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忍住揽她入怀的冲动,只道:“夫人别急……”
温蘅怎能不急,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宛如晴天霹雳,将她的心,都震碎了,她心忧父亲,将先前的冷淡防备都先抛下,只是苦苦哀求身前的天子,“陛下,让我回家吧……”
皇帝道:“夫人无需回青州……”
他才说了这一句,就像是火种,点燃了身前女子心中隐忍的怒火,温蘅见无论她如何恳求,圣上就是不肯松口答应放她回家,原本哀求牵袖的手,因心中的着急愤怒,忍不住朝他锤去,口中亦吼道:“你让我走!父亲病了,他一个人在琴川要怎么办?!我必须回家,你放我回去!!”
她越是着急就越是生气,连身份礼仪都忘了顾忌,只觉面前这男子,简直是天下第一可恶的恶人了,害得她对不住明郎,身陷泥潭不说,现在她父亲病了,都不许她回家探望照顾,真是无情之极!!
皇帝被生锤了几下,终是忍不住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连忙解释道:“天底下最好的大夫,都在宫中太医院,朕让青州刺史派人护送你父亲入京治病,御令已经秘密传下去了……”
他看温蘅怔住,握她手的手又紧了紧,继续道:“青州没什么好大夫,夫人回去,又能做什么呢?还是将你父亲接入京中治病为好,夫人且在京等着,有朕的秘密御令,护送的人定然不敢怠慢,路上一定会照顾好你父亲,平平安安地将他送入京中,不会有任何差池的。”
温蘅听着圣上的话,想了片刻,才发现自己的手,被紧攥在圣上手里,她连忙用力抽出,皇帝一下子手中空空,心也像是跟着空了。
温蘅垂下眼,努力平复了下心绪,轻道:“……谢陛下……”
她默了默,好似也无话可说,并不想再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道:“臣妇告退。”
皇帝看她微低着头、向门边走去,很想开口留她,可唇颤了颤,却不知该说什么,来见她的理由已经用完,他已没有理由开口留她……哪怕仅仅是留坐一会儿,说上几句话而已……
禅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皇帝看她即将跨过门槛,融入外面的天光中,心中的怅惘酸涩,全都往上涌,直冲到嗓子眼,令他忍不住嗓音沙哑地低低说了一句,“朕这些天,很想夫人……”
她听见了,离去的身影微定了定,但还是抬步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离开,清纤背影,如惊鸿一掠,飞入冬日天光中,再也不见。
满目所望,唯有淡薄的冬阳,像被天公筛去了全部的光与热,半分暖意,也落不到身上,皇帝人站在原地许久,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初见那一日,他遥遥见她站在绿萼梅下粲然一笑,又遥遥见她踏雪远去、身影消失不见。
那时,他以为她是皇后选来分宠的良家女子,遥遥一见,目光就忍不住在她身上停留,却因前朝之故,“矜持”着不肯上前与她相见,不肯让人知道,他第一次见她,就已心生亲近,就已在心里留下了影子。
他想,来日方长,日后总会再见,他目望着她的身影远去,直到消失,心中以为,这只是他们缘分的开始罢了,却没想到,那遥遥一望,就是结束,恰如现在,只能望着她离开,一个人被留在原地,退无路,进无门。
佛寺钟声在晕黄暮光中沉沉响起,惊得栖息寒树的老鸦,纷纷展翅飞起,聒噪群叫,落叶聚还散,寒鸦惊复栖,可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种下的情丝万缕,也无法一根根剔除,相思相见知何日,此生此世,难为情……
暮钟声声,推撞得日光愈冷,天色苍茫,赵东林走近门边,朝内轻道:“陛下,该回宫了……”
皇帝的神智,被这一声轻唤,唤回神来,可心,早已不知沉落何方了,他握紧手中那道奏折,缓步踱出了禅房,吩咐道:“去相府。”
裴相人从官署回府没多久,连官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就听门上来报,“圣上驾到”,登时既惊又惑,忙携一家老小,至门前跪迎。
圣上只让裴相留陪说话,令他人皆散,裴家老小又都退下,裴相请圣上至厅中用茶,圣上却道“不必”,只说,“丞相且陪朕在府中走走。”
裴相遵命道“是”,其时天色微黑,他亲自提灯在旁,引着圣上在自家园子闲走,心中暗忖圣上御驾来此,是为何事。
经一道临水长廊走着走着,圣上忽地出声问道:“朕听说,你这宅子,原是定国公府?”
