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的平安。基督的荣光。
在容量有限的信纸上,如何描述这两个月来发生的种种事才好呢?何况,现在连这封信能否安全送到您的手上都不知道;不过,我仍然觉得非写不可,也认为有写下来的义务。
很幸运,我们的船从澳门出发后,八天内遇到的都是好天气。晴空万里,帆涨得满满的,经常可见一群群飞鱼闪着银光在波浪间跳跃。我和卡尔倍每天早上做弥撒时都感谢主赐给我们平安。不久,第一次暴风雨来袭,那是五月六日晚上的事。强风先从东方刮过来,二十五名熟练的水手把帆桁放下,在前桅挂上小帆;但是,到了半夜,船就只有任波浪摆布的份了。后来,船的前方出现了裂缝,水开始从那里流入船内。我们几乎整个晚上都忙着往裂缝里塞布条,把流进来的海水舀出船外。
天空泛白时,暴风雨总算停止了。我、水手们及卡尔倍都精疲力竭,躺在船货中间,仰望着含雨的黑云向东方流动。那时,我想起九十年前经历了比我们更大的困难到达日本的圣方济各·沙勿略老师的事。他一定也在暴风雨过后的黎明看到了乳白色的天空。不只是他,在后来的几十年之间,有好几十名传教士和神学生绕过非洲,经印度洋,越过东海准备到日本传教。有德·薛路易凯拉主教、巴利纳神甫、欧尔坎奇神甫、果美斯神甫、波美里欧神甫、罗贝斯神甫、葛略可里欧神甫……数都数不完,他们当中也有许多像吉尔·德·拉·马太神甫那样,眼看着日本就在眼前,却因船只失事而葬身海底。到底是什么信仰激发出如许热诚,能够让他们忍受这么大的痛苦呢?现在,我知道了。他们都凝视过这乳白色的天空和向东方流逝的黑云,至于他们那时心里想着什么,我也明白了。
在船货旁听到吉次郎痛苦的声音。这个胆小鬼在暴风雨来袭时,根本帮不了水手的忙。他蜷缩在船货之间,脸色苍白,颤抖着身子,白色的呕吐物吐得满地都是,不停地用日本话不知嘀咕些什么。
我们起初也和水手们一样,用轻蔑的目光看他,他用日本话嘀咕,也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可是,我从他的话中突然听到“加拉撒”(圣宠)、“圣·马利亚”(圣母)的发音。他像猪一样把脸埋在自己吐出的脏物中,但我的确听到他连续说了两次“圣·马利亚”。
卡尔倍和我相视一眼。在漫长的旅途中,吉次郎不但帮不了大家的忙,反而增加麻烦,会是跟我们立场相同的人吗?不,不可能。信仰绝不会让人变得这么胆小、懦弱。
吉次郎抬起被呕吐物弄脏了的脸,痛苦地看我们。然后,他很狡猾地装作没听到我们问他的问题,脸上浮现出卑屈的浅笑。对人做出谄媚的微笑是这人的坏习惯,我还好,卡尔倍却常被这种笑容弄得很不舒服,要是刚直的圣·马太,一定会更生气。
“哦!我听到了。”卡尔倍提高嗓门,“老实说,你是不是信徒?”
