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舟和童小园的脸上均有一丝诧异。但韩舟眸色里的诧异很快又变成慌乱。
在这里重逢很是凑巧,又是在这个节骨点上,微妙的对峙让他感到隐形的压迫。
他跟谢潇言不对付。
苏弥推门下车,她动作太过利落,以至于没有看到身侧递过来外套的那一只手。
高跟鞋在地上踩实那一脚,一根筋牵动全身。大概是因为刚刚跑得太急扭到了脚,脚踝处抽疼得厉害。
苏弥扶着车门缓了缓,走过去时还有些步伐不稳。
那边韩舟也下了车。
他戴一副斯文的眉框镜,穿工整干净的白色棉服。见状体贴问道:“脚扭了?”
苏弥跟车里端坐的童小园对视一眼,童小园妆容精美,红唇艳艳,一对盛气凌人的眸横看向苏弥,视线从头到脚将她剐了一圈,苏弥收回目光,拎着韩舟的腕:“借一步说话。”
韩舟配合她受伤的步调,吞吞往前。
走到巷子尽头,再拐个弯。隔绝掉嘈杂街道声音,韩舟替她挡在风口,率先开口质问,语气不善:“你怎么和谢潇言在一起?他不是在梵城上学?”
苏弥抬眸看他:“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他推了推眼镜,从容说:“你问。”
“你说的重要工作就是和童小园吃饭吗?”
他说:“是练歌。跟她约饭纯属意外,我不知道怎么拒绝她。”
“为什么不能拒绝?”
“因为她是很重要的人脉,我昨天在电话里已经和你解释过了。是对我的事业有帮助的人。况且我们只是一起吃饭,也没有做别的什么。”
缓了缓,她又问:“第二个问题,你当时和我在一起,也是因为我是对你有帮助的人,对吗?”
韩舟一愕,微微压眼:“有一部分这个原因,不过占比不大。”
听见他这样坦诚,苏弥心里倒是松了口气,“你昨天为了人脉和我在一起,今天为了人脉和童小园吃饭,明天也可以为了人脉和必要的人上床。那感情对你来说是什么呢?”
他叹息:“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行吗?你不知道在娱乐圈沉寂这么——”
她打断:“这不是我要听的解释,你已经跟我说过很多遍了,娱乐圈难混,可是这跟你把感情经营得一团糟有什么必然关联吗?这个扯到那个,那个扯到这个,你总是这样找托词,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还总是特别有理。”
苏弥讲话语调很慢,就像她一贯幽沉稳重的个性。但在孤寂夜色里,又显得铿锵有力。
韩舟听完,心中还有不忿,但忍了忍,因为极少见苏弥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毕竟她一向安静乖顺,没什么脾气和架子。他好声好气安抚道:“你别生气。我答应你,明天开始不跟她来往了,行不行?”
“你答应我?你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的是什么吗?是你今后事业不顺的时候,你都会把错误推到我的身上,都怪我阻拦你成为顶流,是我成为你的绊脚石。所以,我不需要你答应我,你愿意和谁暧昧就和谁暧昧。这是你的自由。”
“但我无法忍受了。我们结束吧,韩舟。”
她慢条斯理地说完,将颈间那一朵玫瑰不留情面地扯断,归还。
韩舟赶忙接着快坠下来的链子,又抓住苏弥的胳膊:“好好,是我不对,对不起,给你道歉还不行?你想要我怎么样我都答应你。别这么意气用事。”
她说:“我一直认为人与人吸引靠的是绝对真诚和平等,爱的时候也好,道歉的时候也好。而不是短暂的虚伪地放弃自尊。还请你掂量掂量,你最开始的告白,以及现在的这一句对不起,加在一起有几分真心?”
苏弥说着,将他紧握她手肘的力道挣开。
“真心?”韩舟没有再执着地固住她,换了副腔调,声线凉下来一截:“既然你问完了,现在该我问了吧——你跟谢潇言怎么回事?”
