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暗,云缓缓飘向御仙岳山顶,朝广阔的原野而去,那是叫千束野的旷野,灌木像在地上爬行,东一丛西一簇,此外就是无尽的黑褐色地面。武士们彼此商量之后,命令警吏把司祭从无鞍的马上放下来。司祭由于长时间两手被缚骑在马背上,站到地面时,感到大腿内侧疼痛,便就地蹲了下来。
其中的一个武士拿出长烟斗抽烟。这是司祭第一次在日本看到烟草。这武士吸了两三口之后,就尖着嘴巴吐出烟,然后把烟斗递给同事。在他们轮流抽吸之间,警吏们一直以羡慕的目光注视着。
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家在岩石上或站或坐,皆往南方眺望。也有人在岩石后面小解。北方的天空还有晴朗的部分,南方黄昏的云层已逐渐重叠。司祭有时看看刚刚走过的大道,不知吉次郎在哪里慢了下来,已不见其身影。他一定是途中放弃追赶返回了。
没多久,看守们指着南方嚷道:“来了!来了!”跟这边一样,武士和徒步的男子们从南方缓缓接近。抽着烟斗的武士立刻跨上马,全速迎向那群人。他们彼此在马上点头、问候。司祭知道自己将在这儿被交给新的一队人马。
商量好之后,从大村护送自己来的那群人掉转马头往阳光照耀的北方大道而去。之后,司祭又被从长崎来接他的人包围起来,再度被迫骑上无鞍马。
牢房位于杂树林环绕的丘陵斜坡上。看来是刚建好的新的仓库式房子,内侧长四米、宽三米、天花板高两米。光线能够照射进来的地方,就只有小小的格子窗,以及仅容一个盘子送入、还装有木板盖子的小洞,一天一餐的伙食就从这里送进来。刚到这里以及两次接受调查时,司祭都观察了牢房的外侧。外侧有竹刺朝内并排扎的栅栏,戒备森严;更外边有看守住的茅草平房。
司祭被关进来时,没有别的囚犯。一整天,他如同在那座岛的小屋中,一直在黑暗里静坐,听看守的谈话,看守有时为了消磨无聊时光会向他搭讪。他们告诉他,这里是长崎的郊区,至于在城市的哪个方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从白天听到的清晰脚步声,以及远处传来的削木头声、钉钉子声等,可推测得到,这附近是新开辟的地方。入夜后,山鸠的啼叫声从杂树林中传来。
尽管如此,这牢房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详和静谧。在山中流浪的不安与焦躁,仿佛已是遥远的往事。尽管明天的命运无法预料,却没有任何不安。司祭向看守要了强韧的日本丝和绳子,做成念珠,整天都靠着祈祷或念《圣经》的句子度过。晚上,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一边听着杂树林中山鸠的啼叫声,一边在脑海里描绘着基督一生的每一幕。对他而言,基督的面孔从自己孩提时代起就是一切梦和理想寄托所在。基督在山上向群众说教的面孔,在加利利湖度过黄昏时刻的面孔,那样的面孔甚至受到拷打审问时也美丽如常。温柔,而能沁入人心深处的清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那是一张谁都无法侵犯、不能侮辱的面孔!想到这里,宛如小波细浪在海滨静静地为沙子吸去似的,所有的不安、恐惧似乎都被吸走了。
每天过着到日本之后好容易才体会到的静谧日子。司祭想到这种日子持续着,不也证明自己距离死亡已不远了吗?可以见得这些日子是多么安静、温和地从他心中流过。第九天,司祭突然被拉到外边来。由于长时间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度过,他感到阳光如利刃般刺入凹陷的眼中。杂树林中,蝉声如瀑,看守的小屋后面盛开的红花映入眼中。他现在才发觉自己的头发和胡须已长得像浪人那般,臀部的肌肉消减得厉害,手臂细如铁棒。他还以为会被带去审问,哪知却被带到看守的小屋,推入用木格子围起来的空房间。司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转移到这里来。第二天他才知道原因。
突然,看守的怒吼声划破了四周的沉寂,传来几个男女被从牢门赶到内庭的杂乱脚步声。他们被关入那间昨天关押自己的黑漆漆的牢房。
“再不乖乖听话,我可要揍人了!”
看守大声喝斥。囚犯们反抗着。
“我们要闹,要闹得更凶!”
