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的阳光很亮,村内却很阴暗。他被带进去时,茅草屋顶上压着小石头的“掘立小屋”与小屋之间,衣衫褴褛的大人和小孩以闪亮的家畜般的眼睛盯着这边看。
他误以为他们是信徒,脸颊上勉强挤出笑容,但无一人有反应。有一个光着身子的小孩摇摇晃晃地走到一行人前面,霎时,披头散发的母亲从后面连滚带爬地冲出来,单手挟起小孩,如狗般逃走。为了抗拒颤抖,司祭拼命地想着那一夜那个人从橄榄林被带到大祭司官邸的事。
司祭一走出村庄,突然有一道耀眼的亮光照射到额头。他感到眩晕,便停下脚步。后面的男子不知嘀咕了什么,推推他的身体。司祭勉强做出笑脸,说,让我休息一下吧!男子表情严肃,摇摇头。阳光照射的田里散布着稀粪的臭味,云雀快乐地歌唱着。不知名的大树在路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树叶发出清爽的声音。穿过田里的路逐渐变窄,一到后山就看到入山的一爿小洼地上,有用小树枝搭成的小屋。小屋的黑色影子清晰地落在黏土色的地面。四五个穿着农作服的男女双手被缚坐在地上。他们不知谈论些什么,看到一行人当中的司祭时,惊讶得嘴巴张得大大的。
警吏们带着司祭从这些男女身旁经过,似乎任务已完成,露出笑容,开始闲聊起来,也没有特别警戒,好像不担心大家逃亡。司祭一坐下来,旁边的四五个男女就对他恭敬地点头打招呼。
他沉默了一阵子。一只苍蝇执拗地在脸旁飞来飞去,似乎想舔他从额头流下的汗水。耳听苍蝇的嗡嗡声,背上有温暖的阳光,他逐渐有一种快感产生。一时间,虽然他觉悟到自己终于被捕是无可动摇的事实,可是,四周是如此宁静,又让他产生这是否是错觉的疑惑。不知为什么,他现在想起“安息日”这个词。警吏们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还在面带微笑地闲谈。阳光明亮,照射洼地的草丛和用小树枝搭成的小屋。没想到长久以来,在恐惧与不安交杂的幻想中描绘的被捕日,竟是这般宁静,那时他有种不可言喻的不满——他甚至对自己无法像许多殉教者或基督那样成为悲剧的英雄而感到幻灭。
“神甫!”身旁单眼已瞎的男子摇动着被缚的手说,“怎么会这样?”
其他的男女也一起抬起头来,露出强烈的好奇心,等待着司祭回答。这些人像无知的动物,似乎不知自己即将来临的命运。司祭回答他们,他是在山上被抓的,他们似乎还不懂。一个男子手放在耳朵旁又问了一次,好不容易听懂了。
“哦!”他们不约而同发出不知是了解还是感动的叹息。
“讲得真好!”一个女子钦佩司祭的日本话,像小孩似的欢呼了起来,“真不错!”
警吏们只是笑着,并未加以斥责,也没有制止。不仅如此,那个独眼男子还亲热地与其中一个警吏搭讪,对方也还以笑容。
“他们,”司祭小声地问女人,“现在在做什么?”
女人说,警吏也是这村子的人,他们在等候官差到来。
“我们是天主教徒,他们不是天主教徒,是佛教徒。”
从女人回答的语气听来,似乎不认为两者有很大的差别。
“吃吧。”她移动被缚的手,从敞开的胸口费劲地掏出两个小香瓜,自己啃一个,另一个递给司祭。司祭一口咬下,口中满是瓜味。他一边啃着瓜,想着,自己到这国家之后,一直受到贫苦信徒的照顾,向他们要小屋住,要衣服穿,要东西吃。现在,自己也应该回报他们些什么。可是,除了自己的行为和死亡之外,他别无可奉献之物。
“你的名字是……”
“摩妮卡。”
女人羞怯地说出受洗的名字,宛如向人展示自己唯一的装饰品,到底是怎样的传教士,把鼎鼎大名的圣奥古斯丁母亲的名字给了这满身鱼腥味的女人呢?
“他呢?”
司祭用手指指还在跟警吏闲聊的独眼男子。
“您是指茂左卫门?他叫裘旺。”
“替他洗礼的神甫叫什么名字?”
“不是神甫,是修士石田先生,神甫,您不认识吗?”
司祭摇摇头。在这个国家,他除了卡尔倍,一个同事也没有。
“您不认识啊?”女人惊讶地注视着他的脸,“就是在云仙山上被杀的那一位呀!”
