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师傅退休前就是环卫系统的职工,退休以后仍然靠扫大街弄几个零花钱。用他的话:“这辈子一直吃那儿条马路。”
吃马路有时也能把人吃肥了,四大组的小吴就捡到过老大不小的一个钱包!那是他亲眼看见的。那小子当时就把之财塞到怀里去了,并且咬死了不承认此事,弄得祝师傅里外不是人。后来小吴辞职干个体去了,估计用的就是那笔钱。
祝师傅为此至今耿耿于怀。他不止一次想,那天如果捡到钱包的不是小吴而是自己,后半辈子就用小着“重抄旧业”了。他没有什么觉悟,真捡到钱包是绝对不会上交的。
日你个小妈妈的!
怎么好事儿总是落到别人头上?就算是家雀儿屙屎,三、四十年了,自己头上也该轮上一泡了。没有!他干了一辈子清洁工,最大的一笔收入仅有五块钱,那是十年前的事丁。当时的五块饯还好歹能买三斤猪肉。
从那时候起,他的大扫帚就学会“长眼”了。哗啦哗啦,一路扫过来,但凡地上有一分钱,也逃不过他那对老眼。
他负责前后四条马路,活儿不算重。起早点儿,可以在上班高峰之前干完。原先是五条,近几个月,其中一条被刨开铺设电缆,没他的事儿了。他巴不得再刨开一条。
反正钱不少拿。
他因此可以多睡十五至二十分钟。气人的是,身体里好像安了个闹钟,一到那时候准醒。他哼哼叽叽地出门,往左,在“康记早点铺”帮人家把铺板卸下来,扫干净门前十几米的一块地面,再将那口大油锅坐到火上。这样,干完活儿以后,他就可以、在“康记”领两根油条和一荼缸没掺过水的豆浆。
小妈妈的,那油条一天比一天细了。
他决定从下个月起提出多要一根。
入秋后天越来越凉了,他肩着扫帚和簸箕箱,两只手揣在袖筒里,瘦肩膀耸得老高,细心的人能发现,祝老头儿的右肩比左肩高出大约有一寸。大凡扫马路的入,双肩根难在同一水平线上。
黄树叶子越来越落得厉害,老头子放下簸箕箱,看了看风向,又拎起东西来到南口儿,从这儿往北扫顺风。出门时他揣了一盒洋火儿,打算把干树叶子拢起来烧掉,现在看来不行,树叶子不干。
大约扫出十来米,他看见了墙角儿趴着的那封信。起先他并没有怎么在意,将其和黄树叶子一同往前扫。扫着扫着,老头子感到那封信好像没拆过,于是便弯腰拾了起来。果然没拆过,他捏了捏,想探得里边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信很薄,似乎意思不大。随即,他发现信封上的邮票没盖过戳儿,也就是说,撕下来还能用。试了试,不行,狗日的牯得太结实了。他认为不值得为这一毛钱邮票下太大的功夫。直到这时,他才把注意力转到信的字迹上。老头子粗通文墨,第一眼就发现“信访办”的“访”字写成了“仿”。
“狗日的没文化!”他咕哝了一句,又举起信封儿对着亮处照了照,可能有由于牛皮纸太厚,什么也看不到。
至此,他对拣到的这封信便也失去了兴趣。人活着都不容易,大概是封告状信。他这么想着,把那封信叼在嘴里一路扫了下去,最后将它投进了康达公司大门对面的邮筒里。
第二桩命案的发生,使那位牢骚满腹的大胡子警长不得不自认倒霉。昨天晚上,他和桑楚折腾到下两点,把调查组从叶小丹宿舍里带回的所有写了字儿的东西通读了一遍,很可惜,没有任何具备线索价值的内容。他原指望找到有关走私轿车的文字。桑楚不是反复强调“背景”么?顾女上提供的这个信息显然是大有文章的。走私轿车,这样的背景不可谓不大!叫人伤心的是,屁也没找到。叶小丹似乎是个天生的粗线条姑娘,既没有日记、笔记,也没有其它和工作内容有关的记载,甚至连信都不多。最大量的是照片、请柬以及贺卡一类的玩艺儿。唯一有价值的是她的一个电话号码本儿,大凡韦庄抄来的那么多人,都在这个本上。可是,大胡子打了二十多个电话,仍然失望而归。几乎所有的人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叶小丹生前一向十分快乐,没有心事。
“她对决策层的内幕一无所知。老弟,不要把宝押在走私轿车上。”这是桑楚老先生的结论。听得出,他也有些不愿意说出来的失望感。
那时候,他正对着满满三大本彩色照片出神,那对细眯着的小眼睛里,流溢出某种父亲般的哀怜。
“韦庄你看,”他用指尖捏着要烧到手的烟蒂,凝视着铺了一床的照片,盘在一起的两条腿细如麻秆儿,“这姑娘是不是很像那个演《纽约人在北京》的姑娘?”
