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乍奏的雷鸣点亮了老城区一层层的声控灯,元双从床上下来,有了光明正大的失眠理由。
床尾的衣架上挂了一件挺括的黑色西装外套,元双如果乐意翻,会在右边衣襟的里侧找到一个金线纹绣的“肆”字。
外套是黎肆行的。
他的衣服多是私人订制,外衣的某个角落都绣有这样一个“肆”字。
端正的楷体,是他爷爷的手书,意在镇住“肆”字本身的扬和狂。
有相当的实力背书,张扬和傲气便是天之骄子的特权。
傍晚那场大风是突然刮起来的。
会议结束元双去酒店楼下等车,晚高峰加突变的天气,排队人数突破三位数。
酒店大堂的冷气依然没有放过她,元双拢着双腿坐在小沙发上,双手轻抚试图温暖小腿的肌肤。
她倒是宁愿去外面的风中等待。
可今天的裙子实在不合适,廓形的,风一卷会被轻易掀起,恐怕会比现在更加狼狈。
狂风意味着暴雨将至,元双正想要不要向前台借把伞,未等起身,隔空飞来一件黑色的西装外套,精准地落在她的膝盖上。
黎肆行的声音比她手上的动作来得更快:“拿下来你就跟我的车走。”
没什么余地的二选一,提出来的那一刻就已标好答案。
元双手捏着西装的衣领,清醒地知道那是个陷阱题,她大可以两个都不选。
但黎肆行挖好了,就不允许她不跳。
他靠近半蹲下来,在她有任何动作以前整理西装盖在她的腿上。
她的膝盖冰冰的,被黎肆行温热的手触碰到,条件反射般往后缩。
每当这时元双就要感受一番男女力量的悬殊。
他握住她的膝盖,她就分毫动弹不了。
她终于气恼:“你放开!”
他像是梦中乍醒,手很快挪开,隔着衣料将西装掖到她的腿下,与她的裙子无缝衔接,令她裸露的肌肤全部有了抵挡冷气的屏障。
他这时改行当绅士,恭谨有礼毫不冒犯,难让人挑出一丝一毫的错。
绅士起身的时候又换了副嘴脸:“小冰人儿真难伺候。”
他走到她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下,开了电脑也不说话。
元双也不必问他为什么待在这儿。
两人像拼座的陌生人,安安静静直到元双叫的车到了,她起身把外套还给他。
黎肆行接过来,却把外套直接披在她肩上。
外套长度刚好压住她裙子的下摆。
“穿着吧。”
酒店外环形广场中央的旗帜被风吹动,猎猎作响,行人低头抗风,几位着裙装的女士手忙脚乱整理裙摆,最显狼狈。
元双没再拒绝。
她此时需要一件外套带来的体面,无所谓外套属于谁。
黎肆行看着“小冰人儿”裹着他的衣服上了网约车。
他的陷阱有两个坑,但他只敢让她跳一个。跳另一个,是埋他自己。
目送着她离开,黎肆行开车去了南安街的别墅。
房子是黎家在宁陵市置的产,黎肆行在宁陵上中学和大学时都在这儿住过。
后来住进来的还有元双。
房子有人定期维护,黎肆行开了密码锁进门,像新客来访,一间一间屋子看过。
曾经的生活痕迹被完全抹杀,房子如样板间,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惟有书房里的书还保留着被翻阅的痕迹。
书架最方便拿取书的几层放的全是元双的外文书,西语,法语,俄语,她都精都通。
黎肆行这时想元双真是好聪明的。
他取下那本西语原版的《百年孤独》,翻开看独属于元双的读书笔记。
翻涌的心绪奇妙地镇定下来,他坐在书桌旁,想找支笔,拉开书桌右手边的抽屉,看到了静静躺在里面的一支录音笔。
光照下的某个角度,刚好能看到笔身激光刻蚀的品牌名。
录音笔是元双的,不过已经坏了。
大学时,她做练习经常要录下自己的表达便于纠正复盘,这支录音笔她高中就开始用,时间久了不知怎么出不了声了。
不太贵的东西,也不值得去修,黎肆行就送了她一支新的。
是他们最后的分手礼物。
元双说用坏的这支换他新买的,也不算占便宜,
黎肆行把录音笔拿出来,像小孩子看到感兴趣的电子产品,不管会不会都要上手捣鼓一样,研究得再仔细都没发现这支录音笔还有药可救。
零部件都拆开才发现一线生机——录音笔的内存卡是完好的。
他又在别的抽屉里找到好久没用的读卡器插进电脑里,这一刻就很想听听元双的声音。
目录按时间倒序排,最近的也是五年前了。
他点开播放,都是元双的翻译练习,很枯燥的内容他也觉得好听。
文件一个接一个自动播放,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想像她做这些练习时的表情,大概都是认真而专注,遇到磕绊时估计要把眉秀气地皱一皱。
他便沉沉地要在这如梦的声音和画面里睡去。
