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夏季,雨水稀少。
傍晚时刻,长崎整个街衢热得像蒸笼。一到黄昏,阳光受到港湾的海水反射,更让人觉得闷热难当。从街道载着稻草包进入内町的牛车车轮发出亮光,白色尘埃飞扬。这时候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闻到牛粪的臭味。
中旬,家家户户屋檐下挂着灯笼。大商家则挂着画有花卉、鸟虫的多边形灯笼。虽然天尚未黑,性急的孩子们已排成队唱歌了。
提灯呀、再见唷、扔石头、手烂烂
提灯呀、再见唷、扔石头、手烂烂
他靠在窗上,口中哼着这首歌。虽然不懂小孩子唱的歌的意思,但旋律中吐露出悲伤的气息。是因为歌谣本身,还是听者心情造成的呢?这就不得而知了。对面人家的垂发女子把桃子、枣子、豆供奉在铺着芭茅的架子上。这架子叫做神灵架,是日本人为了祭祀十五日晚上返家的祖先灵魂的仪式用具之一,对现在的他而言已不稀奇。他自然地忆起自己曾翻阅过费雷拉送他的日葡辞典,辞典上把这个节日翻译为“het-sterffest”。
排列成队正玩耍的小孩看到靠在方格窗的他,口中嚷着“弃教的保罗”,当中还有人想扔石头。
“坏孩子!”
垂发女子转向这边骂,小孩逃走了。他露出寂寞的微笑目送他们。
司祭突然想到天主教的万圣节。万圣节就像天主教的盂兰盆会,到了晚上,里斯本家家户户窗口点亮蜡烛,跟这个国家的盂兰盆会极为相似。
他住的地方在外浦町。外浦町是长崎许多狭窄的斜坡路之一,路的两侧房子密密麻麻挤在一起。里面的道路叫桶屋町,住的都是桶匠,整天传出干木槌的咚咚声。对面就是染布区的街道,在天晴的日子里,蓝色布匹像旗子随风飘摇。家家户户都是木板屋顶或茅草屋顶,几乎看不到如丸山附近繁华区商家那样的瓦屋顶。
除非有奉行所的批准,否则他不能随意外出。闲暇时候,靠在窗上眺望路上行人是他唯一的消遣。早上,头上顶着蔬菜篮的女人走过这里到市区去。中午时候,围着一条兜裆布的男子,牵着载物的瘦马,大声地唱歌通过这儿。傍晚,和尚摇着铃走下斜坡而去。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日本的一幕幕风景,仿佛有一天要介绍给故国的某人,但他蓦然意识到自己回不了故国时,瘦削的脸颊上就会缓缓地浮现出绝望的苦笑。
在那时候,会有“那又怎么样”的自暴自弃心理涌上心头。不知道澳门、卧亚的传教士们是否已经知道他弃教的事。允许居留在长崎出岛的荷兰贸易商们,可能已把事情经过传达到澳门,他可能已被教会驱逐了。
他不只是被教会驱逐,身为司祭的一切权利也可能已被剥夺,被神职人员视为可耻的污点。但,那又怎么样,又将如何?他用力咬着嘴唇,摇摇头——能够裁判我的心的,只有主,而不是那些家伙。
然而,深夜里,那想象会突然使他惊醒,以锐利的爪指把他的心抓得稀烂,他还会不自觉地发出呻吟声,从被窝里跳起来。教会裁判的情形,就像《默示录》中最后的审判一样逼近眉睫。
你们懂什么呀!
在欧洲的澳门宣教师的上司们!在黑暗中,他向那些人抗辩。你们在平安无事的地方,在迫害和拷刑的大风暴吹拂不到的地方,舒适度日、传教。你们在彼岸,以优秀的神职人员的身份受到尊敬。把士兵送到烽火炽烈的战场,自己却在房舍里烤火的将军,怎能责备成为俘虏的士兵呢?