“大家都不在乎吗?”司祭终于说出从刚才就萦绕心中的疑问,“不久之后,我们说不定也会死。”
女人低下头,注视着脚边的草丛。苍蝇闻到他和女人的汗臭味,在他俩颈旁飞来飞去。
“我不知道。石田先生常说到了天国就能享受永远的安乐。那里不必缴纳苛酷的年赋,不必担心饥饿和疾病,不必做苦役。我们已经受够了!”她叹了口气,“在这世上就只有苦难。天国没有这些东西吗,神甫?”
司祭想说天国并不像你们想象的,但他没有说出口。这些百姓们就像刚上主日学校的小孩,脑中描绘的天国是没有苛税和苦役的另一个世界。谁也无权残酷地打碎这个梦。
“是的。”他眨眨眼,在心里说,“在那儿,我们什么都不会被剥夺。”
然后,他又提了一个问题:“你认不认识叫费雷拉的神甫?”
女人摇摇头。跟友义村一样,费雷拉老师是否也没来过这里呢?他甚至有一个念头:费雷拉这个名字在日本的信徒当中是否成了不能出口的禁语?从洼地上传来大的喧哗声。司祭抬头一看,崖上有一位矮胖的年老武士带着两个村民微笑着俯视这边。司祭一眼看到微笑的年老武士,不知怎的,他马上认出老人就是调查友义村的那个人。
“好热呀!”武士挥着扇子慢慢地从崖上下来,“现在就这么热,耕作很累吧?”
摩妮卡、裘旺,以及其他男女,把被绑的手腕放在膝上,恭敬地行礼。老人斜眼看着和大家一起低头致意的司祭,走过他旁边,并未特别理睬。走过时,他的短外褂发出窸窣声,衣服上的薰香四处飘散。
“这里没有骤雨,路上满是灰尘。像我这样的老人,走到这里是挺吃力的。”他在囚犯之间蹲下,用白色扇子不停在颈旁扇着,“唉!不要给我这老人增添麻烦啊!”
阳光照在他堆着微笑的脸上,白晃晃的,似乎那笑着的表情也变得模糊了。司祭想起在澳门看过的佛像。那尊佛像的脸毫无表情,不像已看惯的基督的脸。苍蝇嗡嗡地飞舞。司祭看着苍蝇掠过信徒们的脖子,飞到老人那边,马上又飞回来。
“你们一定要弄清楚呀!不是憎恨你们才逮捕你们;你们既未拖欠年赋,也认真服劳役,怎么会因恨而把你们绑起来呢?我很了解百姓才是国家的根本。”
在苍蝇的飞舞声中夹杂着老人挥扇的声音,远处的鸡啼声随着微风飘来。司祭和大家一样低着头,心想,是在这里审问吗?众多的信徒和传教士,在受到拷问或处刑之前,是否也听过这种装作温柔、体贴的声音呢?是否也在令人昏昏欲睡的安静当中听着苍蝇的嗡嗡声呢?他等待着恐惧突然来袭,但奇怪的是恐惧并未从心中涌现。毫无拷问或死亡的真实感。他想着今后的事,就像雨天里想象着阳光普照的远处山丘。
“我给你们一些时间思考,希望你们要答得明理。”
话才一说完,老人硬装出来的笑容随即消失不见。紧接着,他脸上出现的是和澳门的中国商人一样贪婪而傲慢的表情。
“过来!”警吏从草丛站起来催促大家。老人像猴子般蹙眉看着想和大家一起站起来的司祭。他眼中已露出憎恶的目光。
“你,”他尽力想把矮小的个子伸长,双手按在刀柄上说,“留下!”
司祭露出浅笑,又往草丛里坐下。老人在囚犯面前不想输给外国人,装腔作势的心情从他像公鸡般昂首后仰的动作就一目了然。司祭在心中嘀咕着:猴子。像猴子的男人呀!不必紧张兮兮地手按在刀上!我不会逃走的。
他目送着手被绑着登上山崖向对面台地消失的一行人的背影。“Hoc Passionis tempore,Piis adauge gratiam.(在这受难时刻,请宽恕他们。)”以干燥的嘴唇所说的祷告词带有苦味。他在心中祈祷着:主啊!不要再给他们试炼了。对他们来说,这已经太沉重了。他们一直忍耐到今天——年赋、苦役、悲惨的生活。还要再给他们试炼吗?
