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极限

冯贵妃暂时按下心中疑虑,就当什么也没有看见,垂眼帮圣上除去单衣,拿起一旁漆盘上的寝衣,动作温柔地为圣上披穿上,绕走至圣上身前,手执着衣带,却不先急着系上,而是美目盈盈地仰看着圣上,婉声轻道:“陛下……”

心不在焉的皇帝,被这一声娇柔婉音唤回神来,见冯贵妃正眼波流转地仰望着他,流滟灯光的柔照下,轻薄的裙裳若隐若现,双颊红晕如云,见他不应,又柔柔轻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唔”了一声,自己将衣带系好,道:“不早了,睡吧。”

冯贵妃望着圣上自向龙榻处走去,神色如常婉顺,心中忧急难安。

自夏末从紫宸宫回来后,她仍是“宠冠后宫”,圣上每隔七八日,便会召她侍寝,她也是后宫妃嫔中,唯一被宣召的妃嫔,但众人只知艳羡看她,岂知她每每至天子寝殿,皆未承恩露。

冯贵妃伴驾数年,知道圣上并非热衷风月之人,从前独宠于她时,也不常行周公之礼,可这一次,实在太久了,从紫宸宫回来,已有四个多月了,纵是圣上并非丝毫不沾男女之事,每月循祖制往皇后娘娘宫中两日,或施雨露,但这么久不碰她,她入宫以来,从未有过。

今夜,冯贵妃受召侍寝,原是精心准备而来,也打定主意,要柔媚侍奉,定要设法婉转承恩,可方才为圣上宽衣时所见到的抓痕,像根尖刺梗在她心里,现下圣上冷淡的态度,也让她心中疑云更重,难道圣上是因另有新欢,所以这四个多月,才不临幸于她?……

这新欢应不是后宫妃嫔,后宫妃嫔若被召侍寝,她这个贵妃不会不知道,那,是某个宫女?某个歌舞伎?

宫女、歌舞伎等虽身份低微,但也可获封“更衣”“娘子”之类的低位封号,圣上若幸了她们,为何不进行册封?……又是什么性子的宫女、歌舞伎,敢在圣上身上留下抓痕?……

……不,纵是宫女、歌舞伎,若是按制被圣上临幸,她们也会受宫中嬷嬷教导,无论承幸时如何难耐,都得收着指甲,不可抓挠圣上……

……是圣上并未按制临幸,只是兴起时随意施洒恩露,那名宫女或歌舞伎,不懂规矩,一时难耐,才在圣上背后留下了抓痕吗?……

……不,圣上是天子啊,是大梁江山之主,纵是不懂规矩,那些宫女、歌舞伎,定也不敢随意损伤圣上龙体,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敢做下这样的事情,又让圣上的态度如此怪异?……临幸却不册封?甚至连她的存在,都不让众人知道……

……是因根本不放在心上,视如草芥,所以连个名分也不给?……可若是这样,又怎能容忍那女子损伤龙体?……

冯贵妃越想越乱,理不出个头绪,她缓步走近龙榻,圣上已上榻安歇了,见她走至榻边,道:“歇下吧。”

冯贵妃依言上榻躺下,心有不甘,仍想再试试,她在温暖的锦被中,向圣上身前偎去,轻声道:“臣妾昨夜梦见了那个可怜的孩子,夜半惊醒,心里难受地睡不着,一直在榻上坐到天明……”

皇帝叹了一声道:“那孩子没了,朕心里也很难过……罢了,不要再想了……”

“臣妾听陛下的”,冯贵妃伸臂拢向圣上的脖颈,娇柔的嗓音,既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恳求,又似撒娇,有着如撩人心的魅惑,“……陛下,臣妾……臣妾想再要一个孩子,为陛下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说话间,冯贵妃向圣上怀中靠得更近,柔软的身子紧贴在圣上身前,几无一丝缝隙,再抬眸含羞带怯地依依看着圣上,微微咬着鲜嫩红唇,娇音如兰,“陛下……”

冯贵妃这般言止,皇帝岂不明白她的意思,他心道好像是有许久没有宠幸冯贵妃了,于一宠妃来说,确实有些说不过去,遂按着她的双肩,翻身而上。

皇帝存了要幸的心思,但真撑在冯贵妃身前,却觉哪哪儿都不对劲。

冯贵妃很美,桃腮杏面,人比花娇,可他对望着她娇羞婉转的星眸,却觉这眸子不该这般含情凝睇,而该冷些静些,如千尺澄潭,明净清澈,似可映照人心,这眉也不该是新月眉,而该是如烟小山色,似青黛春山,沉静时,眉目如画,书香之气暗暗流转,微蹙时,烟眉轻颦,眸中如泛起濛濛烟雨,等因他情动雨意渐浓,便盈满春水,随他冲击摇曳悠漾,风情妩然……

还有这颊、这鼻、这唇……皇帝凝看着冯贵妃的面容,一分分地,在心底拼出了另一张脸来,遂对着这张哪哪儿都有些不对的美丽面容,有些亲近不起来,他这般僵了一阵,忽地想到,她此刻,是否正在明郎身下呢……