看守和囚犯之间起了一阵争吵,但没多久,就平静下来了。傍晚,从牢房传出他们祈祷的声音。
我们在天的父!愿你的名被尊为圣,
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承行于地,如在天上一样!
我们的日用粮,求你今天赐给我们;
宽免我们的罪债,犹如我们也宽免得罪我们的人;
不要让我们陷入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厄。
夕霭中,那些男女的声音有如喷泉,一会儿便消失了。在他们唱和着“不要让我们陷入诱惑”的声音中,混合着一种悲伤的呻吟调子,司祭一边眨着凹陷的眼,嘴唇也附和着他们一张一合。你一直都保持沉默,但你不可能一直沉默着!
翌日,司祭问看守,可否探望那些囚犯。囚犯们正在严厉的监视下,于中庭开辟耕地。
司祭一到中庭,无力地挥动着锄头的五六个男女就很讶异地转过头来。司祭对他们还有印象,也还记得退了色的、褴褛的农作服。只是,当他们朝这边转过头来时,他判断他们可能长期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男人的头发和胡须都很长,女人脸色苍白。
“哎呀……”其中的一个女人叫着,“是神甫啊……我们都没认出来!”
她就是那天从胸口掏出香瓜给司祭的女人。她的旁边,像乞丐的独眼男子亲切地笑着,露出排列不齐的黄牙。
从那天起,他取得看守的许可,每天早上和黄昏两次到这些信徒的牢房里去。那时候,看守们盯得比较松,知道信徒们绝不会胡来。没有葡萄酒和面包不能举行弥撒;不过,司祭和信徒们一起祷告,听他们忏悔。
你们不要倚靠君王,不要倚靠世人,他一点不能帮助。他的气一断,就归回尘土。他所打算的,当日就消灭了。以雅各的神为帮助、仰望耶和华他神的,这人便为有福。
他对囚犯们一字一字地念出旧约的句子,大家都倾听,连咳嗽声也没一丝。看守也默默地听着。以前不经心地读过的这些《圣经》句子,从未像现在这般为了信徒、为了自己真心诚意地念出来。每个字、每个句子,都有了它新的意义和分量,沁入胸中。
从今以后,在主里面而死的人有福了!
司祭热切地说:你们不会再碰到苦难了。主不会永远抛弃你们。他会洗涤我们的伤痛,会伸手拭净血迹!主不会永远沉默。
傍晚,司祭为囚犯们做告解的奥迹。由于没有告解室,他就把耳朵凑到递食物的洞口,听对方小声地忏悔。其间,其他的人就挤在角落里,尽量避免妨碍告解的人,司祭想到自从到友义村之后,就只有在这间牢房,自己才能够执行身为神职人员的任务。他在心中祈祷,希望这里的生活能够永远继续下去。
听完告解之后,他用在庭院中捡的鸡毛,把登陆以来的回忆点点滴滴写在向警吏要来的纸上。这些纸片能否送到葡萄牙人手中,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有信徒会想办法把它送给在长崎的中国人。就是这点滴的希望促使他动笔写的。
晚上,司祭在黑暗中坐着,听杂树林里山鸠“赫!赫!”的啼叫声。那时,他感觉到了一直注视着他的基督的面孔,蓝而清澄的眼睛安慰地凝视着他,那张面孔是平静的,却充满了自信。司祭对着那张面孔说:“主啊!你不会再抛弃我们吧!”仿佛听到他的回答:“我不会抛弃你们。”司祭摇摇头,又竖起耳朵,然而听到的只有山鸠的啼叫声。黑暗更深、更浓了,但是,司祭感到自己的心灵,虽然只是一瞬间,却被洗涤过了。
一天,看守打开锁,脸从门口伸进来。
“换衣服吧!”一袭衣服放在地板上,“你看,是新的哦,十德和棉质内衣,对了,这是给你的!”
看守告诉他,“十德”指的是和尚穿的衣服。
“谢谢你!”司祭瘦削的脸颊上浮现出微笑,“不过,请拿回去吧,我什么都不要。”
“你不要吗?不要吗?”看守像小孩般摇头,却贪婪地看着衣服,“是奉行手下的官差送来的呀!”
