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迷路
今天这场雨下得反反复复,雨丝霏霏,忽大忽小。
晚间进山的车络绎不绝,没因停电耽搁分毫。
温一一撑着伞,小心翼翼踩在马路边沿,往她看到的山坡上去。
身侧呼啸而过不少车辆。
温一一攥紧手上的杯子和雨伞,最终她的脚步停在男人跟前。
村里唯一没受停电影响的灯管线路是公路的路灯。
灯光将雨丝染上颜色,雨飘落下来,变成绵延不绝的彩色线条。
空气中混着车尾气和水洼的气息,咸腥潮湿。
牧曾狼狈不堪,坐在雨幕里。
温一一出来前找藏族小哥要了杯温水。
按她认知的社交礼仪原则,搭讪不能无缘无故。所以她选择送一杯热水,递给牧曾,轻声询问:“你也是和同伴走散了吗?”
牧曾闻声,抬起头。
湿漉漉的脸,下颚线条紧绷,眸光如此刻的寒风样冷冽。
他的表情似要吃人。
温一一顿了下,往后退半步,雨伞半倾。
路灯照下来。
灯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
牧曾喉结上下滚了一圈,说:“是,我迷路了。”
他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接过温一一递来的水杯。
雨水争先恐后往杯子里钻。
温一一才觉自己拿水的举动有多傻。
她挽好耳边略潮的碎发,小声道:“要不进屋再喝?”
对水杯下不去嘴的牧曾十分赞同:“可以。”
温一一把伞分一半给牧曾。
她个头小,目测身边的男人身高一八五,撑伞需要她垫起脚尖。
牧曾摊开湿哒哒的手,征求温一一意见:“如果不介意,我来拿伞吧。”
他的睫毛上挂着水珠,低头看温一一时,视线里含着水蒸气。
温一一没有犹豫,把伞交付出去。
他们并肩下山。
山上的车辆还在一辆接一辆,全从牧曾身侧飞过去。
温一一认真看路,有点好奇:“你今晚为什么要在这里淋雨呢?”
牧曾回答:“耍酷。”
温一一觉得这个回答很合理:“哦。”
牧曾撑着伞,配合温一一脚上的步伐。
在温一一看不见的视角里,他悄悄回过头。
从他方才坐的石头位子往右看,可以看到云顶雪山民宿二楼,温一一住的那间客房。
***
翌日清晨,雨停了。
窗外有鸟鸣声。
温一一又是被楼下的争吵声闹醒。
睁开眼,盯着天花板,温一一觉得这不太寻常。
她下床,偷偷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只一眼,温一一便明白清晨的争吵声从何而来。
不是在楼下民宿大厅,是在院子格桑花前面,一位穿着羌族服饰的中年妇人和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面对面争吵。
妇人情绪激动,吵得面红耳赤。
温一一看着西装革履的男人,有那么一小阵恍惚。
山里生活朴实无华,她被同伴抛弃在这里一个多月,许久未见这般都市人的刻板穿着打扮。
他们用的可能是羌语,也可能是汉语,距离太远,温一一听不清。
听不懂就算了,她不是爱八卦的人。
温一一今天的安排和昨天大同小异。
下楼,吃早餐,吃完早餐,到咖啡厅码字。
不同的是今天热牛奶喝到一半,牧曾端着热咖啡出现在咖啡厅,动作自然地坐到温一一身边。
牧曾打招呼:“你好。”
温一一把Word页面缩小,也说:“你好。”
玻璃窗外的风马旗在阳光下随风飘扬。
九月六日,星期三,晴空万里,惠风和畅。
昨夜雨急。
牧曾浑身湿透,两人回到民宿时,被烛光火照亮的大厅里的所有人见着他们,无一不倒吸凉气。
藏族小哥扯了条新毛巾丢给牧曾,半开玩笑询问:“小老弟怎么了这是?摔了吗?”
还在等电来继续吃火锅的广东老板吹着口哨:“靓仔莫不是失恋了啊?出去淋雨。”
牧曾把毛巾在脸上糊了两圈,擦干雨水,闷声不说话。
温一一收好伞,又去找小哥讨要杯热水,递给牧曾,细细说道:“喝点热水,换件干衣服,头发吹干,不然半夜头疼。”
牧曾的表情好像有在认真听。
藏族小哥搭话:“是啊,赶紧上楼换衣服,咱这是高原地区,不兴你这般造次。”
广东老板还在那吹口哨。
牧曾黑沉沉的眼眸转动一圈。
藏族小哥还是不放心,嘱咐道:“我备两瓶氧气瓶放收银台右手边柜子里,半夜你需要就下来取,挺不住记得给我打电话,医院在山下,比较远。”
温一一还站在牧曾身边,听到牧曾低沉着嗓音对藏族小哥道谢。
电是半夜才来的。
至于半夜牧曾有没有用到氧气瓶,温一一不得而知。
不过温一一能确定的是,牧曾今天并没有什么不适。
还能喝咖啡。
牧曾从身侧摸出一部佳能微单,问:“你会用相机拍照吗?”