这般一想,皇帝心里头更是有点怪怪的,原就强行提起的兴致,更是兴不起来了,遂撤了手,躺到一边,道:“睡吧……”

冯贵妃原正满心期待地等待承幸,却见圣上又撤开身去,只留了个俊健的背影给她,心中欢喜立刻转凉。

她紧抿着唇,侧身望着圣上沉静的背影,似隔衣看到了那几道浅浅的抓痕,冯贵妃暗思圣上近来异常与今夜举动,愈发觉得那样一个不明身份的“野女人”,真的存在,柔婉眸光转暗,心中思绪暗暗浮沉。

皇帝面向榻壁侧卧许久,身形一动不动,但其实并没有睡着,他心里想着她,手指不自觉地在锦褥上一圈圈地划着,心想如今这样,他真的欢喜满足吗?……

在最初拥有这段隐秘的关系时,他确实得意满足到忘乎所以,几是昏了头地认为,能如此长长久久一世下来,如今四五个月下来,人终于清醒了些,心底其实已然明白如此下去危险,世间岂有不透风的墙,明郎并非粗枝大叶之人,又怎么瞒得了一辈子……

但……纵是心底清醒了些,仍是不愿去想,每次与她在一起时,每次期待与她的下一次相见时,心中的欢喜,总是将所有的隐忧冲刷得无影无踪,总是拖延着,不愿去想……

认真想了,就知道当断则断,有这四五个月的亲近,已是窃来的,该够了……

可是不够,他心底在叫嚣着不够,不仅不够,还似想要的更多,想要什么呢……想要什么呢……

指腹无意识地在锦褥上划了一圈又一圈,渐渐形成了一个浅浅的凹陷,皇帝停住手,望向这个浅浅的圆,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里面了,他逃避般地阖上双眼,“圆”是看不见了,可眼前,却又浮现出她的音容,她讥讽的冷笑声,她寒凝的眉眼,在面对明郎时,绝不会有的每一面。

皇帝混乱地想着,人也像是困在那“圆”里,天旋地转,昏昏沉沉睡意上涌时,忽有一念闪过,何时她能像对待明郎时,对他那样笑呢……

绮帐之内,皇帝嚯然惊醒,指下锦褥上的“圆”,已经回复不见,可他的心,却仍像是困在里面……

……是想要这个吗?

静谧寒沉的夜色中,皇帝轻轻地在心底问。

冬月寒凉,冷冷地映照着坞外残雪,仆从伺候盥洗退下,海棠春坞寝房内,帘深若海,沈湛搂抱着妻子上榻,温柔吻她。

温蘅不确定身上痕迹彻底干净没有,在明郎手探向她寝衣时,轻轻按住。

沈湛停住动作,静望着她问:“……身上不舒服吗?”

温蘅垂目不语,沈湛轻吻了吻她脸颊,道:“既不舒服,就早些歇下吧。”

他抬手放下帐帷,罗帐之内,光线暗淡,沈湛在幽茫的夜色中,手搂着妻子,沉默许久,轻道:“阿蘅,我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想好我们孩子的名字了。”

无人应他,妻子像是已沉沉睡去。

沈湛睁着双眼,没有丝毫睡意,一颗心像是被人攥在手里,难受地像是无法呼吸。

今日下午,他从宫中回来,无意间发现了那瓶药丸,惊惑之下,取了一粒,传府中大夫来问,这是什么药。

大夫回说,这是女子避孕之药。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他像是花了许久的时间,才听明白,府中大夫并不知这药从何来,这只能是妻子私下寻人配制……为何悄悄配制?为何悄悄服用?……是因为,她并不想要他们的孩子吗?……

为何不想要……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妻子常说不舒服……是了,是从夏末他回京开始,那之前妻子与他提出和离,再之前,因母亲之故,她与慕安兄经历了生死之事……

是否生死之前,易现真情,这生死间的真情,或能将世俗打破……是否在那时候,在他不在京中,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妻子知道了慕安兄的暗慕感情,她对慕安兄的心,也发生了变化……

猜疑像刀一样,割着沈湛的心,他手搂着妻子,令她贴身背靠在他的怀里,却觉怀中空空,身上发冷。

被搂着的人,也并没有入睡,她阖着双目,日常与圣上苟且、向明郎扯谎的种种画面,却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乱晃,折磨地她不得安宁。

已经四五个月了,她一直忍等着,等着坐拥佳丽的圣上,一时新鲜刺激之后,渐渐腻了此事,将她抛之脑后,而后将这污脏之事彻底掩埋起来,就此粉饰太平。

然而忍等了这样久了,圣上似还没腻,连怀孕这样可怕的事,也毫无顾忌,甚至并不介意生出一个生父不明的孩子……他到底还要纠缠多久,她已陷在这摊污浊的烂泥里太久了,一日日地被深深的痛苦和愧疚,被一个个亲手编织的谎言,拖着往深渊下沉,将要没顶窒息。

她忍受这样反复折磨身心的日子,忍等圣上腻了此事的耐心,已快到极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