“像是像,不过我不记得有这么个戏,应该是《北京人在纽约》。”
“对,纽约、纽约!像么?”
“我说,”韦庄跟桑楚要了支烟,划火点上,“我说咱们能不能把这堆照片儿先放一放,眼下要紧的是轿车儿事件。”
“扯淡!现在要紧的是谋杀案。”
“我说的就是谋杀案。”
“注意,伙计,你不应该这么顽固地把两件事硬往一块捏!轿车事件的线索可以提供给专案组,咱们要集中精力把这桩命案查清楚。明天你一一定要陪我去天主教堂。”
“我说过了,要去你自己去!”韦庄像驴一样倔,“我去了解走私轿车的事。”
“兄弟,你屙出的屎八成比石头还硬!我再说一遍,这两者不一定有直接关系,不一定!”停了停,他又说,“说老实话,你为什么那么反感天主教堂?”
“废话,我是个无神论者。”
“我也是!”桑楚提高丁声调儿,“人家并没有逼你信教呀!”
“我不喜欢那神父穿的白袍子!”
“法衣!老弟,我再提醒你一句,那叫法衣。”桑楚把烟蒂按灭,“明说了吧,我知道你不愿意去的原因,你是不愿意看见柳河的大水。对不对?”
韦庄惊异地抬起头来;“妈的,你快变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
桑楚同情地望着韦庄,慢慢地收拢着那些照片,许久才道:“我知道你不放心家里那二十亩秋庄稼。是啊,根据柳河的水流量,估计上游的雨还在下。告诉我,可能会损失多少?”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韦庄又跟桑楚要了支烟。桑楚算了一下,从早上开始,韦庄已经要了十四支烟了。
“四五千块打得住么?”
韦庄点上烟,遭:“至少得这么多,可能还不止。别忘了,承包指标是死的。”
桑楚不言语了.慢慢地把照片插回相册里。
韦庄叹了口气,把话题转了回来:“说好了,你明天一个人去教堂。”
桑楚忽然抬起一只手:“等等!”
他将一张插好的照片抽出来,凑近台灯仔细辩认着:“喂,伙计,你看这人是不是今天下午见到的那个童健?”
“嗯,是他。看看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好像别人抢了他媳妇似的!”
照片上,叶小丹正举着高脚杯和一个“老外”碰杯,立在一侧的几个人里,童健那张冷冰冰的脸十分突出。
桑楚嘬嘬嘴,道:“嗯,你老兄八成说到了要害,这童健不但心胸狭隘、妒嫉心强,而且对叶小丹存有某种特殊的情感。回忆一下,今天下午在谈到叶小丹之死时,他的情绪反映是不是很强烈?”
“不错,我有这种感觉。”韦庄接过照片琢磨着,“难道叶小丹会包庇他什么?”
“或者回绝了他什么。”桑楚挥挥手,转身下地去解手,“喂,不管怎么说,你明天必须陪我去教堂。咱们现在还没有掌握任何过硬的线索,我必须去问一问那些听布道的人!”
“你一个人还不够么?”韦庄叫苦道,“我无论如何也得给家里拍个电报呀!”
可惜得很,韦庄这个小小的愿望终于还是泡汤了。几个小时以后,值班员接到了报案电话,说是三棵树附近又发案了。
那时候,韦庄正吸溜着面条儿打着电报的腹稿儿,食堂的早点难吃透了,很影响情绪。
莫朝栋很为难地眨着眼对桑楚道:“首长,这就是我的现状,警力严重不足。”
“你先设法把伙食提高一点儿,”桑楚敲敲饭碗,“这是人吃的么?”
