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聚一堂(不该齐聚的都聚齐了...)

宁如深润了润唇。他该如何回应呢……

看李无廷还立在原地没动,他又侧了半步,轻轻发出邀请,“快坐吧。”趁热。

严敏和杏兰这才后知后觉地认出了德全,立马惊得叩伏在地,“圣、圣上!”

杏兰最是吓得不轻,瞳孔都在震颤,嘴里还隐隐重复着那句罪该万死的:耿大人和狗,耿大人和狗……

宁如深一眼瞥见,“……”这倒霉孩子。

好在李无廷没打算为难他们,说了声“免礼”便停在了宁如深跟前。

才看见面前的人不仅吃得两颊通红,连唇瓣都红润亮泽,和耳廓上那枚红痣交相辉映。在这片沉霭素裹的院落里艳得惹眼。

带了种记忆中不曾有过的鲜丽明动。

宁如深迎着那道无声的打量,略带紧张地抿了下唇:

他悄悄舔了下上嘴唇:嗯…没粘上。

舌尖还没收回来,跟前的人便身形一动。宁如深下意识向后仰了仰,后腰抵上了冷硬的桌沿。

却看李无廷越过他,掀袍坐了下来。

烟火缭绕的暮色中,李无廷一身低调的深青色常服,鸦丝暗纹滚边刻丝,端坐在石桌边,通身清润贵气。

只在抬眸时才泄出一丝锐气,君子藏锋。

直到淡淡的嗓音传来,“都坐吧。”

他又放缓了呼吸,和耿砚一起坐下,“谢陛下。”

耿砚从刚刚开始就在努力缩小存在感,落了座也半天放不出个屁来。宁如深指望不上他,只好自己打破沉寂,

“陛下怎么突然来了,下人也没通报一声。”

李无廷要笑不笑,“不怪他们,都在忙。”

宁如深想起那群忙着扯白布的下人:……

说完顺势叫严敏出去守着,又将吓得不轻的杏兰支走,“去厨房给陛下盛碗汤。”

李无廷蹙眉,“不必……”

杏兰已经动如脱兔般蹿走。

“……”

汤碗很快端上来。

汤是煮火锅的原汤,炖得奶白浓郁,浮了些软烂入味的肉骨。

宁如深将碗推到李无廷跟前:快吃吧,吃了就没立场指责他了。

李无廷看了一眼没动。身为九五之尊,入口的东西都不能大意。

他随口问,“这是什么汤?”

宁如深回,“十斤棒骨炖的汤。”

李无廷不冷不热地笑了声,“喔。朕多喝一口,会不会害宁卿少长两根肋骨。”

宁如深,“……”

怎么回事,从刚才开始就阴阳怪气的,他又惹着李无廷了?

他摸摸肋骨,“不碍事,臣喝了两顿都快长出盔甲来了。”

李无廷,“……”

德全在一旁听得直冒汗,心说:

哎哟宁大人,您可少说两句!陛下还不是被你那传言搅得七荤八素,才专程跑这一趟的!

宁如深正顶着李无廷默然的目光揉撮自己的肋骨,便听德全清了清嗓子,“宁大人,其实——”

“大人!”

严敏的声音突然从院外传来,打断了德全的话。

宁如深:嗯?其实什么??

转瞬间严敏已经跑进来,“大……呃不是,陛下!”

李无廷垂眼,“何事?”

严敏回禀道,“孟府丞递了拜帖,人正等在门口!”

宁如深都惊了:大晚上的怎么又有人来!

他只不过是想吃顿火锅!

他一时对不上号,“这又是谁?”

李无廷朝他看了一眼,神色莫明。

少顷动了动唇,还是答了一句,“詹士府府丞孟柯葆,崔家底下的一个姻亲。”

宁如深恍然。

阎王没来,小鬼先到。

他看了眼桌上咕咚冒烟的火锅,又环顾一圈在座的人:他,李无廷,耿砚,再算上门外待机的崔家姻亲。

——不该齐聚的人都齐聚一堂了。

他接过拜帖,“那臣还是见见?”

李无廷向他投去毋庸置疑的一瞥。

宁如深起身,轻掸了一下手中的帖子,“很好。就决定是你了,宝可梦!”

“……大人。”严敏轻声,“他叫孟柯葆。”

·

宁如深以“缠绵病榻”的理由拖了点时间。

德全和严敏趁机唤人收拾主院的火锅。

耿砚去别的院子暂避了。

大概是想到了崔家,他退场退得气势汹汹,厉鬼都没他怨气重。

李无廷收回目光,“宁卿倒也没夸大其词。”

的确是举止若狂,神似疯癫。

“臣从不欺君。”宁如深毫无愧色地欺了个君,准备去屋里趴着装病,“陛下不回避一下吗?”