裴相恭声回道:“是,定国公谋逆被诛后,先帝将定国公宅,赐给微臣,做了相府。”
圣上笑问:“满朝文武,怎就独独赐给了丞相?”
裴相两朝为相,辅佐君王父子,先帝心思深沉,不苟言笑,他为人臣时,小心翼翼,奉命唯谨,今上虽常笑语,明面看似宽宏大度,但骨子里却有几分像先帝,圣心难以揣度,喜怒难辨,他实不知圣上突然来此为何,突有此问又是为何,只能恭谨回道:“微臣妄揣先帝之意,想是先帝是在警示微臣,必得时刻鞠躬尽瘁,为大梁朝死而后已,万不可居功自傲,不忠君王,步定国公后尘。”
圣上没对他这番说辞说什么,只又问道:“朕还听说,当时老武安侯与华阳大长公主,想要这宅子来着,只被父皇先赐给了丞相?”
裴相回道:“确有此事”,又补了一句,“只是老武安侯与华阳大长公主开口时,已经晚了,当时先帝已将这宅子赐给了微臣,御命既下,不可再变,不然依先帝对老武安侯和华阳大长公主的恩宠,他们想要这宅子,只是一句话而已。”
圣上闻言叹了一声,“丞相与老武安侯一文一武,都是父皇最为倚重信任的臣子,是父皇留给朕的左膀右臂,原应君臣一心,共守大梁江山,只可惜,老武安侯他,走得太急了……”
圣上叹至此处,微顿了顿道:“朕知道,私底下有声音说,狡兔死,走狗烹,说老武安侯的死,与朕脱不了干系……”
裴相听到这话题,简直背后要冒冷汗,他斟酌着接道:“……小人之言,陛下莫往心里去……”
圣上笑了笑,“看来丞相是不信的。”
裴相语气一万分真挚,“老武安侯既有军功,又有从龙之功,且还是陛下的姑父与岳父,陛下仁义,怎会如此?!”
他道:“陛下仁义之心,当彪炳史册,若非陛下对华阳大长公主手下留情,不想见血,也不必用几年的时间,平和渐进地打压华阳大长公主的势力,陛下为让大长公主与武安侯府能有退路,宁可多花上几年的心思与时间,如此宽和仁义,又怎会与老武安侯之死,有半点牵扯,陛下圣心,岂是那些小人,可以用小人之心,妄加揣测的……”
圣上长叹,“这道理,丞相懂,明郎应该也懂,只可惜朕这姑母不懂,这些年,半点体会不到朕的苦心……不懂也就不懂吧,离不得不懂的那一日,也不远了……”
裴相道:“陛下运筹帷幄,英明神武。”
这一句奉赞,也不知圣上受不受用,裴相见圣上走至长廊尽头的几树绿萼梅旁,手攀花枝,静看了许久,忽又问道:“朕听说,丞相打算招翰林院的侍讲学士温羡,为女婿?”
裴相心道,难道圣上是为此事来此,忙恭声道:“微臣已打消这念头了。”
圣上的声音,像是有些惊讶不解,“为何?是嫌他官阶不够高?还是他做下何事,失了丞相的青眼?”
裴相心中叫苦,暗想圣上何必明知故问,愈发语气恭谨道:“容华公主既对温学士有意,小女岂敢与容华公主相争?!”
圣上攀着花枝的手,猛地一松。
此地,当朝丞相陪着圣上在冷风中饿肚子,那边明华街沈宅,各式佳肴,已端呈上桌,沈湛看妻子低头扒拉着碗中的白米,一副心事重重、没有食欲的样子,想她定是担忧父亲的缘故,安慰她道:“我派出的人,已在路上走了五六天了,很快就会到琴川了,到时候就有消息了,别担心……”
温蘅已知内情,但也不能说,只能点了点头,勉强露出一点笑意道:“好,我听你的。”
沈湛夹了些妻子素日爱用的菜,放在她面前小碟中,一边劝她多吃些,一边与妻子闲话,想分散妻子的注意力,让她不要为父亲过于忧心。
他说着说着,也说到了温羡的婚事上,对妻子道:“慕安兄与裴相千金的那桩婚事,怕是不成了……”
“为什么?”温蘅不解问道。
“……说是容华公主相中慕安兄了……”
温蘅一口鲜汤呛在喉咙中,沈湛忙端茶送至她唇边,轻拍她后背,助她顺气,温蘅喝着茶缓过气来,立追问道:“容华公主?!真的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