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捏着纸页震惊恍惚。
那他演了半天的虞川人民、还有那些五花八门的编排……不就通通白给了吗!
李无廷…已经知道了吗。
他就这么看破不说破地任自己施展?
但自己认错家的事,他就不会觉得奇怪?宁如深按着额头,尽量定下神来:还是说,其实李无廷也记错了……
如果是这样,那自己还不算太丢撵。
他面上的神色大起大落。
严敏没忍住觑道,“怎么了大人,这祖籍有哪儿不对吗?”
宁如深摇头,“没哪儿不对,是我生得不对。”
严敏:啊???
他摆摆手深吸一口气,“算了。”
是他大意了,如果不是这次李无廷让他拿籍证文牒,他都不知道大承是有“户口本”的。
真是百密一疏…还疏在了第一步!
宁如深收起文牒,想到这份文牒终究会递到李无廷跟前,干脆放平心态:
先这样吧。
让他缓缓,再想想怎么解释。
如果要坦白的话,李无廷能理解“穿越”这种事吗,他能接受吗?
…
宁如深忐忑紧张了两天。
这两天,用耿砚的话来说就是:“你头毛怎么都是炸开的?”
宁如深摇头不欲多言,“少说少做。”
耿砚:???
就这么过了两天,很快到了休沐日。
一大早,天家的马车便停在了宁府外面。
宁如深走出府,正对上德全冒出的脑袋,对方身着便装招呼:
“宁大人,快上来~”
他吸了口气,攀上马车坐进去。
车厢中,李无廷一身深青色的常服,衬得人清润如竹。旁边还给他熟练地堆了个金窝窝,“来了。”
宁如深心头悸动,蹭过去眯眼,“唔。”
“睡好了吗?”
“还可以。”毕竟白天也过得像在梦里。
身侧又问,“籍证文牒带上了?”
宁如深一下睁开眼,想到自己不知道还存不存在的马甲,点头,“嗯。”
李无廷便对外吩咐了声。
马车一动,朝着韶光山的方向驶去了。
韶觉寺就在韶光山的山腰上。
上次来时绿树成荫,这次已是漫山金黄,点缀着火烧般的红枫。
金红的塔寺隐在云霭林冠之间。
宁如深和李无廷进了寺里,净喜大师像是早有预料般候在里面:
“陛下,宁施主,请随贫僧来。”
他说着袖袍一摆,朝殿后的山院走去。
宁如深心说“还是这么玄乎”,也跟在了他后面。
往里的路有些眼熟。
等看见前方那棵高大的菩提树时,他才想起这是上次遇见净喜的那个院子。
净喜领着他们到了隔壁的院门口,笑眯眯道,“陛下先随贫僧来吧。”
宁如深瞅道,“那臣去别处溜溜。”
李无廷想了下,“有事直接来找朕。”
宁如深点点头,李无廷便同净喜一道进了院里的静心堂。
·
德全和随行的侍卫都守在了院子外面。
宁如深晃去了隔壁院子里。
院中那棵千年菩提高大繁茂,祈福的红布条在山间随风翩动。
他正揣袖望着,忽然听一稚声道:
“施主若想许愿,可得趁早。”
宁如深扭头,就看旁边一小沙弥抱着根大扫帚,正在打扫庭院。他好奇,“为什么?”
“净喜师傅说了,这棵菩提寿命将尽,等不到年底了。”
这枝繁叶茂的,哪里像是寿命将尽?
宁如深疑惑地看去,小沙弥笑了笑,“万物皆有命数,阿弥陀佛~”
他若有所思地唔了声,突然又想起来,从腰带里摸出那枚菩提子,“这就是这棵菩提树结的子?”
菩提子种类繁多,小沙弥认了眼,“喔,是。施主可要好好保存起来。”
宁如深玄妙觑去,“难道它……”
小沙弥,“待菩提树没了,它就成孤品了。到时候可相当值…功德。”
“……”原来是增值了!
宁如深看向跟前的小灯泡:不愧是净喜大师的弟子,和师傅一样有商业头脑。
他和小沙弥叭叭了会儿。
看李无廷还没出来,就朝隔壁院子的方向望了望。
小沙弥见状指道,“施主若要过去,从这后面穿过去更近。”
后面还有近路?