不!这是强辩,我在欺骗自己。司祭微弱地摇摇头。为什么现在还要作这种卑鄙的抗辩呢?
我屈服了!不过,主啊!只有你知道我并不是真正弃教!神职人员会问我,为何弃教?是因为穴吊的刑罚可怕吗?是的。是因为不忍心听受穴吊百姓的呻吟声吗?是的。是相信费雷拉所说的,只要自己弃教,这些可怜的百姓马上就可以获救吗?是的。可是,或许只是以爱德行为当作借口,把自己的软弱合理化罢了。
这些,我都承认。我已不再掩饰自己的一切软弱。那个吉次郎和我,到底有何不同呢?更要紧的是,我知道神职人员在教会所说的神,跟我的主一样。
践踏圣像的记忆,深深烙在司祭的脑海里:翻译丢在他脚边的木板,木板上嵌着铜版,铜版上刻着日本工艺师模仿做出的那个人的容貌。
那副容貌和他以往在葡萄牙、罗马、卧亚、澳门看过不知多少次的基督的容貌都不一样。那不是充满威严和荣耀的基督的脸,也不是忍受着痛苦的美丽的脸,更不是抗拒诱惑、洋溢着坚强意志的脸。他脚边的那个人的容貌,瘦巴巴而且疲惫不堪!
因为被许多日本人踩过,镶着铜版的木板上留下黑黑的大脚拇指痕迹,而那张面孔也被踩得凹下、模糊不清。凹下的那张面孔难过似的仰望司祭。那双难过似的仰望他的眼睛诉说着:踏下去吧!踏下去没关系,我就是为了要让你们践踏而存在的。
每天,他都被乙名和町内的组头监视着。所谓乙名是町代表。每月一次,他换上衣服,由乙名带到奉行所报到。
有时,奉行所的官差也会通过乙名传唤他。在奉行所的一个房间里,官差们拿他们无法鉴别的东西给他看,他的工作是告诉官差那些是否为天主教的东西。从澳门进口给许多中国人的东西中夹杂着奇怪的东西,能够区分是否为天主教物品的只有费雷拉和他。奉行所在他工作完毕时,会赏赐糕饼或金钱作为慰劳。
每次到本博多町的奉行所时,翻译和官差们都殷勤地接待他。他从未受辱或被当成罪人看待。翻译的记忆里似乎已完全没有他的过去了,而司祭也装出自己从未发生过什么事般露出微笑,但是,彼此都避免碰触的回忆,在司祭一脚踏入奉行所的瞬间开始,他就会立刻想起,他就像被烧烫的熨斗碰到一样疼痛起来。他特别讨厌被带到休息室,因为从那里看得到隔着中庭的昏暗走廊。那一天早上,他被费雷拉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过那儿。因此,他慌忙移开视线。
他跟费雷拉也不能自由见面。虽然知道费雷拉住在西胜寺附近的寺町,但不能随意拜访他,而费雷拉也不能随便来访。能碰面的机会,就只有在乙名陪伴下到奉行所的时候了。这边有乙名跟随,对方也一样有乙名监视。他和费雷拉都穿着奉行所给的衣服,用乙名也能懂的怪怪的日语作简短的寒暄。
在奉行所里表面上装得非常融洽,其实他对费雷拉的感觉无可言喻,包含了人对另一个人的所有感觉,彼此都怀着憎恶与轻蔑。至少,他如果对费雷拉怀有憎恶之感,并不是因为受到他的引诱而弃教之故(他对那件事已毫不怨恨、愤怒),而是因为从费雷拉身上可以看到他自己深深的创伤,如无法忍受看到映在镜中的自己丑陋的脸一般。坐在眼前的费雷拉也和他一样穿着日本人的衣服,说日本人的语言,跟他一样是被教会驱逐出去的人。
“哈哈。”费雷拉常对着官差发出卑屈的笑声,“荷兰商馆的鲁可克已经去江户了吗?上个月到出岛时,他这么跟我说。”