苏弥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回国,只不过碰巧在路上遇见,所以他载我过来。”
韩舟眸子里仍有猜忌,但苏弥不是撒谎的人,少顷他便释然地抒气:“那就好,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我做了和你一样的事吗?”对这无端的误会感到好笑,她问,“你会觉得羞耻、不忿?还是松下一口气,能更心安理得地和别的女孩调笑?”
韩舟苦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把事情往糟糕的一面想。我只是觉得谢潇言这个人很浑,我不希望你跟他玩在一起——算了不说这些,总之没什么就好。”
“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韩舟沉着嗓子,心平气和地劝:“你别跟我闹别扭,你这样我心里也不舒服。”
她指正:“是分手,不是闹别扭。”
韩舟凝神看她:“你不喜欢我了吗?”
苏弥一怔:“这是我的事,现在开始你无权过问。”
“……你冷静一下,我也冷静一段时间。行吗?”
苏弥说:“不必了,祝你早日飞黄腾达。”
她说完,转过身便往回路走。
同时她看到童小园把车子倒了出来,正往韩舟的跟前开,车里的女人开窗喊了韩舟一声,又睨一眼苏弥。
苏弥没有回头。
她一瘸一拐走到路口,路的尽头,灯光拉长她落寞的身影。
她不是会故意闹脾气等人来哄的人,所以分手是下定了决心的。
此时此刻,再冷的风霜也敌不过心底的凉。一切都结束了,比她想象中要平静快速很多。
站在风口,苏弥还没有从情绪里出来。不知道何去何从之际,一件宽松的外套陡然被罩在她的肩膀上。
而后听见头顶传来懒声的一句——“穿上,别着凉。”
一件防风性很好的黑色冲锋衣,被残留的体温和柔软面料裹住,她诧异抬眼去看。
谢潇言轻倚在车门,环着臂,手里松松握着一个罐装茶饮。
她好奇问:“你怎么还没走?”
“我走了你怎么办?”他笑着,观察她一本正经的脸色,笑意里有一点点无可奈何,“真拿我当司机了?”
像是不惧怕凛冬风雪,也不在意感情伤身,人间游戏里,他是作壁上观的局外人,于是看起来那么剔透潇洒。
不知道如何才能学会这番漫不经心。
苏弥猜测,这人应该不会有情感问题。谢潇言不缺示好的追求者。无论什么人他都能从容招架。
咔哒——
她随声音低头看去。
谢潇言提在手里的热饮被他用食指撬开了拉环,随后那罐热茶就被送到她的眼前。
不想喝,苏弥摇头,看向他骨节分明的指。
他没再强求,收回手,垂眸看她。
看她水波盈盈的眼,被雪淋得颤巍巍的睫,还有隐在衣襟之下的冻伤锁骨。
谢潇言给人的感觉万事不过心,但是要说他漠然吧,他又能火眼金睛似的找到那个点精准挖苦,歪着脑袋,轻薄浅笑:“苏女士,你这男朋友素质不行啊,一点怜香惜玉的美德都没有。”
苏弥看着他玩味十足的眸,平静地应:“所以现在不是了。”
隔着一层薄薄雪雾,谢潇言睇过来一眼,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花了几秒钟时候消化这个事实,而后他慢吞吞吐出四个字:“值得庆祝。”
举起手里的乌龙茶,潇洒地说:“来,走一个。”
说着便仰头灌下。
像是品了一口陈年佳酿。眉飞色舞。
有那么值得高兴吗?
苏弥没有将衣服拉上,是为了方便随时脱下归还,她轻轻抿掉唇角的雪粒子,问:“你是专程回国来看我笑话吗?”
“你的笑话?”他好笑说,“还没我三姑的闺女打离婚官司好看。”
她没吭声,敛着眸。
谢潇言环着双臂,弯下身子,打量一番她的神情,欠欠的语气:“怎么了?天塌了?”
