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再度来访的翻译说:“怎么样?考虑过了吗?”
他的语气不像往常猫捉老鼠那样僵硬无情。“如泽野所说,无用的逞强不要继续下去的好。我们并不要求您真心弃教,只要表面上宣称弃教就行了,其他的随您高兴。”
司祭注视着墙壁上的一点,仍然沉默着,对翻译的饶舌充耳不闻。
“喂!不要再增添我的麻烦。我是诚心拜托您。说真的,我自己也难过。”
“为什么不把我穴吊呢?”
“奉行大人经常说,能够以理说服的,就尽量和他讲理。”
司祭两手放在膝上,像小孩一样摇摇头。翻译深深地吐口气,好一阵子都没说话,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过来飞过去。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还坐着不动的司祭耳中听到上锁的钝重声。从那钝重声,他很清楚地知道一切的劝服行动在这一瞬间都结束了。
他不知能忍耐多久的拷刑。但是,衰弱的身心不知怎的,对于拷刑竟产生不了如在山中流浪时的恐惧感。一切都觉得慵懒无力,甚至觉得早一日死亡,是唯一可以逃避这痛苦、紧张日子的方法。现在连对于活着、对于神和信仰的烦恼都感到倦怠。他暗自企盼着身心的疲倦能让自己早一点死亡。眼前浮现出沉入海中的卡尔倍的头。他羡慕那个同事,他羡慕早就从这样的痛苦解脱的卡尔倍。
如预料中,第二天早餐就没有供应。近午时刻,锁被打开了。
“出来!”从未见过的上半身裸露的高大男子,颐指气使地说。
一走出房间,这个男子马上把司祭的双手绑到背后。绳子紧紧绑住手腕,只要身体稍微动一下,就会痛得从咬紧的牙关中迸出声音来。这个男子在绑绳子的时候,用司祭听不懂的话大骂。终于一切都快结束了,这种感觉通过司祭全身——这是从未体验过的很奇妙的清冽、新鲜的兴奋。
司祭被拖到外面。在阳光照射的中庭,有三个官差、四个看守,还有翻译排成一列注视着这边。司祭朝那方向——故意对着翻译,做出胜利的微笑。同时,他突然发觉,人不论面临何种事态,都摆脱不了虚荣心,也为自己还有心情想这种事而感到高兴。
大个儿男子轻易地把司祭抱上无鞍的马背。说是马,其实更像丑陋的瘦驴子。它步履不稳地走起来,官差、看守、翻译们徒步跟在后面。
路上已聚集了许多日本人,等候这一行人通过,司祭露出微笑俯视他们:有因惊讶嘴张得大大的老人,啃着瓜抬头傻笑看着这边的小孩,还有当视线接触时突然害怕得向后退的女人。阳光在这些日本人脸上,照出各种阴影。突然有褐色的块状物朝他耳根飞过来,不知是谁把马粪丢了过来。
司祭下定决心不让微笑从嘴角消失。自己现在骑在驴(马)背上,走在长崎的街道上;骑在驴上的那个人也这样进入耶路撒冷。忍耐得了侮辱和轻蔑的脸,露出的神情是人类表情中最高贵的——这是那个人告诉他的。自己到最后一刻,都要保持这种表情。司祭认为这种神情样貌,就是在外国人当中的天主教徒的神情样貌。
一群明显露出敌意的僧侣聚集在大樟树的树荫下,他们等到司祭的马接近时,举起棍子做出恐吓的样子。司祭偷偷地从站在两侧的人脸上,找寻像天主教徒的容颜,结果是白费心思。每个人的表情不是敌意、憎恨,就是好奇。因此,当他的目光与其中一人像狗一样充满乞怜的目光相遇时,身体不由得一震——那是吉次郎!