司祭拿自己穿的麻布衣和这崭新的衣服相比较,心想:那些官差为什么会给自己和尚的衣服呢?他不知道这是奉行所对囚犯的怜悯,还是他们的计谋。不过,有了这衣服,自己和奉行所从今天起就有了关联。
“快点!快点!”看守催促,“官差们很快就到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受审。他每天把受审的场面想象成彼拉多和基督相对的戏剧性场面,群众叫嚷,彼拉多犹豫着,和基督沉默地站着。可是,现在这里只有一只秋蝉从刚才起一直发出诱人沉沉欲睡的鸣叫。午后经常是这样。信徒们的牢房又恢复了寂静。
司祭向看守要热水擦拭身体,手臂缓缓伸进棉质内衣。没有布料的舒适感觉,反而有一种因为穿这衣服等于向奉行所妥协的耻辱感在肌肤上流窜。
中庭里,几把折凳并排成一列,折凳的黑影落在地面上。司祭受令跪伏在面对入口处门的右侧,手放在膝上,等了好久。他不习惯这种姿势,膝盖痛得流冷汗,但是他不愿让官差们看到他痛苦的表情,他拼命地在脑海中想象着基督被鞭打时的表情,以转移膝盖疼痛的注意力。
终于听到马蹄声和随从的脚步声,看守也跪伏在地,低下头来。几个武士手摇扇子大摇大摆地走入中庭。那些武士边走边谈,瞧也没瞧这边一眼就从前面经过,大模大样地分别坐到折凳上。看守低着身子送上开水,他们优哉游哉地喝白开水。
休息过后,右端的武士向看守交代一些话。然后,司祭领命摇摇晃晃地走到五把折凳之前。
后面的树上,仍有一只蝉嘶鸣着,汗流在衣服和背部之间;对投射到自己背部的多道视线,他甚至感到痛楚。现在,牢房中的信徒们一定在听着自己和官差之间的一问一答。井上和奉行所的官差们故意选这个审问场的理由非常明显,是想让百姓看到自己被责难、说服的情景。“Gloria Patri et Fillio et Spiritui Sancto.(光荣的圣文之神啊!)”司祭闭上凹陷的眼睛,努力想在脸颊上做出微笑;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脸部反而僵硬如面具。
“筑后守大人很挂念神甫是否有不方便之处。”右边的武士努力地用葡萄牙语说。
“如果有不自由之处请说出来。”
司祭一直默默地低着头。一抬起头,视线就和坐在五把折凳正中央的老人交会。那个老人好像得到稀奇玩具的幼儿,脸上浮现出好奇但温和的笑容,看着自己。
“你的国籍是葡萄牙,名叫洛特里哥。据说是从澳门渡海而来的,没错吧?”
查验过两次经由不同的官差带翻译来调查后写成的调查书,右边的武士露出感动的表情。
“神甫在迢迢万里之外,以使节身份历经艰难险阻来到这里,意志之坚强,我等大受感动。我想以前的日子,一定非常辛苦吧?”
对方言词体贴,那份体贴深深渗入司祭心中。
“我们非常了解这情形,虽说职责所在不得不审问,却感到很痛苦。”
司祭小心戒慎的心,在官差“意外”的言词下,突然松弛了。司祭甚至有种冲动的想法:要不是国籍和政治立场不同,还想和对方握手言欢呢!但他马上警觉到有这种想法是危险的。
“我们并不是在谈论神甫的宗旨是正是邪。在西班牙、葡萄牙及其他诸国,神甫的宗旨确实正确;但我们是经过了审慎、多重的考量,才认定天主教对现在的日本无益,而进行禁止的。”
翻译马上进入议论的正题。坐在正面的大耳老人仍以怜悯的目光俯视司祭。
“以我们的看法,所谓正就是普遍的东西。”司祭总算回老人一个微笑,“刚才,官差们慰问我的辛苦。说我渡过万里波涛、历经长久岁月才来到贵国,这给了我很大的温暖、安慰。但如果正的观念不是普遍的东西,众多的传教士又如何能忍受这种痛苦呢?正,就是无论任何国家、任何时代都通的东西,因此,才叫做正。在葡萄牙是正确的宗教,在日本也是正确的,否则就不叫做正了。”
翻译有些地方语塞,像木偶般毫无表情地把司祭的话传达给其他四个人。
对面的老人似乎同意司祭的话,点了好几次头。在点头的同时,用左手轻轻地揉擦右手手掌。
“神甫们讲的话都一样,不过,”翻译缓缓译出一个武士的话,“在某地能开花结果的树木,地方改变了也有枯萎的。天主教这棵树,在异国枝叶茂盛,还会开花,可是,在我们日本就枝叶枯萎,花蕾也没一个。司祭没考虑过水土不同的问题?”
