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看到井上筑后守,是那次事件之后第五天的傍晚。白天凝固不动的空气开始流动,枝叶在傍晚的风中开始发出清爽的声音时,他在看守的办公室和筑后守对坐。除了翻译之外,奉行没带其他人来。司祭和看守一起进入办公室时,奉行正两手捧着大碗白开水缓缓地喝着。
“好久不见。”奉行捧着茶碗,以充满着好奇的大眼睛注视着司祭说,“我因有事到平户走了一趟。”
奉行命令翻译替司祭端来白开水,然后,脸颊浮现微笑,开始缓缓说出自己去平户的事。
“要是有机会,神甫也应该到平户走一趟。”
那语气好像司祭完全是自由之身。
“那是松浦公的城镇,有座山面对着波浪平静的港湾。”
“我听澳门的传教士们说过,那是个美丽的城镇。”
“我并不觉得美丽,但是觉得有意思。”筑后守摇摇头,“看到那座城,就想起一则从前听过的故事。平户的松浦隆信大人有四个侧室,她们彼此嫉妒、争宠。最后,隆信大人忍不住把四人都赶出城外。啊,对了!对终生不娶的神甫不该说这种话。”
“那位大人的做法非常聪明。”
筑后守亲切的语气,很快就让司祭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
“你真的这么认为?那我就放心了。平户,不,我们日本就像这位松浦公。”筑后守两手转着茶碗,笑了,“名叫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英国的女人,每天晚上都在日本这个男人耳边说彼此的坏话!”
听着翻译的译词,司祭逐渐明白了。奉行究竟想说什么呢?他知道井上不是在说谎。因为以前在卧亚和澳门时就听说过,信新教的英国人和荷兰人,不喜欢信旧教的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在日本发展,经常向幕府和日本人进谗言。而且,也有过传教士们对抗严禁日本信徒和英国人及荷兰人接触的时代。
“既然神甫也觉得松浦公的处置相当聪明,你不会认为禁止天主教的理由非常愚蠢吧!”
奉行气色良好的胖脸上一直挂着笑容,注视着司祭的脸。他的眼睛是日本人中少见的浅褐色,鬓毛或许染过,连一根白发都没有。
“我们的教会倡导一夫一妻制。”司祭也故意半开玩笑地回答,“既然有了正室,把侧室赶出去是聪明的。日本也应该从四个女人当中,选一个当正室,如何?”
“那正室,指的是葡萄牙吗?”
“不!是指我们的教会!”
翻译毫无表情,把这回答译出来。筑后守的表情变了,笑出声来。以老年人来说,他的笑声未免太高,但是俯视着这边的眼睛却不带一丝感情,眼里并无笑意。
“可是,神甫!你不认为日本这男人,不选外国女性,而和同一国出生、彼此心意相通的日本女性结合才是上上之策吗?”
司祭马上了解井上筑后守所说的外国女性指的是什么。不过,对方既然不着痕迹利用闲谈来辩论,自己也不能示弱。
“在教会里,女人的国籍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对丈夫是否真心。”
“是吗?只要有感情就能结成夫妻的话,这世界就没有浮世之苦了。俗话说,丑女多情。”奉行对自己的这个比喻似乎很得意,深深地点头。“可是这世上也有男士就因为丑女多情而苦恼不已。”
“奉行大人把信仰的宣传当成强制性的爱情推销。”
“对我们来说,是这样的。如果你不喜欢丑女多情这句话,这么想也可以:无法生儿育女的女人,在这个国家叫石女,没有资格嫁人。”
“宗教在日本如果无法扎根,发扬光大,那不是教会的缘故,我认为那是想拆散女人和丈夫——即教会和信徒——的人的缘故。”
翻译为了寻找适当的译词,静默了一会儿。平常,这时候会听到信徒们在牢房的晚祷声,但是现在,什么也听不到。突然,五天前的寂静——这寂静,表面上似乎一样,其实完全不同——在司祭心中苏醒。独眼男子的尸体趴着倒在艳阳高照的地面上,看守随便抓起他的一只脚拖到洞里。一直延续到洞口的血迹,好像一把刷子在地面上长长地画了一道线。司祭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下令处死人的,就是眼前这容貌温和的老者。
“神甫,不,到目前为止的神甫们,”筑后守一句一句分开说,“不知怎的,似乎都不了解日本。”
“奉行大人也不了解天主教。”
司祭和筑后守同时笑起来。
“不过,三十年前,当我还是蒲生家的部下时,我也曾向神甫请教过天主教教义。”
“结果呢?”
“我现在下令禁天主教,跟社会上一般人的想法不同。我从未认为天主教是邪教。”
翻译露出惊讶的表情。在翻译犹豫片刻后,到他继续开始翻译之前,筑后守含笑望着还有少许白开水的茶碗。
“神甫,从现在开始,我这老头所说的两件事,你要仔细考虑。那就是丑女的深情对一个男人而言是难以忍受的重担,以及石女并没有出嫁的资格。”
奉行起身时,翻译双手交叉在前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筑后守慢慢穿上看守慌忙摆整齐的草鞋,然后头也不回就往夜色笼罩的中庭走去。小屋的门口蚊子成群,马嘶声在外面响起。
晚上,雨静静地下了起来,在小屋后面的杂树林里发出沙沙声。
司祭把头抵在坚硬的地板上,听着雨声,心里想着跟自己一样受审的那天、那个人的事。瘦巴巴的那个人,擦伤的脸上表情僵硬,被人追跑下耶路撒冷斜坡是四月七日早上的事。黎明的曙光把向死海那边延伸的摩押山脉染成白色,塞德隆河流水潺潺。没有人肯让主休息。从达比提斜坡横过克西斯斯广场,只有奇洛贝欧桥旁会议所的建筑物在晨曦照射下,呈金色而鲜明清晰。
长老和律法学者马上做出死刑的判决,然后,只要获得罗马派来的总督彼拉多的同意就行了。在街的外廊,跟神殿比邻而立的军营中,接到通知的彼拉多应该已在等候他们了。
司祭对决定性的四月七日这天早晨的情景,从小就已背得滚瓜烂熟了。那个瘦瘦的人,对司祭而言,是一切的模范。即使是那个人,也跟所有的牺牲者一样,以充满悲哀和绝望的眼睛,怨恨地注视着骂他、向他吐口水的群众。而犹大也混在人群里头。
犹大为什么在这时候还跟在那个人的后面呢?是想看看被自己出卖的男人的最后下场,得到这种复仇的快感吗?总之,一切都巧合得令人难以置信。
如基督被犹大出卖一样,自己也被吉次郎出卖;现在自己也和基督一样快要被地上的权力者审判。这种和那个人分享着相似的命运的感觉,以及在这雨夜中如疼痛般的喜悦充塞司祭胸堂。那是基督教徒们才能体会的和神的儿子心灵交会的喜悦。
另一方面,司祭却因不了解基督体验的肉体的痛苦而感到不安。在彼拉多的公馆里,那个人被绑在两尺多长的柱子上,被涂了铅的皮鞭抽打,手被铁钉钉上。可奇怪的是,自己被关进这牢房之后,从未被看守或官差打过。司祭不知这是否出自筑后守的指示,他仿佛觉得从未挨打的日子将一直持续下去。
这是为什么呢?他听过好多次,在这个国家,被捕的众多传教士受到多么凄惨的拷问和苦刑。诸如:拿巴勒神甫在岛原活生生地被火烤;卡尔瑞里欧神甫、卡布列耶鲁神甫在云仙全身被滚烫的热水“伺候”过不知多少次;众多传教士在大村的牢房被活活饿死……而自己在这牢房里,既有祈祷的自由,也有和信徒们谈话的自由。食物虽然简陋,一天却供应不止一餐。而且,官差们、奉行并未严厉审问自己,几乎都是形式上闲谈几句后就让自己回来。
他们到底有何打算?