吉次郎猛摇头。中国水手们从船货空隙间用好奇而轻蔑的目光注视着这边。如果吉次郎真的是信徒,那我就不明白了,他为什么对身为司祭的我们都要隐瞒呢?我猜测,这个胆小鬼害怕回到日本之后,我们会向官吏泄露他是天主教徒的秘密。可是,如果他确实不是信徒,在恐惧时又为什么会说出“加拉撒”、“圣·马利亚”等字眼呢?总之,这人引起我莫大的兴趣,我想以后一定可以找出他的秘密。
在那天之前,根本看不到陆地和岛屿的影子。天空灰蒙蒙的,偶尔会有让眼睑感到沉重的微弱阳光照射到船上来。我们都感觉到这悲伤的气氛,注视着波浪起伏露出如白牙般的浮沫的冰冷海面;不过,神并没有舍弃我们。
一个像死人般躺在船尾的水手突然嚷了起来,从他所指的水平线看过去,一只小鸟飞了过来。这只横过海上的小鸟,如黑点般停在被昨夜的暴风雨吹破的帆桁上。海面上漂浮着无数的木片,我们知道距离陆地已不远了。然而,喜悦马上转变成不安,因为这陆地如果是日本,我们就不能被任何小船发现,小船的渔夫们恐怕会立刻向官差报告:有外国人搭乘的帆船漂流过来。
在黑暗来临之前,卡尔倍和我有如两条狗一般蜷着身子躲在船货的空隙里。水手们只挂起了前桅的小帆,尽量避开可能是陆地的地方,远远地绕过去。
午夜时分,船又尽量不发出声音,开始移动,幸好没有月亮,天空一片漆黑,没被人发现。大约半勒瓜高的陆地逐渐接近,我们发现进入两侧是陡急的高山耸立的港湾,这时,我们看到了海滨前方密集的房屋。
吉次郎首先下到浅滩,接着是我,最后是卡尔倍把身体浸到依然冰冷的海水里。这里是日本,还是别的国家的岛屿?说真的,我们三人都不知道。
我们一直躲在沙滩的低洼处,直到吉次郎探查清楚为止。我们听到有人踩着沙子发出沙沙声,逐渐接近低洼处,接着看到一个头上包着布、背着篮子的老太婆从旁经过。她并没发现紧捏着湿衣服、屏住气息的我们,等到她的脚步声消失在远方之后,四周又恢复了寂静。
“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卡尔倍哭丧着脸说,“那个胆小鬼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可是,我却想得更坏:他不只是逃走,还像犹大那样告密去了。不久,官差们就会在他带路之下出现。
“有一队士兵拿着火把和武器到这里来。”卡尔倍叨念着《圣经》里的话,“耶稣知道将要临到自己的一切事……”
是的,我们这时候应该想想在那客西马尼之夜,把自己的一切命运交付给人类的主。但是,对我而言这是内心动摇不定的漫长时间,老实说我很害怕,汗从额头流向眼睛。我听到一队士兵的脚步声,看到火把的火在黑暗中燃烧着,让人感到怵惕:他们逐渐接近了。
有人把火把往这边照射过来,火光中有一张小老头丑陋的紫红脸孔,旁边站着五六名年轻男子,以困惑的目光俯视我们。
“司祭!司祭!”老人画着十字小声叫喊,他的声音有着能抚慰我们的亲切感。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听到“司祭!神甫!”这令人怀念的葡萄牙语。当然,老人除此之外根本不懂我们的语言;不过,他在我们面前画十字——我们共通的记号。他们是日本信徒。我感到一阵眩晕,勉强从沙滩上站起来,这是我们第一次踏上日本国土。到此时,才产生一种很明显的真实感。
吉次郎躲在大家的背后,露出卑屈的笑容,像只老鼠,摆出只要苗头不对马上抽腿就跑的姿态。我感到羞耻,咬紧嘴唇。主经常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任何人,那是因为他爱人们的缘故;可是,我却怀疑这个叫做吉次郎的人。
“赶快走吧!”老人小声地催促我们,“要是被异教徒发现就惨了。”
这些信徒都听得懂葡萄牙语的“异教徒”,可见在圣方济各神甫之后,我们的许多先辈一定教过他们这个词。在不毛之地把铁锹插入,然后施肥耕作到现在这种程度,是多么困难啊!不过,撒下的种子已经吐出可喜的嫩芽了,今后培育它、使它长大茁壮将是我和卡尔倍的重大使命。
这一夜,我们躲在他们天花板很低的家中,阵阵臭气从隔壁的牛棚飘来。他们说,在这里仍然非常危险。异教徒发现我们,可以得到三百枚银元的奖赏,因此在任何场合,对任何人都不能掉以轻心。
为什么吉次郎这么快就能够联络到信徒呢?