衣衫褴褛的吉次郎站在前排等待这一行人到来。他的视线一和司祭接触时,就马上低下头,迅速躲入人群当中。但是,在步履不稳的马背上的司祭知道,那个人不管到哪里都会跟过来。那是在这些外国人当中,他唯一认识的人。
好了,好了,我已经不生气了,主大概也不生气了吧。司祭像在告解后安慰信徒般,对吉次郎点点头。
根据记录,带着司祭的一行人是从博多町经胜山町,再通过五岛町。依奉行所的惯例,传教士被捕后处以死刑的前一天,要在长崎的街市游行示众。这一行人走过的是叫做长崎内町的旧街市,都是些住家多、行人来往熙攘的地方。通常在游街示众的第二天就施刑。
当长崎属于大村纯忠管辖的时代,其开港之初,五岛町是五岛移民聚居的区域。从这里眺望午后阳光照耀的长崎湾,可一览无余。尾随司祭一行人来到这里的群众,就像祭典时汹涌的人潮,争看奇怪的洋人被缚骑在马上。司祭每次扭动不自由的身体时,就引起一阵大大的嘲笑声。
司祭虽然努力想挤出笑容,但脸已僵硬。现在除了闭上眼睛,尽量不看嘲笑自己的脸、龇牙咧嘴的脸之外,别无他法。从前,听到包围彼拉多宅邸的群众的叫喊和怒骂声时,那个人是否也以微笑相向呢?我想可能连他也笑不出。“Hoc Passionis tempore.(在这受难时刻。)”从司祭嘴唇发出小石子般的祈祷声,但停了一会儿。“Reisque dele crimna.(宽恕罪人。)”他好不容易讲出下一句。他已习惯了每次身体扭动时,绳子深入手腕的痛苦。他感到难过的是,无法像那个人一样还爱着朝自己叫嚷的群众。
“神甫,您看!没有人来救您。”
不知何时翻译已跟在马旁,抬头看着这边叫着。
“左右净是嘲笑您的声音。听说您是为了他们才来到这个国家的,可是,这里并没有人需要您。您是无用的人!”
“人群当中会有的,”司祭第一次以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翻译大声回答,“默默祈祷的人!”
“到了这地步,您还嘴硬什么?我告诉您,长崎从前有十一个教会、两万信徒。现在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现在这些人里头或许有曾经是信徒的人,但却借着大声辱骂您来告诉周围的人,自己不是天主教徒。”
“不管他们怎么辱骂我,只会增加我的勇气罢了……”
“今天晚上,”翻译笑着用手掌噼里啪拉地打马腹,“您听清楚了,今天晚上,您会弃教的。井上大人很肯定地这么说。到今天为止,当井上大人要神甫们弃教时,从未有过例外。泽野那次是如此……而您这次……”
翻译充满自信地紧握双手,悠悠然离开司祭。“泽野那次是如此……”只有最后说的那句话,仍清楚留在司祭耳中。在无鞍马背上的司祭,身体震动了一下,想赶走那句话。
午后阳光闪烁的港湾前方,一大块镶着金边的积雨云涌上来。云,不知怎的,宛如空中的宫殿,又白又大。他以前也曾眺望过无数次积雨云,但从未有过像现在的心情。他现在才体会出日本的信徒从前唱的那首歌是多么好听、动人。“走吧!走吧!到天国的教堂去吧!天国的教堂,遥远的教堂……”那个人也有过像现在的自己这样颤抖、咀嚼着恐惧的经验,这事实却变成他现在唯一的依赖,而且还有一种“不只是自己这样”的喜悦产生!那两个被绑在木桩上的日本百姓,在这海中、一整天饱受同样的痛苦之后,到“遥远的教堂”去了。自己与卡尔倍和他们有所关联,而且和十字架上的那个人结合的喜悦,突然强烈拍打着司祭的心。这时,那个人的面容,以从未有过的鲜明影像向他逼近。那是痛苦的基督!忍耐的基督!他在心中祈祷自己的面容和那张面容马上接近。
官差们扬起鞭子把部分群众赶向两旁。像苍蝇般聚集过来的他们,温顺、静默,以不安的眼光目送这一行人踏向归途。一天总算结束,此刻黄昏的阳光照射着,斜坡路左边大寺院红色的屋顶闪烁发亮。市区附近的山峦更是清晰可见。即使这时,仍有马粪和小石头飞过来打到司祭的脸颊。
走在马旁的翻译,教训似的反复说:
“喂,不勉强您说不好听的话,拜托您,只要说一句‘弃教’就行了。这匹马就不会再回到您住的牢房。”
“要带我到哪里去呢?”