老人把竹筒放在嘴上,像鸡在喝水,喉咙一突一突,喉管里发出声音。“我见过神甫好几次,也审问过神甫。”老人濡湿嘴唇,以和刚才不同的、卑屈的声音问司祭,“你听得懂我的话吗?”
一小块云朵遮住太阳,阴影一落到洼地,一直静止的小虫就从草丛里发出酷暑难耐的叫声,此起彼落。
“百姓是不幸的,他们能否得救,神甫啊,就看你的了。”
司祭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从对方的表情可以感觉到这个狡猾的老人正在设陷阱让自己跳进去。
“百姓的脑筋没什么思考能力。跟他们再怎么谈,最后意见总是不一致。这时候就要你说句话了。”
“说什么呢?”
“弃教。”老人摇着扇子笑着说,“弃教!”
“我要是拒绝,”司祭微笑着静静地问,“是否就杀了我?”
“不,不!”老人悲伤地说,“我们不做那种事。要是那样做,那些百姓会更冥顽不灵。大村的情形如此,长崎的情况也是这样。天主教徒实在很麻烦。”
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看得出来他在演戏。讽刺这像小猴子般的老人,司祭甚至有种快感产生。
“如果你是真的司祭……对百姓会有慈悲心吧?”
司祭嘴角不由得泛出笑意,多么天真的人啊!想以小孩般简单的理论说服我。但是,他忘了单纯得像小孩似的官差,辩不过对方时只会恼羞成怒。
“怎么样?”
“处罚我吧!只处罚我一个人就可以。”司祭讥笑对方似的耸耸肩。
老人的额头上浮现出焦躁的愤怒;阴暗的远处天空,传来低沉的雷声。
“就因为你的缘故,他们要受很大的苦。”
司祭被关进洼地的小屋里。阳光透过裸露在地面上,用小树枝做成的墙壁的缝隙,像一条条线般泻入。隐约听到墙外警吏们的说话声。那些百姓被带到哪里去了呢?自从被带走之后就没再见到他们。他坐在地上,双手合抱膝盖,想着叫摩妮卡的女人和独眼的男人,还有友义村的阿待和一藏、茂吉等。如果还有一些余裕,自己至少应该为那些信徒作简短的祝福,没想到这些,也就证明精神上不够从容。他忘了问那些家伙今天是几月几日,觉得非常惋惜。来到这国家之后时间观念完全消失了,因此也计算不出复活节之后经过多少日子的今天,到底是哪位圣哲的纪念日。
由于没有念珠,司祭就用五根手指头撮着,开始用拉丁语唱天使祷词和主祷文。像喂进去的水从牙关紧闭的病人口中流出,祈祷声也只空洞地擦过嘴唇,他的注意力反而被小屋外看守们的谈话声吸引过去。不知有何可笑的事,看守不时发出笑声。不知怎的,司祭想起在庭院中烤火的仆人,想起在耶路撒冷的晚上,几个人对那个男人的命运毫不关心,把手伸到暗淡的火焰上烤。这些看守虽然也是人,可是对别人居然这般漠然——他们的谈天、说笑声令人产生这种感觉。罪,并不是一般人想象的,只是盗窃、说谎等行为;所谓罪,是指一个人穿越另一个人的人生,却忘了留在那里的雪泥鸿爪。他扳动手指念着“Nakis”,这时祷告才沁入心中。
有道白光突然照射在司祭紧闭的眼皮上,他睁开眼,见一个男子轻轻打开小屋的门,没发出任何声响,小而阴险的眼睛一直盯着里头瞧。司祭一抬起头,对方马上藏起身子。
“很安静吧。”
另一个男子对正往这边瞧的官差说。门开了,光线如水般泻入,在那道亮光之中,一个和刚才年老的武士不一样的没带刀的日本人站在那儿。
“先生,惠安。”
男子说葡萄牙语。发音怪怪的,并不流畅,但他说的的确是葡萄牙语。
“惠安。”
“问候亲爱的上帝。”
司祭因从门口射入眼睛的光线而稍感晕眩。他听着这些话,有些地方虽然讲错了,意思却很明确。
“您可能吓了一跳吧?其实,跟我一样的翻译员,在长崎和平户还有几个呢。神甫的日本话相当不错。不过,您知道我在哪里学的葡萄牙语吗?”
