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庄抡起大巴掌就要往桑楚的屁股上扇,莫朝栋急忙上前拦住。
“别、别!他刚睡着一会儿。”莫朝栋把韦庄按在椅子上,又把茶杯递上来,“他累得够呛。”
“不是没接着么?”韦庄哭笑不得。
莫朝栋摊开手:“人家是自己回来的。第一站就下车了,走了四公里,赶上一班长途汽车,回到城里已经快两点了。又去了趟康达公司.这才回来一会儿,午饭还没吃呢!”
“该!”韦庄气哼哼地骂了一句,走过去弯腰看看桑楚那张黑瘦黑瘦的小脸,对莫朝栋道,“这种人,你说,是不是有病?”
“他一向喜欢闹鬼,你还没碰上更邪的呢。”莫朝栋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
韦庄脱下外套盖在桑楚的身上,重新坐回原位,边喝水边闻:“他回来干嘛?”
莫朝栋耸耸肩,把那份侦破报告隔着桌子扔给韦庄,道:“他说他又错了,这个报告得重写。”
“看看,我猜就是这么回事儿!”韦庄的脸气歪了,“跟这个人合作,比跟罪犯打交道还费劲儿!他说没说话在哪儿了?”
“没细说。他只是强调,那个姓吴的女教徒肯定是被人从窗口推下去的。”
“什——么?”韦庄发出一声变了调儿的长音.眼睛瞪得比牛还大,“龟孙子真是这么说的?”
莫朝栋仰靠在椅背上,很开心地笑起来。他最喜欢看这两个老东西往一块儿咬,咬着咬着案子就破了。
“他说没说是什么人干的?”韦庄还存有一丝侥幸,只能说是侥幸。
“他说他差不多猜到是谁了,但是没说明。”莫朝栋道,“我估计他目前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没把握的东西他是从不肯亮底的。”
“别信这个!”韦庄跳了起来,“狗日的八成是胸有成竹了。你看他睡的,根本不像心里揣着事儿的人!”
“坐下,老韦!”莫朝栋生怕韦庄把桑楚揍醒,“来来来,喝水。谈谈你的情况,我看出来了,你这趟出去一定有收获。”
韦庄唉声叹气地坐下了,打火点燃了一支烟,道:“收获的确是有,不过……”他一指桑楚,“八成又和这个老东西撞车。”
“说说看,我宁愿相信你说的。”莫朝栋不失时机地扔过一句润肺的话。
可韦庄的兴致却因为桑楚的出现,怎么也提不起来了,叙述时味同嚼蜡。不过,莫朝栋扔然听得很认真。尤其是关于那个白色的背影以及韦庄的分析,已经具备了逻辑上的联系。他同意韦庄的说法,吴玉婉被推下去的瞬间,绝不是什么幻觉。那么,桑楚是否也在怀疑同个人呢?
最后,韦庄说到了窗台上被人擦掉的那个小十字:“怎么样,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我的怀疑已经部分得到了印证!”
莫朝栋邹着眉头沉思了片刻,道:“我理解你的意思,老韦。这么说,吴玉婉险遭不测应该是单独成立的案子,只在时间和气氛上出现了一个巧合。”
“对,这是那位神父有意制造的巧合。”
“这个想法很有创见!”莫朝栋向韦庄要了支烟,横在鼻子前闻着,“的确很有创见!”
韦庄挥挥手:“算个球的!这是我跟那个老东西学的,我管这个叫‘桑楚式的联想’。”
“谢谢!老伙计!”桑楚一下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Thank you!”
两个正在交谈的人被这突出其来的插话吓了一跳。韦庄气急败坏地蹦起来,一把抢过自己的外套,随即像轰狗似地把桑楚从长沙发上轰开。桑楚十分听话地闪到了墙角儿。
“滚娘的臭脚!”韦庄屁股坐进沙发里,“少在这儿放洋屁!老子听不懂。”
桑楚很无赖地笑起来:“我实心实意地谢谢你,伙计!桑楚式的联想!这话让我听了简直快把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韦庄气得直翻白眼儿,而心里却多少有几分受用。不管是谁的联想,至少他接受了这个推断:“坐下,桑楚,我再饶你一次!听见没有?我叫你坐下!”