第二天早上天未亮时,昨天见过的年轻男子带着换上农作服的我和卡尔倍登上村落后的山。信徒们打算把我们藏到放煤炭的小屋里,那儿较安全。浓雾笼罩着森林和小路,雾很快就变成小雨。
在放煤炭的小屋里,我们首次问他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说是距离长崎十六勒瓜、名叫友义的渔村,是不到两百户人家的村子,但几乎所有村民都受过洗。
“现在呢?”
“神甫!”名叫茂吉的年轻男子回过头看看同伴,说,“现在我们毫无办法,如果被人发现我们是天主教徒,一定会被杀。”
当我们把挂在脖子上的小十字架送给他们时,他们那种高兴的样子真是笔墨无法形容。两人都恭恭敬敬地伏在地面,额头压在十字架上,反复礼拜。听说这种十字架他们已经好久得不到了。
“还有神甫在吗?”
茂吉紧握着拳头,摇摇头。
“修道士呢?”
司祭当然是不用说了,就连修道士他们也一个都没遇到。六年前,有个叫松田·米盖尔的日本司祭和耶稣会的马提欧·德·可洛斯司祭还偷偷和这一带的村落保持联系,但是,两人都在一六三三年十月疲惫而死。
“那这六年之间有关洗礼和其他的奥迹,你们是怎么处理的?”卡尔倍问。再也没有什么比茂吉等人的回答更能感动我们的心,我希望您无论如何要把这事实转达给我们的上司。不!不只是上司,希望所有罗马教会的人都知道。我想起《马太福音》中的话:“(种子)又有落在好土里的,就结实,有一百倍的,有六十倍的,有三十倍的。”他们在没有司祭也没有修道士,并受到官差们严厉迫害的痛苦中,成立了秘密组织。
在友义村,他们从信徒当中选出一位长老来代替司祭的工作。我把茂吉告诉我的照实写下来。
昨天在沙滩上遇到的那位老人,大家叫他“爷爷”,在一行人当中地位最高。他保持身体的洁净,村落里有小孩出生时就由他主持洗礼仪式。“爷爷”底下有“爸爸”,负责偷偷教信徒们祈祷和讲解教义。此外,还有称为“弟子”的村落民众,努力地继续点燃几乎要熄灭的信仰火把。
“这样的组织,不只是友义村有吧?”我很兴奋地问,“恐怕其他的村子也有吧?”
但是茂吉摇摇头。后来我才明白,日本这个国家非常注重血缘关系,村落的人彼此就像亲戚一样非常团结,有时和其他村落之间反而会产生如异民族般的敌意。
“是,神甫!我们只相信自己的村民,这种事如果被其他村落的人知道,一定会告诉地方官。捕吏每天巡视各村庄一次。”
不过,我仍然拜托茂吉帮我找找看其他的村落里有无信徒,希望能早一天告诉他们,在这荒废的、被抛弃的土地上,司祭再度挂着十字架回来了。
翌日起,我们的生活是这样的:我们好像回到卡达昆贝时代,在半夜做弥撒,清晨悄悄地等候登山来访的信徒。每天,他们派两个人送少许的粮食给我们。我们听他们告解,为他们祈祷和讲道理。白天,我们紧闭小屋,小心翼翼地不敢弄出任何声响,以免被从旁经过的人发现。当然,生火、炊烟是绝对要避免的。茂吉他们替我们在小屋的地板下挖了一个洞,以备不时之需。
我们认为友义村西边的村子和小岛上可能还有信徒,但是碍于形势我们无法外出,不过,将来我们一定要想个办法,把这些被遗弃的、孤立的信徒一个一个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