没人问,他自己就喋喋不休地说起来了。他说话的时候,和刚才的武士一样频频挥动扇子。
“托贵国神甫的福,在有马、天草、大村都成立了神学院。不过,我可不是弃教者。虽然也受过洗,但本来就无意当修道士或天主教徒。身为地方武士的儿子,在这种时代,要想出人头地,就只有靠学问。”
男子拼命地强调自己不是天主教徒。司祭无特别表情,在昏暗中听对方不停地讲。
“为什么不出声呢?”男子生气地说,“神甫们一直瞧不起我们日本人。我认识名叫卡普拉尔的神甫,他特别轻视我们。尽管人都来到了日本,还嘲笑我们的房子,嘲笑我们的语言,嘲笑我们的食物和习惯。而且,纵使我们读完神学院的课程,也决不允许我们当神甫。”
他说着说着,想起了种种往事,情绪似乎越来越激动。司祭双手抱膝,认为此人的愤怒并非虚假。还记得从澳门的范礼安老师那儿听过有关卡普拉尔神甫的事。因为他对日本人的看法,不知有多少信徒脱离传教士或教会而去,范礼安老师对这件事也大为感叹。
“我跟卡普拉尔不一样。”
“真的吗?”男子低声笑了,“我并不这么认为。”
“怎么说?”
在昏暗中,看不清这位翻译的表情。虽然看不清,司祭却想凭对方低沉的笑声,去推测他憎恨、愤怒的背景原因。因为在教会的告解室中闭上眼睛听信徒的告白是他的工作。他望着对方,茫然地想:这个男子想否定的,并不是卡普拉尔神甫,而是曾受过洗礼的自己的过往吧。
“不想到外面去吗?事到如今,身为神甫不会逃走吧?”
“嘿。”司祭微笑着,“我不是圣人,我害怕死亡。”
日本人也笑出声来。
“是嘛,既然能明白这样的道理,希望也能听听我的意见。勇气有时也会给别人添麻烦。我们称它为盲目之勇。神甫当中,有许多人被这种盲目之勇迷惑,忘了会给日本增添麻烦。”
“传教士们真的只增添麻烦吗?”
“自己不想要的东西硬塞给人,就叫做强迫送礼。天主教跟这种强迫塞给人的礼品非常相似。我们有我们的宗教,我们不想接受外国的宗教。我在神学院也向神甫们学习知识,结果呢,现在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们的想法并不相同。”司祭放低声音平静地说,“否则,也不用漂洋过海到这个国家来了。”
这是他跟日本人的第一次讨论。自从圣方济各·沙勿略以来,多数的神甫是否也开始这样针锋相对和日本佛教徒讨论?范礼安神甫曾说,不可轻视日本人的头脑,他们懂得辩论之法。
“既然如此,我请教您。”翻译把扇子一张一合,咄咄逼人地说,“天主教徒们都说上帝才是大慈大悲之源,是一切善与德之源,神佛皆是人,因此,他们未具备德义。神甫,您的看法是否相同呢?”
“佛也跟我们一样无法避免一死。这和造物主是不同的。”
“要是不懂得佛教教义的神甫,就会有这种想法。其实,诸佛未必皆为人。诸佛有法身、报身、应化三身,应化之如来为救众生,给予利益之方便,于是显八相;而法身之如来是无始无终、永久不变之佛,因此佛经中常说如来常住,无有变易。认为诸佛皆人的只有神甫和天主教徒,而我们并不这么认为。”
这日本人宛如已将答案背下来似的,一口气说完。很可能以前从对各色各样传教士的审问、调查当中,一直都在研究如何让对方屈服。因此,他选了一些自己几乎都不明白的艰深词汇。
“你们认为万物是自然的存在,世界也无始终。”司祭针对对方的弱点准备反击,“你这么认为吧?”
“没错!”
“可是,无生命之物,若非他物使之移动,自己就无法移动。那么,诸佛又如何产生呢?再者,诸佛具慈悲心,这我懂,可是,在这之前世界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呢?是我们的上帝创造了自己,创造了人类,给予万物存在。”
“那么,您是说天主教的上帝也创造了恶人喽?这么说来,恶也是上帝造的孽。”翻译摆出胜利者的姿态,小声笑了。
“不,不!不是这样。”司祭不由得摇摇头,“上帝造万物以为善。为了善,也授予人类智慧。但是,我们有时会做出和这智慧判断相反的事。这就是恶。”
翻译发出轻蔑的一声“呸”,而司祭仍是司祭,他并不认为自己的阐释已经说服对方。这样的对话,已经不是对话了,而是抓住对方的语病想把对方驳倒。
“不要再诡辩了,贫穷的男人、女人、小孩或许会被您的解释弄糊涂,而我是不会的。好!现在我提一个问题:如果上帝具有慈悲心,为什么会在去往天国的路上,给予人们各种痛苦或困难呢?”