直到窗外一声雷鸣,仿佛穿越剧的开场,入耳的翻译练习突然转换风格,变成少女小心翼翼诉说情思。
“四号真的转学走了。”
声音郁郁的,跟了很长一段沉默,接着是染了哭腔的自我安慰,“我一定能再见到他的对吧。”
话是用英文讲的,汉语分辨不出来ta是男是女,him 却直接暴露出四号是男生。
黎肆行睁眼看文件记录的时间,应该是元双高二第一学期。
或许是她学号为4的某个朋友,转学分别自然伤心。
想起来元双也曾因为他的名字叫过他No.4,只是他们高中并不认识,此No.4非彼No.4。
录音接着放:“今天是新年,放假了,可恶,这三天都见不到四号了。”
“今天在操场上见到四号啦,他真的好高,好像一伸手就把天抓下来。篮球赛他们队赢啦,我买了个蛋糕,替他云庆祝。”
黎肆行这时确定元双喜欢这个男同学。
凡是小心翼翼藏着悲伤落寞皆用英文叙述,若是兴高采烈就用中文母语直白表达。
少女心思用到这个地步,哪怕是经年往事,也足够令黎肆行生出妒意。
原来除了他,她对别人也曾有清澈深重的爱意。
甚至连那个他不喜欢的称呼都不是独一无二的——他为No.4惦记着还有一二三,不让她这么叫。
No.4是给她集邮用的吗?她喜欢的都搞这么个称呼。
黎肆行很不愿意听了。
眉头锁着,有气要出,鼠标悬在暂停键上,要点下去时又克制不住想把这个四号扒开看看。
“听说四号下学期要转回首都了,小道消息不能信对不对?”
“今天是校运会。四号怎么这么厉害,参加了好多项目,一千米跑了第一名诶。”
……
“他的球衣是四号,有什么含义吗?不如以后我就叫他四号。”
木质椅腿在地板上突兀划出厚重的响声,打断了电脑里录音文件的声音。
黎肆行忽然起身去翻自己的在宁大附中得过的奖杯奖牌。
一整个陈列柜里多是厚重华丽的数学竞赛奖杯,他从下面的抽屉里翻出毫不起眼的一张校篮球赛冠军奖状,时间久了褪色明显,碳素笔手写的日期还清晰可见。
他去对录音文件的日期。
重合。
一千米的奖状,重合。
他的球衣,四号。
他比元双高一级,高三那年元旦,转回首都上学。
录音文件播到尽头。
他必须立刻见到元双。
蓄势已久的狂风和雷鸣终于激发出暴雨,黎肆行的车灯在雨幕中破开一条一往无前的独行之路。
她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旧的换新的?
把记载了这样心事却坏了的录音笔给他,是期望他发现还是不发现?
她占了什么便宜?天大的便宜都是他的,他却从来不知道。
所有冲动的意愿在停到元双楼下时哑了声。
黎肆行脑海中浮现两个陌生的字:资格。
他人生二十来年,从来没被这个东西拦在门槛外。
首都黎家最小的儿子,赞誉满身的天之骄子,他要什么资格没有?
他开动自己的脑筋,锈掉一样。怎么这一刻,偏偏找不到见她一面的资格?
他在车里坐了三个小时,看到她卧室的灯由明到灭,天地间声势浩大的风雨要把他吞没。
直到雷声再次惊响的某个瞬间,像火石打火,引亮了她房间的灯。
元双拉开窗帘站在窗边,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老小区的车位紧张,元双楼下固定停一辆白色的大众,此时望下去,车却换了一辆。
雨线在橘黄的路灯光下根根分明,打在车身上掩盖住车的绝大部分细节。
车头的三叉星徽立标却在风雨中历历挺拔。
雨刮器徒劳地工作,车内有人。
下着雨的午夜,没有备注的号码。
如果今天没有遇到黎肆行,没有看到楼下的车,她会当成扰人清梦的骚扰电话拒接。
黎肆行手里陈那支坏掉的录音笔,没什么分量的东西,却像他拿不起的雷神之锤,压得他一动也动不了。
他望向四楼唯一亮着灯的一室,窗边立着身影模糊的她。
她接通了电话。
“元双。”
他好认真地喊她,声音里却是她从来没有见识过的颓感。
沉默延宕,雷鸣声填补空白,在风雨大作中酝酿出可怖的慌。
“四号是谁?”
“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我?”
“你还有多少心思是瞒着我的?”
被风雨浸得哑透的声音,用最原始的方式,在重新找一份资格。
元双把窗帘拉上,视线再次落在那件黑色西装上。
她翻开衣襟,手抚上金色的“肆”字,一笔一画描过。
她写“肆”字的时候,笔画是错的。
右半边的长竖应该是最后一笔,她总要写在两短横之前。
一笔一画规整写完看不出来,连笔的时候就显露无疑。
她也曾手书过一个“肆”字给他绣在衣服上,潇洒张扬的行书,错笔也错得漂亮。
但错了就是错了。
知错要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