自己如果遭到拷打,是否撑得下去呢?司祭想起在友义村山上的小屋和同事卡尔倍几次交谈的事。当然,除了认真求主帮助之外别无他法;但那时自己的心中,隐约有坚持至死为止的决心。即使是在山中流浪时也觉悟到,如果被捕,难逃肉体的刑罚。当时也许是情绪高昂之故,认为无论什么样的苦,都能咬紧牙关忍耐下去。
可是,现在感觉到这决心的一角似乎已软化。他从床上起来,摇摇头,想什么时候勇气会消失。是这里的生活的缘故吗?心中某处突然有人告诉他:因为,这里的生活,对你而言是最愉快的。
是的。他来到日本之后,除了在这牢房之外,从未尽过身为司祭的义务。在友义村,躲着官吏;之后,除了吉次郎之外并未接触过其他百姓。来这里之后,他才开始和百姓一起生活,不用挨饿,一天里的大半时间都用来祈祷、默想。
在这里的日子,像沙般静静地流逝,如钢铁般坚强的意志也逐渐腐蚀。感觉上本来认为无可逃避、一直等待着的拷问和肉体上的痛苦,似乎不会加诸他身上。官差、看守是宽大的,脸色温和的奉行愉快地谈论平户的事。一旦尝过温水般的舒适,想要重新过像以前那样的山中流浪生活,或把身子蜷伏在山中小屋的生活,需要下双重的决心吧。
司祭这时也警觉到,日本的官差和奉行几乎什么都不做,好像蜘蛛在网上等待饵食上钩,等待的是自己精神上的松弛。突然,他想起筑后守做作的微笑和双手揉擦的动作。奉行为什么会做那种动作,现在,他完全了解了。
一切好像要证实他的猜测无误似的,本来一天只提供两餐,从翌日起增加为三餐。毫不知情的看守老好人般龇牙而笑:
“请吃吧!这是奉行大人的指示,是很少有的待遇哦。”
司祭望着盛在木碗里的糯米小豆蒸饭和鱼干摇摇头,拜托看守拿给信徒们吃。苍蝇已在饭上回绕着。傍晚,看守拿了两张草席来。
改善待遇的下一步,官差们会做什么呢?司祭逐渐明白了。改善待遇也就意味着审判的日子近了。已习惯安逸生活的肉体,一定忍受不了痛苦。官差们使用这种阴险的手段等待着自己身心渐渐松弛,然后,突然加以拷打、审问。
穴吊……
在岛上被捕的那天,从那个翻译口中听到的话记忆犹新。如果费雷拉老师真的弃教了,那一定是跟自己一样,起初受到良好待遇,在肉体和精神都松懈后,受到突如其来的拷问。否则,那位德高望重的神甫,怎么会这么快就弃教呢?这是多么狡猾的方法呀!
“日本人是我们所知的最聪明的人。”司祭想起圣方济各·沙勿略写的话。他做出讽刺的表情,笑了。
拒绝多吃一餐,晚上的草席也拒绝使用的事,当然已通过看守的嘴向官差和奉行报告了,但是并未受到责难。他们是否已察觉到计划被识穿了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筑后守来过后大约十天左右的早晨,司祭被中庭的嘈杂声吵醒了。他把脸贴在方格窗上,看到武士催促着三个信徒,正要把他们从牢房带到外面去。朝雾中,看守把三个人的手腕绑成一串拖着走。给过自己香瓜的女人被绑在最后。
“神甫!”从司祭关得紧紧的看守小屋前经过时,他们异口同声喊着,“我们去做公差。”
司祭从格子窗伸出手,向他们每一个人画祝福的十字。他们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悲伤,司祭的手指只稍稍碰到他们像小孩子似的靠过来的额头而已。
一整天都非常平静,但从正午前气温逐渐上升,强烈的阳光从格子窗毫不留情地照射进来。司祭向送饭来的看守打听那三个信徒什么时候会回来,回答说公差结束,傍晚之前会回来。在筑后守的命令下,长崎现在到处兴建寺庙、神社,因此再多的人手都感到不够。
“今晚是盂兰盆会,神甫可能不知道吧?”
听看守说,今晚是佛教的盂兰盆会,长崎的百姓在屋檐下张挂灯笼、点火。司祭告诉看守,西洋也有万圣节,跟这一样。
远处传来小孩的唱歌声,仔细一听——
提灯呀、再见唷、扔石头、手烂烂
提灯呀、再见唷、扔石头、手烂烂
小孩们时断时续的歌声中,隐含哀伤。
黄昏,停在百日红树上的寒蝉又叫起来了。蝉声在无风的傍晚停止了,但是三个信徒还没回来。在油灯下吃完晚饭时,又隐约听到小孩的歌声。夜半,皎洁的月光从窗外泻入,司祭因月光而醒过来。盂兰盆会似乎已结束,黑暗深浓,不知信徒们是否已回来。
翌日清晨,天未亮他就被看守叫醒。看守说,穿上衣服马上到外面来。
“嗯?”
