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那年, 木少倾从母校离开, 她没有朋友,自然也无人相送。
她不知怀念的感觉,对于要去陌生远方也没有恐惧,只是在波澜无惊的表情下掩盖着, 她还是略微惆怅, 回头望了眼渐行渐远的学校。
顾漫云牵着她, 背上行囊,坐上前往临市的地铁,熟悉的景色随着前进而消失, 却而代之是素昧平生新世界。
对女儿将要到来的消息, 木帆兴致很高, 早早亲自来车站等,将瘦弱的身躯搂住。
亲情无法抹杀,即使他一点都不想见到顾漫云。
两人分居多年,甫一见面,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只能把话题都放在孩子的成长中,半点没有久别后的亲密。
婚姻有名无实, 若不是财产分割始终协商不下,谁愿意这么熬日子呢。
到了临市之后, 她很快被安排在一家附近的私立学校,这是顾漫云强烈要求的,因为私立学校的孩子非富即贵, 于之后大有用处。
木帆对此嗤之以鼻,但为避免不必要争吵,还是照办了。
安静的人到哪都安静,对于感情没有任何期待,木少倾每日安静坐在桌前听讲或刷题,下课后背着书包去学芭蕾。
只有笔记本上涂涂抹抹的颜色才能证明,她是个孩子。
顾漫云沉溺于掌控木帆的状态中,她每天在公司二十四小时监视,每一笔账目都要从她眼皮子底下过。
她害怕木帆会往另一个小家庭拿钱,这是万万不允许。
回家后屋子总是清冷,像一朵熄灭了的烟花,除了干冷灰烬,已经散发不出任何光和热,她孤独而渺小生活着,像个与世界隔绝的局外人。
这个家也会很热闹。
木帆会控诉顾漫云的蛮横霸道利益至上,顾漫云又会说他偷偷转移财产想要风流快活,多难听的话都有,净往心窝子里戳。
骂不够就要动手,锅碗瓢盆砸过,连电视机都不能幸免。
最后他们要离婚,说明天就去签协议,可谁都不想承认对金钱财产的渴望,于是会一齐冲进她的房间,咄咄质问,“你说?离婚后你跟谁?”
往往这时,木少倾是不用给予答案的。
因为他们也只是自欺欺人,彼此争夺着并不在乎的抚养权,激烈争论着,然后以舍不得孩子为借口,结束这场战争。
离婚协议还是没有签。
木少倾偷偷扯下一张纸,画了张掉泪的小猪脸。
外婆以前说过——男女感情是最不靠谱的关系,他们喜欢时要死要活,不喜欢了相看两厌,曾经在一起拥有的所有,日后都成了恶心的饭黏子。
她是那个饭黏子。
木少倾将画丢进垃圾桶,猪那么可爱。
她配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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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离婚那天,木帆回家收拾行李,从大人们三不五时的家庭小会议中,木少倾了解大概。
他在外面有儿子,比她小不了几岁,再往前就要出国留学了,那边的女人受不了这种没名没分的生活,下了最后通牒。
这也是木帆愿意在离婚协议上退让一步的原因。
他将百分之五十的股份转赠给了木少倾,是的,他给了木少倾,而不是顾漫云。
然后把抚养权也一并给了顾漫云。
与此同时,是这套花园小区的房子,还有每个月一万元抚养费的签字。
在那个时候,一万元,是很高昂的价格。
他把自己的衣服和生活用品都拿走,打包了两个大箱子,电梯门开那瞬间,他回头问,“小倾不送送爸爸吗?” WWw.8Yue.ORG
她看了眼沙发上的顾漫云,然后点了点头。
父女俩本来算是亲密,情绪平和时,木帆对她比较好,愿意跟她说说话,或是买点小东西哄哄她。
出轨方也许总有些心虚,他对这个女儿,不是没有愧疚。
只是此情此景,结果已定,好像话语都变得苍白,是如此一文不值。
木帆看着她低下的头,女孩内向安静,孤僻疏离。
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木帆很抱歉地说,“没办法参加你下个月的舞蹈会了,对不起。”
女孩躲开,用很清亮的声音道。
“我以为你会为了抛弃我而道歉,没想到只是因为舞蹈会。”
直白语言划开尴尬序幕,其实小孩子什么都懂,很多时候他们比成人还要懂为人之道,学着不听不看,然后假装不懂。
木少倾忽然觉得这种装傻很没意思,指了指电梯,“到了。”
车子停在单元门口等待,司机先下来把行李放进后备箱,便很有眼力见的回到驾驶座。
面对分离,这对妇女变得词穷。
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木少倾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从五岁时,看见父母的第一次争吵,她就已经看透了。
只是那个瞬间,执拗感觉充斥到她喉咙。
迫切想得到一个答案。
“你离开是因为你很爱那个女人,还是很爱那个孩子?“
少女眼眸成型于最清澈玻璃,带着冷意和探究,不论哪个答案,木帆知道,他将会失去这个女儿。
车子在安静中驶离。
夏风刮过她绛紫色裙摆,褐色长发编成麻花辫,心却已经长大。
不想回家,她慢吞吞往街上走。
没人在意她会去哪,小区门口的商场,她进去买了根雪糕,坐在树荫下长椅上,有一搭无一搭舔了舔。
也就是那一年,余江枫十一岁,还是名门望族的独子,不被安排过高期望,只需要享受富贵,然后皮得像只猴。
他跟奚美心要钱买冰棍却被拒接。
“都是些添加剂和色素制成的,要是被你爸爸知道,又要骂。”
男孩不知愁滋味,想要的东西想方设法都须得到手,他大眼睛骨碌碌转,看见坐在榕树下的小姐姐,她手中那只冰棒看上去很美味。
但她似乎并没多想吃掉。
冰棒不吃就要融化,这不是浪费嘛。
余江枫看着妈妈给别人聊天兴高采烈,从桌上偷偷拿起刚买的玩具汽车,趁人不备偷偷跑出了花店。
胆战心惊走过马路,小姐姐手中冰棍还剩了好多。
他将价值不菲的玩具递过去,“我们交换吧。”
男孩没到变声期,声音有些奶,但是带着无法忽略的昂然肆意,他摊开小小手掌,“我看你也不喜欢吃,这个我也不喜欢玩,咱俩换换多好。”
木少倾顿住,琥珀色眸子带着冷淡,上下扫视这个不速之客。
木帆另外的孩子大概也这个年纪吧,会像他一样阳光吗?会有无数宠爱和张扬笑容吗?
