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入京已有七八日,这七八日里,温蘅一如之前一个多月,没再受到君王的纠缠,每日待在明华街宅子里,遵从医嘱,专心照顾父亲,无微不至。
这一日,冬阳煦暖,天气晴和无风,温蘅令人将藤木摇椅搬至廊下,搀扶父亲倚坐在摇椅上,又在父亲身前盖了一张暖和的裘毯,让父亲舒舒服服地坐在廊下晒晒太阳,去去寒气。
侍女遵她之命,又搬了张葵花凳过来,温蘅就坐在父亲身旁,轻柔地捉住他一只手,帮父亲修剪指甲,父亲的另一只手,自然是紧紧搭搂着那方黑漆木匣,目光就静静地落在她的身上,看着她为他修剪指甲的动作,眸若静潭,无波无澜。
尽管这几日下来,温蘅已习惯了父亲这样如视陌生人的眼神,但回想从前亲密深厚的父女之情,心中依然难免酸楚,她隐忍不露,只仔细小心地为父亲修剪好左手指甲,握着父亲的手,像哄小孩子般,向他展示着笑道:“这样好不好?”
父亲自然只是静望着她不说话,这样单方面地说话得不到回应,是温蘅这几日与父亲相处的常态,她忍下心中难受,含笑放下父亲的左手,握住他另一只手,低着头,慢慢为他修剪指甲,修着修着,忽听父亲轻轻唤了一声,“阿蘅……”
温蘅持剪的手一抖,差点伤着了父亲,她怔怔抬头,见父亲静静地望着她,又唤了一声:“阿蘅……”
温蘅愣了片刻,才如大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双眸亦随即泛红,放下修甲的小剪,紧握着父亲的手,激动地连声道:“是,我是阿蘅……我是父亲的阿蘅!”
“阿蘅……”温父看着身前的年轻女子,轻轻问道,“你母亲去哪里了?我好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温蘅握着父亲的手一僵,勉强笑道:“……母亲……母亲回娘家了……姑姥姥病了,母亲回去看望她了……”
温父“哦”了一声,手抚着那方黑漆木匣道:“……病了……什么病呢?”
温蘅随口掰道:“……就风寒发热……姑姥姥年纪大了,风寒虽是小病,但对她老人家来说,挺受罪的,染上之后,一直低热不退,卧榻不起……父亲您知道的,姑姥姥与母亲感情很好,她病中总是念着母亲,母亲就回去照顾她了……”
温父抱着匣子、摇了摇头,“风寒可不是小病,不仅老人家受罪,小孩子也不一定受的住……”
他看着温蘅道:“你小的时候,有次高烧不退,请看了多少大夫、喂了多少药,始终都不见好,大夫都说已烧成喘症了,小孩子体弱受不住,没有办法了,你母亲不肯信,烧香拜佛为你祈福,没日没夜地守在你身边照顾,眼泪也不知流了多少……”
这事,温蘅没有半点印象,也从没听父母亲提过,她听着父亲的话,心中对母亲的思念之情愈发深浓,忍着泪意问道:“那后来,是如何治好的?”