他默默地注视着声音嘶哑的费雷拉凹陷的眼睛与无肉的肩膀。太阳落在他肩上。第一次和他在西胜寺见面时,阳光也照射在他肩上。
司祭对费雷拉的感觉不只是轻蔑和憎恨,还掺杂着具有相同命运的体谅的心理与包含自怜的恻隐心。司祭注视着费雷拉的背部,突然感觉到两人就像丑陋的双胞胎——彼此憎恨对方的丑陋,彼此轻视,但又无法分开的两个双胞胎。
奉行所的工作完毕时大都是黄昏。蝙蝠掠过门和树之间,掠过淡紫色的天空飞去。乙名们彼此暗示,带着各自负责的外国人向左右分别离去。他边走边悄悄回过头看费雷拉,费雷拉也回过头来看他。到下个月之前,两人不能再见面,也不能彼此探索对方的孤独。
节录自“长崎出岛荷兰商馆馆员约纳逊日记”
一六四四年七月(正保元年六月)
七月三日 三艘中国帆船出帆。因获准五日起航利洛,故明日须将银钱、军需物品及其他杂货装船,完成一切准备。
七月八日 商人、金钱鉴定人、房主与四郎卫门作最后的结算,奉商馆馆长命令书写在下期之前须备齐运往荷兰、科罗曼德尔海岸和暹罗货品的订购单。
七月九日 在当地一市民家中,发现圣母像,因此全家人马上被捕入狱、受审。结果,供出卖主,卖主亦受审。审问时,听说弃教的神甫泽野忠庵及同是弃教的葡萄牙神甫洛特里哥也在场。
三个月前,在当地的一市民家中发现刻着圣徒像的一芬尼硬币,全家人都被捕、受审,但拒绝弃教。在场的已弃教的葡萄牙神甫洛特里哥不断向奉行所乞求释放他们而不得。被判死刑,夫妇和两个儿子头发被剃一半,骑在瘦马上游街示众。夫妇于数日前被处穴吊之刑,两个儿子被迫目睹后,收押。
傍晚,一艘中国帆船入港,所载物为砂糖、瓷器、少量丝织品。
八月一日 一艘中国帆船载杂物由福州抵达,十时左右看守发现长崎湾外六英里处有一艘帆船。
八月二日 早上,前述之船开始卸货,情况良好。
正午时分,奉行所正、副书记和翻译同来我房间,进行历时二小时之讯问。据说是由于在长崎之弃教神甫泽野忠庵和葡萄牙籍之弃教神甫洛特里哥说,澳门方面决定用荷兰船运送神甫由印度入日本。依泽野的说法,今后可能采取偷渡到日本的方式,把神甫们打扮成受雇于荷兰人,从事船务的低贱工作者。书记官警告我们,如果有这种事发生,公司的处境将会非常困难,还要我们严加注意。又,今后如在我们的船上逮捕到偷渡到日本,因戒备严密无法潜入内地,欲搭我方船只脱离之神甫,则荷兰人亦将毁灭。书记官说,荷兰人自称是陛下和日本的臣仆,因此也要受到与日本人相同之刑罚,转交由奉行所递交给我如下的日文备忘录。
备忘录译文
去年博多王所逮捕之泽野司祭,在江户向最高官厅明言,荷兰人及荷兰国内有为数甚多的罗马教徒。又说在柬埔寨,荷兰人到神甫家作告解,以及神甫们在欧洲决定冒充公司雇工和船员,搭乘公司船只到日本长崎。奉行所不相信这种说法,认为葡萄牙及西班牙是荷兰的大敌,因此欲将其陷于不利,才故意这么说。但泽野忠庵回答,绝非虚言,是事实。基于上述理由,奉行严令馆长查明船中有无罗马教徒,如查出确实存在,须据实以告。又,今后如有罗马教徒搭乘荷兰船来日,未向奉行报告,一经查明,馆长将受严厉处分。
八月三日 上述之船于傍晚全部卸货完毕。本日奉行查询该船有无能操纵臼炮之炮师,因此派遣商务员助理巴鲁斯·菲鲁上船调查,结果没有,并据实以告。奉行下令今后来日诸船亦须查询,若有须报告。