“……”
他做出一个比身高的手势,手掌虚虚地没过她的头顶,平移到自己胸口的位置:“我比你高,我顶着呢。”
苏弥勉力一笑。
就他会哄人。
谢潇言纨绔地笑着,一只手还抄在裤兜里,里面一管软膏已经被他的指捏出温度,迟迟没有取出,反复地迟疑,生怕这样一个细小的举动也会越界。
几秒后,他问:“你现在住哪儿?”
苏弥大概猜到他的用意,轻声说:“爸爸会来接我。”
言外之意,不用他送。
他冲着身后的车偏一下头,“上车等。”
苏弥没有接受他的邀请,她看向对面24小时便利店,说:“我去店里待一会儿就好,你可以先离开。”
话音刚落,衣襟被人拎住,他拽得不重,但令毫无防备的她踉跄往前一步,险些撞上他的胸口。
谢潇言提着外套的两边衣领,慢条斯理帮她整理一番,将拉链往上拉到顶。
竖起的领子整个盖住她下半张脸,仅露出那对错愕的鹿眼,盈着水光。
挂在她鼻尖的拉链叮叮当当摇了十几秒。
谢潇言就这么看着她,借着对街便利店的强烈灯光。而苏弥逆着光和他浑浊的眼对望,看清这副混血的优越骨相,他连眉峰都带着天生的锋芒。
谢潇言挑了挑眉,毫不留情拆穿她的假借口:“苏伯伯在香港,你让他怎么来接你?”
“……”
僵持少顷,苏弥只好坦白:“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
“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终于,她在强烈的压迫感之下缴械,垂首,温声说了句:“还住在茶星。”
谢潇言闻言,心底有一丝触动,沉吟片刻,他掂一下手里钥匙:“行,回家。”
坐进温暖的车,苏弥闭上眼在想韩舟。
与其说失恋,不如说看穿一个人。
比起恋情的告终,信仰的坍塌才是后劲的根源。
她突然不明白,她这么多年喜欢的究竟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还是自己添油加醋过的情怀呢?
暗恋的好处在此刻显现,只要永远不得到,那他永远会按照你脑海里的样子闪耀。他让她着迷的少年感,早早就被一个成年人的欲望蚕食鲸吞。
只不过她陷在那个梦里,此时此刻才真正地清醒过来。
一包纸巾落在她腿上,苏弥抬起眼时,才发现捂着眼的袖管已经湿了一片。
车厢还是太过逼仄,他身上的风雪气息将她包围。苏弥没有擦干净眼泪,于是垂着眸掩饰慌乱,胡乱地拆开纸巾的包装。
手背蹭一蹭脸。
直觉感到谢潇言在歪过头看她。
半天,终于整理好情绪,苏弥说:“谢谢你那天在微博帮我爸爸说话。”
他缓缓开口:“举手之劳。”
苏弥抬眼看他,眼角还有一片湿津津的水汽,又问:“你现在……还是很讨厌韩舟吗?”
谢潇言听到这个名字就没什么好气,轻蔑一笑说,“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早就让他满地找牙了。”
这句话让她破涕为笑。
苏弥的笑点很低,也有点奇怪。但好歹令佳人展颜,不容易。
茶星大院,他们小时候的家。
苏弥是三个月前搬回去的,因为家里的几套在外面的房产尽数抵给债主。
这一套房是爷爷奶奶留下的。
警卫员是最近才上岗,不认识谢潇言,管他要证件。
谢潇言把窗户降下来,打量对方的五官,几秒后问:“你爸爸是不是叫李允祥?”
对方微讶:“你认识他?”