他问,去哪里呢?看守回答不知道,但选这么早的时间,可能是防止好奇心强的百姓在路上看到外国的天主教神甫而聚集成群。
三个武士等着他,他们也只说明是奉了奉行的命令。他们排成一列,默默地走在清晨的路上。在朝雾中,稻草屋顶和茅草屋顶的商店紧闭门户,宛如阴险的老人般一言不发地并列着。道路的两侧有田地,有木材堆积着。施工中的木材味道混在雾的气味中传开来。长崎的街衢正在发展中。崭新的建筑物后面,乞丐和流浪汉摊席而眠。
“是第一次来长崎吗?”武士之一笑着问司祭,“斜坡很多吧?”
斜坡的确相当多,有的斜坡上已盖满茅草屋顶的小民房。雄鸡报晓,屋檐下退色的提灯无力地滚落在地,许是昨夜盂兰盆会的纪念品。斜坡的正下方,长满茂盛芦苇的大海被长长的半岛包围着,像乳白色的湖泊延伸到远处。雾散开后,并列着几座并不高的山丘。
近海处有松树林。松树林前放着一个篮子,四五个光脚的武士蹲在篮子旁不知吃些什么。他们的嘴动着,同时一直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司祭。
林中已用白色帐幕围起来,折凳并列着。武士之一指着折凳,要司祭坐下。对一直以为是来受审的司祭而言,这样的待遇令其稍感意外。
灰色的沙滩平稳展开,与港湾相连;由于天空阴暗,海呈暗褐色。海浪冲击海滨的单调声音,让司祭想起茂吉和一藏的死亡。那一天,海上不停地下着毛毛细雨,雨中,海鸟飞到木桩旁。海疲倦似的沉默着,神也继续保持沉默。这个好几次掠过心头的疑惑,自己仍然无法回答。
“神甫!”
声音响自身后。回头一看,长发垂肩、方形脸的男人拿着扇子在掌中把玩,笑着。
“哦。”
司祭从声音想起这个男人,是在岛上小屋询问过自己的翻译。
“您还记得吗?从那次之后又经过了多少时日?不管怎么说,能够再见到您是件值得高兴的事。现在,神甫住的牢房是新建的,住起来还不错,在新牢房盖成之前,天主教神甫们几乎都住在大村的铃田牢房。那里雨天漏雨,刮风时风会吹进来,对囚犯们来说,是难受的住处。”
“奉行会马上到这里来吗?”
为了阻止对方的喋喋不休,司祭转移话题。对方的扇子在掌中敲出声音。
“不!不!筑后守不来这里。您对奉行的印象如何?”
“他待我非常亲切。一天供给三餐,连晚上穿的衣服也给了,我担心自己的身体会因为这样的生活背叛坚定的心意。这不正是你们期待的吗?”
翻译装糊涂,移开目光。
“其实,今天奉了奉行所的命令,无论如何想跟神甫见面的人马上就要到了。你们同是葡萄牙人,一定有许多话谈。”
司祭一直瞪着翻译黄浊的眼睛,浅笑从他的脸颊上消失了。是费雷拉!是的,这些人终于把费雷拉带来了,是要说服自己弃教?长久以来,自己对费雷拉并无厌恶感,优越者对可怜的人所产生的怜悯之感反而更强烈。可是,现在,真正能够和他面对面时,司祭却感到强烈的不安和慌乱。那原因,连自己也不知道。
“这个人是谁,您认识吧?”
“认识。”
“哦。”
翻译脸颊上重新浮现出浅笑,挥着扇子朝灰色的沙滩望过去。远处沙滩有一群人排列成队,朝这边走过来。
“会在那群人当中。”
司祭不愿把内心的动摇表露在外,但仍不由得从折凳上站起来。透过被风沙蚀成白色的松树干,逐渐接近的人群已慢慢分辨得出。两个负责警卫的武士走在前头,他们的背后是绑成一串的三个人。其中,摩妮卡蹒跚的步履一目了然,而在三个人后面,司祭看到了同事卡尔倍。
“看!看!”翻译骄傲地说,“如神甫所料吧。”
司祭的眼睛一直盯着卡尔倍。但是卡尔倍不知道司祭就在这松树林里。他跟司祭一样穿着日式农作服,一样露出膝盖以下的白色小腿。他尽量抬头挺胸,深深吸气,跟在大家的后面。
司祭并非因同事被捕而吃惊。他们从登陆友义村海滨时就觉悟到有一天会被捕。司祭想知道的是,卡尔倍在哪里被捕,被捕之后他想些什么呢?
“我想跟卡尔倍谈谈。”
“想谈就谈吧。不过,白天很长,现在还只是早上,不用急。”
翻译存心让司祭着急,故意打个哈欠,用扇子护着脸。
“啊!对了,在岛上和神甫问答时,有个问题我忘了问。神甫,天主教所说的慈悲,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就像虐待小动物的猫一样。”司祭以凹陷的眼睛注视着对方说,“现在,正享受着淫贱的快感。告诉我卡尔倍是在哪里被逮捕的。”
“我们不会无缘无故告诉囚犯奉行所所做的事!”
队伍突然在灰色的海滨上停止,官差们开始卸下驮在后一匹马背上的草席。
“喂。”翻译兴致勃勃地窥探他的表情,“神甫,您知道那草席是做什么用的吗?”
官差们用草席把除了卡尔倍之外的三个信徒的身体卷起来。他们那样子就像只露出头部的袋子虫。
“等一会儿,他们会被送上船,送到大海。这个港湾比看起来深得多。”
湛蓝色的单调海浪,仍然啃蚀着海滨。云掩住太阳,天空灰色而低垂。
“看!现在,一个官差正跟卡尔倍神甫谈话。”翻译像唱歌似的说,“他们谈些什么呢?官差们可能这么说:如果天主教的神甫真的慈悲,一定会同情用草席卷着的三个人,不会见死不救的!”
司祭现在已很清楚,翻译到底想说什么。愤怒如旋风刮过身体。如果自己不是神职人员,一定会使尽力气勒紧这个男人的脖子。
“奉行大人说,只要卡尔倍神甫说一句‘弃教’,三个人的命就有救了。他们昨天已在奉行所用脚踏过圣像了。”
“对踏过的人……现在还……真是太残酷了!”
司祭喘着气说,他说的话无法连贯。
“我们希望其弃教的,并不是像那样的小卒。在日本诸岛还有许多偷偷信奉天主教的百姓。要让他们回心转意,神甫们非先弃教不可。”
“Vitaem prasta puram,Iter para tutum.(求你让我们的生涯纯洁,求你让我们的道路平安!)”司祭要念圣马利亚的祷告词,但蝉在百日红树上鸣叫,阳光照射的地面上,拖着一条黑褐色的血迹的中庭光景,却浮上心头,历历如绘。他是要为大家牺牲才来这个国家的,但事实上,却是日本的信徒为了自己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不知怎么办才好。行为,不像以前在教义里学到的那样,能明确地分出是正、是邪、是善、是恶。卡尔倍如果摇头,那三个信徒会像石头般被丢入港湾。他如果接受官差们的诱惑,那就意味着卡尔倍的生涯是失败的。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个卡尔倍会怎么回答呢?我听说过天主教的教义是慈悲的,上帝也是慈悲的……看,是小舟!”