宁如深道了声谢,从院后穿过:看看去。
…
静音堂内,香炉白烟。
李无廷同净喜对坐,灰漆墙面前摆着玉白瓷瓶,枝叶青翠欲滴。
“陛下所言之事……”
“半个多月之后,就是岁首。”李无廷说,“届时只需大师批一笔:言朕无妻无嗣,以换得大承福祚绵长,百世昌隆。”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李无廷看着他,唇抿了下。
净喜又合掌,“但可以变通。”
“……”
李无廷正松了眉心,忽然听人道:
“不过,陛下可真想好了?”
他朝人看去,净喜提醒,“覆水难收,此言一出再无回旋余地。陛下虽无妻嗣,但并非身侧容不得旁人。”
李无廷开口,“朕不要旁人。”
净喜静静看着他,微笑道,“陛下知他非此间人,若他有一日离去……”
静心堂内安静了一下。
屋门外,宁如深手抬到一半,震然驻足。丝丝缕缕的声音冲撞入他脑海,像是有千仞骇浪拍击在他心头!
没等他反应过来,又听一句坚定的:
“朕也不要。”
他指节一颤,耳边像是嗡了瞬。
李无廷的声音坚定而果决,他眼前一时如划过流光万千——
原来李无廷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也知道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过往的一幕幕骤然涌入脑海。
在李无廷对他说过的千万话中,有那么几句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宁卿真是时刻想走。”
“舍不得走了?”
“还想辞官吗,宁卿?”
“待朕凯旋,你可愿留在朕身边?”
“朕会给你最好的大承。”
宁如深心头倏然大动,一滴泪就从眼睫间落了下来。
·
隔壁院落里。
宁如深又坐回了菩提树下的台阶前。
他脑中反复回荡着刚刚听到的那几句话,又想起李无廷对他的那些好来。点点滴滴,细细密密,全是不动声色的。
什么都做了,但又什么都没说。
他就想起轩王说:李无廷什么事都让自己担着。
李无廷没有妻嗣,又不要旁人。
这么斩钉截铁、一声不吭地只选了自己,要是最后连他都不在了……
李无廷不就成孤家寡人了?
宁如深想着,脑海里已经浮现出李无廷人到暮年登高望远,日暮下形单影只,晚风吹过他花白长发的场面……
他顿时心酸得不行,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正在这时,就听院外一阵动静。
宁如深忙缩回眼泪擦了擦,李无廷已经从院门口走到他跟前。
他转头,画面还有些挥之不去。
李无廷目光落去,话头顿了下,“……你在想什么?朕好像从你眼里望尽了自己的一生。”
“……”宁如深赶紧眨掉,“没有。”
李无廷默了默,按过他微红的眼角,“哭过?”
宁如深刚压下的情绪又翻涌上来,他把脑袋往李无廷怀里一埋,掩住面上的神色:
“一刻二十五息没见到陛下,想他!”
跟前的胸口起伏了下,像是笑了。
李无廷心情明朗,低眼捏捏他的脖颈,“粘人了,挺好。”
宁如深想着刚才听到的那番话,有一堆话滚在自己喉头,正酝酿着该怎么和李无廷开口,就听头顶落下一句:
“殿后准备好了,陪朕去拜拜母妃吧。”
他心跳一促,拱起来,“嗯?”
…
供奉长明灯的大殿也不是第一次去了。
整壁长明灯火光摇曳,交织成一片庄重神圣的烁金。娴太妃的长明灯已奉在台前,还搁了一方红帕在前面。
宁如深随李无廷到了供奉台前。
他看着娴太妃那盏静静灼燃的长明灯,竟然有了几分局促和紧张感。
李无廷轻声,“籍证。”
宁如深回神应了声,从怀里拿出籍证文牒递给李无廷。
李无廷翻开看了眼,没说什么,只是在看到祖籍时没忍住笑了下。
宁如深,“……”
接着他又提笔,在上方添了二字:如深。
李无廷写完将籍证放在长明灯前,敛了神色专注地看向那一烛灯火:
“母妃,儿带个人来给母妃看看。”
宁如深心口撞了下,望向李无廷。
对方侧颜沉静,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轻描淡写的一句,把他放在了一个舒适又安心的位置上,背后深重的意义全都自己扛了。
可李无廷明明什么都知道。
又一直怕他走。
怎么都不知道在这时候耍点心眼子?
