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周良野穿着一件单薄衬衫。衣袖卷在手肘处,衣袖和麦色小臂都沾染着深深浅浅的污渍,皮肤上还有些许擦伤,鲜红刺目。

他浑不在意,找了张椅子,大喇喇坐在彭奶奶另一侧,隔着一张病床与朱钰遥遥相对。

尤有实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静默片刻,起身收拾收拾盛豆腐脑的外卖碗:“彭奶奶,我先回去了。”

“干什么那么急!”彭奶奶看着瘦弱,但这个时候拽着朱钰手腕的力气,竟然很大。朱钰一下被拽回椅子上。

朱钰长睫微垂,看手里的碗。过了会儿她微微抬起视线,看向他手臂处的擦伤。

“我外孙周良野,你见过的吧?”彭奶奶拉着朱钰的手腕,亲切地问。

“嗯。”朱钰轻轻应了声。她的视线又往上抬了抬,于是四目相对。空气一下寂静下来,朱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彭奶奶瞧了敲朱钰的脸色,见她面色平静,颇有些不甘心。接着她扭头去看周良野,见他手臂上一片斑斓,颇有些愤愤地拍他:“怎么搞得那么脏,去泥地里滚了圈啊?”

“去工地检查。工人活干得太糙,顺手演示了下。”周良野嗓音淡淡。他又卷了下袖子,把脏的地方卷起来。

“你现在都是大老板了,怎么还要跑工地?不能把这些事交给手下?”彭奶奶看一眼朱钰,然后继续教训自己的孙儿,“你也不看看身边的那些老板,谁跟你似的,动不动跑工地,搞的人和车一样脏。你这样像话吗?”

朱钰想到周良野那辆满是泥点子的奔驰,偷偷勾起嘴角。

“怎么不像话,干点活而已。”周良野倚靠在椅背上,嗓音慵懒玩味,“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

朱钰放下嘴角,一双清澈杏眼默默望着周良野。周良野也看着她,漆黑眼眸深处是戏谑,也是探究。

彭奶奶看看朱钰,又看看周良野。她能感觉出两个小辈之间气氛有些微妙,但她不明白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想了想,拉住朱钰的手:“我前不久刚跟阿野说起你。说你高中时总照顾我生意,还帮我看摊子。”

周良野没说话。朱钰则悄悄低下了脑袋。以前她找彭奶奶,都是挑周良野不注意的时候,没什么道理,就是不想让他知道。

现在这些事被晾在他眼前,她耳朵有些烫。

一阵沉默后,彭奶奶指着朱钰手里的空碗,对周良野说话:“你看,她刚给我带了豆腐脑,就以前旺顺家的,我想吃很久了。你呢?你记得什么豆腐脑,就知道搞你那些豆腐渣工程。”

彭奶奶一阵唉声叹气:“我看你是活得太好,都忘记你是谁拉扯大的了。”

“您想说什么。”周良野敏锐地觉察到彭奶奶在为什么事做铺垫,于是单刀直入地问。

“那我可就说了。”彭奶奶顿了顿,吐字清晰地说话,“阿钰以前帮过我,现在她家有困难,你帮个忙,不过分吧?”

“奶奶!”朱钰惊呼一声。彭奶奶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别慌,然后接着说话:“阿钰是好孩子,这点我敢打包票。你赚那么多钱又花不完,做点好人好事怎么了。”

周良野无声笑笑,眼底漆黑无声蔓延:“奶奶,我不喜欢做慈善。”

“彭奶奶,我还有事,先回去了。”朱钰觉得自己应该要走了。她站起来,但彭奶奶抓着她,不让她走。

“阿野,你答应我,以后替我好好照看阿钰。”彭奶奶死死抓着朱钰,非要周良野答应。

周良野靠着椅背,神情散漫:“您确实嫌我活得太好了。”