突然,用草席卷起来的两个信徒滚动似的跑起来。官差从背后一推,囚犯就倒在沙滩上,只有像袋子虫的摩妮卡注视着湛蓝色的大海。司祭想起那个女人的笑声和从乳房间掏出给自己的香瓜的味道。
“弃教吧!弃教吧!”
他在心中朝着远处背向自己,正听着官差讲话的卡尔倍说。
“弃教吧!不!不!不可以弃教。”
司祭感到汗在额头流,他闭上眼睛。对即将发生的事,他畏怯地想避开目光。
你为何沉默?即使到了这地步还沉默着?再度睁开眼睛时,三个袋子虫似的信徒已被官吏赶上了小舟。
我要弃教,要弃教!这话都已冲到了喉咙。他咬紧牙关,不让这句话从口中喊出来。跟在囚犯后面拿着矛的两个官差,把和服撩到腿上,跨入小舟后,小舟在波浪中飘荡着离开沙滩。还有一些时间!请不要把这一切归罪到我和卡尔倍身上。那是你该负的责任。卡尔倍跑起来了,高举双手从海边奔向大海。浪花溅起,他向小舟游过去,边游边喊着:“请听……我们的祈祷!”
那声音分不出是哀叫还是怒吼,随着卡尔倍黑色的头没入波浪中,也消失了。
官差们从小舟中伸出身子,露出白色牙齿笑了,其中一人拿起矛,戏弄想靠近小舟的卡尔倍。卡尔倍的头没入海中,声音中断,然后,像随波逐流的黑色垃圾又冒出海面来,以比先前更无力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不知叫些什么。
官差要信徒之一站到舟缘,用矛柄使劲一推,信徒那被草席包着的身体就像木偶般垂直消失在海里。接着,很快地,另一个男人又掉入海中。最后摩妮卡也被大海吞噬了。只有卡尔倍的头像遇难小舟上的木块般漂流了片刻,很快又被小舟掀起的波浪掩盖了。
“这种事不管看几次都令人厌烦。”翻译从折凳上站起来,突然回过头。他的眼中充满了憎恨。
“神甫!这是你们造成的,这都是因为你们硬要让自私的梦想在这个国家实现之故,您可曾想过,为了这个梦想,害惨了多少百姓?看!看!为了你们,血又在流了,无辜的他们的血又在流了!”
然后,他唾弃着说:
“卡尔倍还很纯洁。可是您呢……您是最卑怯的人!不配称作神甫!”
提灯呀、再见唷、扔石头、手烂烂
提灯呀、再见唷、扔石头、手烂烂
盂兰盆会虽已结束了,小孩子们还在远处唱着那首歌。近来,长崎的家家户户都把大豆、番薯、茄子一起放在神灵架上,和祭祖用的饭一同给非人、乞丐吃。百日红树上,每天蝉声依旧响着,但是声音逐渐无力。
“他在做什么呢?”每天来察看一次的官差问。
“还是老样子。整天都面对着墙壁。”看守指着关着司祭的房间,小声地回答。
官差悄悄地从格子窗探看,看到司祭在阳光照入的木板房间,背朝外边坐着。
面对着的板壁上,仿佛整天都能看到蓝色的波浪和忽现忽没的卡尔倍小小的黑色的头。现在,上面出现的是三个被草席包起来的信徒,像小石子般沉入海底。这幻影一摇头就消失了,眼睛一闭上又固执地浮现在眼帘里。
“您是最卑怯的人!”从折凳上站起来的翻译说,“不配称作神甫。”
自己既拯救不了信徒,又不能像卡尔倍那样追随他们之后消逝在海浪中。自己被对那些人的怜悯拖拽着,毫无办法。可是,怜悯不是行为,也不是爱。怜悯和情欲一样不过是一种本能。这些东西,从前在神学院的硬板凳上早就学过了,但那仅止于书上的知识。
“看!看!为了你们,血又在流了,无辜的他们的血又在流了!”
眼前浮现出阳光照射的牢房庭院里,长长的一条血迹。翻译说,这血是传教士们自私的梦想招来的。井上筑后守把这自私的梦想比喻成丑女的深情。他说,对一个男人而言,丑女的深情是难耐的重负。
“而且,”在翻译浮现出笑容的脸上,筑后守血色红润、肌肉丰满的脸重叠于上,“你说,要为他们牺牲才来这国家,但事实上,却是他们因为你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侮蔑的笑声像针般刺入司祭的伤口。他虚弱地摇摇头,这个国家的百姓长久以来并非为自己而死。他回答翻译:他们为了保卫自己选择死亡,是因为他们获得了信仰。然而,这个回答如今根本无法转变成治愈伤口的力量。
每天就这样度日。百日红的树上,蝉声依旧无力地响着。
“他都做了些什么呢?”每天来察看一次的官差问。
“还是老样子。整天都面对着墙壁。”看守指着房间小声回答。
“奉行所下令要仔细观察。一切都依筑后守大人的计划顺利进行。”
官差的脸离开格子窗,像一直观察病人病情发展的医师,现出满意的浅笑。
盂兰盆会结束后,长崎的街衢持续了一段短暂的平静日子。这个月月底叫做“礼日”,长崎、大山浦、浦上的庄头们把早熟的稻米装箱献给奉行所。八月朔日叫做“八朔”,官差和地方的士绅代表们穿着白麻布夏衣向地方官请安。
月亮逐渐接近满月。牢房后面的杂树林里,每个晚上山鸠和猫头鹰交互啼叫。杂树林上方浑圆的月亮带着令人不安的红色,在黑云中时隐时现。老人们谈论着今年或许会有不祥之事发生。
八月十三日。长崎的商家做醋泡萝卜丝,煮琉球芋、大豆等。当天在奉行所上班的差役们奉献鱼类和糕饼。奉行大人也把酒或汤、糯米团等赏赐给差役。
那天晚上,看守们以番薯、大豆等为下酒菜,饮酒至深夜。浓重的乡音和杯盘的碰撞声不绝于耳。从格子窗泻入的银色月光,照到正襟危坐的司祭的瘦削肩上,瘦弱的身影映在木板壁上。不知受到什么惊吓,杂树林中一只寒蝉啷啷地飞走了。他闭上凹陷的眼睛,一直忍耐着黑暗的深与浓。在这自己相知相熟的人们都已入睡的夜晚,撕裂般横过司祭胸中的是另一个夜晚的事。那个人从睡在吸了白天热气的客西马尼灰色地面的弟子中间独自离开,“死亡般痛苦,滴下血、汗”,司祭现在“思索”那个人的脸。他以前想起过那个人的脸不下数百次,只是像这样流着汗、痛苦的脸,为什么感觉如此遥远呢?终于,今晚第一次,那消瘦的脸颊上的表情在脑海中成为了焦点。
那个人在那个晚上,是否也预感到神的沉默,而恐惧、战栗呢?司祭不愿去想。但是,现在,无意中有一个声音穿过他胸中。司祭猛力摇了两三次头告诉自己:不要听!他想起了茂吉和一藏被绑在木桩上、沉下去的雨中的海;追赶小舟的卡尔倍黑色的头没多久就气力用尽、如木片般漂流于其上的海;从小舟中一个人接一个人垂直落下的海;海,宽广无边且哀伤地展开,那时,神在海上也固执地继续沉默着。为什么抛弃我?突然,这声音和铅色的海的记忆一起涌上司祭的心头。为什么抛弃我?星期五的六点钟,这道声音从朝向黑暗天空的十字架上响起。而长久以来,司祭认为那声音是那个人的祈祷,并不认为那是因神沉默的恐惧而发出的。
神,真的存在吗?如果没有神,那么自己这半生以来万里波涛,漂洋过海,把一粒种子带到这不毛的岛上,就非常滑稽。在蝉鸣的正午,人头落地的独眼男子的人生也是滑稽的;游泳追赶着信徒们小舟的卡尔倍的一生也是滑稽的。司祭面对墙壁笑出声来。
“神甫,有什么事吗?”