桑楚乖乖地坐到了椅子上,捧起茶杯一通狂饮。韦庄走过去,双手撑在桌面上,道:“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我不想多费唾沫。朝栋基本上同意我的观点,现在说说你的意见。”
“有两个小小的不同看法,”桑楚伸出两根手指,“一、我不相信那位女教徒被推出窗口时,还有机会回头分辨凶手的衣着颜色。这违反常规。根据房间内的状况,凶手和女教徒之间根本没有发生过博斗。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当时正在关窗户,言下之意,她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有人会向她下手。在被推出窗口的一霎那,她是无法回头,也没有机会回头看的。充其量,我认为她看到的是玻璃窗的反光,所谓白色其实是视觉上的误差。”
韦庄越听越觉得有理,便点头道:“好,请说你的第二。”
“第二,就是你留在窗台上的小十字。”桑楚故意停顿了一下,点上支烟。
韦庄紧张了:“妈的,你是不是认为我也看花了眼?告诉你,我看得很清楚!”
“不错,你确实看得很清楚。但是你忘了,在你们打开房门时,那扇窗幔被吹拂起来。在我的记忆里,那窗幔大约比窗台低一尺,如此吹拂几下,你那个小十字还不被窗幔拂掉么?”
韦庄倏地怔在那里,他发现,莫朝栋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
“扯淡!你他娘的分明是把我的判断推翻了!”
桑楚抖掉烟灰,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笑道:“问题在于,你此刻显然接受了我的说法。”
韦庄颓然垂下了手。
桑楚继续道:“在事实面前,桑楚式的联想也必须靠边儿站!真理就是这么无情!”
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目光停留在袅袅升起的烟缕上。韦庄和莫朝栋也无话可说,三个人就这么沉默了。确实无情!对于所有的侦探来说,事实永远是事宴,不管你的脑袋多管用,都无法推翻客观的东西。
“伙计!”他终于把目光转向韦庄,“我不反对体使用‘桑楚式的联想’这个称呼,它至少证明了你对老桑楚的信任与肯定。可是,事情你也看见了,桑楚式的联想有时的确是不堪一击的!你使用这个联想,把吴玉婉的被害演绎成一个独立的单元,又通过这个联想将神父摆放到涉嫌人的位置,而且还制造了某种逻辑上的‘合理性’。遗憾的是,桑楚的思维范畴,除了‘桑楚式的联想’以外,还有一个也许是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桑楚式的否定’。缺少了后者,前者就失去了支撑点。只有在不断的自我否定中,那个联想才能最终成为真实。”
“否定!”韦庄哀叹道,“我已经被你否定的快屙不出屎来了!”
桑楚噗地笑了:“看见没有,朝栋,我在对牛弹琴。”
“不不不,老兄,你接着说!”韦庄咧了咧嘴,“我其实挺爱听你这一套一套的。来吧,你接着否定,最好把咱们前头的成果全都否定掉!”
“说你是牛,看来一点儿也不冤!”桑楚扔给韦庄一支烟,“我千嘛要把前头的成果全盘否定?已经得到印证的部分你想否也否不掉,咱们现在要做的是否定不合理的部分!所谓‘桑楚式的否定’,实际上是一种调整和纠偏的方法!”
“你有什么偏可纠?你不是永远正确么?”韦庄挑衅道。
桑楚气恼地叫道:“朝栋,你最好帮我把这头牛轰出去,以免影响正常的办公!”
韦庄哈哈大笑着坐回沙发里:“急了?说急就急了!我被你否定得一败涂地还没急呢!神父、小十字,还有我的联想,现在是不是该说说你老兄的谬误了?”
“废话!我就是为了这个才返回来的!”桑楚起身推开了窗户,随后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说道,“火车一开我就发现自己犯个错误,可是,那时列车已经启动了,不可能为我一个人把车停下来。没办法,我只好熬到第一个停车站往回赶,徒步行走了四公里!”
“好在不是四十公里!”韦庄道,“简单点儿,说说你错在哪里?”
桑楚站住了:“错就错在我轻视了那辆被抛在滚牛塘里的汽车!”