“奉行所。我不想让您受苦。拜托您,不用说不好听的话,只请您说一句‘弃教’,好吗?”
司祭在无鞍的马上咬着唇,默默不语。汗从脸颊流到下颚来。翻译低着头,一只手按在马腹上,寂寞地继续往前走。
被人从背部一推,司祭一脚踏进黑漆漆的围墙内时,突然,一阵极其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是尿臊味!地板都被尿弄湿了,他暂时静止不动,把呕吐的感觉压制下来。过了一会儿,在黑暗中总算分得出墙壁和地板,手按在墙壁上,才一走动就碰到另一道墙壁。司祭张开两手,两手的指尖同时碰到了墙壁。于是他知道这围墙的大小。
竖耳倾听,听不到谈话声。看不出这里是奉行所的哪个地方。不过四下里寂然无声,似乎附近没住人。墙壁是木材质料,用手抚摸一下,指尖感到有深深的裂缝,本来还以为是木材之间的接缝,其实不是,似乎是什么花纹,再仔细抚摸,才明白那是个L字,其次是A字。LAUDATE EUM。(主啊!赞美你!)司祭像盲人一样用手掌触摸那附近,但除了这两个字之外,指尖就碰不到任何东西。可能是有传教士被关进这里,替以后的人在墙壁上刻上的拉丁语吧。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传教士被关在这里时绝未弃教,信仰坚定。这件事使得黑暗中孤独的司祭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他认为自己能够以某种形式坚持到最后。现在也不知是深夜几点。被拉去游街示众之后,在被带到奉行所的长时间里,陌生官差通过翻译重复问着老问题:从哪儿来的,所属教会在哪里,澳门有几个传教士。不过他们已不再劝他弃教了。连翻译的表情都跟前一阵判若两人,冷冰冰的,一副照章行事的样子翻译着官差说的话。另一个官差用一大张纸作记录。这种笨拙的审问结束后,才被带到这个小房间来。
把脸贴在刻有“LAUDATE EUM”字样的壁上,他像往常一样在心中描绘着那个人的面孔。如年轻人在遥远的旅行中描绘知心朋友的面孔,司祭老早就养成在孤独的时刻,想象着基督的容貌的习惯。但是,被捕之后——在牢房里,尤其是杂树林中树叶发出摩擦声的晚上,更由于别的欲望,那个人的容貌在心里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张脸,现在,在这黑暗中就在他眼前,默默地,但却以温柔的眼神凝视着他。那副容颜似乎在诉说着:你痛苦的时候,我也在旁边跟着痛苦,我会陪伴你直到最后。司祭想起这张脸的同时也想起卡尔倍。很快又可以和卡尔倍在一起了。晚上追赶着小舟沉入海底的那黑色的头,常在梦中出现。每次梦见,都觉得抛弃信徒的自己极为可耻。有时,他受不了那种羞耻,决定不想卡尔倍。
有声音从远处传出。很像是两只狗在打架时的吠叫,但竖耳倾听时,那声音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又传出,且持续很久。司祭不由得笑出声来。因为他听出那是打鼾声。
喝了酒的牢吏正熟睡着。
鼾声继续了一阵又停了,忽高忽低,听来像吹得很差的笛声。自己在这黑暗的围墙内面临着死亡,尝受着锥心的痛苦时,别人却在悠闲地打鼾,不知怎的,他感到无可忍受的滑稽。他又小声地笑了。人生为什么会有这样荒谬的事呢?
翻译断言我今晚会弃教。如果他知道我现在的决心呢?
