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如深等了会儿没等到回应,开始怀疑:难不成就是同他随便唠唠?
他朝净喜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他说着朝院门外走去,同净喜擦肩而过时,却忽然被叫住:
宁如深心头一惊,小声问,“送我回去的?”
净喜忙摆手,“啊…不是不是。此乃千年菩提子,经贫僧开光诵经,又在佛前供奉了九百九十九日……现只需五十功德,施主要不要求一个?”
他看向净喜笑容可掬的脸,片刻难言地掏出五十钱,“那我就求一个好了。”
得了菩提子,宁如深走出院门。
院外静谧无人。
放眼望去,只有穿庭过院的道上落了几片树叶,留下风过的浅痕。
他在原地驻足两息,又揣起袖子往前殿走去。
前殿的庭院间有几名打扫卫生、做课业的僧人,还有零星值守的侍卫和僧录寺官员。
李景煜正坐在树下的一张石桌旁。
宁如深走过去见了个礼,“小殿下。”
“宁大人来了。”李景煜拍拍,“坐吧。”
宁如深便坐到他身侧,“殿下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李景煜,“我在等皇兄。”
宁如深环顾一周,“等陛下?”
说起来,他只有早上那会儿和李无廷对视了一眼,到现在还没说过话。
听净喜说他们上午在论经。
也不知道论完经之后人又去了哪儿。
李景煜说,“皇兄刻碗莲去了。”
“碗莲?”
“嗯,用以虔心祈福。皇兄要亲手刻一朵,待会儿供奉在母妃的长明灯前。”
宁如深若有所思地“唔”了声。
李景煜忽而探头,“宁大人,你偷偷打听皇兄,是想去找他吗?本王可以带你过去。”
“……”
都说了他没有偷偷。
宁如深,“臣就不去打扰陛下了。”
李景煜颇有些遗憾,“好吧。”
两人在这头东拉西扯了会儿,头顶的日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斑斑驳驳落了一地。
正聊着天,突然听另一头传来阵骚动。
宁如深循声望去,只见几名宫人慌慌张张地朝一个方向跑去。
他心头莫名一提,“怎么了?”
李景煜忙召来一名宫人问话。
那宫人慌忙,“陛下伤着手了,伤得不轻!”
宁如深心头顿时一紧:怎么回事?
李景煜吓得起身,“本王去看看!”
宁如深忙跟上,“臣也去。”
·
两人跟着宫人匆匆赶到了一处僻静的庭院,里面已是嘈杂一片。
宁如深踏入院中一望。
就看李无廷端坐在一方石桌前,侧颜清冷而沉静。伸长的左臂正搭在桌上,掌心攥着团暂时止血的锦帕,上方被血迹浸染得斑驳。
雕了一半的碗莲也落在一旁。
因为沾了血,已经不能再用。
宁如深呼吸一屏,“陛下……”
庭院内人声杂乱,他声音并不大。
李无廷却像是听见了,转头看向他。
深邃的目光穿过周围慌忙奔走的宫人,落在了他身上。
宁如深缓了缓,几步走过去。
李景煜在旁边呜呜惊唤。周围也乱作一团,随行的太医拿来了伤药、水盆和纱布,准备上前替圣上清理包扎。
刚抬手,却被淡淡止住——
“不用,朕自己来。”
太医惊道,“陛下,这怎么行呢!”
“不是说皮肉伤。”
李无廷说着已经一手拿过湿帕。
湿帕浸了血,落入盆里染开一片红。
宁如深看着都替人觉得痛,他不自觉揪紧了袖口朝人望去。正望着,忽然瞥见德全如同应急灯般投射而来的视线。
他转头一看:?
德全一双眼里饱含着复杂感叹恼恨等各种交杂的情绪,简直欲说还休,但最后总结起来也只有两个字:上啊!
宁如深,“……”
几息之间,李无廷已将手擦净。
看样子依旧没有让旁人处理的打算,也不知是在较什么劲,竟准备单手给自己上药包扎。
宁如深没忍住道,“陛下,让臣来吧?”
李无廷动作一停,朝他看来。
就在他以为要被拒绝时,却看李无廷将手朝他这边靠了靠,“嗯。”
……嗯?