“不可能枝叶枯萎、不长花蕾。”司祭大声朝对方说,“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我对停留过的澳门的情形当然清楚了,连澳门也对来到这个国家的传教士的动态了如指掌。听说在许多藩主允许传教的时候,日本的信徒有三十万人之多……”
其他的官差绷着脸听翻译译过来的话。老人仍然点了几次头,频频揉擦手掌。只有这个人,好像是站在司祭这边的。
“如果枝叶不茂盛,花也不开,那是因为没施肥的关系吧。”
在前一刻还鸣叫的蝉声停止了,午后的阳光更加恶毒。官差们困惑地沉默着。司祭感觉到背后牢房里的信徒都竖起耳朵听着,他认为自己赢了这场辩论。一股快感缓缓涌上心头。
“为什么想说服我呢?”司祭低下头,平静地说,“无论我说什么,你们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意见吧?而我也不想改变自己的想法。”
司祭感觉到自己说话时情绪突然高昂:越是意识到信徒们在背后看着,就越想把自己塑造成英雄人物。
“结果,不管我说什么都会被处罚吧?”
翻译机械式地把他的话转译给上司。阳光照在老人那本来就细长的脸上,那脸看起来更细长了。这时,老人停下揉擦着的手,露出好像责备顽皮孙子的眼神,大大地摇摇头。
“我们不会毫无理由地处罚神甫们。”
“这不是井上大人的看法!要是井上大人,可能马上就要处罚了。”司祭讽刺地说。
官差们好像听到笑话似的,哈哈大笑。
“你们为何发笑呢?”
“神甫!你说的那个井上筑后守大人,就在你眼前呀!”
他茫然注视着老人。老人像小孩般天真地看着这边,揉擦着手。他没想到对方的样子跟自己的想象差这么远。被范礼安神甫称为恶魔,不断使传教士们弃教的人,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长得青面獠牙,没想到就是在眼前的看来讲道理的、温和、善良的老者。
井上筑后守大人向邻座的武士说了两三句话之后,以笨拙的姿势从折凳上站起来。
蝉声又起。像云母般闪烁着的午后阳光,把空折凳的影子更强劲地投射在地面上。毫无理由地,一股热流从司祭胸中涌起,他的眼眶含着泪水。那种感觉就像自己完成了某种重责大任一般。突然,从安静的牢房传出歌声——
走吧!走吧!
到天国的教堂去吧!
天国的教堂,
遥远的教堂……
看守带他回到木板房间之后,歌声还继续了好一阵子。他认为至少自己并未使信徒们感到迷惑,并未使他们的信仰遭到挫折。自己并未露出丑恶、卑怯的态度。
到了夜晚,从格子窗流入的月光和壁上的影子又让司祭想起那个人的脸。那副容颜似乎俯视着这边。在那张朦胧不清的面孔上,司祭给了它清楚的轮廓、眼睛和嘴。我今天干得很漂亮,司祭像小孩子似的得意扬扬。
中庭传来打梆子的声音。警吏每个晚上都这样巡逻。
第三天。看守选定信徒中的男性,要他们在中庭里挖三个洞。司祭透过格子窗看到,在阳光照射下,独眼男子(他的名字叫裘旺)和其他的人挥动锄头,把泥土放入篮子搬走。只围着一条兜裆布的裘旺,因为天气热,汗流浃背,背部像铁般发出亮光。
问看守为什么挖洞,回答是当厕所用。信徒们走入挖得很深的洞里,拼命地把泥土往上送。
在挖洞的过程中,有一个男子中暑倒下去。看守又打又骂,但是病人蜷曲的身子一动也不动。裘旺和其他的信徒把他抱回牢房。
不久,看守来找司祭。是因为倒下去的男子病情骤变,信徒们要求见司祭。司祭到了牢房,看到裘旺和摩妮卡等人围绕中的病人,在昏暗中,有如一块灰色石块躺着。
“喝下去吧。”
摩妮卡用缺口的碗盛水送到他嘴边。水只稍微沾湿了他的嘴角,并未流入咽喉。
“很辛苦吧?你也要留意身体呀。”
到了晚上,病人的呼吸变得急促。一整天就只吃小米团子,挖洞的工作使他衰弱的身体负荷不了。司祭跪下来,准备临终时的圣油。画十字时,男子的胸部高高挺起。生命就这么结束了。看守要信徒们把他的尸体烧掉,但司祭和信徒们认为那样有违天主教教义而坚决拒绝。因为天主教徒习惯土葬。翌日晨,他们把男人埋葬在牢房后面的杂树林里。
“久五郎真幸福!”信徒之一羡慕地说,“已经没有任何痛苦地长眠了。”
其他的男女露出虚幻的眼神听着这话。
午后,眼看着燠热的空气逐渐移动了,却开始下起雨来。那天午后,雨在他们埋葬死者的杂树林里、在牢房的木板屋顶上发出单调而忧郁的声音。司祭两手抱膝,心想,官差要让自己过这种生活到何时呢?这里的牢房虽非万事俱全,但只要不闹事,看守对信徒们的祈祷、司祭访问信徒们、写信等事,都默认着。为什么会这么宽大呢?司祭甚至觉得不可思议。
从格子窗,他看到一个穿着蓑衣的男子挨着看守大叫着。因为穿着蓑衣,看不清楚是谁,但能确定那人不是牢房里的伙伴。他不知在哀求什么,看守摇摇头想赶他走,但他似乎不从。
“你再这样,我就打下去了!”