“奶奶,我真有事,下次再见您。”朱钰挣开彭奶奶的手,快步往门外走。

她听到彭奶奶在身后叫她,但她没有回头。

她推开门来到走廊上,浓郁的消毒水味灌入鼻腔,有些辛辣。她向前两步,将手中空碗扔进垃圾桶。

“朱大小姐。”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朱钰回头,看向刚走出病房门的周良野。

呼吸有片刻凝滞。

周良野举步向她走来,一步一步,像是踏在她心里。朱钰立在走廊上,一双清澈的杏眼中倒映出周良野缓缓逼近的身影。

“我低估了你。先用名单利诱,再让老太太给你说话。为了那两千万,还真是拼尽了全力。”他站在她面前,低头看她,脸上笑容凉薄而阴郁,“只是大小姐,非亲非故,我为什么要给你钱?”

朱钰只觉一束血冲上头顶。他怎么能,又一次误会她?

以前以为她戏弄他,现在又以为她劝彭奶奶为她借钱。

他这人,思想能不能不要这么阴暗?

胸口被旗袍衬出的圆润曲线随着呼吸剧烈起伏。她闭了闭眼,竭力遏制脑海里横冲直撞的情绪。

“周老板,不会非亲非故的。”她向他迈近一步,两人近乎足尖相贴。她仰起头,望着他浓郁的眉眼露出微笑,清晰悦耳的字眼像蹦跳在玉盘上的珍珠,“你我结婚,便沾亲带故了。”

话出口,她感到手脚冰凉,但也很过瘾。她如愿看到周良野一贯平静的瞳孔深处浮出动荡。

但激惹他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伸出一根手指,勾住她旗袍领口处的盘扣轻轻一提。朱钰微微一惊,顺着他的力道踮起脚尖,离他更近了。绵软呼吸洒落在他高挺鼻梁上。

“大小姐,钱可以乱花,话不可以乱说。”他近距离地望着她的眼,漆黑眼眸深处似有岩浆,有冰川。热的冷的情绪在那里翻滚交织。

“怎么是乱说话。”她轻声开口。她已经再不是高中时的朱钰了,羞耻心还有无关紧要的体面,都被贫穷杀死了。

“周老板年轻有为,长得帅又有钱,我觉得那里都好。”朱钰看到周良野的瞳孔再次收缩。她咬一咬唇,白皙的面孔透着淡淡的粉。她继续发力,“若要选丈夫,周老板简直是无可挑剔的人选。”

周良野默然不语。他提着朱钰的盘扣,像是提着一只兔子,完全不费力。

他盯着兔子有些许泛红的湿润双眼,咬牙问:“你是被家里逼婚逼疯了?”

“我想跟优秀的人结婚有什么错。”朱钰避开他的问题,睁圆一双湿漉漉的眼理直气壮地说话,“就连彭奶奶都觉得我们合适呢,说想让我跟你试试。”

周良野沉默无声地凝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眼在水雾朦胧中更显清澈明亮。她身上的茉莉香并不浓郁,清清淡淡,甜丝丝的。

过了会儿他反应过来,发现兔子的爪子在拨拉他。酥麻麻的。

朱钰脚酸,想要周良野松开她盘扣。她低头轻轻拽他手指。

他的手很大,大概是经常去工地的缘故,他手上带着茧子和旧疤,十分粗粝。她虽也过了几年苦日子,但因底子好,手始终是白皙柔嫩的。她被他的茧子扎得生疼。一时间束手无策。

终是他大发善心,放开了她。脚跟沾低,朱钰长呼一口气。

不知是谁说过,少女时代喜欢的人,最好永远遗留在少女时代。再见面总是要失望的。

但朱钰扪心自己问,觉得自己并没有失望。他没有发福,没有衰败,变得光芒万丈,而且还救过她,即便不怎么情愿。

已经很好了,她想。

“我来看彭奶奶,只是纯粹因为担心她。这世上待我好的人不多,我从没想利用她。”朱钰轻声说。发泄过后,她再次将自己装入冷静的躯壳,眉眼平静而柔和,“既然你反感,我以后就不见她了。”