宁如深顿了下,随即坐到李无廷身旁,将那只手拉到自己跟前——
温热的大掌被他握在手里。
他才发现李无廷伤口并不浅。
这会儿还隐隐渗着血,边缘似乎扎了点木屑。手心的掌纹复杂交错,一看就是命中坎坷。
宁如深看得替人揪心。
他在心底轻叹了声,捧着李无廷的手掌,低头清理起来。
柔软的指腹小心地按着粗糙的掌心。
细细的药粉撒在伤处。
宁如深专心地给李无廷上着药,为了方便借力,他顺手就将人胳膊抱在了跟前。这个姿势贴得很近,他低头间,发丝滑落下来,缠在两人交叠的手臂间。
院内的宫人早已低下头没再发出声音。
宁如深眼睫耷着,手上轻细。
他一边上药,一边呼呼吹了吹。吹到感同身受处,还忍不住要“嘶!”一声。
李无廷,“……”
安静的院子里一时只有他嘶呼嘶呼的声音。
李无廷盯着他鼓起的脸颊看了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
“若朕感知没出错的话,受伤的应该是朕?”
“……”
宁如深一顿,不好意思道,“臣的共情力比较强。”
李无廷轻声,“强过本尊了。”
宁如深觑着他,“陛下就不疼吗?”
话落,李无廷深深看了他几秒。随后眼睫垂了下,指节一蜷没说话。
宁如深心叹:果然还是疼的吧。
但按照李无廷的性格,就算是疼大概也不会说。轩王之前不还说,李无廷有什么事总爱自己担着。
吃了苦,也习惯埋在心里了。
宁如深给人上好药,又拿起纱布。
正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动静。
他转头就看得了消息的淑太妃匆匆而来,“陛下!”
淑太妃目光落来,在看到宁如深时似歪了下头,但很快又将注意力放回李无廷的伤势:
“着人看过了吗?”
李无廷说,“皮肉伤而已,无事。”
淑太妃忧心,“怎么伤到的?”
宁如深正低头缠着纱布,听两人说话。却听跟前默了几秒,才道:
“恍了下神,没注意。”
……李无廷也有恍神的时候?
宁如深思绪飘忽,手上已将纱布缠好。
他刚要将手收回,李无廷的指尖忽然轻轻拢了他一下。
指尖相擦,像是要留住他。
宁如深一愣,朝人看去,“?”
抬头却看李无廷依旧神色如常。
他又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大概是李无廷伤口太痛,指节不自觉蜷了一下。
·
李无廷手伤处理完。
刻了一半的碗莲沾了血不能再用,他还要重新再刻一朵。
淑太妃劝说无用,只好叮嘱两句离开。
宁如深站在一旁,“那臣也先退下了?”
李无廷看了他一眼,“下去吧。”
宁如深便同李景煜一起退出去了。
院里其他宫人也全都被遣去了外面,只留下照应的德全。
一群人散去,庭院重归安静。
德全满目忧心,“陛下……”
李无廷抬手止住他的话头,接着拿起一块新的檀木,重新雕刻起来:
“先把奉给母妃的碗莲刻了。”
“是,陛下。”
…
小半个时辰后。
一朵新刻好的碗莲摆在了桌上。
李无廷沉下口气,将小刀搁在一旁。
左手的伤势被牵扯,隐隐又要渗出血来。他将纱布拆了,吩咐德全重新拿了药和干净的手帕来。
纱布落在一旁,掌心几抹添红。
李无廷没让德全插手,自己处理着。
德全在旁边看得心头直叹气,想起先前在后山庭院外听见的对话,简直焦心不已:
宁大人是要回哪儿去?
难道还想着告老还乡那茬不成?
圣上也是,分明在意得很。瞧这神色,到现在还揣着事儿呢。
德全没忍住大着胆子劝道,“陛下无需忧心,有皇命在上,宁大人还能罢官跑了不成?再说,奴才看宁大人也惦念陛下得很,怎么会舍得走呢?”
话落,李无廷默了下。
“并非你想的那样……”
他低眼轻拭去掌心的血痕,清润的眉间依旧端着那君子风骨,“况且,朕不做勉强他的事。”
德全叹着气,心说:陛下话是这么讲,但为何那会儿只是听宫人禀报小王爷时提了句“宁大人”,便一恍神扎破了掌心——
还紧攥着那碗莲不松手呢?
思量间,李无廷已重新包好了手起身,“唤人吧,去殿后奉长明灯。”
德全应道,“是。”
“还有。”李无廷抿了下唇,“着一宫人下山……”
几句吩咐下来,德全眉间忧色一扫。
躬身间笑如灿花,“是,陛下~”
·
来韶觉寺的最后一程,便是祭拜供奉给娴太妃的长明灯。
李景煜和淑太妃作为亲属需一并前往。
随行的宫人侍卫以及留下的官员也跟着去了殿后。
宁如深和李景煜一道过去。
到了大殿前方,殿内迎面就是一整壁从顶燃到底的百盏长明灯,点点火光摇曳,晃动成一片神圣庄严的金光。
李无廷正立在殿前,身姿挺拔颀长。
宁如深走过去,看他手里已经捧了盏新的碗莲,“陛下手伤还好吗?”