想到这里,司祭的头稍离墙壁,脸颊上自然露出微笑。宛如看到了打鼾的牢吏无忧无虑的脸。
从那鼾声就知道他连做梦都没想到我会逃走。
司祭现在毫无逃亡之意,只是为了排遣心情,用双手推一下门看看。门从外侧牢牢闩住,丝毫动弹不得。
虽然理智上知道死亡已迫近了,但很奇妙,情感上却没有相同的感受。
不!死亡仍然迫近了。鼾声一停止,夜的凄凉寂静便包围着司祭。夜的寂静并非毫无声息。黑暗如掠过树林的风一般,死亡的恐惧突然袭上司祭的心头。他双手紧握,“啊”地大声叫喊。恐惧如退潮般消失,然后又涌过来。他拼命地想向主祈祷,但断断续续掠过心头的却是“流着像血的汗”的那个人扭曲的面容。现在,那个人跟自己一样尝受着死亡的恐惧,这样的事实也安慰不了自己。司祭用手擦拭额头,为了排遣心情,他在这狭窄的围墙内踱来踱去,他不能不动动身子。
终于听到远处有人声传出。纵使那是狱吏从现在起要审问自己,也胜过忍受这如刀刃般冰冷的黑暗。司祭急忙把耳朵贴到门口,想听清楚那声音。
那声音准是在骂人。在斥骂声中,夹杂着哀求的声音。他们在远处争论着,然后,向这边走过来。司祭耳中听着那声音,心中突然想起别的事:黑暗令人感到害怕,是因为我们还残留着从前没有灯光时原始人出自本能的恐惧——这种糊涂的想法。
“告诉你快滚!”一个男人斥责对方,“不要不知好歹!”
挨骂的男人哭着叫喊:“我是天主教徒,让我见神甫!”
他还记得这声音,是吉次郎。
“让我见神甫吧。”
“啰唆!再这样我要揍人了!”
“你打吧!打吧!”
声音像绳子扭在一起,还有别的男人加入争执。
“是什么人?”
“哎呀,原来是脑筋有问题的人。昨天就到这里来的乞丐。还说自己是天主教徒。”
突然,他听到吉次郎大声叫喊着:
“神甫,请原谅我!我为了要忏悔跟到这里来,请原谅我吧!”
“你胡说什么?不要不知好歹!”
吉次郎挨了狱吏的揍,传出像树木折断的声音。
“神甫,原谅我!”
司祭闭上眼睛,在口中念着告解的奥迹的祈祷词。舌尖仍有苦味。
“我天生是个懦弱的人,精神软弱的人,连殉教都办不到,怎么办才好呢?哎呀!为什么我会出生到这世界上来呢?”
声音如风般中断,又飘远。回到五岛时,深受信徒欢迎的吉次郎的影子突然浮现眼前。如果不是出生在受逼迫的时代里,那个男子无疑是个开朗、诙谐的天主教徒,会以教徒的身份度过他的一生。“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司祭把手指塞入耳中,忍受着如犬吠般的哀叫声。
刚才自己替吉次郎作了宽恕的祈祷,但那祈祷词并非发自心底,那是从身为司祭的义务感说出的,因此,还有像苦东西般的渣滓,仍残留在舌尖。他现在已不恨吉次郎了,可是出卖他的那个男人让他吃了的鱼干的味道,以及口渴如燃烧般的回忆,仍深深烙在心中。虽然没有愤怒和憎恨,但轻蔑的心情到底拂拭不去。司祭仍然咀嚼着基督对犹大说的那句轻蔑的话。
这句话是他从前每次读《圣经》时都无法释怀,而耿耿于心的。不只是这句话,他真不明白在那个人的人生当中,犹大扮演的是何种角色?那个人为什么把终究会背叛自己的男子也纳为弟子之一呢?犹大似乎是为了那个人的十字架而存在的傀儡。
而且……而且,如果那个人就是爱,那么,为什么最后还把犹大抛开,让犹大在血田上吊,沉入永远的黑暗,而置之不理呢?