“各种痛苦?你可能误解了。如果人能照着上帝的旨意去做,就可以平安度日。我们想吃东西时,上帝绝不会命令我们饿死。只要向创世主上帝祷告,能做到这一点就行了。再者,我们无法舍弃肉体的欲望,上帝也并未强迫我们远离女人,只是,他说,娶一个女人,遵行上帝的旨意。”
说完时,司祭认为这次回答得不错,在昏暗的小屋中,他确实感到翻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静默着。
“够了!再说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对方有点不高兴地用日语说,“我不是为了讨论这些而来的。”
鸡在远处啼叫。微开的门缝有一道阳光泻入,无数的尘埃在光线中浮游。司祭一直注视着它们。翻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您要是不弃教,百姓们就会被吊在洞穴中。”
司祭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把百姓倒吊在深的洞穴中几日……”
“吊在洞穴中?”
“是呀!神甫要是不弃教的话。”
司祭没出声。为了探查对方的话只是在威胁还是当真,他在昏暗中一直监视着。
“井上大人,您听说过吧?就是那位‘奉行’。总之,神甫也会受到这位大人直接的调查。”
井上,这名字在翻译的葡萄牙语中,好像活的东西钻入司祭耳中。他的身体震颤了一下。
“到目前为止,在井上大人的审问下弃教的神甫有——”翻译模仿着奉行的声音说,“波鲁洛神甫、赫特洛神甫、卡索拉神甫、费雷拉神甫。”
“费雷拉神甫?”
“您认识他?”
“不!我不认识。”司祭猛摇头,“所属的教会不同,没听过这名字,人也没见过。那位神甫现在还活着吗?”
“当然还活着,名字也改得像日本人了,住在长崎,娶了女人。他的身份还蛮高的呢!”
司祭眼前突然浮现出从未见过的长崎街市。不知为什么,在幻想的街市中,道路交错,红红的夕阳照射在小屋的小窗上,穿着和这位翻译同样衣服的费雷拉老师走在路上。不!这不可能!这样的幻想实在很滑稽!
“我不相信!”
翻译嘲笑着,走出小屋。门又被关上,泻入的白光突然消失了。跟刚才一样,只听到隔壁看守的谈话声。
“相当机灵,”翻译向他们说明,“不过,不久就会弃教的。”
司祭心想,他们说的弃教针对的是自己。他手抱着膝盖,思索着刚才翻译背诵似的说出口的那四个人的名字。他不认识波鲁洛神甫、赫特洛神甫,至于卡索拉神甫,他则在澳门听说过。应该是那位跟自己不一样,不是从澳门,而是从西班牙属地马尼拉潜入日本的葡萄牙司祭。潜入日本之后就音讯杳然,耶稣会还以为他登陆之后就壮烈殉教了。在他们三人背后,有着自己到日本之后一直探听着的费雷拉老师的容颜,如果翻译的话不是威胁,那么,费雷拉老师就如谣传一样,在名为井上的奉行手中,背叛了教会。
连他都弃教了,即将来临的试炼,只怕自己也会受不了——这种不安突然袭上心头。他猛摇头,努力想把这如呕吐般涌上来的不快念头压制下去;可是,越努力想压制下去,那念头却越往上浮。
万能慈祥的主啊,快从你的圣地移驾到此,来保护这里的人民吧。他一遍又一遍地祈祷,想排遣不舒服的心情,但祈祷仍然无法使心情平静。主啊!你为何沉默呢?你为何一直沉默着呢?他嘀咕着……
傍晚,门又开了。值班的人把盛着几块南瓜的木碗放在他面前,一声不响地走出小屋。司祭拿到嘴旁,一股类似汗臭的味道冲鼻而来,估计是两三天前煮的。可是饥饿难耐,他把南瓜连皮都吃了下去。一口还没咬到底时,苍蝇就开始在手边飞绕着。他舔着手指,心想自己现在是否和狗一样。从前这个国家的藩主或武士常邀请传教士到家中吃饭,听范礼安老师说:那时候,在平户、横濑浦、福田港口,有葡萄牙船运载丰富的船货定期入港,因此,传教士们的葡萄酒和面包并不虞匮乏。他们都在干净的餐桌旁祈祷,然后慢慢地用餐。然而,现在的自己,连祈祷也忘了,像狗一样扑向食物。祈祷时不是为了感谢神,而是为了求神的援助或是为了发泄不满与怨恨。这对司祭而言实在可耻!他当然深深了解神是为了受赞美而存在,不是因怨恨而存在;尽管如此,在这样的试炼日子里,像约伯那样得了麻风病还赞美神,是多么困难啊!