宁如深眼眶又热了起来。
身侧李无廷拜完,偏头轻催了句,“来打个招呼。”
他就深吸了口气,望着跟前仿若有灵的长明灯,郑重地俯身一拜:
“臣宁如深,见过娴太妃娘娘——”
“请太妃娘娘放心,臣会一直陪在陛下身边。”
李无廷似是一震,抬眼看向他!
一手“啪”地握住他拜下的手腕,像是想要止住,却又实在忍不下,说不出。
话都哽在喉头,指节收紧到发颤。
宁如深呼出口气,又拜了一拜,转头看向李无廷。对视间,他眼眶还红红的,也不知李无廷会怎么想。
会明白他的意思吗。
片刻,握着他的那只手滑下来,同他十指紧扣。
李无廷喉头一攒,深深看了他眼,随后紧牵着他的手朝娴太妃的长明灯齐齐拜下。
·
出了殿门。
宁如深一眼就见净喜远远站在那头,好像有话要对他说。
两人的手还紧紧拉在身侧。
李无廷转头似轻松,“你去吧。”
“……”宁如深看了眼丝毫没有想让他去的那只龙爪子,捏了捏说,“陛下也一起去吧。”
李无廷眉间稍松,失笑,“胡闹。”
说完松开了他的手。
宁如深瞅着他的神色,伸手回牵了下,带了点令人安心的意味:
“陛下等我,我很快就回。”
“好。”
宁如深便转身寻去了那头。
…
他跟着净喜到了一处安静的望台。
四下无人,唯有金叶红枫缀满阳台边沿,秋叶窸窣,半掩着远处的京城皇宫。
宁如深看着净喜的面容,想起刚才听见的那番对话,正要开口,净喜便说:
“施主都已经听到了。”
他心叹了声大师果然很神,“嗯。”
净喜微微一笑,问出了和上回一样的话,“施主可想回去?”
想。但是,“我现在更想留下。”
净喜笑意不改地看着他。
宁如深吸气,“我已经答应了娴太妃娘娘,会一直陪着陛下。况且……”他转头,自半山腰的望台看出去,小半片京城就在脚下——
这是他倾注了心血去保护和建立的大承。
是李无廷要给他的最好的大承。
他已经在这里扎了根,他在这里有了家。
宁如深想着,脑海中又浮现出李无廷那两声坚定的“朕不要旁人”。他心潮推涌着,也一如那般毫无犹豫地又说了一次:
“我要留下。”
望台上安静了片刻,风过金叶。
净喜恬淡地弯唇,“善。”
宁如深说完,忽而警觉,“我不会突然被送走吧?”
“贫僧说过,来此就是缘分。只要施主不想,谁也无法断了这道缘。”
他松了口气点头,“多谢大师。”
看净喜似乎没有话要讲了,宁如深道了声别便离开。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望台边。
净喜望向天际,抬手道了声“阿弥陀佛”,轻笑自喃:“施主还远不到离开之时,陛下也再非煞星孤龙……”
身后,越过几座金红殿宇。
千年菩提间的红巾随风跹动,宛如千万条红线。后山钟鸣悠悠,传过云霭林间。
“难得啊…”净喜合掌,“谶言已破。”
·
出了望台,宁如深飞奔去找李无廷。
到了刚才的殿后,李无廷还等在原地。见他回来,薄唇一抿,神色似有些紧绷。
像是想问什么,却又顾及着他。
宁如深蹭回他跟前,“陛下。”
李无廷默了默,终究没忍住委婉道,“母妃……善解人意。你若还有什么话,可以再去同她说两句。”
说什么,改口吗。
宁如深说,“没什么要说的了。”
李无廷目光微灼,落向他。
宁如深就轻轻勾了下他的手,眼热耳也热地别开头道,“臣…我不是已经答应过母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