这些疑问,在念神学院时,在当了司祭之后,如浮在沼泽的污浊水泡般浮上意识。每次,他都不希望那水泡的影子落到他的信仰上面,然而,现在,他已感到无法拭去的迫切感在逼近。
司祭摇摇头,叹息。最后裁判的时刻终于要到来。人无法完全了解《圣经》中的神秘。但是,司祭就是想知道,想知道个透彻。“今晚,你一定会弃教的!”翻译充满信心地说。活像那个人对着彼得所说的:“今夜鸡叫以先,你要三次不认我。”黎明尚远,鸡鸣时刻未到。
鼾声又响起,有如风车借着风力旋转。司祭在被尿浸湿的地板上坐下,像傻子般发笑。人,是多么奇妙的动物。那发出忽高忽低愚蠢鼾声的无知者,感受不到死亡的恐怖,居然能够像猪一样睡得烂熟,张大嘴巴打鼾。司祭眼前仿佛看到熟睡着的看守的脸。那是酒喝得红红的、吃得胖胖的健康的脸,也因此,对牺牲者而言是极为残酷的脸。不是贵族式的残忍,而是底层的男子对比自己更差的家畜或动物施展的残忍,那看守无疑具有这种残忍。他在葡萄牙的故乡也见过那样的男子。这个看守不会思考现在自己要施加于他人身上的行为是多么令人难过,而杀了那个人——在人类梦中,最美与最善的结晶——的正是这种人。
然而,现在在自己的人生当中,最重要的这个晚上,却混杂着这种粗俗、恶劣、不谐调的声音,司祭遽然感到愤怒,甚至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愚弄了。他停止发笑后,用拳头敲打墙壁。就像在客西马尼园对那个人的苦恼毫不关心而呼呼大睡的弟子们一样,看守并没有起来。司祭开始更激烈地敲打墙壁。
是打开门闩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神甫,怎么了?怎么了?”
是翻译的声音,像猫捉弄老鼠的声音。
“很可怕是吧。哎呀,不要再逞强了。只要说一句‘弃教’,一切就都舒服了。紧张的心情可以得到松弛……会变得舒服……舒服……舒服的。”
“我只是讨厌那鼾声。”司祭在黑暗中回答。
突然,翻译惊讶地默默不语。
“那是鼾声?那声音,泽野大人您听到了吗?神甫说那是鼾声。”
司祭不知道费雷拉站在翻译后面。
“泽野大人,现在可以告诉他了!”
很久很久以前,司祭每天都能听到的费雷拉的说话声此刻微弱而悲伤地响起:
“那不是鼾声。是被处以穴吊的信徒的呻吟声!”
费雷拉像老迈的野兽蜷缩着身子,一动也不动。翻译就是翻译,把耳朵贴在门闩插得紧紧的门上,静听里面的动静,许久之后,确定再等下去也不会听到任何声音了,才以不安而嘶哑的声音说:
“不会是死了吧?”他咋了咋舌头,“不!不!天主教不允许以自己的手结束上帝所赐的生命。泽野大人,接下来是你的工作了。”
翻译转过身,发出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消失。那脚步声完全消失后,费雷拉仍默默不语,蜷伏着一动也不动。费雷拉的身形像亡魂般呈现,他的身体薄如纸,看上去萎缩如孩童,感觉上似乎用手掌就能握住。
“喂!”他把嘴贴在门上,“喂!你听着吧?”
没有回答,费雷拉又重复了一次同样的话。
“在那墙壁上……应该有刻着字:LAUDATEEUM。要是还没消失,右边的墙壁上……对了,是在正中央,请你摸摸看!”
可是,里面没有反应。司祭被关着的围墙里,似乎充满着冲不破的黑暗。
“在这里,我也和你一样。”费雷拉一句一句地说,“在这里,我也和你一样被关着。那一夜,比任何一夜都寒冷、黑暗。”
司祭以头用力顶着板壁,茫茫然地听着老人的告白。即使老人不说,那一夜是多么黑暗,司祭已了解得非常透彻了。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向费雷拉的引诱——强调自己也同样在这黑暗中被关过,想引起共鸣的费雷拉的引诱——投降。
“我也听过那声音,被处以穴吊的人的呻吟声。”
他的话一说完,像打鼾、忽高忽低的声音又传入耳中。不!那不像是打鼾的声音,是被倒吊在洞里的人气力衰竭、时断时续的呻吟声。司祭现在也明白了。
当他蹲在这黑暗中时,有人从鼻子和嘴巴中流血、呻吟。他没有察觉到,也没有祈祷,居然还笑。想到这里,司祭的意识已经模糊不清。自己还觉得那声音好滑稽而笑出声来,骄傲地以为只有自己在这夜晚和那个人同样受苦。然而,为了那个人,比自己受更大痛苦的人就在旁边。脑中,另一种声音说着:为什么会有这种事?亏你还是司祭呢!也算是替别人受苦的司祭吗?他想大叫:主啊!为什么,到了这瞬间,你还要捉弄我呢?