李无廷目光落向他的主屋,忽然问,“宁卿屋子够大吗。”

宁如深心头警铃一动,“什么?”

“朕看着够大。”李无廷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说道,说完很轻地笑了一下,“朕还从未亲耳听过人当面密谋,感觉会很有趣。”

宁如深:……

这是什么兴趣?

李无廷朝他示意,“走吧,宁卿。”

主屋里摆了面高大不透光的屏风,仅有几处木架上的镂空可供背后的人看清屋里。

李无廷带着德全绕到了屏风后。

宁如深看屏风将人挡得严严实实,稍微定下点心来,转头又让严敏在床头点了盏灯、屋中熏上药炉。

片刻白烟缭绕,笼着衣架床幔,室内光线昏黄朦胧。

宁如深心下满意,吩咐小厮,“去请人吧。”

“是,大人。”

严敏紧张催促,“大人,您快去趴好。”

“好了好了,我知道。”

宁如深说着解了束带往榻上一扔,又行云流水地伸手去褪裤子。

严敏猛地想起圣上还在屋里,忙不迭拦住,“大人…大人别!被子一盖又没人看得见。”不脱也一样!

宁如深震惊:这话说得,就跟他白脱了一样!

“放心,我也没想给人看。”

“老奴不是……”

“来不及了,做戏做全。”宁如深止住他,将裤子一褪扔在了春凳上,抬腿翻身上了床。

绯红衫带裹着霜白里嫩。

在氤氲幔帐间一晃而过,烛火被风带得偏折两分,剪影摇曳投入帐中。

严敏彻底说不出话了。

屏风背后,德全把头低低埋进了胸口。

丝丝缕缕的光影从镂空里落进来,他是一点也不敢乱看,更不敢朝旁边的圣上觑上一眼。

余光里,那只垂在身侧的手骨节分明,一动未动。也不知圣上是否……

德全心头一跳,暗骂自己:

不要命了,敢揣测起圣上来!

圣上是什么人?

既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又是克己自持的君子。看没看见,那端的都是平常心态。

德全忙收敛了心思,垂首静待。

·

宁如深刚在床上趴好,人就来了。

他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只见一名四十来岁的男人被小厮引了进来。通身华贵的服饰,身形干干瘦瘦,像根成衣店里的衣撑子。

一进屋,那眼珠子就开始四处乱转,一看就酿了满肚子心思。

宁如深抵唇哐哐咳了两声。

孟柯葆这才将注意力放回到他身上,挂上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唉,宁大人身子可还好?听说大人受了罚,下官担心得很,立马前来探望。”

说完还不忘挑拨两句,“府中怎么如此冷清,其他同僚没来吗?”

宁如深摇头,“别说同僚,狗都没来。”

孟柯葆:……

屏风后:………

孟柯葆堆出点笑,“可见患难识人心。”

宁如深顺着他的话,动容抬头,“是啊,还是宝大人待我好。”

孟柯葆笑容差点没挂住,“下官姓孟。”

宁如深改口,“抱歉,孟大人。”

客套话来回轱辘了几圈。

就在宁如深都快趴着眯过去了的时候,跟前讲话的人终于图穷匕见——

“听说宁大人是为耿尚书求情,才触怒了龙颜?”孟柯葆试探地打量他,“大人可是知道了什么内情?”

可算来了,再不来他就要睡着了。

宁如深稍稍支起身,做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孟柯葆双眼一眯,语气关怀而意味深长,“宁大人心思单纯,难免被人当了刀使。当今圣上呢…到底还是年轻气盛,急需要一只儆猴的鸡。”

宁如深面上一片恍然怔神。

孟柯葆心下得意,故作惋惜道,“说起来大人还是先帝钦点的金科状元,如今却成了两方斗争的牺牲者,生死荣辱全系陛下的一句话……下官真替大人不值。”

宁如深简直听得心绪翻涌:

这挑拨,这拉踩,这感同身受,这雪中送炭!

他终于能够理解李无廷的兴趣了。当面听人叭叭这些,的确是相当精彩。

宁如深热切地追问,“那宝…孟大人有何高见?”

“这个嘛……”孟柯葆眼珠子转了转,似有了什么算计。随后压低声音道,“大人若有心,隔日不如来府中一叙。”

他直起身装模作样地咳了咳,“正好下官府中有位名医,可以给大人看看身体。”

宁如深感激涕零,“谢过孟大人!”

