蘅继续回忆着道:“……我不肯吃饭的时候,都是哥哥哄我,哥哥说,父亲没有不要我,说我是父亲的心肝宝贝,父亲不会不要我的……我问哥哥,我是父亲的心肝宝贝,那是哥哥的什么呢……”
温羡哑声道:“……我说,阿蘅是哥哥的命……”
温蘅浅笑着依偎在温羡的肩头,“今生能做父母亲的女儿,能做哥哥的妹妹,是我三世修来的福气。”
……做他温羡的妹妹,是福气吗?
炖着鱼头笋菇醒酒汤的小锅,在烧得“噼啪”作响的柴火舔噬下,“咕咕”沸响,温羡的一颗心,也像是在油锅里熬煎,他想起今秋妹妹生辰,他问她想要什么贺礼,阿蘅说她什么也不要,只要哥哥平平安安……只要哥哥平平安安……
温羡心中苦涩不堪,却无法言说,酸甜的香气,渐渐自锅缝处溢出,他看着阿蘅起身揭开锅盖,向烧沸的醒酒汤内,撒上些醋葱调味料后,吩咐仆从起锅盛出,含笑转看向他道:“好了,走吧。”
他怔坐在那里,仰首望着妹妹转身笑着看他,双目像是要被起锅的水雾汽给染湿了,忙在被她发现前,低头掩饰,“……好。”
夜风穿廊,温羡陪妹妹一同往澄心阁走,那个人此刻正在澄心阁内,可他悄觑妹妹的神色,无波无澜,什么也看不出来,就像在这半年的时光里,她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一切,他枉为人兄,什么也没有察觉,不知妹妹这半年过得是如何煎熬难受,生不如死……
……怎生是好……怎生是好……那个人,是天子啊……
温羡随妹妹步入澄心阁宴厅内,一眼即见到正与明郎碰杯的圣上,假山石洞听到的一切,瞬间在心头炸起,怒很像地狱业火,烧得他脏腑如灼,可无权无势的他,却只能硬生生压下心火,低下头去,如同妹妹隐忍着一切,垂着眼帘,帮妹妹将醒酒汤,端呈上桌。
桌边,华阳大长公主似已喝醉,太后见温家兄妹端呈醒酒汤,笑着道:“正好,明郎媳妇,给你婆母盛上一碗。”
温蘅还没遵命动手舀盛,华阳大长公主即已摆了摆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道,“不了,我想去歇着了,困得很,不能再陪太后娘娘守岁了,娘娘莫怪……”
沈湛看母亲身子微晃,像是醉得厉害了,忙放下手中酒杯,搀扶着母亲道:“儿子送您去休息……”
醉眼朦胧的华阳大长公主,点了点头,沈湛小心地扶着母亲,搀着她向外走去,容华公主倚在太后身边,好似并不在意表哥与姑母的离开,然而手在桌下绞着腰畔玉佩穗子的动作,却悄悄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是多么的忐忑与期待。
依着与姑母商议好的计划,她再坐上一阵儿,就借口更衣离开,去寻表哥与姑母,等她再见到表哥时,表哥将已被情香惑住,孤男寡女,一室之内……等到母后找到她时,一切已成定局,她堂堂公主之尊,怎么可以凭白失了清白,也怎么可以屈尊为妾……母后那样疼爱她,到时候,定会舍弃温氏,温氏就是被休弃下堂的命,而她,终于可以,成为明郎表哥的妻子了……
容华公主想得心热,忍不住抬头看向明郎表哥搀着姑母离去的背影,并努力掩饰着眸中的忐忑与期待,不知她身边不远的皇兄,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皇帝指腹轻抚着酒杯杯壁,静看着明郎搀着他那“醉酒”的母亲离开,心中空空,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望着明郎一步一步地走远,在他将要跨过门槛时,忽地忆起幼时那年,他与明郎初识,打了一架后,他带明郎来到母亲的云光殿沐浴更衣,明郎话多,说是不打不相识,同他说个不停,而他只是吃着母亲端来的茶点,并不怎么搭理,好像并没有在听聒噪的明郎说话,其实将他说的每一句,都记在了心里,后来明郎离开,他望着他一步步走向殿门的离去身影,心中反复想着他在殿中时所说的一句,“我与六皇子是表兄弟”……
他身份卑微,纵有许多皇兄皇弟,没人愿意与他为伍,没人像明郎这样,直言是他兄弟……他看着明郎远去的身影,心头只暖了一瞬,即沉了下去,心道,这贵公子只当今日之事是个乐子,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怎会真当他是兄弟……
他低下头,转身要往内殿走时,却忽听明郎叫了一声:“六哥!”
他身子猛地一定,缓缓回头看去,见明郎站在门槛处,在灿烂的暮光下,朝他挥着手笑道:“六哥,我明天再来找你玩!”
心中的空茫,像要将他的胸膛撑裂炸开,迫得他为能喘气呼吸,张口启齿,然而嗓音卡在喉咙,还未唤出,明郎就已回过头来,但不是看他,而是看向她道:“我刚才给你剥了一只冬蟹,浇了你喜欢的橙盐,就扣在那只白瓷小碗里,应还有热气,你吃吃看。”
她微一怔,而后浅笑颔首。
这浅浅一笑,于明郎,再轻易不过,简简单单一字一语,便时时可见,可于他,却是耗尽万般心力,也渴求不来……
皇帝握着酒杯的手用力攥紧,杯壁的金玉雕饰,硌得他手生疼,随着手劲加大,越来越痛,像是一直疼到了他的心里。
心中一痛的瞬间,皇帝猛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角余光中,明郎搀着他母亲,跨过了那道门槛,走入了阁外夜色中。
酒杯空空,滴酒不剩,方才决断般的饮酒动作,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皇帝手臂无力一沉,空杯砸在桌面,“砰”地一声响,惊得抱着匣子昏昏欲睡的温父,双手一抖,不慎令那匣子滑落在地,摔出一只细链缠绕的长生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