“LAUDATE EUM。我把那文字刻在墙壁上。”费雷拉重复说,“找不到那些字吗?请你找找看。”
“我知道了!”愤怒的司祭开口喊道,“不要说了,您没有说这话的权利。”
“没有权利?我的确是没有权利。我整晚听那声音,已无法赞美主。我弃教并不是因为被处以吊刑。我被倒吊在塞满秽物的洞中……三天,从未说过一句背叛神的话。”费雷拉吼叫着,“我弃教是因为,请你注意听!后来被关入这里,耳中听到那呻吟声,神却一点表示都没有。我拼命地祈祷,但是神却没有任何表示。”
“闭嘴!”
“那么,你就祈祷吧!那些信徒正忍受着你们不知多么难以忍耐的痛苦。从昨天开始,刚才、现在这时刻都受着苦。他们为什么非这么痛苦不可呢?尽管如此,你并没有为他们做什么,神不也没有表示吗?”
司祭发疯似的摇头,把手指塞入耳中。但是,费雷拉的声音、信徒的呻吟声却毫不留情地从耳朵传进来。够了!够了!主啊,现在正是你应该打破沉默的时候了,已经不能再沉默了。要证明你是正的,是善的,是爱的存在,要向地上的事物和人类明白显示你是庄严的,就非说话不可了。
如掠过桅杆的鸟翼般大小的黑影覆上司祭的心。鸟翼载来了几段回忆,带来了信徒们的各种死亡,那时神也沉默着。在下着毛毛雨的海上,神也沉默着。在太阳垂直照射的庭院里独眼男子被杀时,神也没说话。可是,那时,自己还忍耐得住。说是忍耐得住,其实是尽量把这可怕的疑问推得远远的,不想正视它。然而,现在不一样了。这呻吟声在诉说着:现在,你为什么还沉默着呢?
“在这中庭,现在,”费雷拉悲伤地说,“三个可怜的百姓被倒吊着。每一个都是你关进来之前就被吊了。”
老人并未说谎。注意听时,以为只有一个的呻吟声突然变成不同的声音。并非一个声音忽高忽低,而是低的声音和高的声音从不同方向传来,混在一起。
“我在这里度过的晚上,有五人被穴吊,五个声音在风中纠缠,传入耳中。官差说,只要你弃教,那五个人会马上从洞中解下,松开绳子,敷上药。我回答:那些人为什么不弃教呢?官差笑着告诉我:他们已说过几次要弃教,但是只要你不弃教,那些百姓就不能得救。”
“您应该祈祷的!”司祭哭泣着说。
“我祈祷了,我不停地祈祷。但是,祈祷并不能减轻他们的痛苦。那些男人的耳后穿有小洞,血从那小洞和鼻子、嘴巴流出来。那种痛苦我亲身经历过,所以很清楚。祈祷并不能减轻痛苦。”
司祭还记得,还清楚记得第一次在西胜寺见面时,费雷拉的耳朵后面有类似被烫伤的伤口。那褐色的伤口,至今仍深印脑海里。为了驱逐那影像,他用头在墙壁上碰撞。
“那些人将获得永生的喜悦!”
