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蘅在决定嫁与沈湛为妻时,就已预料到婚后她与婆婆华阳大长公主的婆媳关系,大抵难以融洽,她怀着这样的心理预期,嫁入武安侯府,果然受到了华阳大长公主的冷待,因是意料之中之事,倒也没有伤心失落,只是将她视作明郎的母亲、视作自己的婆母,遵循儿媳的本分,用心侍奉而已。
她幼失慈母,每日里一声声地叫华阳大长公主“母亲”,渐也心生孺慕之情,希望能有一日,婆媳相谐,家庭和乐,然而华阳大长公主始终轻视她,认为她温蘅,不配做她的儿媳,日日冷言冷眼,没好声气。
温蘅自小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母亲因病去世,父兄更是怜她如珠似宝,她平生哪里受过这样的闲气,依她原来性子,不说做些什么,至少言辞上要辩驳几句,但为了明郎的缘故,却压抑着自己的性子,平日里,一一都忍了下来。
但,无事生事、罚她跪祠堂,她忍得,故意推她下阶、令她遍体鳞伤,她忍得,可将心思动到她家人头上,还是这样阴毒险恶的计谋,是要硬生生逼死她和哥哥,要让他们的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孤苦终老,温蘅心寒无比,再难忍耐,也不想回到那个没有明郎的“家”里,与华阳大长公主朝夕相对。
她来到了青莲巷温宅,哥哥人在翰林院官署中,闻叩开门的是家中老仆林伯,见是小姐来了,欢喜迎入宅中。
小姐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里,公子依诺整修宅院,亲自设计图纸,而他负责寻匠督建,公子白日里在翰林院为官,无暇分身,晚上回到宅里,再一一查验,告诉他何处尚可、何处不妥,留待他第二日转达给工匠,如此忙碌了一段时间,宅院已整修至尾声,只庭院里的花花草草,还没全部移种完成。
林伯也是看着小姐长大的,虽知主仆有别,但内心深处,也看小姐如女儿一般,他也有许久未见小姐,见小姐来此,心中高兴,引着小姐在宅院里闲逛,边走边同小姐笑讲宅院布置。
“小姐您看,公子将这宅子,改成了咱们青州那里粉墙黛瓦的样式,走在里面,是不是就像回到了琴川城里?”
“这些假山石,同琴川家里一样,是按‘春夏秋冬’特别采购的,青石喻春,太湖石喻夏,黄石喻秋,雪石喻冬,四处石林相接,连通园中四时之景,其中亭廊轩阁,也与家中相仿,公子说,想让小姐来到这里,就像回到琴川家里一样……”
“园子里的树木花草,还没全部移种好,小姐您也知道,亭阁易建,这些急不得,不急小姐,您和公子,往后都在京中,日子长久着呢!”
“这架未完成的秋千,是公子亲手给您扎的,这几天公子一从官署回来,晚饭都顾不上吃,就先扎这秋千,现下已经快扎完了,正好小姐您回来……”
………………
渐渐穿过竹篱花障,林伯引着小姐往一处清雅居室走,温蘅遥见居室窗下种着芭蕉、廊下悬着风铃,不待林叔说话,即浅笑道:“这是我的房间。”
林伯笑道:“正是呢。”
不仅房前布置与家中相仿,温蘅推门进屋,见室内布置,一如她在琴川家中的闺房,屋里弥散着清淡的香气,碧幔漆榻,檀案香几,内间外间以淡紫如雨的水晶珠帘隔开,外间陈设书案、琴案、博古架等物,内间黄花梨拔步床旁,紫檀梳妆台上,一面铜镜因无主人使用,蒙着轻柔的镜纱,温蘅随手打开下面的小抽屉,里面簪钗饰物,竟一格格排放地满满当当。
她惊讶地拿起一只簇新的金钏,见其上花纹为蘅芜枝叶,含惑看向林伯,林伯含笑道:“是公子放进去的,公子平日经过街市时,看到中意的女子饰物,就会替小姐买下,渐渐积少成多,装满了妆奁盒。”
温蘅放回那只金钏,又将目光看向屋内香气的来源——窗边几上那盆素洁清芬的茉莉花。
从前她在琴川家里时,闺房雕花窗下,也设有一张灯草线菱纹香几,几上摆有一只豇豆红釉花觚,每天清晨,她下榻盥洗后,坐在镜台前梳妆,侍女春纤打开花窗透气,哥哥就会从窗下经过,拿着一束清早新摘的含露鲜花,换走花觚里过夜的花枝,站在窗外,笑着同正在拢发轻梳的她,说上几句话。
温蘅望着那盆茉莉花问道:“这房里又无人住,养着茉莉做什么?”
林伯回道:“是公子叫将这茉莉养在这儿的,公子说,小姐喜欢花,将这盆茉莉养在这儿,若哪日小姐回来住,一进屋就能闻到花香,这不,小姐您不是回来了吗?”
茉莉香气清新怡人,温蘅那颗连日来忧惧惶恐的心,也似因它,得到了些许平静安抚,她越发想念哥哥,目光越窗望向苍茫暮色,喃音切切,“哥哥该回来了吧?”
天色将黑时,温羡回到了青莲巷宅中,他见到迎上前来的妹妹,惊讶且欢喜,“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说要在紫宸宫住上整个夏季吗?”