目的达成,孟柯葆摇头晃脑地走了。

守在门外的严敏走进来,宁如深从床边探头,“人走了?”

“走了。”严敏忐忑地瞟了眼没有动静的屏风,“大人,您先穿衣……”

嘭!一声哀叫突然从外面隐隐传来。

话头被打断。宁如深:???

他心疑,“严叔,你去看看。”

“是,大人。”

严敏刚转过身,就看一道熟悉的人影像阵风似的卷进了屋里,顺手带上了门——

耿砚气喘吁吁地在宁如深床前站定,衣衫微乱,意犹未尽,“嘿。”

宁如深顿觉不妙,“……你怎么了?那声音是怎么回事?”

耿砚擦了把手上的泥,“我刚趴在隔壁院墙上,看见那不安好心的狗东西就心头火起,没忍住趁他经过时掀了片瓦下去,估计砸了个正着吧。”

宁如深张大了嘴:……………

随即他拍床怒道,“你在我府上砸人做什么!”

耿砚也怒,“都说了没忍住!假装是瓦片自己掉下去的不就行了!”

宁如深失声,“瓦片能自己掉下去吗!”

“你府上的瓦不是你说了算吗?”

两人正嚷着,便听孟柯葆的声音哀叫连连地朝这边返回来,“嘶!哎哟,宁大人——”

“先不说了,让我躲躲。”耿砚撂下一句,转头就往屏风后面钻。

宁如深来不及提醒,“等等……”

身影消失在屏风后。

下一秒就听一声受惊般的响嗝,“咯——”

宁如深:……

他正要说李无廷在后面,非不听。

但很快屋门便嘭地从外推开了。

孟柯葆捂着脑袋满头是血地走进来,维持不住刚才那副客套,几乎是按着火气看过来。

“宁大人,你院墙上怎么突然掉了片瓦下来?脑袋都给我砸破了,莫不是有人故意的!”

宁如深目露惊讶,又虚弱地咳了咳,“怎么会?咳咳咳……我府中下人都在前院,想来是那瓦片自己掉下去的。”

孟柯葆尖声,“瓦片能自己掉下去吗!”

“前几日府中进贼,把墙头爬松了。”

“………”

两人一上一下对视了好一会儿,屋里熏着药炉,孟柯葆失血的头渐渐眩晕起来。

宁如深还瞪着一双清润明亮的眼睛把他干瞅着,嘴上一个劲儿的“没事吧”,却完全没有让人来给他包扎或者请大夫的意思。

孟柯葆心头憋了一股气,暗骂:真是没眼色!活该被人当刀使。

“那下官就先回府,隔日静候大人到来了。”

他说完转身,嘭地关上了门!

·

确认人彻底离开后,宁如深起身穿好衣服。

屏风后微微一动。

李无廷这才抬步绕出来,身后还跟了个低着脑袋的德全和夹着尾巴的耿砚。

宁如深系着束带转头,绯红的衣衫松松地笼在肩头,乌发还顺着肩窝裹在衣襟

李无廷嗯了声,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耿砚跟着跪下请罪。

“你先回去。”李无廷扫过他,顿了顿又道,“接下来,可能要委屈耿尚书几日了。”

耿砚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磕头谢恩。

宁如深在一旁觑着李无廷的神色。

暖黄的烛火下,那张沉冷俊美的侧颜似乎比往日柔和了许多。听这语气,对耿尚书的态度应该还不错?

宁如深忽而怔住:

难不成从一开始,李无廷就没打算让耿尚书来顶罪……

御书房里那一套套的,是在忽悠他呢?

正想着,视线中央的人便看向了他,“还有你——”

宁如深回神,朝李无廷懵懵地“嗯?”了声。

李无廷“嘭”地拍在他案头,沉声道,“方才那般待人,真是胡来一通!你好生反思两日。”

他说完袖摆一拂,大步出了屋门。

宁如深还没反应过来,又看跟在后面德全冲他笑嘻嘻地伸出兰花指一点,“宁大人,可真是胡来~”

说完也出了屋门。

宁如深:?????

待人都走了,他在原地站了几息。忽然目光一晃,在烛光幽微的案头瞟到一个物件。

他走过去一看,是枚通体莹白的玉扳指。

德全临走前那番挤眉弄眼蓦地浮出脑海。

宁如深捏着玉扳指在案前默然良久:

李无廷的“胡来”,莫不是“这事儿办得不错”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