谢潇言说:“我小的时候他就在这里站岗,我们叫他阿叔。”
“……”警卫员将信将疑,“请出示证件。”
谢潇言无奈地扶着眉骨,啧了声,继续拉近乎:“不信你回去向他打听打听,我叫谢——”
苏弥眼见他就要跟人家攀谈起来的架势,还这么嚣张傲慢的姿态,生怕挨揍,于是她赶忙插了一句话:“小李,是我。”
小李低头,看见副驾的苏弥。点了点头。
很快闸口放开,车往里开。
很宁静的一片住宅区,别无变化,这个时节,路两侧的银杏落得一干二净。
苏弥家在西南角最后一栋。
车子徐徐停下来。
她脱下他的外套。
谢潇言接过去,同时又递给她一个软膏,用手指松松地夹着,看一眼她的眸:“回去上点药。”
苏弥有点吃惊,随后说:“现在已经好很多了,没有那么严重。”
他不以为然笑一下:“伤筋动骨一百天,哪儿能说好就好?”
“……我知道了,谢谢你。”
她低头,捏着小药膏,转了一圈看说明,在这自然而然安静下来的古怪氛围里。
都没说话。
苏弥在谢潇言面前,不可避免会有着做贼心虚的慌乱。
即便过去这么多年,果然还是。
因为六年前分别的状况不是很友好,苏弥理亏。
不过看起来他倒是还挺大度的,时间过去这么久,再深的隔阂也被差不多抚平。更何况,她对他来说应该不算重要的人,不必记那么久的仇。
安静没话的时候,就很担心下一秒要翻旧账了……
然而并没有不悦发生,谢潇言伸手从座位后面的储物台捞过一簇鲜花。
是她最喜欢的人鱼姬。
苏弥迟疑地问:“是……给我买的吗?”
“大老远赶回来,也没人接风洗尘,自己整点仪式。”谢潇言浅浅笑着,把花歪过去,散漫又大度地说,“借花献佛了。”
“好漂亮,特别喜欢。”
她目色炯亮,神情总算有变愉悦的趋势。
他定定地注视她的笑容,嘴角也溢出自如的笑意:“晚安,大小姐。”
苏弥脸上的笑意顷刻又敛住,喃喃:“我现在已经不是大小姐了,不要再这样叫我。”
谢潇言看着她推门下车的单薄背影,也沉默地看着她整理好裙子,许久终于收回视线,懒洋洋说了声:“走了,改天叙旧。”
苏弥挥手道别:“路上注意安全。”
车子调过头。
很快,闷骚的重音消失在耳畔。
苏弥回到家里。
阿姨过来接她,递送衣服和毛巾,问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苏弥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句,拨着色泽鲜艳的花瓣欣赏,忽然看见窝在花团里面一朵小小的纸折花。
取出来,她将其捏在手心旋了旋。
又抬起来对着灯光打量,好奇,这是个什么?
突发奇想,想知道这种花是怎么折出来的,于是慢条斯理地将纸一层一层剥开。
剥到一半,发觉这居然是一张美钞。
再往深处探寻,看到上面隐隐约约有字迹。
最终,她看到被展开铺平的钞票上写着一排大写字母,笔触张扬。
CONGRATULATIONS
苏弥愣了愣,而后忍俊不禁。
看来他今晚有去看她的表演。
能想象得到他想要祝贺却翻来覆去没找到卡片,于是随手摸出一张能写字的东西,又苦恼于不知道怎么送出去,最终让它变成一朵小花出现在她的眼皮底下。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想要congratulate她,还要把心事叠得五花八门。
如果她好奇心不足,没有打开这张纸币,他的祝福岂不是要埋没到地老天荒?
苏弥想起黎映寒讲谢潇言,说他长了一张最浪荡的脸,却有着一颗最纯情的心,彼时谢潇言在旁边听了,没好气地踹一脚过去,让他好好解释解释什么叫浪荡的脸。
真正领会这一句话是后来了,眼下她只是觉得,他的身上委实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别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有碰面,给她造成他们之间有某种晦暗情愫在鼓动的错觉。
无论如何总算,关于谢潇言的细枝末节,在见到他的时刻,点点滴滴,也被串联成了有温度的篇章。
纸币被她塞进口袋,没再多想,苏弥捧着花往房间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