饮酒作乐的看守们浓重的家乡口音停止,一个上厕所的人经过门前,随口问道。
不过,第二天早上,强烈的阳光又从格子窗射入时,司祭恢复了几分元气,又从昨夜侵袭自己的孤独中振作起来。他把两脚向前伸出,头靠在木板壁上,以虚幻的声音念着诗篇。“神啊,我心坚定,我心坚定。我要唱诗,我要歌颂!我的灵啊,你当醒起!琴瑟啊,你们当醒起!我自己要极早醒来。主啊,我要在万民中称谢你,在列邦中歌颂你。”那些诗句是他少年时代每次看到风吹过蓝空或果树时,一定会想起来的圣诗。但是,那时的神,并不像现在是畏惧、怀疑的对象,而是更接近、和这地上相调和、能让人产生生之喜悦的对象。
官差和看守不时以充满好奇的眼神窥视他,但司祭连头也不回。送进来的一日三餐,有时也不吃。
九月,在空气中感到几分凉意的某个下午,那个翻译突然来访。
“喂!今天我带您去见一个人。”翻译仍然嘲笑似的摇着扇子说,“不,不!不是奉行大人,也不是官差,是您见了包您高兴的人。”
司祭默默不语,以不带感情的眼神注视着对方。他仍然清楚地记得翻译那天对自己说的话,但很奇怪,自己既不憎恨,也不生气,甚至连憎恨、生气的念头也没有。
“听说您现在连饭也不太吃,”翻译脸上挂着惯有的浅笑,“还是不要钻牛角尖的好。”
他说着,频频进出房间,歪着头。
“轿子来得慢。该是到达的时刻了。”
现在不管谁来,司祭都不感兴趣。他只是茫茫然地、好像看某种物体般,眺望着匆忙进出自己与看守房间的翻译的背部。
轿夫的说话声在门口响起,和翻译在小屋外不知交谈些什么。
“神甫,我们出去吧。”
司祭默默地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外。因神经疲劳而变得黄浊的眼睛遇到外面的阳光,感到分外疼痛。两个围着兜裆布的轿夫手肘靠在轿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边。
“好重呀,身体这么胖。”
司祭和翻译一上轿,轿夫们马上就抱怨。他们为了掩人耳目放下轿帘,看不见外头的情景,只听到各种声音:有小孩的叫喊声、僧人的铃声、施工的声音。夕阳透过轿帘,斑斑点点照在他的脸上。不只是声音,还有各种味道传来:树的味道和泥土的味道、鸡和牛马的臭味。司祭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几口虽然短暂却是活生生的、人的生活气息。突然,他跟大家一样想找人说话、想听人说话、想融入这种生活的欲望涌上心头。对躲藏在放煤炭的小屋的日子、在山中流浪害怕被抓到的日子、目睹信徒被杀的日子,已经受够了,觉得自己已没有继续忍受这些的力气了。然而,“尽你的心、尽你的魂、尽你的意、尽你的能力”凝视一件事,正是他当司祭以来的工作。
单凭声音就知道轿子已入市内。刚才听到的是鸡鸣、牛叫声,而现在是急促的步行声、尖锐的叫卖声、车轮声,不知争吵什么的口角声也透过轿帘传入耳中。
自己究竟会被带到哪里?去跟谁见面呢?司祭已无所谓。无论见谁,反正是以同样的问法、重复问些和以前一样的问题,就像调查基督的希律王的审问,并不是为了听对方说出的话,只不过是形式上的审问而已。而且,为什么井上筑后守不杀他,也不释放,而让他活着呢?现在,他连对找个穿凿附会的理由也觉得倦怠、慵懒。
“到了。”
翻译边以手掌擦汗,边命轿夫停下轿子,掀起轿帘。司祭走出轿外,不知何时,夕阳红红地照射着,在牢房看顾他的看守也在那儿,显然是担心他半路逃走。
石阶上有个山门,在夕阳灿烂的山门背后,有座不太大的寺院,后面连接着褐色的有着峭立悬崖的山。住持的居室阴暗,有点凉意的木板房间内,两三只鸡旁若无人地逛来逛去。一个年轻的和尚走出来,以带着敌意但炯炯有神的目光抬头看了看司祭,也没跟翻译打招呼就离开了。
“和尚们不喜欢你们神甫哟。”翻译坐下,眼望中庭,高兴地说,“经常独自面壁对身心是有害的,我跟你说清楚反倒引起无谓的麻烦,真是不划算。”
对经常嘲笑自己的翻译所说的话,司祭几乎充耳不闻。倒是他从居室的怪味中——在烧香味儿、湿气和日本人的食物味道中——不知怎的,突然嗅出有种异样的味道掺杂在内。是肉味!由于好久没吃肉了,他对这淡淡的肉味非常敏感。
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从长廊另一头缓缓向这边接近。
“您大概已猜到会和谁见面吧?”翻译问。
司祭表情僵硬,点点头。他自己也感到膝盖不由得在颤抖。知道总有一天会和他见面,但没想到是在这种地方。
“差不多可以让你们见面了。”翻译愉快地“欣赏”着司祭颤抖的样子,“这是奉行大人说的。”
“井上大人?”