“……后来……”
温父静如幽潭的双眸,现出缈如雾气的迷茫之色,好似他自己想不起来了,记忆混乱的很。
温蘅今日能与父亲说上这些话,能听父亲唤她一声“阿蘅”,心里已经很高兴了,她怕父亲想迷糊了,也不再追问,只让春纤拿了父亲爱吃的柑橘来,一瓣瓣地亲手剥给父亲吃,转移他的注意力。
温父慢慢嚼咽着橘肉,把“阿蘅幼患喘症”这事,给抛到脑后,眸中迷茫之色渐渐散去,又只抱着黑漆木匣,一句话也不说了。
父亲虽为文官,但一则并不好所谓排场,二则乐善好施,常仗义疏财,家中生活清简,所差仆从,本就不多,后来母亲病逝那阵,父亲因伤心过度,终日浑浑噩噩,公务上出了纰漏,以为将受严惩,将家仆尽皆遣散,只老仆林伯愿同进退,宁肯不要工钱也不离开,后来父亲无事,才另买了春纤、知秋等人入宅,她幼患喘症这事,春纤等新仆自然不知,父亲说不清楚,哥哥从没提过,怕是他那时候还小,也记不得,如今,应该也就只有林伯,知道她后来是如何治好的了。
这桩旧事,也没有什么要紧,温蘅也无暇特意去青莲巷问问林伯,她现下的心思,全在照顾父亲一事上,今日,父亲认出了她,还开口同她说话,尽管记忆有些混乱,甚至忘记母亲已经故去,温蘅还是为此喜难自禁,丈夫黄昏刚回到家里,她就迫不及待地同他分享了这一好消息,面上是抑制不住的欢喜神色。
沈湛听了自然高兴,“我就说太医们医术卓绝,岳父大人会好转的,这才用药施针了几日,岳父就已认出你了,往后会一点点好起来的,别太担心了。”
温蘅高兴点头,待哥哥来府,又将此事笑说与哥哥听。
这几日,哥哥从官署离开后,便会来这里看看父亲,单方面地与父亲说说话,她要留哥哥长住家里,省得来去奔波麻烦,哥哥却坚持不肯,她退一步,要留哥哥用完晚膳再走,哥哥还是一再推辞,直到她说她要恼了,明郎也在旁帮劝哥哥,哥哥才肯每夜用完晚膳再走。
这夜晚膳,自然又是四个人一起用,温羡听阿蘅说父亲认出她了,自然也跟着高兴,握着父亲的手道:“父亲,我是慕安,您还记得我吗?”
父亲却对“慕安”这一亲自为爱子取的表字,没有什么反应,温羡只能先往好处想,父亲既能认出阿蘅,说明正在好转,往后会慢慢好起来的,他按下心中失落,为父亲夹菜舀汤,劝紧抱着木匣的父亲,腾出一只手来,趁热用膳。
用完晚膳后,他又与阿蘅、明郎同送父亲回房盥洗休息,前几日父亲人虽上了榻,却精神好得很,抱着匣子,迟迟睁眼不睡,阿蘅说他官职在身,日日公事繁忙,总是劝他早些回府休息,故而总是父亲未睡,他就已离开,今夜,父亲倒像倦得很,他人还没走,父亲就已睡去,抱着匣子的手,也松了开来。
阿蘅将那黑漆木匣拿过来,轻拨锁扣打开,望着他问道:“哥哥,这是你幼时的物事吗?”
父亲平日清醒时,总是抱着这匣子不松手,温羡还是头一次见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他一如温蘅,一眼认出了母亲的檀木梳,而后目光掠看向一旁的碧叶红莲肚兜与“诗酒年华”长生锁,身体登时不易觉察地微微一僵,手扶着榻柱,慢慢地在榻边坐下。
温羡在妹妹的目光注视中,手拿起肚兜与长生锁,似在细细打量,实则眸光如飞絮游移不定,心事亦是暗暗浮沉,遥远的往事,如风雪掠过心头,落下白茫茫一片,最终又归于宁静,那样久远的旧事,已如雪落后的荒原,平静地隐匿了这么多年,还是就此隐下去吧……
……尽管,他心里有些希望此事揭开,有些希望与阿蘅破了这名分,可纵是没了这名分,阿蘅眼里,也只有明郎一人,而他与她之间,若是连这名分都没有了,算什么呢……若是连这名分都没有了,阿蘅待他,或会比之如今亲近,会不知如何自处地疏远不少……
温羡将肚兜与长生锁放回木匣里,在阿蘅好奇的目光中,缓缓摇了摇头。
既不是她的旧物,也不是哥哥的,那这两件被父亲看的与母亲的檀木梳一样珍贵的物事,究竟从何而来,属于何人……温蘅虽然好奇,但父亲病着,哥哥也不知道,也就没办法得到答案,只能将匣子好生收起,放回父亲身边。
温羡暗暗平复好心绪,起身告辞,也不要阿蘅、明郎相送,只身一人融入凛寒的夜色之中。
温蘅因今日父亲症候减轻,心情极好,目送哥哥远去后,挽着丈夫的手,在回海棠春坞的路上,唇际带笑地同沈湛道:“父亲今日虽认不出哥哥,但兴许过几日就可以了,这样每日好一点,父亲或能渐渐恢复神智,同以前一样。”
沈湛笑道:“我有一法子,或许能让岳父大人的病,好的更快。”
温蘅问:“什么法子?”