温蘅掩去眸中暗色,只道:“我想哥哥了。”
温羡笑,“哥哥也很想你。”
他上前轻揽住阿蘅的肩,兄妹二人亲密回房,一同用膳,用膳时候,温羡出于关心,问阿蘅在紫宸宫里过得如何、明郎可有给她写信、怎么突然回京了等等,阿蘅却总是说得简单,寥寥几句“还好”、“明郎来过信”、“不习惯住宫里”等等,便将话题岔开去,转问他这翰林院编修当得如何。
温羡感觉到阿蘅虽是如常笑着,但情绪有些低沉,以为她是因冯贵妃流产一事,受了惊吓,畏惧那暗流汹涌的深宫,所以才离了那里,此事,温羡乍听闻时,也是惊惶不已,庆幸圣上清明,复了阿蘅清誉,如若不然,阿蘅若沾染了谋害贵妃及其腹中龙裔的嫌疑,明郎又不在京中,他一个正七品翰林院编修,怎么护得了她?!
阿蘅既不想提紫宸宫中事,温羡也不再多问,只笑讲些自己近来为官的琐事,兄妹二人闲话膳罢,温羡见妹妹没有要回武安侯府的意思,问:“今晚要住在哥哥这里吗?”
温蘅点头,开玩笑道:“我可每日做些吃食,等着哥哥回家用饭,不知够不够抵付房钱?”
明郎不在,温羡也不放心让阿蘅一人回那武安侯府应对华阳大长公主,他本就想留阿蘅住下,既然阿蘅主动要留下来,他心里当然高兴,笑握住她的手道:“够了够了,岂止可抵一间居室,就是把哥哥的心和性命拿去,也够了。”
夏夜闷热,春纤切送了些冰凉的甜瓜过来,兄妹二人用了一些消暑后,温羡又开始扎那架未完成的秋千,温蘅要帮忙,温羡却让她歇着,笑说要以一人之力亲手做完这架秋千,就像家里她居室外的花树下、悬着的那架藤萝秋千一样。
温蘅遂让春纤将茶碾、釜炉等煮茶用具搬至庭中,坐在秋千架旁不远处的庭中石凳上,碾茶罗筛,挽袖煮茶,茶香氤氲,夜色渐浓,点点萤火在庭中飘浮如星子时,秋千架终于扎好,温蘅手下的“茶戏”也持匙牵引完成,她小心地端起那盏茶,笑着起身朝哥哥递去,“一盏香茶,聊作工钱。”
温羡望着盏中烟霞流散的“水丹青”,想起从前阿蘅未嫁时,兄妹二人“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只是平日寻常之事,但如今,却是难得了,他珍惜地接过这盏茶,徐徐饮下,手搁了杯盏,握着秋千绳,笑朝阿蘅道:“来,坐上试试。”
温蘅依言坐在秋千架上,温羡在后轻轻推着,栀子花香在夜色中流淌,幽夜凉风轻扑在面上,此情此景,仿佛回到了青州琴川家里,回到了二人年少之时,温羡一边轻推秋千,一边指着不远处一块空地道:“阿蘅,我想在那里种棵枇杷树,就像家里后园那株,小的时候,枇杷熟了,我爬上树摘枇杷,你在下面兜衣接着,想想好像是昨天的事,可已过去好些年了,我的阿蘅长大了,遇见了心上人,嫁为人妻,将来,还会为人母,等你和明郎的孩子长大了,这株枇杷树,定也亭亭如盖,到时候,你和明郎带着孩子来,哥哥再摘枇杷,给我的小外甥、小外甥女吃,那时候,父亲也已年迈致仕,我劝他住到这里来,父亲为了常见外孙、外孙女,享受天伦之乐,定也肯的,闲来无事时,我们一大家子,就围坐在这树下,剥吃枇杷,说笑玩乐……”
他絮絮说了许久,却始终听不见阿蘅说话,绕至秋千架前一看,却见阿蘅红着眼眶,怔楞问道:“……阿蘅,怎么了?”
“……没什么”,温蘅轻轻摇了摇头,低首道,“我只是……太想父亲……太想明郎了……”
温羡蹲低下身子,仰面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明郎不久后就回来了,父亲他……”故意顿了顿道,“可不想你……”
温蘅惊惑抬头,连眸中将落的眼泪的都滞住了,温羡笑道:“前几日,父亲有回信来,说我们都留在京中正好,他一个人在家里清清静静,没人烦他,也没有说媒的再往家里跑了,正好安静治学,好不快哉。”
温蘅听着哥哥的话,想着父亲故意说这些话时的神态,忍不住轻声嗤笑,温羡抬起手指,拂去她眼睫处未落的泪珠,“好了,不哭了,和哥哥安安心心地在这里住一阵子,明郎就快回来了。”
温蘅含笑点头,此后每日留住在哥哥这里,白天莳花弄草、看书作画,清静度日,等傍晚哥哥回来,便一同用膳,兄妹俩膳后下下棋、抚抚琴,闲话说笑,如此日子流水般安逸逝去十数日,这一天,温蘅早做好了晚膳,平日天将黑时,哥哥就会回来,因知家里有人等他,从不在外耽误,可这日,却迟迟未归,直至时近戊正,做好的饭菜早已凉透,还是不见人影。
温蘅心中不安,要去门边站等着,她人还没走到大门处,就见陪侍哥哥的知秋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满面仓皇,“小姐,不好了,公子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