“是的。不过,对方也很想见您。”
年老的僧侣后面,穿着黑色衣服的费雷拉低着头走过来。小个子的老僧抬头挺胸,而高个子的费雷拉反而低着头,那样子显得格外卑屈。看来就像脖子上系着绳子,给硬拉过来的大牲口。
老僧站定,无言地瞄了司祭一眼,在夕阳照射的房间盘腿而坐。大家静默了好一阵。
“神甫!”司祭终于以颤抖的声音说,“神甫。”
费雷拉微微抬起头,瞄了一眼司祭。卑屈的笑意和羞耻同时闪过他的眼睛,之后,他挑战似的故意睁大眼睛俯视这边。
而司祭呢,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胸口淤塞,觉得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是假的,也不想再刺激一直监视着自己的僧侣和翻译那优越者的好奇心。怀念、愤怒、悲伤、怨恨,各种情感纠结在一起,在心中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为什么是那种表情?他在心中叫喊着。我并非为了责备你而来,并不是为了审判你而在这里的,我不是优越者。他勉强地想挤出笑容,但是笑容没出现,不听使唤的眼泪却充满眼眶,从脸颊缓缓流下。
“神甫,好久……”
终于说出话来——司祭的声音颤抖。明明知道现在讲这种话是多么滑稽且愚蠢,但除此之外,无话可说。
但是,费雷拉还是没说话,脸上仍旧挂着挑衅似的浅笑。对费雷拉的表情从微弱、卑屈的微笑转变成挑衅般的浅笑,司祭非常了解。就因为了解,司祭希望自己就此像朽木般倒下去。
“您,说话吧。”司祭以喘着气的声音说,“如果怜悯我,请,说话吧。”
您把胡子刮掉了啊。突然,这奇妙的话涌上喉咙。为什么突然会有这念头产生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从前,他和卡尔倍都认识的费雷拉老师蓄着胡子,经常梳理得很漂亮。胡子,使费雷拉的脸上产生一种独特的温柔和威严。可是,现在本来留着胡子的鼻下和下颚却光秃秃的。司祭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听使唤,老是往费雷拉脸上光秃秃的部分瞧。那里看来极为淫猥。
“这时候说什么才好呢?”
“您在伪装自己。”
“伪装自己?没伪装的部分怎么说才好呢?”
翻译担心会漏听二人的葡萄牙语,把身体向前移。两三只鸡拍动翅膀从泥土房间跳到木板房间。
“住在这里很久了吗?”
“大约有一年左右。”
“这里是……”
“叫西胜寺的寺院。”
从费雷拉口中说出西胜寺的发音时,像石像般朝正面而坐的老僧把脸转过来。
“我也在长崎某处牢房里,那地点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知道,是在名叫外町的郊外。”
“您每天都做什么呢?”
费雷拉歪着头,手抚摸着光秃秃的下颚。
“泽野大人每天都在写书。”翻译从旁代替费雷拉回答。
“我奉了奉行大人的命令,编写天文学方面的书。”费雷拉像要封住翻译的口似的抢先说出来,“是的,我还有用处,对这个国家的人还有用处。日本人对各方面知识的了解都非常丰富,但是,在天文学和医学方面像我这样的西方人还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当然,这个国家已从中国学到很优异的医学……不过,如果加上我们的外科,一定能锦上添花。天文学的情形也一样。因此,我拜访荷兰的船长,让他想办法帮忙购买镜片和望远镜。我在这个国家,绝非毫无用处。我是这样的有用处。就是这样。”
司祭一直注视着费雷拉喋喋不休的嘴角。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饶舌,不过,他似乎可以理解费雷拉强调好几次自己还有用处的精神上的焦虑。费雷拉不只是说给他听,是为了让翻译和僧侣也听得到,也为了让自己说服自己的存在才喋喋不休。
“我在这个国家还有用处。”
费雷拉说话时,司祭眨着哀伤的眼睛看着他。司祭心想:是的,对人们有益、有用是神职人员唯一的愿望和理想。神甫们的孤独是在自己对他人无益时产生的。而已弃教的费雷拉,仍然无法摆脱以前的想法。就像疯女仍会给婴儿喂奶一样,看来费雷拉似乎把希望寄托在自己对他人有益的回忆上。
“幸福吗……”司祭小声地问。
“谁……”
“您……”
“幸福,”费雷拉眼中又闪过挑衅似的锐利眼神,“因各人的想法而不同。”
从前的您绝不会这么说吧,司祭刚想这么回答,又觉得厌倦而闭口不说。自己并不是为了责备他弃教或背叛自己的学生才在这里的,自己无意把手指头伸入对方不愿让人看见而掩盖起来的伤口深处。
“是的,他对我们日本人有用。他已改名叫泽野忠庵。”翻译坐在费雷拉和司祭之间,对着两人微笑,“他现在已开始写另外一本书。主要是揭发上帝教义和天主教的错误与非法的事,书名我记得叫《显伪录》。”
这次,费雷拉无暇插嘴。转瞬间,他把视线移到拍打着翅膀的鸡身上,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奉行大人也看过稿子,还夸奖写得很好。”翻译对司祭说,“您在牢里有空时也可以看看。”
司祭总算明白刚才费雷拉为什么慌忙地抢着回答现在在编写天文学的理由了。费雷拉因井上筑后守的命令每天面对桌子。费雷拉把自己一辈子信奉的天主教写成是不正当的宗教。司祭眼前仿佛看到拿着笔、佝偻着身子的费雷拉的姿容。
“好残忍!”
“什么事?”
“好残忍。我觉得比起任何拷问,这种做法是最残忍的。”
司祭看到转过脸的费雷拉眼中突然有泪水闪亮。穿着日本的黑色和服,把栗色头发系成日本人的形状,然后改名为泽野忠庵……而且现在还活着。主啊!你还沉默着,对这样的人生你还固执地保持沉默!