看守一举起棍子,他就像野狗般朝门的方向溜走,之后又回到中庭,伫立雨中。黄昏时候,再透过格子窗往外一瞧,穿蓑衣的男子仍在雨中,虽然身上已淋湿,却仍然一动也不动。看守们或许已厌倦,不再从小屋中走出来。
男子转向这边时,彼此视线接触。又是吉次郎。他的表情畏怯,朝司祭的方向看,后退了两三步。
“神甫!”他的声音如狗在哀鸣,“神甫,请听我说!我要忏悔,请听我说!”
司祭的脸离开窗口,塞起耳朵不愿听他说。他忘不了鱼干的味道,以及那时喉咙干渴如烧的感觉。心里虽想原谅他,但是怨恨和愤怒却无法从记忆中消失。
“神甫呀!神甫呀!”
他如幼儿缠着母亲,继续发出哀求的声音。
“我一直欺骗着你。你不听我说吗?神甫如果轻视我……我也会憎恨神甫和信徒们。我,践踏了圣像……茂吉和一藏都很坚强,我,我却无法那么坚强!”
看守忍不住拿棍子到外面来,吉次郎边逃边叫嚷着。
“我也有话要说。践踏过圣像的人,也有他的理由。你以为我高高兴兴地踏过圣像吗?我跺下的脚很疼啊!真的是很疼啊!我天生就是弱者,上帝却要我模仿强者,那是毫无道理的!”
怒吼声时断时续,有时变成哀求,又变成哭泣。
“神甫!像我这般懦弱的人该怎么办才好呢?那时候我并不是想得到赏金才跑去告密的,我,完全是受到官差的威胁呀……”
“滚吧!快点滚……”看守从小屋探出头来叫着,“别不知好歹!”
“神甫,请听我说!是我不好!我做了无可挽回的事!看守,我是天主教徒,把我关进牢里吧!”
司祭闭上眼睛,开始祈祷。对现在在雨中哀号的男子置之不理,心中有种快感产生。当犹大在血田吊死时,基督是否为犹大祈祷呢?这件事《圣经》上没有记载;即使记载了,自己也不会有那种胸怀。他不知对这种人要怎么相信才好。那个人乞求他宽恕,但司祭认为那不过是一时情绪冲动而已。
吉次郎的声音渐弱渐小,终至消失了。司祭从格子窗往外瞧,看到愤怒的看守用力推这个男子的背部,把他送入牢房。
入夜,雨停了,看守送来一团小米饭和咸鱼。鱼已腐烂不能吃。和平常一样,传来信徒们的祈祷声。司祭取得看守的许可到牢房,看见吉次郎被赶到离大家远远的一个小角落。信徒们拒绝和吉次郎在一起。
“要留意那家伙。”信徒们小声地告诉司祭,“说不定是官差利用弃教的人来欺骗我们。”
奉行所会利用弃教者混入信徒当中,巧妙地探查信徒的动向,鼓吹弃教。吉次郎是否又收了钱才做那样的事,这就不清楚了。司祭已无法再相信那家伙了!
“神甫啊!”吉次郎知道他来了,在黑暗中说,“我要告解,求求你。我想作恢复信心的告解。”
恢复信心,指的是曾一度弃教,再次恢复信仰。信徒们听他这么说,嘲笑他:
“想告解吗?尽管说吧!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你这小人!”