“刚才是我冒犯,我向你道歉。再见,周老板。”她后退一步,冲他鞠躬,“之前的事,非常感谢。”

她转身,窈窕的身影款款往前,转眼间消失在走廊尽头。

周良野兀自站了一会儿。

“先生,请问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路过护士询问。

周良野没说话,低头,摩挲了一下手指。她碰触到他手上一块刚结好的疤。有点痒。

朱钰辗转回家,又是比庄美华晚了一些。

“囡囡,你最近怎么了,怎么次次比我走得早,又次次比我晚到?”庄美华问朱钰。

“没什么。”朱钰想到庄美华在病房里的那些话,便丧失了所有交流兴致。

她走进自己房间,关上门。

庄美华感觉到朱钰不高兴,拍了拍朱钰的房门,迟疑着开口:“囡囡,你是不是在不高兴呀?有什么话跟妈妈说,别憋在心里。”

朱钰刚坐到床上,此时又站起来。她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门外继续传来庄美华的声音:“结婚这事,妈妈没想逼你。妈妈最疼的就是你,反正最后肯定要选你喜欢的人……”

朱钰忽然把门打开,庄美华被吓了一跳,一时怔在原地。

“说没有逼,但口口声声都离不开结婚。”朱钰望着庄美华,眼神沉静,“你和爸想什么我清楚,就是指望用我的彩礼还家里债务,让哥哥好结婚。”

庄美华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但没有反驳。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一脸忧愁地开口:“镇宇毕竟是你哥。”

朱钰点了点头。她忽然觉得爱是何其虚无的东西。

庄美华喊她囡囡,说爱她,说疼她,但还是会毫不犹豫地为了朱镇宇,委屈她。跟爸爸一样。

血缘就仿佛是一种诅咒,怎样都割舍不掉。

朱钰勾起嘴角,冲母亲露出一个轻浅微笑:“既然打的是这个主意,就不要再说不逼我,选我喜欢的人了。又要有钱,又要我喜欢,这样的男人,童话故事里都没几个。”

她深深吸气,在感到心凉之前迅速关门,背靠在门上深深呼吸。

“囡囡!囡囡!”庄美华用力拍门板,声音急迫,“妈妈也是没办法,妈妈希望你们都过得好呀!你哥是有些混,但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不管他!”

庄美华说着说着声音里便染上了哭腔:“囡囡,妈妈错了,妈妈也没办法啊!”

朱钰背靠着门,用力闭上眼睛。庄美华曾经也是庄家的千金大小姐。

那时她没有乞求过谁,不曾被命运压弯头颅,也不曾被谁伤过心。

朱钰感到愧疚。

她想她要是更厉害一点就好了,像周良野那样厉害,那样硬气。这样家里的债务,朱镇宇,赵存希……都不再是问题。她更不会跟母亲发生争吵,不会让母亲伤心。

愧疚感侵蚀着她,她用双手捂住脸,努力平复内心情绪。

“妈妈。”过了会儿,朱钰轻声说话,“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去休息吧。”

“好,好。”庄美华也平复了下来,贴着门道,“我的好囡囡,你不要生妈妈的气啊,妈妈也是不得已……”

“我知道了,我没有生气,就是有点累了。”

“好,那你早点休息。”

“嗯,晚安,妈妈。”

庄美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朱钰靠着门板坐下,失神片刻,拿出手机。部门总监冯婉发来消息,说过几天公司有场中型书画拍卖会,最终决定由朱钰主持拍卖。