“泽野大人,我们今天带这个神甫到这里来,并非为了这样的闲谈。”
翻译回头看如石头佛像般盘腿端坐在地板上的明亮的夕阳中的老僧。
“啊,老师父不是有很多事吗?快点说吧。”
费雷拉似乎已失去了刚才的斗志。司祭觉得,睫毛里泪水还闪亮着的这个男人,似乎突然缩小了。
“他们要我……劝你,弃教!”费雷拉似有些疲倦,说。
“你看看这个。”他默默地指着自己的耳朵后面。那里有处已成褐色、像是被火烫伤的伤痕。
“我记得跟您说过穴吊的刑罚吧。把手脚绑住无法动弹,吊在洞里。”翻译故意做出恐惧的样子,张开两手,“这样很快就会毙命,因此,在耳朵后面穿个洞,让血,一滴一滴地滴下来。如此才能更加透彻地体会死亡。这是井上大人想出来的刑罚。”
司祭忆起那张大耳的、气色良好的、红润的奉行的脸;两手捧着茶碗慢慢地喝开水的脸;自己一抗辩,能了解地缓缓点头,慢慢浮现微笑的脸。希律王在那个人受到拷问时,坐在鲜花装饰的餐桌前吃饭。
“您想想看,到了今天,在这个国家,天主教的神甫就只有您一人,而您又已被捕,无法把教义散播给百姓。这不就成了无用之身吗?”
眯成细眼的翻译声音突然变温柔。
“不过,像忠庵大人刚才说的,编写天文、医术的书籍,帮助病人,也是为他人尽力。应该选择一辈子在牢房里度过还是改变方向,弃教,帮助他人呢?这必须仔细考量。老师父也常常这么教导忠庵大人。所谓仁慈之道,就是舍弃自我。我们好像没必要一味拘泥于宗教的派别。为他人奉献自己,这一点在佛教和天主教之间并无区别。最重要的是,是否行道。记得泽野大人在《显伪录》中也是这么写的。”
翻译说完后,转过头来催促费雷拉说话。
夕阳直直照射在这位穿着和服的老人扁薄的背部。司祭一直注视着这瘦瘦的背部,伤心地寻找从前在里斯本神学院深受神学生敬爱的费雷拉老师的影子。很奇妙地,现在自己对他并无轻蔑之意,只有类似看着行尸走肉的怜悯充塞胸中。
“二十年了,”费雷拉低下头,微弱地说,“我在这个国家传教二十年了。对这个国家,我比你清楚。”
“在那二十年,您身为耶稣会教区长,继续着辉煌的工作。”司祭激励对方,提高声音,“我们怀着敬意拜读您寄到耶稣会本部的书信。”
“然而,在你眼前的却是在传教中失败的老传教士。”
“并未在传教中失败。您和我死后,又会有新的神甫从澳门搭乘帆船,偷偷地在这个国家的某处登陆。”
“他一定会被逮捕!”翻译突然从旁插嘴进来,“每次被捕,日本人又要流血。就因为你们自私的理想,日本人又要死了,这句话到底要我讲几次你们才明白。已经到了不要你们管我们的时候了!”
“我传了二十年教。”费雷拉以不带感情的声音反复着同样的话,“了解到的是,在这个国家,你和我们的宗教终究无法生根。”
“并非无法生根。”司祭摇摇头,大声叫着,“而是根被砍掉了。”
但是,费雷拉并未因司祭大声说话而抬起头来,仍旧低着头,就像毫无感情、全无意志的木偶。
“这个国家是沼泽。不久你也会明白的。这个国家是比想象中更可怕的沼泽地。无论哪一种苗,只要种在这沼泽,根就开始腐烂,叶变黄而枯萎。我们在这沼泽地种植了名为天主教的树苗。”
“那树苗也有过蓬勃生长、枝叶茂盛的时期。”
“什么时候?”
费雷拉这时才望着司祭,瘦削的脸颊上浮现出浅笑。那浅笑好像怜悯不懂世事的青年。
“您来到这个国家的时候,这个国家到处都有教会,信仰就像清晨的鲜花散发出香味,许多日本人,就像犹太人聚集到约旦河,争着受洗。”
“可是,那时日本人信仰的已不是天主教的神……”
费雷拉缓缓地说出这句话,脸颊上仍残留着怜悯的微笑。
司祭感到一股莫名的怒火自心底涌上来,不由得握紧拳头,拼命地提醒自己要保持理性,不可以被这种诡辩欺骗。失败的人为了自我辩解,什么样的自我欺瞒都做得出来。
“您连不能否定的都想否定。”
“不是。这个国家的人那时候信奉的并不是我们的神,而是他们的神。在好长、好长的时间里,我们都不知道这事实,误以为日本人变成了天主教徒。”费雷拉疲倦地坐到地板上。和服的下摆散开,露出骨瘦如柴的赤脚,“我并不是要辩解或想说服你才这么说。恐怕没有人会相信这句话。不只是你,在卧亚和澳门的传教士、西欧教会的所有司祭都不相信。而我是在传教二十年之后才了解日本人,才知道我们所种植的树苗的根部,在不知不觉中已逐渐腐烂。”
“圣方济各·沙勿略,”司祭忍不住打断对方的话,“在日本时,绝对没有那种想法。”
“连那个圣人,”费雷拉点点头,“也从未察觉到。然而,圣·沙勿略神甫所教的上帝,日本人任意把它改变成大日的信仰。对崇拜太阳的日本人来说,上帝和大日的发音几乎一样。你没念过沙勿略发现那错误的书信吗?”
“如果沙勿略有好的翻译陪伴,就不会发生那种无聊的小误解了!”
“不!你根本不了解我的话。”
费雷拉颧骨附近出现神经质的焦躁表情,反驳说。
“你什么都不了解。连从澳门、卧亚的修道院来考察这个国家传教情形的人也都不了解。把上帝和大日混在一起的日本人,把我们的神依他们的方式扭曲、变化,制造出另一种东西。语言的混乱消失之后,这种扭曲和变化仍然悄悄地进行,即如你刚才说的传教最兴盛的时期,日本人信仰的也不是基督教的神,而是他们扭曲后的东西。”
“把我们的神扭曲、变化,制造出别的东西……”司祭咀嚼费雷拉的话,重复说,“那也还是我们的上帝呀!”
“不对!基督教的神,在日本人心中,不知何时已丧失神的实体。”
“您说什么?!”
在泥土房间安静地啄食的鸡,被司祭大声一喝,吓得急拍翅膀,逃到角落里。
“我要说的很简单:你们只看到传教的表面,并未考虑到它的本质。没错!在我传教的二十年,如你所说,在京都、大阪、九州、中国地区、仙台建了许多教会;在有马、安土设了神学院,日本人争相成为信徒。你刚才说日本的信徒有二十万人,其实,不只这些。我们曾经拥有过四十万信徒。”
“您可以引以为傲呀!”