温一一瞥了一眼相机,点头:“会。”
“可以请你帮我拍照吗?”牧曾把自己的打算告诉温一一:“我下午想进景区走走。”
温一一眼皮一掀,好奇:“为什么请我帮忙呢?”
“我和同伴走散了,”牧曾挠挠鼻子,说:“去景区没人帮我拍照。”
温一一唇瓣轻扯。
她有点想反问对方,为什么不和同伴联系呢?在这个5G时代。
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这个问题好像也是在问她自己。
她被同伴抛弃在山里。
这个时代,交通发达,通讯便利,她却喜欢当缩头乌龟。山里生活安逸,她喜欢现在一切的节奏,不想那么快走出这个舒适圈。
牧曾注视温一一的目光过于炙热。
温一一敛下眉,委婉地回应:“抱歉,我需要先完成工作。”
笔记本电脑开着,有细微的运转声,嗡嗡作响。
温一一右手摸上鼠标键盘。
牧曾知趣,不再打扰温一一,端着他香浓的热咖啡,去了角落软沙发上瘫着。
中午牧曾要请温一一吃牦牛火锅,理由是感谢温一一昨晚的雨伞和热水。
温一一把笔记本收进包里,开始是拒绝的,虽然她挺想吃火锅:“热水是小哥给的。”
“那就雨伞。”
“其实你可以自己走回来。”
牧曾扶额。
温一一瞧见牧曾耳尖上微红的皮肤。
今天天气好,民宿其他租客都进景区游玩。
连藏族小哥都拿着他的手机到外头晒太阳。
“好吧,”温一一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很轴,说:“两个人吃小锅就行。”
接到同意,牧曾立马笑容舒展。
牦牛火锅还是藏族小哥做的,用铜锅来煮,锅底是牦牛肉、腊肠、羊肚菌、粉条。
小哥赠送两份青菜:一份上海青、一份豌豆菜叶。
牧曾又要了杯酥油茶,小哥端着大壶来倒茶时,温一一紧盯着那呈咖啡白的浓稠液体,双眼睛睁得又圆又亮。
这模样较牧曾觉得好玩,他问温一一需不需要来一杯。
温一一摇头,满脸抗拒:“我喝汤底就行。”
锅底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泡。
他们坐在昨天吃早餐的相同位置。
相对无言。
铜锅摆中间,一人涮一边。
藏族小哥把许久未用的音响打开,放的不是民风歌曲,而是陈奕迅的抒情粤语。
陈奕迅唱着那句“当赤道留住雪花,眼泪融掉细沙。”(备注①)
藏族小哥咿咿呀呀跟着唱曲儿。
温一一夹着好吃的牦牛肉往嘴里送,想着小哥这两天肯定受够那四位广东老板的影响。
牧曾用餐礼仪过分优雅,吃顿火锅都要挺直腰背杆,筷子与碗筷轻触,竟没发出半点声响。
一顿热乎乎的火锅下来。
吃人嘴软。
当牧曾再次把相机拿出来时,温一一又喝了碗浓汤,才点头同意。
昨天雨夜她连伞都去送了。一起去景区,拍照看风景,这不算什么。
他们没有车。
民宿有接送服务,来回一趟两百元,有点小贵,但眼下好像没有其他的办法,总不能徒步去景区。
***
景区门票和民宿的两百块接送费都是财大气粗的牧曾支付。
温一一背着她的兔耳毛毡小圆挎包,下车后就紧跟在牧曾身边。
买门票需要身/份/证,牧曾朝温一一伸手要证/件,温一一就从可爱的挎包里掏出身/份/证。
景区冷,温一一穿的是挎包的同款带兔耳朵杏色棉服,哦,还有一双有兔耳朵的防滑棉鞋。
买完门票后牧曾把证/件还给温一一。
温一一低头乖乖地将证/件塞回兔子包里。
牧曾盯着温一一白色毛绒帽子顶端看,舔着后槽牙,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判断:身/份/证上显示是九零后,这女孩子应该是成年了对吧。
景区观光车一路直上红杉林。
温一一已经适应高原生活,约莫高4000米的红杉林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两人都不怎么说话,相机一般是牧曾自己在拿。
观光车停车点就在雪山脚下。
这个景点两人跟朋友初到四姑娘山其实就都来打过卡。
温一一朋友圈最近一条动态还是一个月前朋友帮她在双桥沟拍的九张写真照。
栈道入口有几家小卖部,买的烤肠、熟玉米还有网上炒红的牛奶糖。
下车后有一大段路是没有信号的。
牧曾问温一一需不需要来瓶水或来跟热食物。