八月四日 早上奉行所高级武士本庄大人上船,详加调查。此次之所以会详加调查,乃因之前长崎的神甫向最高警察当局报告荷兰人中有罗马教徒者,搭乘荷兰船来日。高级武士言,倘无上述之新疑点,则自去年起调查将会放宽,亦向船上军官说明。余亦依彼等之请至船上,在彼等见证下向全体人员训谕,如有藏匿有关罗马教东西者,即刻交出,可免受罚,全体人员回答:没有。因此,向彼等朗读船员应遵守之法令。本庄大人言欲明白内容,经详细说明后,彼等言据此向奉行报告令他放心即回。
傍晚,有中国帆船抵达。所载货物主要有纱绫、绫子、绉绸及其他纺织品,经估价为八十贯目,此外尚有砂糖及杂货。
八月七日 前述父母被处死刑之两个小孩,及另外一人被缚骑瘦马赴刑场,被斩首。
一六四五年(正保二年十一月、十二月)
十一月十九日 中国帆船一艘,载白生丝、纱绫、绫子、金线织花锦缎、缎子等约八百贯至九百贯从南京来,说一个半月或两个月后会有载货多的帆船三四艘来。据说在该地,依所载货物多寡向大官缴纳一百至六百两,即可自由来日。
十一月二十六日 小帆船一艘由漳洲来,估计载麻布、明矾、壶等两箱以上。
十一月二十九日晨,翻译二人受奉行之托来馆,出示马利亚图下荷兰文“蒙大恩的女子,我问你安,主与你同在了”,言由下关附近僧侣处得来,询问是何语言,意思为何。弃教之葡萄牙神甫洛特里哥及泽野忠庵言非拉丁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因此不懂意思为何。此为荷兰语的圣马利亚,由使用相同语言的法兰德斯人印制的。无疑,此幅画由我船只运来,然除非更进一步追查,否则只能保持缄默,至于数字,想神甫洛特里哥及泽野忠庵必已说明,故据实以告。
十一月三十日 天晴。晨,将舵及火药搬到船上,剩余货物亦装运完毕。正午,上船点名,递交文件后回馆,以酒宴款待邦乔等。傍晚前,风向转为西北,欧费尔斯比号未起航。
十二月五日 正午时分,翻译来询问我等输入品之采购地点,回答中国和荷兰为大部分供应地。此次前来调查中国人不来日本的话,输入方面是否会有阻碍。
自从我来到日本之后,即想办法了解弃教神甫们之事。有一名为荒木多马之日本人久居罗马,曾当过法王之侍从,以前曾数次自称系天主教徒。奉行认为其年老神经错乱而未加理睬,后被吊于洞中一日夜,即弃教,唯内心并未抛弃信仰而死亡。现仅有二人尚存,一人为叫忠庵的葡萄牙人,本为当地之耶稣会会长,然此人黑心。另一人即出生于葡萄牙达斯可之司祭洛特里哥,此人亦于奉行所踏过圣像。二人现皆居长崎。
十二月九日 将依与皇帝同等待遇赠送筑后大人礼品,及装有各种药油及其他药品之小箱子呈三郎左卫门,对方欣然接受。据闻因所附目录以日文一一译述功能,奉行大喜。傍晚,有一艘福州船入港。
十二月十五日 中国帆船五艘起航。
十二月十八日 中国帆船四艘起航。南京帆船船员中有四五人要求搭乘中国帆船至东京或交趾,但奉行不准。
因岛上户主之一据闻弃教者忠庵针对荷兰人及葡萄牙人写成报告,近日内将呈宫廷。公司为避免麻烦,甚至诅咒此遗忘神之恶汉早日去世,神或许会保庇我等免受嫌疑!下午,两艘日本船到达商馆前,我们搭乘其中一艘,另一艘则载骆驼。傍晚,翻译等陪我们来馆,准备同行上方。其中一人会少许荷兰语,系洗衣工人,我希望他暂时以厨师身份同行,然传兵卫和吉兵卫言奉行禁止会荷兰语者同行。我不信,认为他们纯为一己行事之方便而反对,我们会日语及荷兰语即已足够,语言中应讨厌者为葡萄牙语而非荷兰语,会荷兰语之天主教徒无一人,然会葡萄牙语之天主教徒可轻易举出几十个。