“引以为傲?如果日本人信仰的是我所传教的神就能引以为傲,可是,在这个国家,日本人在我们所建的教会里祈祷的不是天主教的神,这是我们无法理解的——他们以自己的方式扭曲了的神不是我们的神。”费雷拉低下头,想起什么似的动了动嘴唇,“不!那不是我们的神,而是和挂在蜘蛛网上的蝶一模一样的事物。起初,那只蝶的确是蝶,但是翌日,那东西外表上虽有蝶的翅膀和胴体,其实是已失去实体的尸骸。我们的神,在日本就和挂在蜘蛛网上的蝶一模一样,只有外形和形式像神,其实已是无实体的尸骸。”
“没有这回事,我不想再听这种傻话。我在日本的时间虽然没有您待的那么久,但是,我的确亲眼见过殉教者。”司祭用手遮住脸,声音从手指间泄出,“我这双眼睛看过他们确实在信仰中挣扎而死。”
雨天的海、浮在海上的两根木桩的回忆在司祭心中沉痛地苏醒。他忘不了独眼男子在艳阳高挂的正午如何被杀。把香瓜给自己的女人被席子卷起沉入海底的景象也牢牢嵌入脑海里。如果说他们不是为信仰而死,那是对人多么大的亵渎!费雷拉在说假话!
“他们信仰的不是天主教的神。日本人以前……”费雷拉充满自信,下断言般一个字一个字有力而清晰地说,“没有神的概念,今后也不会有。”
这些话重如无可撼动的岩石,压在司祭胸口。那种震撼就跟自己幼小时,第一次知道神的存在时一样。
“日本人并未具备思考和人类完全隔绝的神的能力。日本人也没有思考超越人类存在的神的能力。”
“天主教和教会是超越所有国家和土地的真实,否则,我们的传教有何意义呢?”
“日本人把经过美化、渲染的人称为神,把跟人同样存在的东西叫做神。但是,那并不是教会的神。”
“二十年来,您在这个国家了解的就是这些?”
“就是这些。”费雷拉寂寞地点点头,“因此,我认为传教已无意义。带来的苗木,在称作日本的这沼泽地不知何时根部已腐烂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没察觉到,也不了解。”
费雷拉最后所说的这些话,包含着连司祭也无法怀疑的痛苦和绝望。夕阳已失去刚才的威力,阴暗已偷偷溜入泥土房间的角落。司祭听到远处敲木鱼的单调的声音,和僧侣们哀伤的念经声。
“您,”司祭对着费雷拉说,“已经不是我认识的费雷拉老师了!”
“是,我已不是费雷拉,我是被奉行赐名为泽野忠庵的男子。”费雷拉低着头回答,“不只是姓名,他还把死刑犯的遗孀和孩子也赐给我。”
晚十时,司祭坐上轿子,在官差和看守的陪同下踏上归途。夜深了,不见行人的影子,不用担心轿内的人会被看到。官差允许司祭掀起轿帘。想逃的话,可能逃得了,但是,司祭现在没有那气力。路狭窄又曲折,看守告诉他这地方叫内町,净是些木板搭盖的挤在一起的民房。出了这区域,看到的是寺院长长的围墙和杂树林,可见长崎的城市形态尚未完全形成。悬挂在黑漆漆的树梢上的月亮,好像在跟随轿子向西移动。月色看来凄凉、可怕。
“心情舒畅了一点吗?”
跟着轿子的官差边走边关心地问。
到达牢房,司祭向官差和看守客气地道谢后,走入木板房间。背后传来看守跟往常一样上锁的低沉声音。感觉上似乎离开这里好久之后才回来。杂树林中山鸠不时的鸣叫声,也好像好久没听到了。今天这一日,仿佛在牢房的十日那么冗长、痛苦。
终于见到费雷拉这件事并未使司祭震惊。那个老人变成现在那样子,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到日本之后,也曾想象过。当憔悴的费雷拉穿着和服,步履蹒跚地从走廊那一头出现时,自己内心并未起太大的震撼和惊愕。那样的事,此刻都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可是,他所说的到底有多真实呢?
从格子窗泻入的月光照射在司祭瘦弱的背部,他面对板壁端坐着。费雷拉是否为了自己的软弱和过失才说出那样的话来辩解呢?对,一定是那样,司祭对自己这么说。但同时也有种不安,或许他说的话是真实的。费雷拉称日本为无底的沼泽地,树苗在这里根会腐烂、叶会枯萎。
“天主教之所以灭亡,并不是你们认为的是因为受到禁止或迫害的缘故,这个国家存在着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天主教的某种东西。”
费雷拉的每一句话,像针一样刺入司祭耳中。你们信奉的神,在这个国家就像倒吊在蜘蛛网上的昆虫尸骸,徒留外形,其实已失去了血和实体。只有说那些话时,费雷拉的眼中才闪亮出热烈的光。不知怎的,他的表情让人感受到一种不像是失败者自我欺瞒的真实感。
从中庭传来看守小解完毕后的脚步声。脚步声消失后,黑暗中听得到的只有金龟子长长的、嘶哑的鸣叫。
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
司祭当然没有足以否定费雷拉的话的传教经验。可是,他要是否定,就会使来到这国家的自己所做的一切丧失意义,他用头“空、空”地碰撞着墙壁,单调地自言自语:“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
那样的事是不可能的!人不可能为虚假的信仰而牺牲自己。他亲眼看到的农民、贫苦的殉教者,那些人如果不相信救赎,怎么可能在下着毛毛雨的海中,像石块一样沉下去呢?那些人不管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是信仰坚定的信徒、教徒!那信仰尽管质朴,但灌输这信念的不是日本的官吏或佛教,而是教会。
司祭联想到费雷拉那时的悲伤。费雷拉一次也没谈到日本贫苦的殉教者。他是有意想避开这点。他故意轻视不像自己的其他强者——经得住拷问或倒吊的人。费雷拉希望跟自己一样的弱者增加,希望有人能分享孤独和软弱。
在黑暗中,司祭想着:今晚,现在,费雷拉已睡着了吗?不!他一定还没睡,那个老人,现在一定跟自己一样在这个城市的某处,在黑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咀嚼着深深的孤独。那孤独比起现在自己在牢房里体验到的寂寞更冷酷、更可怕。他不只背叛了自己,而且为了在自己的软弱上添加软弱,还企图把别人也拉下去。主啊!你不拯救他吗?你朝着犹大说:去吧!你所作的快作吧!难道你要把那个男人赶到被你舍弃的人群里头吗?
司祭将费雷拉的孤独和自己的寂寞作这样的比较时,发出了能满足自尊心的微笑。然后,他在冷硬的木板房间躺下,静静地等候睡意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