她眼神飘到玩具汽车上。
又飘到男孩殷切神情。
下一秒,木少倾站起来,比男孩高了一头,然后咧开嘴笑了。
冰棍自由落体掉进垃圾桶,不偏不倚,带着女孩的恶意和男孩的失落。
她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踹垃圾桶的声音。
车流涌动,木少倾回头,对着小男孩微红的眼眶道,“两块钱,你要不要?”
人都是双面的,她递出两个硬币,拒绝了玩具汽车。
然后独自走向树的阴影。
明白很多东西都再也回不来了。
永远的,就像木帆,永远的消失了。
/
她这场梦持续很久,真实又从容,仿佛真的回到十五岁,身上都是黏腻夏风。
这是木帆死后,木少倾第一次梦见他。
模糊记忆忽然清晰,早就被忘却的面容在那时,渐渐浮现完整。
无意识翻了个身,梦境被打碎成片片玻璃跌落,梦魇让她浑身是汗,在被窝里发酵胀大。
晕头晕脑睁开眼睛,屋子里没人。
叫了两声女儿小名,却没有回应。
木少倾知道自己大概发烧了,浑身酸痛,起身时有些费力,但还是咬牙坚持,忍着眼前发黑的不适,跌跌撞撞走向屋门口。
她听见客厅传来很熟悉的声音,芙芙又细又甜的嗓音,和有点含糊不清的口音。
“麻麻僧病,头热热。”
“芙芙摸,烫烫,粑粑回来。”
一种无力感涌上来,她没出声,又回到床上躺着。
不多时,“啪嗒啪嗒”小脚丫声渐渐靠近,在她耳旁回荡,胖乎乎的小丫头熟门熟路窜上来,手放在她额头。
芙芙三岁才会说话,急死了家里所有人,看了心理医生,也做了各项检查。
突然有天,她会喊爸爸妈妈。
虽然口齿不如别的孩子清晰,但让她这个做母亲的,硬生生哭了两个小时。
那种失落到极点又重建希望光芒的感觉难以形容,木少倾只知道,孩子不会难过,以后也不会因为失声而埋怨母亲。
“吹吹气,凉一凉。”
小孩天真话语后带着担心,冲着她滚烫额头开始哈气,气味带着奶香,肉乎乎团在她胸口。
再也装不下去,木少倾睁开眼。
“宝宝。”
被自己沙哑嗓音吓了一跳,她清了清嗓子,把小孩子抱着放下床,“不要离妈妈太近,会传染上你。”
芙芙眼睛随了爸爸,圆溜溜下垂着眼角,是小狗的翻版。
她小豆丁丁站在窗边,羊角辫跟着摆头而晃动。
“爸爸说要,爱妈妈。”
“爸爸很快回奶。”
“是,回来。”
“回奶。”
……
算了,她没力气为难孩子,只能嘱咐女儿不要登爬上高,等爸爸回来带她吃好吃的。
说完就又睡过去了。
不知多久,她被人摇醒,没好气地睁开眼。
小朋友满脸焦急,额头顶着她的额头,声音忽大忽小,在她头晕耳热中喃喃,“老婆你烧到三十九度,我们必须去医院好吗?”
然后就是一阵摆弄,她被套上出门的衣服,余江枫背上背着她,怀里挂着小的。
车子在路上疾驰,芙芙在儿童座椅上安静吃糖,递过来给她,“妈妈也吃。”
木少倾有气无力摇头,“妈妈生病了,不能吃糖。”
她面色苍白如纸,眼神迷离,倚在车窗上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
余江枫抽空在后视镜中观察她,心里阵阵愧疚上涌。
“都怪我,昨天不该在阳台上……”
“你给我闭嘴!”
一声呵斥,满室清净,木少倾被气得眼冒金星,恨不得拼尽全力跳起来挠他满脸花。
车子停好,她说不要背,自己推开车门就要走。
这一起身又是满眼黑,她站着缓神,等眼神清明,小朋友已经立在身前弯下腰。
芙芙抱着爸爸的脖子,露出小脑袋,“妈妈快点,去看病病。”
晚霞像着了火蔓延。
每个人都晕染上一层光圈。
木少倾趴在那张宽阔后背上。
有什么东西离开了,又在这一刻,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