十二月二十三日 一艘福州小帆船起航。一艘中国大帆船于抵达港湾之前,遇逆风,晚上由多艘驳船拖回长崎。击大鼓、吹唢呐等,热闹非常,张挂甚多绢织帜,乘客众多。
元旦,长崎街上有吹唢呐、敲锣打鼓的男子,到家家户户门前表演。女人、小孩在门口赏小钱给表演男子。
这一天还有船津、蚊食原一带的非人们,两三人组成一组,戴着草笠,挨家挨户唱民谣。
正月二日,商店开始营业,天未亮即装饰,挂上新门帘。卖海参的小贩到这些商店一家一家推销。
正月三日,各村长老到奉行所申请踏圣像。
从四日起市民们要踏圣像。这一天,江户町、今鱼町、船津町、袋町等的乙名和组头向奉行所领取圣像板,到各家核对踏圣像簿。每户都清扫道路静待乙名和组头光临。听到远处似唱歌般喊着“请出来……”时,每一户人家在最接近门口的房门列队等候。
圣像板长约七寸到八寸,宽约四寸到六寸,上面嵌着圣母或耶稣像。由男主人先踏,然后是女主人、小孩。婴儿则由母亲抱着踏。如有病人,则由官差当见证人,抓住躺在床上的病人的脚碰触圣像。
元月四日,奉行所突然传唤他。翻译安排轿子来接。这天无风,天空阴暗,是相当寒冷的日子,斜坡路上可能是因为要举行踏圣像的仪式,跟昨天完全不同,一切恢复了清静。在本博多町的奉行所里冷飕飕的木板房间内,有一个穿着武士礼服的官差等候着他。
“奉行大人等着呢!”
筑后守端坐在放着一个铁制烤手炉的客厅里,听到脚步声,长着大耳朵的脸转向这边,注视着司祭。脸颊和嘴唇一带浮现出微笑,但眼睛里毫无笑意。
“恭喜你。”筑后守静静地说。
弃教之后,今天是头一遭跟奉行碰面,但是,现在他对眼前的男子已无耻辱感。他渐渐明白自己所要对抗的不是以筑后守为首的日本人,而是自己的信仰。不过,这道理筑后守绝对无法理解。
“好久不见。”筑后守把两手放到烤手炉上,点点头,“对长崎已经完全习惯了吧?”
奉行问司祭,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如果有,用不着客气,可以向奉行所提出。司祭知道奉行尽量避免拿他的弃教为话题。这该说是体恤,还是出自胜利者的自信呢?司祭不时抬头察看对方的脸色,可惜从毫无表情的老人脸上看不出任何讯息。
“一个月后到江户住吧。已经替神甫准备好住处,那是我以前住过的小日向町的房子。”
筑后守称呼他“神甫”,不知是有意或无意,这称呼尖锐地刺入司祭的胸中。
“还有,既然打算一辈子住在日本,以后还是用日本名字好了。刚好有一个名叫冈田三右卫门的男子死掉了,你到江户之后,就用这个名字好了。”
奉行两手在烤手炉上搓着,一口气说出这些话。
“死掉的那个男子还有老婆,神甫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也不方便吧,把那老婆也接收算了。”
司祭低着头听这些话,眼睑里浮现出斜坡,现在,自己就在那斜坡上一直往下滑。反抗、拒绝都不管用,改为日本人名字还无所谓,但是连那人的妻子都接收倒是想都没想过的事。
“怎么样?”