“长辈们都爱小孩子,若岳父大人知道你有孕,若岳父大人能含饴弄孙,兴许一高兴,能好得更快些”,沈湛停住脚步,目望着妻子道,“阿蘅,我们要个孩子吧。”
那藏在彩石匣里的碧瓷药瓶,他后来又悄悄拿出来看过,里头的避孕药丸少了三颗,他自发现这药瓶的存在,到今日,通共也只与她行事过三次,妻子不想与他生下孩子,从前他与她提及孩子时,总是自顾沉浸在美好的畅想中,却未注意到妻子总是沉默不语……
后来,他发现这避孕药的存在,发现了慕安兄对妻子的隐秘心思,发现了妻子对他的种种隐瞒,疑心妻子与慕安兄有私,因此不想生下与他的孩子,可现今看来,妻子绝不会有悖逆世俗之举,之所以不想有孕,也许有别的原因,比如,对他母亲心结难解,故而对他们的婚姻心存犹疑,认为或许不能长久下去,所以不想留下一个牵绊的孩子……
可他不会放开她的手的,无论外力如何阻扰,一生一世,永不会放开,沈湛紧紧牵着妻子的手,再一次道:“阿蘅,我们要个孩子吧,我们一家人会永远在一起的,不管世事如何变化,我会守护好你们,我发誓。”
……金銮宝座上的那位,已有一个多月没来纠缠她了,比之从前三五日就要相见,这样的长久清静,让温蘅不由地心生期冀,也许,圣上真的已经放过她了,他腻了,他有那么多高贵美丽的世家妃嫔,她一个寻常女子,有什么值得圣上长久惦念的,新鲜刺激感已经淡退了,他终究选择了与明郎的兄弟之义,她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长廊柔和的灯光下,温蘅望着丈夫,轻轻点了点头。
一瞬间狂喜涌满了沈湛的心,他望着眸漾笑意的妻子,激动到将她打横抱起。
温蘅给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勾住他脖颈,笑道:“做什么呀?”
沈湛笑,“我抱你回去。”
温蘅道:“我是走不动路吗?长了腿,自己会走”,她看了眼四周将头垂得低低的侍从,轻锤了下沈湛,轻道,“这在外面像什么样子,快放我下来……”
沈湛却反而抱得更紧,觑近低笑着道:“还是让我抱你回去的好,娘子省点力气先……”
温蘅一怔,而后双颊晕红,羞得抬手去锤沈湛,然那粉拳落在丈夫身上,依旧是轻轻柔柔的,她怎舍得真打他呢,她心尖上的夫郎啊……
月色拂拢雪色,一夜轻梦如烟,月落日升,新的一天到来,今日,是今年官员上朝的最后一日,沈湛昨夜满满的欢喜,一直延续至今,再想到接下来多日,都可在家陪着妻子,自然高兴,积极上朝去,路上却又想起,再过几日,就是除夕夜了,母亲定是不肯来明华街宅子里过年,可他既不能扔下妻子回武安侯府,又不能让母亲一人在侯府里孤单守岁,可如何是好?
沈湛为此左右为难,但不久后,这一难题,似也得到了解决。
在御书房时,圣上注意到他有心事,问了一句,他如实道出,圣上闻言笑道:“朕这里有个法子,可叫人人都能欢喜。”
沈湛连忙请教,圣上道:“容华钟情温羡一事,想必你也听说了,母后一直想瞧瞧温羡其人,但不便单独召见,遂就想借看看你们夫妇的名义,去你宅子里见见他,考量考量,朕觉着这除夕夜正好,届时你将温羡邀到你宅子里,朕与母后,带着皇后和容华,都去你那里,母后开口,你母亲自然也得去,到时有朕和母后在,你母亲定然不会与你妻子起任何冲突,一大家子,和和乐乐地共度除夕,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