李无廷看向他,“宁卿医术高超,自然是好的。”
“……”
怎么还惦记着他“本土医术”这茬?
宁如深幽幽,“主要是陛下自己长得好。”
李无廷对上他的目光,轻笑了声。
几句话间,淑太妃也到了,“陛下。”
李无廷点点头,微敛了神色,率先踏入殿中,“走吧。”
他一动,宁如深习惯性地缀了上去。
停在几步之外的僧录司左善世大惊!
他刚要将人叫住,却被一道拂尘拦下大太监德全眼观鼻鼻观心地挡着:
唉,还是咱家灵性啊~
殿内,李无廷看了眼跟着自己进来的宁如深,唇一动,要说什么又咽回去了。
宁如深疑问,“?”
李无廷用眼神道:一会儿在旁边站着。
宁如深:嗯嗯。
另一头,淑太妃朝两人看来。她瞅了瞅宁如深,又瞅了瞅李无廷。
片刻,佛佛哒转过头去,什么也没说。
…
娴太妃的长明灯就奉在台前。
李无廷、李景煜、淑太妃在前方祈福。
宁如深立在侧后方,看刻着娴太妃名讳的长明灯跳动着明跃的烛火,他心想:这就是李无廷的生母娴太妃,想必生前是位温柔娴静的女子……
除了戳破轩王殿下的脸。
还有叫错自己儿子的名字。
看了会儿,他还是朝人一拜,双手合十。
·
供奉完娴太妃的长明灯,一行人也准备打道回府。
他们收拾完东西从韶觉寺辞行。
回去时阵仗就小了许多。
宁如深下了山正准备回自己那辆马车,忽然被宫人叫住:
“宁大人,陛下召您御前随侍。”
“?”宁如深应下,“是。”
这次出宫时有百官随行。
李无廷乘坐的便不再是那驾青笭马车。
宁如深到了那驾明黄色的马车前,有一瞬被金灿灿的豪车晃花了眼,直到德全腆着个脸从车帘里探头:
“宁大人愣着干嘛呢,还不上车?”
宁如深又感慨地看了眼豪车,爬上去了。
他掀开车帘一进去——
不知道是不是规格提升,总感觉里面的布置都豪华了许多。
李无廷坐在座位上,旁边甚至用毯子堆了堆,堆得像个给他做的窝。
宁如深,“……”
他品着这既视感……
随后被狠狠诱惑到了!
他立马却之不恭地蹭过去,窝进了那堆毯子里,舒服得差点在李无廷跟前摊开,“陛下,这是给臣坐的位置吗?”
李无廷睨来,“不然是朕捏的布艺?”
“……”哎呀,又油麦啦。
宁如深刚靠上,跟前忽然又推来一盒糕饼。
“刚着人送来的。”
“??”
糕饼不但有甜的,还有肉馅儿的。
宁如深这两天在庙里一直吃的素斋,骤然闻到肉味儿,心跳都快了。
他受宠若惊地盯向李无廷,“也是给臣吃的?”
李无廷敲敲桌面,温声道,“给宁卿品鉴的。”
“……”
宁如深头晕目眩地吸了口气,拿出一块嚓嚓吃起来。糕点是好吃的,窝也是舒服的,但他总觉得:
李无廷心情并不算好,对他却又太好了。
他边吃边瞥着李无廷的神色。
他那张脸本来就生得白,翻来转去间,在李无廷的余光里一闪一闪的。
李无廷头疼,“在晃什么?”
宁如深,“臣斗胆,这应该不是断头饭?”
“……”李无廷,“在胡思乱想什么。”
宁如深,“不是经常有那种,给人践行——”
他话到一半,却看李无廷眼睫忽而一颤。紧接着抿唇淡淡:
“看来宁卿,真是时刻想走。”
宁如深:………
宁如深:???
李无廷说完转开了头,不再说话。
宁如深睁大眼盯向他沉冷的侧颜:怎么了,他是触发了什么禁忌词汇吗?从哪儿冒出来的“他想走”??
他凑过去,“陛下,臣哪里……”
“是又有谁给陛下胡乱传话了吗?”
“喔,拾一是不是?臣就觉得他这两天在给人下降头——”
几番推测下来,李无廷依旧没回应。
那些深藏未明的情绪裹挟着无法诉之于口的谶言,让他一颗心沉了下来。
袖中的左手微微收紧,勒着伤闷痛。
宁如深问了几声没得到回答,“陛下?”
他又扯了下那截袖摆,“陛下,理理臣?”
李无廷垂着眼没应声。但给他堆的窝还是软的,糕点也还温着。
宁如深瞅着人不知为何蓦然被触动的神色,想了想,突然瞥了眼角落闭上耳朵的德全。
随后他凑上前小声,“……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