“好的。”
他耸耸肩,点了头,分不清是疲劳还是绝望充塞胸中。你受过一切的屈辱,因此只要你能了解我现在的心情就行了。纵使信徒和神职人员把我当成是传教史上的污点,我也无所谓。
“我记得什么时候曾经说过,这个日本国是不适合天主教的。天主教的信仰绝对无法在此生根。”
司祭想起费雷拉在西胜寺说过同样的话。
“神甫并未败在我手上,”筑后守一直注视着烤手炉里的灰烬说,“是输给了名叫日本的沼泽。”
“不,我所对抗的是……”司祭不由得提高嗓门,“内心的天主教教义。”
“是吗?”筑后守露出讽刺的微笑,“听说费雷拉弃教后也说过,是圣像中的基督对费雷拉说弃教,他才弃教的。其实这不过是掩饰自己软弱的遁词罢了。凭那句话,我井上就不认为他是真正的天主教徒。”
“随奉行大人你怎么想都行。”
司祭把双手置于膝上,低着头。
“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筑后守冷漠的声音说,“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别的天主教神甫,佛的慈悲和天主教上帝的慈悲有何不同?在日本,我们了解的是,因为一己软弱无能,故众生依赖佛的慈悲,这叫做得救。但是,那个神甫很清楚地说出,天主教所说的救赎和佛教不同。天主教的救赎是,不只是依赖上帝就行了,还得信徒有坚强的意志。从这一点看来,天主教教义在日本这沼泽不知何时已被扭曲。”
司祭想大叫,天主教不是你所说的那样,可是,想到不管怎么说——包括这个井上,还有翻译在内——谁都无法了解他现在的心情,于是又把已冲到喉咙的话硬吞下去。他把手放在膝上,眨眨眼睛,默默地听奉行说话。
“神甫,你知道吗?五岛和生月现在还有许多自称天主教徒的百姓,不过,奉行所已经不准备抓他们了。”
“为什么?”翻译问。
“因为它的根早已断了。如果从西方的国家不断派遣神甫来,我们就不能不逮捕信徒……”奉行笑了,“不过,现在没有这种顾虑了,因为根断了,茎和叶都会腐烂。从五岛和生月的百姓偷偷信奉的上帝和天主教的上帝已逐渐分歧这一点,就可以找出证据了。”
司祭抬起头看筑后守的脸。后者脸颊和嘴角现出做作的微笑,但是眼中毫无笑意。
“最后,神甫们带来的天主教,离开它的根,变成了莫名其妙的东西。”
筑后守接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日本就是这样的国家。这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的啊,神甫。”
奉行的叹气中,包含着真实、痛苦的绝望。
司祭接受糕饼的赏赐,道了谢之后和翻译一起退出来。天空仍旧一片阴暗,路上寒冷。轿子摇晃着,他茫然注视着在铅色天空下,和天空同样颜色的广阔海洋。筑后守说他最近会被送到江户,也有自己的住宅,那可能是早就听说的天主教监狱吧。他会在牢中过一辈子吧。已经无法横渡那铅色的大海回到故国了。在葡萄牙时,认为传教就是让自己完全变成那国家的百姓,于是准备到日本来和日本信徒过同样的生活。结果呢?没错,如以前所想的,取了日本人的名字冈田三右卫门,变成了日本人……
冈田三右卫门啊——
他低声笑了笑。表面上他所想要的一切,命运都给了他,阴险而讽刺地给了他。司祭本该终身不娶的,但自己却有了妻子。我并不恨你,我只是嘲笑人的命运而已。我对你的信仰跟以前不同,但是,我仍然深爱着你。
一直到黄昏时分,他都靠在窗上眺望着外面玩耍的小孩。小孩拉着系在风筝上的线在斜坡上跑来跑去,但没有风,风筝一直飞不上去,在地面上拖曳着。
黄昏后,云稍微分开,微弱的阳光自云间照射出来。已玩腻放风筝的小孩手上拿着绑在门松上的竹子,敲着门唱歌。
打鼹鼠哟!没有罪没有罪
竹节、竹节,祝福三次
一松枝、二松枝
三松枝、四松枝
他小声地学孩子们唱,因唱不好而感到寂寞。“打鼹鼠哟!没有罪没有罪”,他觉得自己和那眼睛看不见在地上乱爬的愚蠢动物非常相似。对面人家的老太婆正骂着小孩。这个老太婆每天送两餐饭来给他。
晚上,起风了。他侧耳倾听,想起以前被关在牢房的时候摇动杂树林的风声。之后,像平常的夜晚一样,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人的容颜,自己践踏过的那个人的容颜。
“神甫!神甫!”