但是,司祭没有拒绝信徒作告解的奥迹的权利。如果信徒要求作奥迹,就不能凭一己的感情决定答应与否。他不甘心地走到吉次郎身旁,举起手做出祝福的手势,义务性地祈祷,把耳朵凑过去。在黑暗中,鼻息的臭味冲到脸上时,他脑海里浮现出这家伙黄色的牙齿和狡猾的眼睛。
“神甫,请听我说!”吉次郎故意大声说,让其他的信徒也听得到,“我是弃教者,可是,如果我早生十年,我说不定会是个好的天主教徒,可以上天国呢。我现在是个弃教者,遭到信徒们轻视,这都是因为我生不逢时……我好怨恨呀!我好怨恨呀!”
“我还是不能相信你!”司祭耐心忍着吉次郎的鼻息臭味说,“我可以给你作请求宽恕的奥迹,可是,这并不表示我相信你。到了这地步,你为什么又回到这里来呢?我不知理由何在。”
吉次郎大大地叹口气,寻找辩解的话,同时移动着身体,一阵污垢混合着汗臭的气味又飘过来。司祭突然想到:基督在人类当中,也会寻找像这样最脏的人吗?恶人也有恶人的坚强和美。可是,这吉次郎连恶人都不如,只是像破衣服一样肮脏。司祭压抑不愉快的心情,念了告解结束前的最后的祷告,习惯性地说:“祝你平安!”然后,为了避开口臭和体臭,赶紧回到信徒们这边。
不!主只寻找褴褛肮脏的人。司祭躺在床上这么想。出现在《圣经》里的人物当中,基督寻找的是患血漏的女人,是被众人丢石头,如娼妇般毫无吸引力、一点也不美的人。喜欢有吸引力的、美丽的人,这是谁都办得到的。那不是爱。对容颜衰老、如破布般的人及其人生不会抛弃才是真正的爱,司祭虽然知晓这道理,但还是宽恕不了吉次郎。当基督的容颜再次靠近自己,以含泪的、体贴的目光一直凝视着这边时,司祭为今天的自己感到了可耻。
踏圣像开始了!信徒们像被拖到市场的驴一样排成一列。这次的官差跟上一次不同,是个年轻人,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坐在折凳上。看守们手持棍子戒备着。今天蝉声清凉,碧空万里无云,空气清爽。天气很快就会和平常一样,变得燠热而让人觉得慵懒无力吧。没被带到中庭的只有司祭一人,他把极度消瘦的脸贴在格子窗上,注视着就要开始的践踏圣像的情形。
“早一点结束就可以早一点离开这里。我并不是说要你们真的踏上去,这只是形式而已,所以,脚虽然踩下去,也不会伤害到你们的信心。”
官差们一再地告诉信徒们,践踏圣像只是形式而已。只要脚踩下去就得了;虽然踩下,跟心中的信仰无关。奉行所也不想追究这一点。只要听从奉行所的命令,脚轻轻放在圣像上,马上就可以释放了。四个男女面无表情地听这些话。脸贴在格子窗上的司祭也不知这些人到底想着什么。因整天都照射不到阳光的关系,那四张青黄的、肿胀的面孔和自己一样,颧骨凸出。四张青黄而活像无意志的木偶的脸。
明知道要来的终归要来,但总产生不了不久自己和信徒的命运就要被决定的真实感。官差们好像拜托什么事似的向信徒们说话。百姓们如果摇头,奉行一行人可能就会像上次那样,露出苦涩的表情离开吧。
看守弯腰把用布包着的圣像放在折凳与百姓之间,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生月岛、久保浦、藤兵卫……”
一个官差翻着簿子,一一叫名字。四人仍茫然地坐着。看守慌忙拍了左边男子的肩膀。男子挥了挥手,但身子没动。被棍子推了两三下背部后,男子的身子只向前倾,并未离开跪伏处。
“久保浦长吉。”
独眼男子像小孩子般摇了两三次头。
“久保浦春。”
把香瓜递给司祭的女人,伛偻着背,头低垂着。看守推她,她仍旧低着头,脸也不抬起来。最后叫到的名叫亦市的老人,他趴在地上动也不动。
官差并未生气,也没骂他们,好像一开始就知道会有这种结果,仍旧坐在折凳上,彼此小声地交谈。之后,他们突然站起身回到看守小屋。阳光从牢房的正上方照射着留在那儿的四个人。四个跪伏着的影子,深深地映在地面上。蝉声又起,宛如要撕裂发亮的空气!