门又吱呀一声被打开,刚才那看守进来了。
“神甫,该走了!”
“去哪里?”
“去码头。”
司祭一站起来,就因空腹而感到轻微的眩晕。小屋外头已阴暗,洼地的树木似乎已因白天的燠热筋疲力尽而垂头丧气。蚊群掠过脸上,蛙声从远处传来。
三个看守在旁边跟着他,但无人提防他逃走。他们大声地交谈,还不时发出笑声。其中一个人离开行列,到草丛里小便。司祭突然想,现在,要是推倒这剩下的两个,一定可以逃走。才有这个念头,走在前面的看守,就突然回过头来。
“神甫,待在那间小屋不好受吧?”他善良的脸上带着笑意,“很热吧?”
他善良的笑脸马上让司祭泄气了。自己如果逃走,受罚的一定是这些百姓。他软弱地浮出微笑,对那看守点点头。
他们走过今早来时的路。司祭凹陷的眼睛注视着耸立在蛙声满耳的稻田正中央的大树。他对这棵树还有印象。乌鸦群在树上拍打着翅膀呱呱的啼叫声,和蛙声交织着,构成悲怆的合唱曲。
一走入村庄,家家户户白烟袅袅,这是用来驱逐蚊群的蚊香的烟。仅系着一条兜裆布的男子,抱着小孩站在那里。他一看到司祭,就像傻瓜般咧嘴而笑。女人悲哀地微低下头注视着四个人通过。
通过村庄,紧接着是田地。路变成下坡,海风吹过司祭肌肉消减的脸颊。正下方虽说是港口,却只有一座用黑色的小石块堆成的码头,海边系着两艘孤立无援的小舟。在看守把原木并排绑到舟下时,司祭从沙中捡起桃色贝壳在手中把玩。那是今天一整天来,他第一次看到的美丽东西。他把贝壳拿到耳旁,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声响传出。突然,他涌起一股阴暗的冲动,贝壳噗的一声在他掌中碎裂。
“上船吧。”
舟底的积水因灰尘而变白,肿胀的脚一伸入,感觉奇冷。司祭脚浸在水中,两手扶着舟缘,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小舟缓缓移动时,他用凹陷的眼睛茫然注视着到今早为止自己流浪的地方。暮霭中,山色浑黑,形状宛如女人凸起的胸部。司祭的视线移回沙滩,看到有一个像乞丐打扮的人奔跑着。他边跑边叫,脚被沙绊住,倒下去了!正是那出卖自己的人!
吉次郎倒下去又站起来,大声地不知叫着什么。听来像叫骂,又像哭泣,司祭不知他到底在嚷什么。很奇怪,并无怨恨的心情,充塞胸中的是迟早会被逮捕的情绪。吉次郎终于知道追赶不上了,直直地呆立在涨潮线上张看。暮霭中,他的身影逐渐变小。
晚上,小舟划入某个港湾。已睡着的司祭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刚才的看守在那里下舟,其余三个男子上舟来。他们用浑浊的当地话和看守交谈。已经疲惫不堪的他,不想费心去听清他们讲的日语,只从他们谈话中听到“长崎”、“大村”等字眼。他茫然地想,或许自己会被带往长崎或大村。被关在小屋时,他还有力气替同样被缚的独眼男子和送香瓜给自己的女人祈祷,然而,现在不要说为别人,连为自己祈祷的气力都没有了。他甚至觉得不管被带到哪里,今后无论遭遇到何等命运,都没有什么两样。他闭上眼睛又睡着了,有时睁开眼睛,只听到单调的划桨声。一个人划桨,其他两人表情阴险,默默地蹲着。他像梦呓般小声祈祷:主啊!一切按照你的旨意做吧!可是,现在自己的情绪,表面上和众多的圣人自愿把自己交付给神非常相似,其实,本质上是不同的。他脑中有一个声音响着:你该怎么办才好呢?你的信仰已逐渐丧失。然而,现在连听到这声音都觉得痛苦……
“这是在哪里?”
不知是第几次醒过来时,他以嘶哑的声音问三个新的看守,但是,对方似乎很畏怯,身体僵直,没有回答。
“这是在哪里?”