莫朝栋唉了一声:“难办,物价涨得快。算了,首长,还有老韦.这个案子我亲自去处理吧。说不定那具尸体是从上游冲下来的。”
“免了吧!”桑楚看了韦庄一眼,“反正我们也要去那儿,就手看看好了。不过,你办公室的电话如果能要长途的话,抽空让韦庄打一个。”
“那没问题!”莫朝栋的眉头舒展了。
桑楚拉着韦庄离开了食堂,笑道:“看见没有,有职务和没职务就是不一样。”
“什么东西!”韦庄愤愤然,“告诉你,我最怕听他叫你‘首长’。”
客观地说,在去往出事地点的路上,桑楚基本上接受莫朝栋的说法——尸体是从上游冲下来的。可是,当他终于分开围观者,目睹了那具尸首的时候,这个猜想立刻被否定了。
根据死者的衣着打扮和唇齿间的泥沙含量,可以肯定地说,尸体不是从上游漂来的。如若经过中距离的漂流,泥沙含量至少是现在的数倍。
为了进一步确认自己的判断,桑楚要求法医详细进行胃残留物化验。
此刻正是上班高峰,由于围观者过多,交通有些受阻。好在大伙都明白保护现场的重要性,没有围得太近。最叫桑楚哭笑不得的是,在他们到来之前,那个手持大铁钩子的目击者为了不破坏现场,竟然用席绳栓住死者的一条腿,像吊死猪似地把那尸体拴在水闸的铁栏杆上。巨大的水流冲击下,死者的身体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下边的铁栅栏。
“你的好心可能办了坏事。”桑楚叫人把“悬吊物”拉上来,无奈地拍拍那老兄的后背,“你就算拴,也应该拴住他的手呀!现在我怀疑他衣袋里的东西已经一样小剩地被水冲走了。”
“哎哟!”那老兄这才明白自己干了件帮倒忙的事。
“你是怎么发现他的?”桑楚望着节节上升的尸体,“你就是用这个大铁钩子钩住尸首的么?”
“可不,弄了我一脑袋大汗。”那男人厚道地说,“我每天都要来疏通一下堵塞物,要没有这家伙,”他指指大铁钩,“我还真没法儿把他弄上来,死人比活人沉!”
“谁找来的绳子?”
“打电话报案那个人。”对方向周围寻找着。
“谁打的电话?”
“找绳子那个人。”那男人笑了起来,“我说的是没用的废话。”
“这个人还在么?”桑楚往人群中张望着,很快,他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哦,想起来了,这人是天主教堂的那个神父。脱掉法衣,神父与平常人无异。
男人找了一会儿,摇头道:“可能走了,那人是从这儿路过的。”
桑楚不再发问,向着尸首走过去、他看剑神父在胸前划丁个十字。
尸体看上去很狰狞,两只手僵硬地弯曲成某种古怪的动作,西装歪扯着,露出半个肩膀,深红色的领带扭到了背后,已经弄得很脏。尤其是那张被泡得肿胀的脸,由下长时间在铁栅栏上撞击,已弄得乱七八糟,这无疑会给确认身份带来许多不便。桑楚现在只乞望能从死者的衣袋里找到点儿什么,上帝保佑!
他又看了神父一眼。
韦庄正在老练地处理着尸首,在法医的配台下,他们检查了死者的暴露部位,有否击杀伤口等,可气的是,死者头部、臂部和腿部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痕,不知道与水流的撞击有什么关系。看来,准确结果一下子拿不出来。
“衣袋。”桑楚蹲下身子。
“别急。”韦庄非常在行地从外部摸捏着死者的每一只口袋,“重物已经没有了。等等,这儿好像有块手绢儿。”
他从死者西服外衣的右下袋中掏出块白乎乎的东西。不是手绢儿而是几张折叠在一起的纸,四周已经沤烂,只有中间巴掌大一块尚完整。另一只口袋里发现了几张大面值钞票。
“鞋,他的鞋呢?”桑楚望着死者的那只光脚。
韦庄朝大闸呶呶嘴:“你会潜水么?”