信徒们和看守开始边笑边谈着什么。刚才严厉地问讯的气氛已荡然无存。其中一个官差从小屋那边说,除了独眼长吉之外,其他的人可以回到牢房。
司祭放开抓着格子窗的手,在空房间里坐下。往后不知会怎么样。虽然不知,但今天这一天总算平安度过的安心感在胸中扩散开来。今天这一天能平安度过就好了。明天的事?明天,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把那扔了吧。”
“太可惜了。”
不知他们在谈什么,看守和独眼男子之间的悠闲对话随风传来。一只苍蝇从格子窗飞进去,发出引人入睡的嗡嗡声,开始在司祭四周回绕。突然有人在中庭里跑动,发出笨重而低沉的声音。司祭贴在格子窗上看时,行刑完毕的官差,正把闪着光的利刀纳入刀鞘,独眼男子的尸体脸朝下趴在地上。看守拉着他的脚,慢慢拖到要信徒们挖好的洞里去。黑褐色的血,像带子一样从尸体内源源不绝地流出。
突然,女子尖锐的叫声自牢房中响起。叫声像歌唱似的拉长。叫声停止后,四周又是一片寂静,贴在格子窗上的司祭的手抽筋似的颤抖。
“给我好好想想!”另一个官差背向这边朝牢房说,“不爱惜生命又怎么样呢?我再啰唆一遍,早一点结束就可以早一点从这里出去。并不是要你们真心踩下去,只是形式上把脚放上去,又不会伤害到信心。”
看守吆喝着把吉次郎带出来。只围着一条兜裆布的这家伙,跌跌撞撞地来到官差面前,点了好几次头,抬起瘦小的脚往圣像踏下去。
“快滚!”
他踏完之后,官差满脸不高兴,指着门。吉次郎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他连一次都没回过头看司祭的小屋。吉次郎的事,司祭并不在乎。
空旷的中庭,艳阳恶毒地照射着。在正午的阳光下,地面上清晰地留着黑色污垢,那是从独眼男子尸体里流出的血。
和刚才一样,干燥的蝉叫声仍继续响着。无风。和刚才一样,一只苍蝇在司祭脸部四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回绕着。外界并无丝毫改变,尽管死了一个人,一切都没改变。
司祭抓紧格子窗,极为震惊。这样的事,这样的事……
他的心混乱并不是因为突然发生的事件,他无法理解的是,中庭的寂静和蝉声、苍蝇声。尽管死了一个人,外界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着先前的运转。没有这样的傻事,这就是所谓的殉教吗?为什么,你还沉默着?现在,你应该知道那个独眼的百姓——是为了你——死了。可是,为什么一切还这么静呢?你和这正午的寂静、苍蝇声、愚劣而残忍的事好像全无关系,毫不加以理睬。我无法忍受……这一点。
司祭总算能颤抖着嘴唇,想说“主啊!怜悯我!”,可是,祈祷词却从舌尖消失了。主啊!请不要再舍弃我!不要再莫名其妙地抛弃我们!这就是祈祷吗?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祈祷是为了赞美你;然而,现在向你说话时,却好像是为了要诅咒你。他突然有一股想笑的冲动。将来自己被杀的那一天,外界是否也跟现在一样毫无关系地运转着呢?自己被杀之后,蝉声是否依旧鸣叫,苍蝇是否仍然发出诱人入睡的嗡嗡声呢?那么想当英雄吗?你期待的,不是默默无闻的殉教,而是光荣的死亡吗?是为了希望被信徒们赞美、祈祷,说那个神甫是圣人吗?
他双手抱膝,静坐在床上好一阵。“那时约有午正,遍地都黑暗了,直到申初。”那个人在十字架上死亡的时刻,从神殿传来一长声、一短声,又一短声的三声喇叭。逾越节的仪式开始了。大司祭长穿着蓝色长袍登上神殿的阶梯。在牺牲的祭坛前,长笛声响。那时,天空阴暗,太阳躲到云里。“日头变黑了,殿里的幔子从当中裂为两半”,这是长久以来想象出来的殉教情景。可是,现实里看到的百姓殉教,就如他们所住的小屋、他们所穿的破烂衣服一样,是多么寒碜、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