他又一次大声地问。
“横濑浦。”
其中一人羞怯地小声回答。
横濑浦,从范礼安老师那儿好几次听过这个地名。这是弗洛伊斯神甫和阿尔梅特神甫等取得附近藩主的许可而开辟的海港。从此,以往只到平户的葡萄牙船就都停泊到这个港口。山丘上有耶稣会的会堂,神甫们在那山丘上竖了一个大十字架。那十字架大到在传教士需几天行程才能到达日本的遥远海上就能看清楚。听说复活节那天,日本居民每人手里拿着蜡烛,边走边唱,到山丘上参拜。连藩主也常到这里来,没多久,也接受洗礼了。
司祭从舟上寻找像横濑浦的村子或港口,但是,海上、陆地一片漆黑,连灯光都不见一处。看不出村庄、屋宇在哪里。说不定这里也跟友义、五岛村落一样有信徒偷偷潜伏着。他们可知道,现在在海上划行的小舟中,一个司祭正像野狗般蹲下颤抖着呢。司祭问看守横濑浦在哪里,迟疑了一阵子,划桨的人才回答:“什么也没有了。”
他说村子被烧毁了,以前住在那里的人全部被赶走了。除了波浪拍打小舟发出的低沉声音之外,海上、陆上都沉默如死。司祭声音微弱地说,你为何抛下一切呢?连我们为你建立的村庄,你为何也任它烧毁?人们被驱逐时,你没有给他们勇气,只是像这黑暗般沉默着。为什么?至少请告诉我理由。我们并不像在你试炼下患麻风病的约伯那般坚强。约伯是圣人,而信徒们只不过是软弱的凡人罢了,不是吗?忍耐试炼也有限度。请不要给我们更大的痛苦了!司祭这么祈祷着,可是,海仍然冷冷的,黑暗依旧顽固地继续保持沉默。听得到的,只是单调而反复的划桨声而已!
我是否不行了?司祭身体颤抖着,心想:如果主再不给自己勇气和气力,就忍耐不下去了。划桨声戛然而止,一个男子朝着大海喊道:“是谁呀?”
这边的桨已停,同样的划桨声不知从哪里传来。
“可能是夜钓的人吧!不要理他,不要理他。”一直沉默不语的两人当中,年纪较大的说。
“是谁呀?在做什么?”
夜钓的人划桨声停止,司祭听到有微弱的回答声。他觉得那声音好耳熟,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听过。
清晨,他们到达大村。乳白色的晨雾逐渐被风吹散后,在陆地的一角,森林环绕的白色城堡的墙壁映入疲惫不堪的眼中。城堡似乎尚在施工中,还留有原木搭成的鹰架。成群的乌鸦从森林上面飞过。城堡背后,密密麻麻的茅草屋顶和稻草屋顶的屋子挤在一起。这是司祭第一次看到日本城市的模样。
等到四周泛白之后才发现,小舟上的三个看守,每人脚边都放着粗大的木棍。显然,只要司祭有逃亡企图,他们就会毫不客气地把他投入大海。
码头上早就挤满了穿着短袖和服、佩着长刀的武士和看热闹的人群。在武士的喝斥下,看热闹的人群在海滨的小丘上,或站或坐,耐心地等待着小舟到来。司祭一走下小舟,他们就喧嚷起来。他在武士的监视下走过人群,看到几对男女以痛苦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他没吭声,对方的脸上也没有特别的表情。他走过他们面前时,轻轻挥手做出道别的手势。那时,有几张不安的脸突然垂下,甚至还有避开视线的。本来,他现在应该把那象征圣体的小面包放入紧闭的口中,可是,此刻的他,并没有做弥撒时用的圣杯,也没有葡萄酒、祭坛。
当司祭骑在无鞍的马上,手腕被绳子绑住时,人群中响起一阵嘲笑声。大村虽说是城镇,却也净是茅草屋,跟以往见过的村落无二样。不过,有留着长发、穿着短袖和服、腰间打褶的光脚女人,并排站着,把鱼贝、蔬菜、木柴摆在路旁。人群中琵琶法师和穿着黑衣服的和尚仰起头骂他。道路狭长,有时小孩扔的小石头掠过他的睑。如果范礼安神甫的话确凿无误,这个大村就是传教士最用心传教的地方,这里建了许多圣堂、神学院,连武士和百姓都“热心听道理”——如弗洛伊斯神甫信中描述的一样。听说连藩主都是热心的信徒,他的族人几乎都信了天主教。可是,如今在这里,小孩子对天主教司祭丢石头,和尚吐口水、破口大骂,而护卫的武士们却并无喝阻之意。
大道临海,通向长崎。经过一个叫铃田的村落时,见有一户农家家中开满不知名的白花。武士们停下马,命令徒步跟随的一个男子去取水来,水只给司祭喝一次。可是,被灌进嘴的水立即从嘴角流出,只沾湿他瘦削的胸部。
“你看!傻大个儿。”
女人们拉着小孩的袖子,嘲笑他。当一行人又缓慢开始前进时,他回过头来。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悲绪——或许自己再也看不到那开着白花的树木了。脱下乌帽子擦着汗的武士们,每人都蓄着茶筅发,腿部裸露骑在马背上,后面五六个带弓的警吏跟随,唧唧喳喳地交谈着。走过弯曲的街道,在那街道上,司祭看到一个乞丐拄着拐杖跟随在后,是吉次郎!像在沙滩上张大嘴巴、目送着小舟离去时那样,现在的他仍然衣冠不整、胸前敞开。发现司祭回望,他慌忙躲到旁边的树后。司祭无法了解出卖自己的人为何追到这里来。但是,突然有个念头掠过他心中:昨晚在海上划小舟的人,可能就是吉次郎!