“不要欺骗自己了!”费雷拉静静地回答,“你不能以美丽的话来掩饰自己的软弱。”
“我的软弱?!”司祭摇摇头,但没有信心。“不,我相信那些人会得救。”
“你认为你自己比他们更重要吧?至少认为自己的得救是重要的吧!你如果说出弃教,那些人就可以从洞里回来,从痛苦中获救。虽然如此,你还不弃教,因为你觉得为他们背叛教会是很可惜的,像我这样变成教会的污点是可怕的。”费雷拉愤怒的声音,一口气说到这里,之后逐渐转弱,“我也是这样的。在那黑暗而寒冷的夜晚,我也和现在的你一样。可是,那是爱的行为吗?司祭必须学习为基督而生,如果基督在这里的话。”费雷拉沉默了一瞬间,马上以清晰有力的语气说:“基督一定会为他们而弃教的!”
天色逐渐亮了,到目前为止,黑漆漆的围墙内也开始出现朦胧的白光。
“基督会为人们而弃教吧。”
“没有这回事!”司祭以手掩面,声音从指缝间挤出,“没有这回事!”
“基督会弃教的!为了爱,即使牺牲了自己的一切。”
“不要再折磨我,去吧!去得远远的!”
司祭大声哭泣。门闩发出低沉的声音,掉落地上,门开了。白色的晨曦从打开的门泻入。
“来。”费雷拉温柔地把手放在司祭肩上说,“去做至今没有人做过的最痛苦的爱德行为吧。”
司祭蹒跚地拖曳着脚步。费雷拉从后面推着如套着重铅脚链似的、一步一步地走着的他。晨曦中,他行进着的走廊直直向前无尽地延伸。走廊尽头,两个官差和翻译有如三尊黑色木偶站立着。
“泽野大人,已经完成了啊!真的可以准备让他踩圣像了吗?奉行大人那儿事后向他报告就行了。”
翻译把用两手合抱的箱子放到地板上,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块大木板。
“你要做的是至今没有人做过的最大的爱德行为……”费雷拉又在司祭耳边小声而温柔地说着相同的话,“教会的神职人员会裁判你,如裁判我一样,你也会被他们赶出去。可是比起教会、传教,还有更重要的事。你现在要做的是……”
现在,圣像就在他的脚边。微脏的淡色木板有如微波细浪,上面嵌着粗糙的铜版。那是张开的枯瘦的双手,戴着荆棘冠冕的基督丑陋的容颜!司祭黄浊的眼睛默默地看着来到这个国家之后第一次接触的那个人的面容。
“来吧!”费雷拉说,“鼓起勇气来!”
主啊!好久好久以来,我在心里无数次揣测你的容貌。尤其是来到日本之后,我揣测过几十次。在躲藏在友义村的山里时,在以小舟渡海时,在山中流浪时,在牢房的晚上。每晚祈祷时都想到你祷告的那副面孔;孤独时想起你祝福的脸;在我被捕的那天想起你背负十字架的表情:而那副面孔深深烙印在我灵魂上,变成这世界最美、最高贵的东西,活在我心中。现在,我却要用脚践踏这张面容。
黎明的微弱阳光,照射在司祭裸露的细如鸡颈的脖子上和锁骨突起的肩上。司祭双手拿起圣像靠近脸。他要用自己的脸贴在那被许多人的脚践踏过的脸上。圣像中的那个人,由于被许多人踏过,已磨损、凹陷,以悲伤的眼神注视着司祭,从那眼中,一滴眼泪似欲夺眶而出。
“啊,”司祭颤抖着,“好疼啊。”
“只是形式罢了。形式不都无所谓吗?”翻译很兴奋,催促着,“形式上踩踏一下就行了。”
司祭抬起脚,感到脚沉重而疼痛。那并不是形式而已。现在他要踏下去的,是在自己的生涯中认为最美丽的东西,相信是最圣洁的东西,是充满着人类的理想和美梦的东西!我的脚好疼呀。这时,铜版上的那个人对司祭说:踏下去吧!踏下去吧!你脚上的疼痛我最清楚了。踏下去吧!我就是为了要让你们践踏才来到这世上,为了分担你们的痛苦才背负十字架的。
就这样,司祭把脚践踏到圣像时,黎明来临,远处传来鸡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