这是个好消息。

除了在公司就职的拍卖师以外,釉海还有不少挂靠公司,平时不在公司活动的自由拍卖师。竞争不可说不激烈。

朱钰在釉海干了两年杂活,考出职业证书,才慢慢开始主持拍卖。就目前而言,她主持的拍卖场次并不多。更没有上过春秋大拍。

机会难得。伤春悲秋暂且抛至一边,朱钰振奋起精神回复冯婉,然后把这场书画拍卖会的概要发到朋友圈。概要里写明拍卖会的时间地点,还有主要拍品。

她起身去做明天要带的饭,顺便看一眼朋友圈。苏意琦给她点了赞。

她笑一笑,继续忙碌起来。

她想今天之后,她应该不会再和周良野见面了。毕竟她说了那么冲动的话,也决定不再去看彭奶奶。

但事情在一点点变好。

一定会变好。

第二天清晨,偌大一座江城再次变得繁忙。昏暗的阴天之下,每个人都在忙碌。

朱钰去上班。

周良野则坐车前往尚野事务所。

将手底下的主要建筑师逐一叫进办公室,询问过项目进度后,清晨的工作告一段落。他咬一支烟在唇间,还来不及点燃,董柯羽便风风火火跑进来。

董柯羽是室内设计师,经常跟尚野事务所的其他建筑师合作,进行更贴合建筑本身的室内设计。

目前董柯羽在做一个酒店项目。酒店整体已经完成设计,开始施工,但室内设计环节却频频卡住。原因无他,酒店所有者艾瑞克是个完美主义者。

董柯羽拿出PAD翻出设计图,手指着一面墙,开始对周良野大倒苦水:“这面前台背后的墙,我建议艾瑞克用风格简约的木饰面。艾瑞克本来都答应了,等到我下单定好材料,他又开始反悔。他嫌墙面纹理过于朴素,不够吸睛,觉得会影响客流量。哎,要是方案没定前这么说我可以换别的墙面材料,但现在才说,材料已经在做,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难搞。”他含一支烟到嘴里,给周良野和自己都点上了烟。

周良野吐出一口雾气,垂眸把玩着手机:“用隐藏挂画轨道。”

董柯羽怔住,一时间没有反应。

“别换墙面材料。”周良野继续,“说服艾瑞克买几件挂画,用轨道挂在墙上。”

“对哦!”董柯羽用力一拍大腿。

所谓隐藏挂画轨道,是指藏于墙面顶端的轨道。用户可以根据个人喜好,利用轨道悬挂多幅字画在墙面前。大大提升室内格局。轨道本身并不昂贵,装起来也很轻松。

董柯羽的思维受艾瑞克局限,只想着换材料,没能跳出来想其他解决方法。周良野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这就跟艾瑞克说!”董柯羽兴高采烈,拇指迅速在手机屏幕上飞舞。

没过一会儿他便用力握拳,发出欢呼:“周哥,成了,艾瑞克答应了!都是你的功劳!”

周良野没说话。他冷不丁地就想到,某个人发的夕阳照片。

这一周,还挺顺利的。

接着他想到那双兔子似的,湿润红润的眼。他把兔子提起来,兔子还伸出爪挠他。

他差点弄哭她,她还跟他道谢。朱镇宇那个草包怎么会有这样难懂的妹妹。

她挠过的新疤,好像又痒了起来。

他摩挲了下手指,打开微信找到朱钰的头像,翻她朋友圈。她发了个拍卖会的动态。

周良野快速浏览,出声问董柯羽:“艾瑞克有没有想好去哪里买挂画。”

“这……应该没那么快想好。”

周良野转发拍卖会概要给董柯羽:“让他看看这个,挑几幅喜欢的书画。”

董柯羽困惑地看周良野。

周良野倚靠在椅背上,仰头吐出一口烟雾,定定地看着烟雾向上升腾:“艾瑞克常年跟我们合作,送几分薄礼给他,也是应当。”

作者有话要说:是被气到乱甩直球的朱朱,乱球打死老师傅(?)

周野狗:她为了钱故意接近我,是坏女人!

也是周野狗:她说要跟我结婚,我原谅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