桑楚一字一句地小声道:“告诉莫朝栋,无论如何派人给我到下游去找鞋!”
第二桩命案的出现,已经使桑楚敏感到发案地点的重要性。松树林、泻洪闸、教堂。总而言之,联系到叶小丹之死,这三棵树一带对他的侦破工作产生了异乎寻常常的意义。这么短的时间里,几乎在同一地点连续发生两起命案,使人不能不对这块奇特的位置引起重视,这是一种客观的存在。
松树林、泻洪闸、教堂,这三者之间,又以教堂最值得回味,因为只有那里是经常有人的。桑楚扭头向神父站的地方看去,神父不见了。
“死者大约是昨天傍晚时分死去的。”法医报告说,“只有说‘大约’,原因是水浸过后肌体特征会发生一些变化。”
“这个人没有现在这么胖。”韦庄补充说。
“先弄回去再说吧。”桑楚站起身来,“这里是郊区车站,不要影响交通。”
随后,他向法医交待了几句重点,使命人把尸体运走,然后叫上韦庄准备去教堂。忽然,他站住了,只见不远处,昨天见到的那个大傻子正手舞足蹈地围着运尸的警车在起哄。
韦庄听见桑楚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喉音。
“伙计,你看那傻家伙在干嘛呢?”
“在跳摇摆舞。”韦庄明白桑楚的用意,“怎么,你又对他感兴趣了?”
“问一下总没有坏处。想想看,他可能是这一带最活跃的人。”桑楚望着傻子的动作,把“这一带”三个字咬得格外重,“去,把他弄过来!”
韦庄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把傻子从人堆儿里推出来,连说带比划地将他糊弄到桑楚面前。任傻子少说踢了他四五脚。
“龟孙子,没轻没重!”韦庄还了一脚。
傻子哇地一声怒了,不依不饶地要和韦庄“讨个说法”。桑楚赶忙上来打圆场,把傻子拉到路边,又从口袋里找出一毛钱,这才稳住形势。他指指运尸车,又指指泻洪闸,比划了一个“掉下去”的意思。
傻子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这。他把一毛钱卷成个纸卷儿叼在嘴里,伸过黑漆漆的脖子,让桑楚帮他点上。
韦庄讪笑道:“这种爷爷最难伺候。”
桑楚无法,只得把自己抽了一半儿的那支烟递给傻子,傻子很老道地把烟叼在嘴角儿,呼呼地抽着,一脸的惬意。
“龟孙子!烟瘾比我还大!”韦庄笑道,“老兄,你看他耳朵里也会冒烟!”
“你眼神儿有问题。”桑楚朝他摆了摆手,又对傻子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动作。
傻子也学着他的样子比划了一下。
“对对!”桑楚来了精神,“你,看见没有?”
傻也卷着舌头,一指桑楚:“你,看见没……有?”
“我问你!”桑楚抬高了声音,因为来往车辆的噪声很大。
傻子也抬高了声音:“我问你!”
“没戏!”韦庄苦笑道。话音未落,傻子的巴掌已经扇在了他脸上。
“没、戏!”
桑楚捧腹大笑,笑得几乎岔气。
傻子越发得意,浑身像通了电似地扭摆起来。脚掌一下又一下地踹着眼前的行道树。
黄叶子纷纷落下。
韦庄气疯了,又不知道朝谁发作。他一把捏住桑楚的后颈:“狗日的,休还笑!”
桑楚推开他的手,依然止不住想笑:“伙汁、伙计!你这叫真正的吃哑吧亏!”
运尸车鸣着警笛开走了,围观者也随之散去。有几个走过来想听听警察的意思,桑楚摆手拒绝了。他围着傻子转了一圈儿,上下打量着这个牛高马大的家伙。傻子依然兴致勃勃,把水桶粗的大树踢得乱颤。
“看见没有,伙计!”桑楚碰碰韦庄,“他为什么不用脚尖儿踢呢……”
一群灰鸽子掠过头顶。
韦庄揉着腮帮子站得老远:“这头傻驴欠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