温一一裹着她的毛绒帽,无情戳穿他们眼下的窘况:“手机没信号,也没现金。”
牧曾啊了声,摸索身上所有口袋,大意了,没带钱包夹。
“我不是很需要,”温一一说,“如果你需要买,你可以问问老板赊不赊账,明天再来还。”
牧曾表情有点一言难尽,大老板从没赊账的习惯。
温一一指着前方道路:“不买我们就走吧。”
牧曾抿唇,打消买东西的念头:“走吧。”
红杉林是双桥沟最后一站,雪山脚下。
紫外线是真的强,风景也是真的美。
今天天气没有雾气,雪山峰瞧得一清二楚。
牧曾拍够了风景照,才把相机交给温一一,让她象征性给自己来几张背影照。
他穿着一身黑,还戴了黑色墨镜,背对镜头,连手势都不比。
温一一照着牧曾的要求按快门,照片里除了景色就是一条黑色背影。
牧曾没说满不满意温一一的拍摄,拿回相机后,只问需不需要帮温一一拍几张。
温一一说不用,理由是:“我不上镜。”
牧曾倒也没强求。
两人沿着木板栈道,绕着雪山走圈。
偶尔需要让旅行团先走的时候,牧曾和温一一便停下脚步。
在原地闲聊上几句。
牧曾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温一一想了个形容词:“童话故事的编造者。”
牧曾似懂非懂地点头。
出于礼貌,温一一觉得自己要反问对方:“你呢?”
“我啊,”牧曾眼尾微扬,“市井闲汉一个。”
温一一:“哦。”
还想温一一或许会追问几句的牧曾:“……”
去下个景点还是要坐观光车。
在站点等待观光车的时候,牧曾的微信电话响了。
温一一保持社交距离,把头偏开,装作自己不在偷听的样子。
牧曾把手机贴在耳边。
不知打电话来的是谁、不知是男是女,温一一只听到牧曾说话语气变得宠溺又柔软。
“是呀,这里的风景很漂亮。”
“嗯,我在很高的地方。”
“好像可以哦,伸高手就能碰到天空。”
“给你带一朵云吗?”牧曾明知电话那头的人看不见,还要把手举高起来,而后和对方说:“那应该不行,我的手不够长。”
温一一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抬头望天。
她坐在海拔4000米的地方,太阳光热到刺眼。
仰头就是碧蓝的天,和浮动的云。
温一一眯起眼来。
她曾热爱自由,想成为一朵天上的云,风往哪儿吹,她就往哪儿飘。但云的自由是风和天空赐予的,一个人的一生,不应满足于仅成为一朵云。
所以她让自己变成了风,吹进这山里,然后,风散了,她也就停在了这座山里。
***
牧曾的一通电话后,温一一突然兴致缺缺。
后面的几个景点走马观花,他们在五点半前出了景区。
门口有挑担卖李子的羌族嬢嬢,模样有些熟悉,温一一暂时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脆李是当季产物,川蜀人自家栽种的,盛在担子里,堆砌起来,像座小型的绿宝石山。
温一一上前询问价格,得到可以接受的答案后,伸出两根手指头:“那来两斤,分开装。”
嬢嬢一边称重一边说价格。
温一一在兔子挎包里摸手机,身边牧曾就扫完了二维码,转钱。
温一一接过嬢嬢递来的两袋水果,抬头去看牧曾。
牧曾耸肩,说:“你帮我拍照,我请你吃脆李。”
道理是说得通。
温一一把一袋分给牧曾:“谢了。”
牧曾联系藏族小哥,原地等小哥派车来接他们回去。
天上的白云飘忽不定。
等车中途牧曾又接了通电话,与上次那通不同,牧曾这次的语气冷似寒冰。
温一一用自己可爱的兔兔棉鞋踩着地上碎石玩。
双桥沟景区到民宿开车最快也要十来分钟。
等他们下车,牧曾才结束手上的这通电话。
两人提着脆李一前一后回到民宿大厅。
玻璃门一推开,就听藏族小哥扯着嗓子在和那四个广东老板讲故事。
故事才刚开始,他们回来得正是时候。
藏族小哥绘声绘色地开启话匣子:“她现在在双桥沟门口挑担卖脆李。”
温一一低头,看向手里的脆李们。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①:陈奕迅《当这地球没有花》里的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