韦庄听见莫朝栋哦了一声,看得出,这位少壮派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韦庄却依然不明白。
“开始,我们一直以为那是由于出租车司机过于惶恐干的蠢事。”桑楚端起茶杯又放下了,“然而,细细琢磨的话,就会发现这里存在着一个很不合理的现象:史昆出于正义感和赎罪心理,写信举报了葛洪恩的罪行,后来又进一步跟踪了葛某,并且目睹了女教徒把葛洪恩推进泄洪闸的情景。这一部分的主要内容是基于推理,还没有任何实证。再接下来,又是第二个推理:女教徒将凶手推入激流便逃掉了,葛洪恩随即爬了上来,史昆上前将其踹回激流,自己变了成了凶手。这个推理依然没有什么实证,只是来源于一个大傻子的古怪动作。试想:两个没有实证的推理,是无法作为事实的。用你的话说,它仅仅是一串‘桑楚式的联想’。”
韦庄坐直了身子;“请展展你的否定方法。”
“不忙!”桑楚摆摆手,“请让我把肯定的部分说完。此后,由于出租车被发现,由于收到了史昆那封迟到的举报信,以上的推理便有了成为事实的基础。老桑楚恰恰在这个已成的事实上犯了个轻视的毛病,我指的是那辆被抛弃的出租车。老桑楚过于相信自己的推理了,加之凶手葛洪恩已死,便把寻找司机史昆这最后一步棋留给了你们。直到火车开了,我才我现那辆出租车是不能轻视的!”
“嗯,你老兄最了不起的就是敢于否定自己。”韦庄由衷道,“现在该说说这车子有什么不合理了。”
桑楚又开始踱步:“最大的不合理就在于它不应该被抛掉!想想看,我们最初判定那司机逃离泻洪闸,并弃车于乡间的基点是出于惶恐。可是,惶恐和弃车本无实际联系,直如此的话,史昆不但不应该抛弃汽车,反而会一直开下去!”
“对!”韦庄拍了一下大腿,“有道理!”
桑楚笑了:“怎么样,不合理终于出现了。由此,我便开始往回想,很快又出现了一个不合理:史昆既然把葛洪恩‘处理’掉了,他完全可以放心了,何必逃跑?这个问题我们好像提出来过,但犯了个浅尝辄止的错误。”
韦庄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史昆当时并不怎么惊慌?”
“不不,正相反,他一定非常惊恐!从这个人的字迹上分析,他无疑是个很胆小的人,杀人后他岂会不惊慌,说不定他已经惊恐得开不了车了!”
“听起来又是一个不合理?”
桑楚一敲桌子:“完全对,这是一个不大合理:一个惊恐万状的人,竟能够一日气把车子开出五十多公里,然后将车抛掉,乘列车逃走,这说不通!更说不通的是,这一切又是那么多余!你说,我能不多问几个‘为什么’吗?”
“结果如何?”韦庄追问道。
“结果我发现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事实,那车子为何偏偏抛在那个位置?其实再明了不过了,那里有一个火车站!”
“这一点早就清楚了,史昆正是从那个车站乘车逃走的。”韦庄道。
“也就是说,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周密?”桑楚望着韦庄,“别忘了,他当时正处在惊恐万状的状态下!”
韦庄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狠撞了一下子,缓缓地站立起来:“老天爷!听你的意思,把车开走的不是史昆?”
桑楚一拍桌子:“应该是葛洪恩!”
“操!简直像天方夜谭!”韦庄叫道,“葛洪恩分明已经淹死了!”
“淹死的是史昆!”
短暂的沉默,令人窒息。莫朝栋离开了他的座位,向桑楚伸过头来。他感到口干舌燥,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
“老师!我好像觉得又要有一个推理了?”
“第三个。”韦庄咕哝道,“但愿是最后一个。”
桑楚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只大铜烟嘴,用力地吹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烟插在上边,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
“伙计,是不是很过瘾?”
韦庄白了他一眼:“对你来说,可能是。”
“事不过三!”桑楚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再多,我也受不了了。好吧,现在我就第三次使用一下桑楚式的联想。”
以下,便是桑楚演绎出的那一幕。
十月十九日夜。
出租汽车司机史昆借着站牌前那不算很亮的灯光,看到了那惊人的一幕:女教徒本能地推出一掌,凶手葛洪恩猝不及防,小腿绊在河堤的石砍儿上,红色的烟头儿飞了出去。他的双手在空中抓了几下,身子扭成一个石怪的状态,接着便落入狂泻的激流里,溅起一片水花。估计他当时发出了声惊叫,但由于涛声太大,淹没了他那声尖叫。
那女教徒朝后退了几步,仓惶逃去。
史昆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一时间竟有点不知所措。冷汗像蚯蚓似地顺着两颊淌了下来。他向前后左右看了—圈儿,似乎没有人发现方才的一幕。他小敢久留,返身向他的车子走过去。
大约就在他拉开车门的一瞬间,河堤下冒出一个人头,同时响起了呼救声。史昆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天呀!凶手正在往上爬。
一种本能的憎恶与冲动,使得这位胆小的司机涌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他转身向河提走了过去……
“救救我!”葛洪恩死死地抠住石缝,绝望地望着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在那一刻,他或许没有认出这个人是谁。
此刻,史昆完全可以对这个丧心病狂的杀人凶手作一番居高临下的戏弄。遗憾的是,在紧张与恐惧的驱使下,他不可能想更多的。他抬起脚,毫不留情地把对方踹了下去!