司祭在马上摇晃,不时以凹陷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大海。大海,今天阴沉地发出黑色亮光,水平线上露出灰色的大岛,可是,他不确定那是否就是到昨天为止他流浪的岛屿。
经过铃田之后,大道上过往行人逐渐增加。以牛载货的商人,戴深斗笠、穿裙裤、打绑腿的旅人,作蓑笠打扮的男子,以及穿被衣、戴市女笠的女子,发现这队伍,都惊慌地站立路旁,好像碰见怪物一般,出神地瞪着。田里,百姓丢下锄头一窝蜂地跑过来。他以前对这些日本人的服装和打扮很感兴趣,但是现在已疲惫得毫无兴趣。他闭上眼睛,蠕动干燥的舌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在修道院傍晚才作的祷告“十字架的道路”。只要是神职人员或信徒,都知道那是使人忆起基督受难时的痛苦的祷告。基督背负着十字架走出神殿之门,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朝通往髑髅地的斜坡路上走的时候,众多的人,由于好奇心的驱使跟在后面。“耶路撒冷的女子,不要为我哭,当为自己和自己的儿女哭。因为日子要到。”司祭还记得这经句。司祭认为十几世纪前,主也以干渴的舌头尝过像今天自己感受到的这一切悲哀。这种情感的交流比任何甘泉更能滋润他的心田,打动他的心。
“Pange lingua.(歌唱吧,我的舌头!)”他在马背上感觉到眼泪沿着双颊流下。“无论怎样的折磨都无法让我动摇。”无论如何都不弃教!
过午时刻,经过名叫谏早的城镇。这里,有大壕沟和围墙环绕的豪邸,被稻草屋或茅草屋环绕着。他们来到一户人家前面时,佩刀的男子们向队伍中的武士致意,抬来了两大桶饭。武士们吃糯米小豆蒸饭时,司祭被人从马上放下来,像狗一样系在树下。附近披头散发的乞丐们或坐或蹲,像动物般用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现在他连回他们微笑的力气都没有了。不知是谁把装着小米干饭的破篮子放到他面前。他心不在焉地抬起头来,竟是吉次郎!
吉次郎也一样蹲在非人们的旁边,不时转过眼来打量这边的情形。当他与司祭视线交会时,慌忙把脸转过去。司祭以严厉的眼神看着他的脸。在海边看到吉次郎时,他疲倦得连憎恨这个人的力气都没有,现在,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宽恕他。在草原上被骗吃鱼干后喉咙干渴的感觉,以及沸腾的思绪突然一起在心中涌动。连基督都对背叛自己的犹大抛下“去吧!你所作的快作吧!”这种愤怒的话。这句话的意义,在司祭心中,长久以来一直认为是和基督的爱相矛盾的,但现在看到这个蹲着的男子露出如挨了揍的狗那般的畏怯表情,一股阴暗而残酷的感情从体内涌起。他在心里骂道:“去吧!你所作的快作吧!”
吃完蒸饭的武士们又跨上马。司祭也被迫上马,一行人又开始缓缓地前进。司祭又遭到和尚臭骂和小孩扔石头。用牛载货的男子和穿裙裤的旅人们惊讶地抬头看武士,凝视着司祭。一切都和刚才一样。司祭回过头来一看,吉次郎拄着拐杖跟在队伍后面。司祭在心中说:“去吧!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