他凹陷的眼睛注视着发出熟悉声音的门。
“神甫,我是吉次郎。”
“我已经不是神甫了。”司祭用手敲着两膝小声地回答,“赶快回去吧,要是被乙名大人发现就麻烦了。”
“不过,您还有听告解的能力吧。”
“是吗?”他低下头,“我都是弃教的神甫了。”
“在长崎,大家都叫您‘弃教的保罗’,没有人不知道这名字。”
抱着膝盖的司祭寂寞地笑了。现在,不用再告诉我,这绰号我早就听说了。费雷拉被称为“弃教的彼得”,我被称为“弃教的保罗”。有时候,小孩子还会到家门口大声地叫嚷着那名字。
“请听我说,如果弃教的保罗还有听告解的能力,就请宽恕我的罪过吧。”
要裁判的不是人……而且最了解我们弱点的也只有主。他默默地思考着。
“我出卖了神甫,也踏过圣像。”吉次郎哭泣似的继续说下去,“这世上存在着弱者和强者。强者不畏任何刑罚,因此可以上天国吧。像我这样天生的弱者,被官差施刑,要我踏下去……”
我也踏过那圣像。那时,我的脚放在凹下的那个人的脸上。在数不清的回忆里出现过的脸,在山里流浪时、在牢房里自然而然会想起他的那张脸,在人类存在的一天、最好最美的脸,一辈子都想亲近的那个人的脸。那张脸现在在嵌着圣像的木板上已磨损、凹陷,以哀伤的眼光看着这边。踏下去吧!哀伤的眼神对我说。
踏下去吧!你的脚现在很疼吧!和以前踏过我的脸的人一样疼痛吧!光是脚的疼痛就够了。我会分享你们的痛苦,我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主啊!我恨你一直都保持沉默。”
“我并非沉默着,而是一起受苦。”
“你对犹大说:‘去吧!去吧!你所作的快作吧!’犹大怎么了?”
“我并没有这么说。就像现在我对你说‘踏下去吧’一样,我对犹大说‘你所作的快作吧’。如你的脚感觉疼痛般,犹大的心也会疼痛。”
那时,他把被血和汗水弄脏的脚放到圣像上。五根脚趾掩盖了自己所爱的容颜。这种激烈的感情是无法向吉次郎说明的。
“没有所谓的强者与弱者。谁又能断言弱者一定不比强者痛苦呢?”司祭朝着门口急促地说,“在这个国家要是已无可以听你告解的神甫,那我就为你祈祷吧。在告解完后说的祈祷……安心地去吧。”
愤怒的吉次郎压低声音啜泣,最后移动身体,走了。司祭不客气地为这个男人做了唯有神职人员才能做的奥迹。神职人员会强烈地指责我做冒渎的行为吧。我即使背叛了他们,但绝不会背叛主。我用与以往不同的形式爱着那个人。为了了解他的爱,到今日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必要的。在这个国家,我现在仍然是最后的天主教司祭。而,那个人并非沉默着。纵使那个人是沉默着,到今天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在诉说着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