蓦然间,一种更强烈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发现自己杀人了!他的双眼像受惊的兔子般睁圆了,周身的血液凝住般难受。他倒退着离开了现场,浑身颤抖着钻进了汽车。
他连发动车子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索性伏在了方向盘上。杀人!这两个应该和他毫无关系的字眼儿,莫名其妙地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无情地落茌他头上,使他那本来就十分懦弱的神经就要绷断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司机史昆根本不可能知道一个更可怕的危险正在向他迫近。另外,由于他方才的高度紧张,竟忽视了石坝上的一个人,一个傻乎乎的大小伙子。
严格地说,不是忽视,而是压根儿就没发现。但是,傻子却把他的动作看了个满眼,尤其是那个往下一踹的姿势。
傻子从石坝上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站在葛洪恩被踹下去的地方往下看。突然间,一只手打石坎儿下伸了上来,又是一只手,然后是一颗水淋淋的脑袋——葛洪恩第二次挣扎上来。
傻子先是望着那张脸憨笑,然后蹲下身子,充满兴趣地逗弄那个垂死的人。
“救救我!”葛洪恩艰难地抠住石缝儿。
顺着傻子的裤档,他看见了那辆停在不远处的出租汽车。紫红色的!他想起了什么。
“救救我!”他向傻子扬起了一只手。
傻子下意识地把手伸给了他……
韦庄噌地一家伙跳了起来:“啊!老东西,我想我已经明白了!”
“那好,你继续联想——”
桑楚悠然地靠在椅背上。
“葛洪恩被救上来后,便直奔那辆出租车?”
“对!”
“他击昏了伏在方向盘上的史昆!”
“对!还有……”
“他脱下了史昆的衣服,换上自己那身水淋淋的湿衣服,然后把湿衣服套在了史昆的身上?”
“但是他忘了套那双鞋!”桑楚提醒道,“他穿走了史昆的鞋,却把自己的鞋留在了车里。”
韦庄点头道:“随即,他把击昏的出租车司机扛出车子,抛进了泻洪闸。而且可以肯定地说,史昆当时并没有死,否则,就不会在第二天给我们造成了淹死的假象。”
“对!”桑楚扔过支烟,“史昆假如当场被击毙,是无法喝进那么多水的。他在水中苏醒了过来,遗憾的是,好心的傻子没有再次救他。”
“命中注定!”莫朝栋咕哝了一句很宿命的话。
韦庄继续道:“葛洪恩干完这一切,便开车离开了现场,直奔五十公里外的火车站。他把车子抛弃在距车站不远的一个滚牛塘里,随即乘火车逃走。”
“不,他逃了回来!”桑楚摆了摆手,“他昨天晚些时候,第二次向女教徒下了毒手!”
莫朝栋骂道:“这个疯子!”
桑楚笑了:“他确实疯了。你们发现没有,他现在已经把自己推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是死了,还是没死?也许在他向女教徒下手时,他以为只要灭这个口就万事大吉了,可是他忘了,淹死在泻洪闸下的那个人原本是以他的名义出现的。那身衣服,那份基建预算材料……而且,多间那些拆卸汽车的农民中,肯定有人藏下一双鞋!”
“这种人活着还有什么劲,”韦庄接受了桑楚的说法,“还有那个阎平川,整个一块行尸走肉。”
“这是他们的报应。”桑楚道。
“老家伙,你原来也相信因果报应!”韦庄嘿嘿笑道。
“多行不义者的共同结果!”桑楚伸出一根手指头,“新研究证明,心理灰暗者大多短命。”
莫朝栋沉吟道:“问题是,老师的所有分析依然停留在推理阶段,这……”
“把葛洪恩弄来不就全齐了!”桑楚很自信地眨眼一笑,“我这个推理可是经过若干次否定才做出来的。好了,晚饭后咱们去接葛洪恩。地址我已经从童健那儿搞到了。”
他把“接”字说得格外突出。
韦庄挥手道:“算了吧你!你是靠智慧吃饭的,这类逮人的买卖不用你出马。”
“哪的话,”桑楚道,“我对逮人开始感兴趣了。”
“见你娘的鬼吧!”韦庄歪着头大笑起来,“实说好了,你对自己那套推理并没有多大的把握,敢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